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到这个新名词,愣怔片刻,反应过来苏戚借着故事拐弯抹角骂他呢。农妇不知真相,犹自擦拭发红的眼角:“也不知那小娘子是否回了家……好在负心郎早早病死了,她还能再寻觅一门好亲事。”
薛景寒了然。苏戚不仅骂他,还咒他。只是这些个编造的故事里,听不出多少怨恨愁绪。他能想象苏戚用何等轻松的语调,漫不经心地东拉西扯,亦真亦假地讲述过往的遭遇纠葛。而真正惨烈煎熬的事实,无人知晓,无人听闻。苏戚当初是怎样死里逃生的呢?在螺阳山挨了那一刀,如何逃脱追捕,为何不求助穆念青,后来又经历了什么,才辗转回到大衍?她没有钱,还得防着他,防着一切外来的危险。时隔多月联络到苏宏州,想必一定归家心切,却又在临溪县遭人围杀,跌跌撞撞逃到丰南郡。那些日子,该是何等景况呢?薛景寒不知道。他睁着眼睛想了一整夜,把现有的讯息搜罗起来,反复梳理推断,试图描摹出个大概。他记得刈城宅子里飘散不去的药味,苏戚略显消瘦的面颊。记得秦柏舟描述的落魄酒舍伙计,农妇口中遍体鳞伤的假乞丐。记得月夜里亲手捅进苏戚胸口的那一刀。记得栾陵城下无数箭矢。记得他亲口对她说,你为何要醒来呢。清晨的日光照在窗棂上,外间孩童们嬉笑着奔跑玩闹。薛景寒枯坐床沿,缓缓塌下肩膀,用冰凉僵硬的双手捂住了麻木的脸庞。他觉得很疼。丝丝缕缕的疼痛感,钻进指尖,沿着筋脉血管爬过四肢,充斥肺腑,直达心脏。他的皮肤被无形的刀刃剖开,剥离,只剩脆弱柔软的内里,鲜血淋漓地敞露在寒冷的空气中。过去的几个月里,薛景寒以为自己已经遭受了极致的痛楚。他因头痛而发狂晕厥,因回忆往事而怅然心痛。可现在他才尝到了剥皮剜肉剔骨的感受。他痊愈了。在这个平常而又寂寥的早晨。他生病了。因为他终于领悟到自己是个罪人。“戚戚……”薛景寒低声唤着,嗓音嘶哑难听。有什么冰冷湿濡的液体打湿了指缝,眼底脸颊均是烧灼抽痛,仿佛碰一碰就会掉下血肉来。……苏戚回家的旅程很顺畅。没有意外,没有危险,简直让人感动。唯一的冲突,还是路过某座城池时,和一家客栈里的伙计打了起来。打架的原因也很简单。姚常思给苏戚告状,说这是家黑店,他曾被偷窃钱财,不胜凄惨。于是萧问亭自告奋勇要砸店,拉着断荆在客栈里闹了个天翻地覆。最终掌柜和伙计全部被绑成粽子,吊在牌匾下面晒太阳吹冷风。姚小公子勉强表示满意。他们继续赶路,在永安郡外的驿站见到了等候的苏家人。先前在刈城寄出的家书,苏宏州已然收到,后来苏戚回京途中再次寄信,讲明自己不日归来。书信往来不便,苏宏州急急忙忙派人接应,已是开春二月。萧问亭笑道:“挺好,春暖花开嘛,京城气候好,回家不用吹冷风冻骨头了。”
苏戚瞥他一眼:“那是我家,不是你家,说话不必如此亲昵。”
萧问亭佯装伤心:“祖宗奶奶怎能这么想!你我本是同宗,祖宗奶奶的家,就是我萧问亭的家!”
苏戚:“你把我爹置于何地?”
萧问亭:“苏老爷子就是我老祖宗!”
苏戚:“……”这小子真是厚颜无耻能屈能伸。苏戚面上不显,心里自有计较。她私下里找断荆问过话,得知萧氏掳走大衍百姓,在栾陵城内蓄养人牲。萧问亭和萧陈是主要作案凶犯,手上不知沾了多少鲜血,断然算不得干净无辜。这样的人,不能留。苏家人接到苏戚之后,摆出阵仗光明正大进京。苏宏州被管事搀扶着,亲自到城门外迎接,待见到女儿久违的容颜,老泪纵横哽咽难言。苏戚怕他身体撑不住,赶紧扶进马车,握着双手轻声细语地安慰。说自己也没受多大苦,就是饿瘦了些,莫要伤心。苏宏州更难受了。及至苏府门前,老爷子总算稳住情绪,拉着苏戚的手迈进家门。姚常思陪着苏宏州说了几句话,自觉不能打搅父女俩的相聚,回姚家乖乖领罚去了。苏戚给苏宏州介绍了鱼娘和阿随,萧问亭按捺不住问:“我呢?我呢?怎么不提我呀?”
苏戚哦了一声:“差点儿忘了。”
然后断荆就把萧问亭打晕拖走,送到丞相府关起来了。还很体贴地给狱官送了半瓶缓解毒素的药丸。萧问亭迷迷糊糊醒来,便发现自己躺在阴冷的大牢里,对面牢房躺着萧迟风和迟梦。刚好,一家三口齐全了。“最毒妇人心!”
萧问亭委屈,把铁栏杆撞得咣咣响,“明明一直对我很和气!全是骗我的!”
他想不明白,苏戚和薛景寒肯定仇怨至深,苏戚怎能把自己送进丞相手里呢?敌人的敌人不该是同盟吗?枉他苦思冥想,也领会不到自己真正错在哪里。栾陵驯养的人牲,早就被他忘了个干净。巡察的狱卒听见萧问亭闹出的动静,理都不愿理。关在这里的萧姓之人都是疯子,脑袋不大正常,还很危险,留着让刑官处置便是。苏戚在落清园休养了几日,眼见苏宏州越来越精神,心里也高兴。鱼娘和她一起住,园子里的婢女对阿随特别好奇,每天抢着抱来抱去。十一和苏九他们陆陆续续回来探望,见苏戚安然无事,都觉着欢喜。大家闹哄哄叙旧吃酒,喝高了以后,苏九吩咐兄弟按住十一,亲自上手揍。好像是十一不小心翻乱了苏九给心仪姑娘写的情书,后来还在一次酒醉后说漏嘴,把苏九的秘密泄露了出去。如今人员齐整,正该好好算账。一帮人在落清园闹得开心,苏戚倚在鱼娘身上笑着看,这时阿随睁着懵懂的眼睛扑到她膝上,奶声奶气叫道。“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