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声一出,周围的气氛顿时变得诡异起来。阿随的来历,只有少数的几个人知晓。苏宏州,鱼娘,断荆,苏戚。苏九十一他们,以及落清园的婢女仆役,却是不清楚的。苏戚本想给阿随挑拣个合适的人家,出于种种顾忌,为了让这孩子以后过得顺畅,便不打算声张身世。总归她自己成亲时间短,怎么也生不出阿随这么大的孩子。然而道理是道理,众人听见阿随呼唤娘亲,免不得要多加揣测。苏戚顶着众多好奇惊疑的视线,把阿随扶正了,冷静道:“我不是你娘亲。”
小孩子听不懂她的拒绝,犹自张开双臂,做出渴求拥抱的动作:“娘。”
“你不该叫我娘。”
“娘。”
“我没你这么大的儿子。”
“娘,娘……”阿随如今被养得白白胖胖,婴儿肥的脸蛋泛着健康的血色,眸如点漆,眼尾微挑,的确有几分苏戚的神韵。他不哭也不闹,就拿带着雾气的眼睛望着她,反复唤着刚学会的词。苏戚和他对视半晌,最终败下阵来,任由他扑到怀里。“行吧,就跟着我。”
苏戚呼噜阿随的脑袋,啧了一声,“你这小子倒挺会选人。”
鱼娘笑出了鱼尾纹:“可不是,全京城最好的人家,阿随以后能享福了。”
收养阿随这档子事便就此定下。苏戚跟苏宏州打了个招呼,老爷子没什么意见,从此府内所有人便当阿随是小少爷。小少爷并非苏戚亲生,但享尽了嫡子的待遇。苏宏州顾忌苏戚的名声,怕外头的人胡乱揣测,特意叮嘱家里人莫要声张,以后再挑个合适时间公开。至于阿随的身世,苏宏州打算安在二弟苏宏山身上,说是弟弟的孙儿过继到他这里,聊解子嗣单薄之苦。鱼娘见阿随得到了妥善安置,便准备辞别苏戚,离开京城。她说,异乡之客不必久留,京城无甚牵挂,不如早早云游四方,救治世人。苏宏州不乐意,他把鱼娘当作女儿的救命恩人,哪有随随便便放恩人走的道理。于是百般挽留,邀鱼娘再住一段时间。苏戚也说不必着急,既然回到了苏家,她总得尽地主之谊,请鱼娘好好玩乐一番才是。这期间城南有一户人家递上帖子,邀苏戚过去作客。苏戚不明所以,打开帖子一看,方认出是柳如茵的字迹。回来这几日,她尚未去柳家拜访,根本不知道柳如茵过去一年里发生何事,而柳家为了脸面,对柳如茵的事情遮遮掩掩的不愿提起,要不是收到这帖子,苏戚还以为她依旧住在家中。断荆见状,出言解释道:“去年大人带您去栾陵,柳三姑娘与萧煜同行。似是家里有意强嫁柳三姑娘,她决意离开京城,和萧煜私奔。”
私奔?和萧煜?苏戚满心疑惑,听完断荆的话,才大概知道柳如茵身上发生了些什么。她随即乘车前往城南那户人家,想当面和对方叙话。……再次见到柳如茵,苏戚愣了一会儿。昔日窈窕的女子,身形已然臃肿许多,她小心扶着鼓胀的肚子,站在内院笑着和苏戚打招呼。“你回来了啊。”
柳三说,“我本想亲自去苏府看你,但是现在这副模样,实在出不得门。”
苏戚扶住她,送回屋子里。因着胎儿的关系,柳如茵只能靠在榻上,指了指案几,“茶自己倒,我不耐烦家里的婆子伺候,你担待些。”
苏戚并不渴,摇摇头,盯着柳如茵的肚子问道:“几个月了?是萧煜的?”
柳如茵抬手抚摸肚皮,柔声道:“嗯,是萧煜的孩子,快八个月啦。”
苏戚沉默数息。“我问过了,你与萧煜并未成婚。”
“他奉命去外地追剿萧氏余党,等他回来,就与我成亲。”
提起萧煜,柳如茵目露温柔情意,“苏戚,你不必担心。他不会放着我不管。倒是你,快和我说说,如何回了京城?可曾遇到过什么事?”
苏戚挑拣着把自己的遭遇讲了一遍,皱眉道:“我不知道你跟着去了栾陵,一直以为你在家休养。回来这些天,也没人跟我提起你的事,本想过两天去串门,今日收到帖子,才知晓你隐姓埋名住在此处。”
柳如茵眼圈红红的,强笑出声:“柳家只说我病逝。你漂泊在外,好不容易回了家,家里人必是怕你伤心,所以不愿提起我。何必纠结这些?苏戚,你现今平安,我也平安,这就是最大的喜事了。”
说着说着,泪水便如珠串滚落两腮。柳如茵连忙拿帕子拭泪,一边和苏戚解释,“肚子里揣个孩子,便总是爱哭,你莫要笑我。”
苏戚坐到她身边去,帮着拍脊背顺气,温声宽慰许久。“可知萧煜几时回来?”
