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丞相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苏戚倚在窗前,皱着眉头咕嘟咕嘟灌药汤。鱼娘抱着阿随,问她:“你跟姓薛的说什么了,他走得这么利索?”
私下里,鱼娘对薛景寒并无尊敬或畏惧之情,总是唤作“姓薛的”。苏戚用手帕擦擦嘴,咬了块黄糖压苦味,含糊答道:“没啥,他那人心思重,我给他指条路。就当贫道我日行一善,为迷途之人指点迷津……”鱼娘翻了个白眼:“胡扯吧你。”
苏戚不争辩。她的提议的确随性,没想到薛景寒会轻易遵从。大概这个人实在过得浑噩,找不到活下去的方向,旁人伸来枯枝,也要当作救命稻草。若他能早日痊愈,也算好事一桩。现在这个样子,让人生气都生不起来。“我觉得他挺可怜的。”
苏戚笑了笑,有些自嘲,“可是轮不到我来原谅他,关怀他。谁又活得容易呢?只能说造化弄人,遭了这么多罪,连个仇恨的对象都找不出来。”
鱼娘问:“你不跟他讨说法,要赔偿?”
苏戚摇头:“算了,没意思。都过去吧,懒得关心这些破事了。”
她的眉眼挂着淡淡的倦怠。仿佛对过往的一切已不在意。可是哪能真正不在意呢?鱼娘心里清楚,自从薛景寒来了以后,苏戚晚上总是睡不好,出神的次数也变多了。偶尔还会不由自主按住心口,仿佛疼痛再次归回。螺阳山受的伤,总归太重了啊。……薛景寒一走,苏戚便继续准备回京事宜。许是汤窦那边得了指示,安插在苏戚身边的眼线都撤掉了。她出入宅院,行止自由,再无束缚感。刈城内外,关于鱼钱仙师的舆论,正在逐渐消退热度。苏戚等了四五日,收拾行装带着鱼娘姚常思等人离开。大衍通信不便,她没必要再等北地来人,既然出行无甚危险,身边又有萧问亭和断荆,不如尽早归家。当然,得悄摸摸地走,别声张。苏戚换回女子装扮,玉簪罗裙薄粉敷面,谁也不能把她和鱼钱仙师联系起来。如今的身份是商户之女,拖家带口回京省亲。萧问亭有一手易容功夫,自告奋勇给其他人都画了脸,于是鱼娘变成了苏戚的娘,断荆是兄长,姚常思为姊妹,萧问亭自己是胞弟。阿随倒不需要打扮,路上由苏戚抱着,对外称作幼子。外加一个口风严实的乳娘,一群人堂而皇之上路了。女眷乘车,男子骑马。早晨顺利出城,没受到多少阻碍。城东宅院里的人,都被萧问亭下了药,估计睡到正午才能醒。车马前行,萧问亭嘴里不闲着,一会儿吃肉干,一会儿敲窗骚扰苏戚。“苏姐姐,不给薛相打招呼,真的好么?”
苏戚:“难道你要等他回来,一起走?”
萧问亭当然不想跟薛景寒同行。他夸张地打了个哆嗦,继续啃肉干去了。苏戚坐在摇晃的车厢里,闭目养神。她现在只想尽早回家。回那个暌违已久的家。而薛景寒,此时正行走于乡间土路,两侧是排列整齐的田地。他换上了粗布衣裳,头戴斗笠,脚踩布靴。这样的装束,连自己都觉着陌生。自从踏入仕途位极人臣,他的生活虽然低调,却不失精致。像农户一般抛头露面,实属难得。杀戈也依样换了装扮,笑说自己想起了陈县的日子。陈县么?薛景寒哂然。他倒不是忆苦思甜,之所以如此改换头面,无非是因为苏戚的话。苏戚说,季阿暖,出去走走吧,看看别人的活法。那他就该把自己当作季阿暖,而不是一国丞相。作为一个普通人,四处走一走。从枣村,到小稷村。过昭月城。他看见排布整齐的田垄,以及农家堆放整齐的庄稼谷物。看见灵星祠前祭拜的男女,和口口声声感激鱼钱仙师的农户。他听见稚童传唱谣谚,内容通俗易懂,极易记忆,涵括天文地理,农物耕作。寒门学子手执卷册,爱不释手,夸赞撰写云图的贤人。夜里在村庄借住,主人提起今年的收成,感慨中不乏喜悦,说老天垂怜,官府有作为,总算能够过个好年。薛景寒想,苏戚真的做了很多事。在他错过的时间里,她始终活得很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