第一反应是他认错了人。“仙师,果真是那日灵星祠前的仙师!我在后头瞧着像,太好了没认错!”
农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黝黑的脸庞因激动而隐约泛红,“当时我就觉得仙师并非凡人!说三日有雨,便三日落雨!”
苏戚本来要进城,被他大嗓门嚷嚷一通,顿时收到许多围观的视线。城门口逐渐变得拥堵起来,行人不明所以,交头接耳道:“什么仙师?为何说到下雨?”
那农夫颇感骄傲地挺了挺胸膛,环顾四周,大声道:“我是枣村的!正是这位仙师,三日前出现在灵星祠前,让我们不必祭拜祷告,回家等候,三日后定会下雨!”
围观者窃窃私语,看向苏戚的目光掺杂了惊异和畏惧的成分。有人问:“此事当真?”
苏戚还没回答,又有人出声:“这位……会求雨?”
农夫很不满意他们犹疑的态度:“我只知道仙师说哪天下雨,就哪天下雨!不信的话,去问枣村的人!都能作证!”
苏戚:……不要讲得我好像能呼风唤雨一样。人群一阵骚乱。“真有这事?”
“他二娘,你大伯家不就是枣村的吗,回去问问就知道了。”
“旱了好几个月,这场雨的确来得突然……”“难道不是因为我们日日在灵星祠祈雨,终于灵验了么?怎么能信这人胡扯。”
枣村的农夫沉不住气,当即反驳道:“我如何胡扯?先前祈雨要是有用,怎会三四月不落雨?”
一白发老者问他:“你觉得祈雨没用?灵星祠没用?”
旁边抱着孩儿的妇人哎呀叫道:“刚刚他不是说,这个人不让他们祭拜祷告?”
她指向苏戚,神色惊疑不定。苏戚暗道不好。此处拜神之风盛行,百姓多去祠庙祷祝。况且灵星祠供奉后稷,祭祀祈福乃是正统习俗,自不允许他人批驳质疑。“我没这么说!”
农夫大声嚷嚷,“仙师当时的意思是,祈福贵在心意,不可浪费粮食,不必终日耗神!仙师一片善心,怜惜我们辛苦,这才劝人回家……”苏戚张嘴,默默闭上。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解释点儿什么。“仙师还取了灵星祠的供品……”农夫吧啦吧啦的讲述她当天拿桃子走人的情形,众人听得愕然惊叹,看着苏戚的眼神儿越来越不对了。苏戚:告辞。她瞅空钻出人群,没和门吏打招呼就进了城——门吏也凑在人堆里听热闹呢。为了不再被人拉住,她走得特别快,步伐带风。城门口的人反应过来,已经追不上苏戚的身影。于是他们开始相信农夫的言辞,感慨此人果然非同一般,想必是那有道行的术士了。至于几天后,枣村的人如何描述灵星祠的见闻,这见闻传来传去,又变成何等玄乎夸张的故事,苏戚一无所知。她满心考虑着自己的生存问题,在刈城寻找可以下榻的地方。因为没钱没机会没身份,第一个晚上潜入城西某间祠庙睡觉,还顺手拿了两颗供品桃子充饥。第二天想出去找活儿干,没成。刈城和昭月城差不多,甚至更萎靡些,商铺寥寥,集市也很冷清。苏戚溜达了一圈,无奈继续借宿祠庙,对着后稷的泥塑拜了拜,道声叨扰。毕竟住了人家的地盘,还拿人家的果子吃。白天她不能在祠庙晃,因为有人来祭拜,负责洒扫清洁的小僮时不时出现。晚间就方便多了,她可以躲在塑像后面睡觉,趁着没人出来吃东西。然而人有失足马有失蹄,第三天夜里,苏戚坐在供桌旁边啃果子的时候,小僮掌灯进来了。两人面面相觑,气氛十分尴尬。……作为被当场抓获的偷吃犯,苏戚很有一番道理。供奉是心意,粮食是粮食,既然心意已经送出,东西摆在这里放坏多可惜。若上苍真有神明垂怜大地,自然不会坐观她饥饿受苦。一草一木皆有灵,万物平等,人命也是命。更何况这里供奉的是后稷,后稷啊,教人耕作获取粮食的先祖,肯定不计较这等小事的。所以当她被小僮发现时,表现得极为镇定,甚至缓缓啃完最后一口果肉,很有礼貌地开始打扫现场。而那小僮已经整个人不好了。他睡得浅,近来总听见祠庙里面有动静,今夜掌灯过来一看,见到个打扮落魄的年轻男子,悠哉悠哉坐在塑像下面吃供品。月色洒在这人身上,仿佛罩了一层朦胧的光,神秘,而且诡怪。喀嚓,喀嚓。男子吃完手中的果子,向他走来。每一步都踏在心尖上,压得他喘不过气。“你,你……”出于莫名的畏惧,小僮说不出完整的话。男子微微一笑,张嘴道:“对不……”道歉的话语尚未说完,小僮突然扭身向外跑,边跑边喊:“显灵啦!神像显灵啦!”