苏戚问,“他该陪着你,你也能好受些。”
柳如茵摇头。萧煜此行归期不定,也许半年,也许更久。况且任务凶险,丢了命也不是不可能。苏戚思量片刻,道:“等我去丞相府帮你打听打听。”
柳如茵握着她的手道谢。“你这样我不放心。”
苏戚缓缓说着,目光落到柳如茵的衣裙上。孔雀绿的织锦裙,已经有些旧了。“你也不要介意我说话直,方才进来时,院子里冷清得很。赶明儿我从家里挑些做事勤快贴心的,送到你这里,好歹能帮衬一二。萧煜不是个会疼人的主,粗心大意的,等他回来了,我非得好好教训一顿。”
说到底,苏戚就不赞同柳如茵和萧煜在一起。可是事已至此,她也不能再说什么。柳如茵险些被强嫁的时候,苏戚并不知情。后来柳如茵决意私奔,她坠湖昏迷,再醒来世事沧海桑田。“反正,如果他待你不好,或是你在这里住得不习惯,随时来找我。”
她嘱咐道,“莫要再隐瞒难处,你我无需客气。”
柳如茵点头微笑,眼角泛着盈盈水光。送苏戚离开的时候,柳如茵说:“其实萧煜也有好的地方。我真心喜欢他,所以不觉得特别委屈。日子本就是这么过的,你容忍我,我原谅你,谁也不能对谁求全责备。况且我怀了他的孩子,他以后肯定会稳重些,更懂得体贴人,照顾人。”
“所以,你放心。”
……回去的路上,苏戚始终沉默着。断荆以为她在意柳如茵的事,下车时便告罪:“是我粗心,没及时说出柳三姑娘的遭遇。”
苏戚摇头:“不怪你,我自己也没问。”
她唤来府中掌事,拨了些婢女仆役、银钱布匹,送往柳如茵的住处。晚间躺在床榻,清醒难以入眠。她知晓柳如茵的言辞有自我开解的成分。但总归出于真心。柳如茵喜欢萧煜,所以愿意为他受罪。像外室一样过活,独自忍耐着孕育生命的痛苦,也享受怀胎的喜悦。接受萧煜的坏毛病,珍惜萧煜的好。把腹中的胎儿当作希望,期盼着没有定数的所谓未来。这样的活法,不是说不行。摆在柳如茵面前的选择太少,她只是走了自己最能接受的那条路。苏戚继而想到了薛景寒。她和他的相识相交,也并非一帆风顺。早些年因为何婉婉自戕一事,她对薛景寒精于谋算却不晓人情的本性感到生气,于是稍微闹了情绪。那时她把薛景寒看得太高太好,又当他是亲近之人,难免苛责一二。后来接触得多了,心也就软了,他们互相试探又互相容忍,经历矛盾却也和好如初。他和她彼此都不是完人。都懂得退让和妥协,宽容和珍重。可是现在,该谁来宽容,谁来妥协呢?他们还能回去么?苏戚寻不见答案。她觉得难过,为柳三,为自己,为无常的命数。夜里有夜的忧思,当新的晨曦到来,日子还是一样过。苏戚陪着老父亲用饭,看着阿随在庭院里练习走路。鱼娘闲着没事,偶尔帮苏宏州把把脉,给他开新方子养身体。丞相府那边,苏戚也去过。问了萧煜的情况,得知他在青川郡一带,暂且不能回来。她给柳如茵捎了信,回来路上惦记着薛宅的两只猫,想抱回苏府照顾。哪知猫儿被薛景寒送到了落霞庄,她要抱猫,还得再去城南一趟。想想便算了。去过薛宅,苏戚的情绪本就不太好。再到落霞庄逛一圈,指不定得心烦。这些地方留下的回忆太多了。她嘱咐断荆改日把猫领回来。然而不等断荆去落霞庄,薛景寒便返回京城,亲自登门要见苏戚。苏戚拒绝见面。她在落清园里逗阿随玩,任由薛景寒在苏府外头等了半天。苏宏州老爷子也不给情面,吩咐下人把门关得死紧,坚决不给丞相开。直至暮色四合,薛景寒离开。苏戚莫名松了口气,牵着阿随去前面用饭。一家人热热闹闹吃到一半,又有人来报,说薛相过来了。不仅来了,还抱着两只猫。苏戚:……她走到苏府门前,便见薛景寒怀里搂着一只胖成球的白猫,身后的杀戈抱着另一只。这主仆俩倒是齐心。美人抱猫,自是赏心悦目。但苏戚不喜欢这个美人,连带着他怀里懒趴趴撒娇弄痴的猫咪,也有些不顺眼了。她问:“薛相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