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戚自然也想聚一聚,但想想如今自己的身份,迟疑一瞬:“怕是不大合适。”
“都是品性好的,不会出去乱说,没人知道你和我们去玩。”
姚常思挑眉,这会儿颇有胆气,“再说了,程易水那张嘴的厉害,满京城都见识了,没人再敢胡乱编排你。而且有薛相在……”说到这里,突然咬住了舌头,不吭声了。苏戚见他目光游离,隐约猜测到什么:“关薛景寒什么事?”
姚常思哼哼唧唧不肯解释。苏戚仔细一寻思,缓缓道:“薛景寒此番回京态度殷切,求好于苏家,你祖父怕你以后被他迁怒,所以要你想办法哄哄我,方便我日后吹枕头风?”
姚常思愣了下,挠挠下巴:“怎能称作枕头风呢,多不好听。”
苏戚扯起嘴角笑了笑。“临华殿宫变,苏戚只身阻拦衍西军护驾,后来薛相亲自去衍西接回未婚妻,却没有惩戒穆念青。前一件事百官有目众睹,后头这事想必没瞒过姚大人。他定然觉得我红颜祸水,能让薛相隐忍退让委曲求全。”
她看着姚常思有些局促的脸色,“你寻我到刈城,事成定局,姚家无力找补,干脆请我说和,让薛景寒放过你。是也不是?”
姚常思咬咬牙,厚着脸皮应道:“是。”
承认了又觉忐忑,“苏戚,那你还去别庄么?不谈动机,程易水他们是真的想聚一聚。祖父的想法你不必管,我个人做事个人担,问心无愧,不怕薛相找麻烦。”
苏戚干脆道:“去,当然去。”
去年京城流言乱飞的时候,这些同窗冒着牵连自身的风险为她说话,她必须好好感谢。士子最重名声,而他们为了她的名声,不惜引火烧身。只是……苏戚视线扫过姚常思如释重负的脸,默不作声地想,在刈城,这小子提到薛景寒的时候,神情并不如现在客气啊。姚家的别庄坐落在京郊,乘车小半日可抵达。苏戚早晨出发,午后便到。程易水已经在门外迎着了,见苏戚下车,大笑着和周围人说道:“仙师归来哉!”
苏戚眉心一跳。她在刈城当神棍的事,似乎没瞒住。想也是姚常思的功劳。今日来的人不少,都是熟面孔。程易水自不必说,杨惠和顾荣也在,除此之外,还有十来个旧日常见的同窗。东寮的,西寮的。问心园论辩和营救何深,他们都出过面。苏戚一一寒暄。她今日穿了骑装,但没有伪作男子。有些人觉着不大自在,打招呼磕磕巴巴的,然后轻易涨红了脸。算起来,自从苏戚恢复女身与薛景寒成亲,便没怎么和他们见过面了。程易水忍不了这种尴尬气氛,挨个儿拍肩膀,嘻嘻哈哈道:“写文章吵架时的胆气呢?怎的如今成了个庸俗之人!”
又扭头冲着苏戚喊,“酒席都摆好了,你快过来,和我们讲讲刈城的事。都等着听呢,姚常思说得不仔细啊。”
大家便也渐渐恢复了轻松的情态。苏戚笑一笑,道了声好。……宴席设在一片杏林中。如今气候回暖,摇曳枝头的花苞已有绽放之势。满桌的清酒散发出冷冽的香气,与杏花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使人醺醺然欲醉。苏戚右手边坐着程易水,杨惠,左边一个顾荣。姚常思离得老远,仿佛是为了避嫌。苏戚见他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勾勾嘴角,不由哂笑出声。“何故发笑?”