苏戚:“……”这地儿不能呆了。她叹口气,对着高大的塑像行礼,而后离开。第四天,苏戚听到了关于自己的传闻。更具体点儿说,只和“仙师”有关。她没想到那日在灵星祠外的说辞,被人改编成如此……嗯,有玄幻色彩的故事。故事中的苏戚知天命,通鬼神,能卜算过去将来,为世人指点迷津。她有仙术道法,兼怀仁善之心,是后稷派下来救济苍生的使者。听到这里,苏戚满脑子都是问号。她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成了个神棍。好在刈城的百姓基本不认识苏戚,她干脆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兢兢业业继续求职。传闻嘛,总会随着时间慢慢消失的,各个地方乱七八糟的故事多了去了,很正常。可惜现实往往事与愿违。她在街上走,被刈城的差役客客气气“请”到官府,面见了县令。县令姓汤,全名汤窦,上任不到两年。丰南国变成丰南郡后,以刈城为中心,方圆三百里划区为县,下辖六乡,暮华城也包含在内。汤窦走马上任,在刈城安家落户,在任期间无甚功绩。他打量着一身落魄的苏戚,问道:“你便是那个能呼风唤雨召来鬼神的仙师?”
……苏戚默默消化了一会儿这个名头,摇头回答:“不是。”
站在汤窦旁边的县尉立即摆出威严的神气来,怒喝道:“如何不是!枣村的人亲自指认你!”
说着,便有四五个神情胆怯的农人被送进来。汤窦长得挺和气,笑起来也和气:“你们再说说,是不是这个人呀?”
农人看向苏戚,啄米点头。汤窦挥手,差役把这些人再次带走。苏戚皱了下眉,揣测不清县令的意思,只说:“我的确路过枣村,提过下雨之事。但并不是什么仙师,也不懂呼风唤雨,召唤鬼神。”
汤窦笑着看她:“哦,那你为何蛊惑民心,害我一方百姓不得安宁?”
兜头一个大罪名,苏戚哪能认:“汤大人何出此言。”
汤窦不语,旁侧的县尉再次发声:“远近乡里都说你能祈雨,有些人闹哄哄的找你,要再来一场雨,你不知道?装神弄鬼,搅乱人心,按律该受重刑!”
苏戚没被吓到,缓缓摇头:“我未曾蛊惑民心,也不会祈雨。他人讹传,如何能算在我身上。”
县尉越发看她不顺眼了,一掌拍在桌上,便要差役拿人问罪。汤窦抬手制止,态度温和地对苏戚说话:“不知小兄弟姓甚名谁?”
“鱼钱。”
“鱼钱啊,本官给你个机会。”
他背着手走到苏戚面前,缓缓道,“你再让刈城下一场雨,本官就放了你,并且奉你为座上宾,如何?刈城真要出个仙师,是刈城的福分啊。”
苏戚盯着他看了很久,抿唇道:“我不懂大人的意思。”
汤窦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这儿属实不是个好地方,本官刚上任的时候,食不下咽辗转难眠,觉得以后的日子真苦啊。”
他全然不忌讳苏戚听到这些话,“刈城的情况,你也看到了。生不生,死不死,拖着这么一口气,倒也能活下去。可是今年实在太苦啦,百姓过得艰难,本官看在心里,多痛哪。”
苏戚脸色平静。“求神拜佛这些事,多做做也挺好的,总归有个念想,日子能好过些。你呢,在枣村闹大了名声,他们的念想就更多了。本官不忍心教他们失望。”
“如果刈城真有个仙师,大家都开心啊。”
汤窦的手掌重重拍在苏戚肩头。“本官也希望你有大能耐。若是没有,你就得为自己做过的事善后,别想着只得名声,世上哪儿有这么好的事。”
他似乎把她当成了装神弄鬼坑蒙拐骗的神棍。但他又想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比如名望,比如民心……苏戚脑中闪过许多模糊的猜想。她没有犹豫的时间,点头道:“我可以试试,不过,大人给我多久时间?”
汤窦道:“也等不了太久,五天吧。”
五天,刈城下雨。苏戚敛眉沉思,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