程易水见状问道。“没什么。”
她摇头,掩去眼底情绪,起身举杯说话。一谢众人仗义执言,二谢姚小公子做东设宴,三谢良辰美景人相聚。苏戚言辞恳切,声音清亮,语速不缓不急,抑扬顿挫。杏林之外,隔着低矮的院墙,薛景寒久久伫立着,仔细听她说的每一个字。那边的人抚掌,欢笑,他也目露笑意,仿佛能看见苏戚神采奕奕的模样。酒宴已经开场,姚常思很是矜持地说了几句祝词,便将张罗气氛的活计推给了程易水。于是薛景寒听见程侍曹扬声道:“苏戚,快将鱼钱仙师的事如实供来,你且放心,今日谈话只在庄子里,外人听不到。”
短暂的沉默过后,苏戚开口。从枣村讹传仙师求雨之事讲起,提到汤窦,五日赌约,云图和汜胜之书。她娓娓道来,语气轻松,掩去了许多惊险和难熬的经历。只说自己游历至丰南郡,各种巧合之下得了仙师的名头,才被汤窦看中,以赌约考验她的本事。此后种种作为,均是顺势而行。宴席上的人惊叹好奇,连连追问云图和汜胜之书乃何人所著,刈城外的田地收成如何,仙师的声誉是否带来利益与不便。苏戚的回答很坦诚,既不夸大也不遮掩。于是满座嗟叹。薛景寒眼睫微垂,左手捏着一枝横斜下来的花枝。尚未完全绽放的花苞被碾碎成汁,晕染了如玉的指尖。他想,这些人只听热闹,却不知苏戚为何会到刈城。不知苏戚怎样渡过重重危险,最终勉强争得一席落脚之地。这些人欢笑称赞,却听不见苏戚内心的寂寥。而站在墙后的他,益发感受到自己的卑劣与无情。他是导致她受苦的真凶。酒过三巡,日头逐渐西斜。醉意朦胧的年轻人们开始吟唱歌谣,从楚辞到招魂,再到桃夭与采薇。拿着筷子敲击酒盏,拍打桌角唱中带笑。苏戚的声音也掺杂其间,隐隐约约。她似乎醉了。薛景寒听见她的嗓音变得沙哑柔软,自是缱绻懒散。她明明不能喝太多酒。以前有他管束,最多沾沾果酒,或是他亲自调配的药饮。因为不想让薛景寒操心,苏戚学会了克制。可现在她不需要克制了。……杏林的宴会一直持续到夜晚。众人三三两两散去,苏戚被僮仆引着,去小院歇息。姚常思待客妥帖,特意给她准备了单独的僻静院落,不受旁人打搅。苏戚进到院中,扯了扯衣襟。身体有些热,倒不觉得头晕。今天的酒宴她没喝多少,顾忌着自己体质不行,不敢轻易放纵。僮仆问是否需要解酒汤,被她拒绝了。“你也去歇着罢,不需要照顾我。”
她温声说着,请僮仆离开。待周围恢复寂静,苏戚犹自发了会儿呆,望着满院月色不说话。不知不觉中,薛景寒也跟到此处,隔着院门看她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开口唤她,然而对方已经抬脚走进客房。薛景寒犹疑须臾,向前几步,躲进光线昏暗的廊角。他看见亮着灯火的屋子。苏戚的身影斜斜落在窗纱上。没一会儿,院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竟是姚常思过来了。此人走到客房门前,抬手叩了三声。屋门随即打开,不知姚常思说了什么,里面的苏戚把他迎进去了。月白的窗纱上,便有了两个相对而坐的影子。薛景寒站在暗处,身体僵然,连呼吸也要冻住了。他不清楚姚常思来这里作甚,但只是看着灯火中的身影,便有毒焰窜上喉头。屋内的两人并无逾矩行为。姚常思端端正正坐在苏戚对面,有些忐忑地挪了挪屁股,假咳一声道:“我想坦诚交待一些情况,关于今日别庄酒宴……”苏戚淡淡道:“你说。”
“先前你猜测我设宴邀人的动机,其实是错的。”
姚常思咬了下嘴唇,仿佛鼓足了勇气,“首先,这事儿和祖父没什么关系。是我自己决定要请你们过来小聚。其次,我的决定,倒也瞒不住家里人。祖父知晓我要做什么,他默许了。”
苏戚神色平静。姚常思继续说:“我请你来,不是为了哄你开心,方便你日后吹……吹枕头风。”
他很艰难地重复了这个词,“我也不需要利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保全自己。祖父和我说过了,若丞相迁怒我,就让我自己和丞相赔罪认罚,莫要牵连姚家。我之所以能自由外出,是和祖父约定过,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若害姚家受罪,自请逐出家门。”
“不过我现在相信,薛相不是意气用事的莽夫,你我只是好友,他不会迁怒我。”
姚常思笑了下。苏戚看他:“你竟然为他说话。”
“我……”“是因为他找过你?”
苏戚问道,“他是不是说了些什么,让你心软了,信他了?”
“薛相说你们之间有些难言的苦衷……”“难言的苦衷。”
苏戚哦了一声,“我大致能猜到,他没细说任何事,只用态度说服了你。也难怪,薛相向来话术高超,亦懂得攻心。”
何况姚小公子性格单纯,很容易被人打动。姚常思老实交代:“他要我哄你开心,说自己不便出面,只能让我帮忙。”
苏戚了然:“所以才有了这么一场酒宴。”
姚常思看着她毫无波澜的脸色,很快反应过来:“苏戚,你早就料到了?”
“只是隐约有这样的猜测而已。毕竟你的表现很奇怪。”
苏戚叹口气,拍他肩膀,“姚小公子演技太差啊。”
姚常思闹了个大红脸。“你生气了?酒宴这事儿我瞒着你……”“有什么好生气的。”
苏戚站起身来,微笑道,“管它是谁出的主意,总归大家聚在了一起。你也不算瞒我,自个儿都来招供了,我还能拿你如何?”
姚常思这才放下心来,神情不大自在:“我实在憋不住,总觉得该给你说清楚。怕你误会……”说话间,苏戚注意到他肩膀落着一枚杏花,便俯身去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