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隔着半丈距离,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苏戚随手拿花的动作本来很正常,投射到窗棂上,却像是主动倾身去亲吻对方。站在廊角的人死死盯着那两道影子,动也不动。苏戚捏着柔软的杏花,不觉手指用力,碾出一片湿黏。她站直身体,下了辞客令:“时候不早,我想歇息了。”
姚常思恍然惊觉自己再呆着不合适,赶紧站起来,摆手道:“是我唐突了,心里揣着事憋不到明天,非要过来打搅你。我现在就走。”
他快步推开房门,身形顿了顿,又说,“无论如何,今日我很开心。苏戚,我一直羡慕你们,能选择挚友,敢说又敢做。”
姚家管束严格,姚常思从小身边围拢着许多世家子。交友,做事,都是被家里人事先安排好的。近一两年他开始消极反抗,四处玩乐挥霍金钱。最出格的行为,也就是单枪匹马跑到乌山去寻苏戚。“我邀请程易水他们来别庄,其实心里特别没底。可是他们都来了。”
姚常思望着苏戚,眼里亮晶晶的,“苏戚,我真的很开心。”
酒宴上,东寮西寮没有隔阂,抛开家世旧怨饮酒作乐。曾讽刺姚常思总带着跟班的程易水,也诚恳敬酒,夸赞他敢于离京去丰南郡看望旧友的举动。这些昔日的同窗,不拘世俗之礼,也不会胡乱猜测姚常思见苏戚的动机。他们把他归为志同道合的友人,哪怕曾经对骂挖苦,泾渭分明。“不瞒你说,我常常想不明白,自己能做些什么。以后要做什么。从去年到今年,经历不少事,也在丰南郡长了见识。今日酒宴,和你们又聊了许多。”
姚常思停顿片刻,笑道,“我想我知道以后该走什么路了。”
苏戚看着门口的青年。曾几何时,他还是红衣执鞭的倨傲公子,喜怒形于色,骄矜且别扭。可现在他学会了坦诚,目光明亮神情坚定,唯独眉梢眼角写着难以消减的骄傲。这份骄傲,反倒让姚常思更为光彩照人。苏戚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姚家的小公子已经窜高了个头,比起少年时纤细的美,如今的他变得成熟许多。曾经那些少不知事意气相争的日子,永远成为了过去。苏戚压下思绪,道:“你能这么想,我也觉着开心。”
她亲自送姚常思出了院门,披着清辉折返,在昏暗的廊角前停下脚步。“薛相,不请自来是为失礼。”
隐匿在暗处的男人动了动,向前一步踏入院中。清隽的面容显露出来,在月色的笼罩下,有种苍凉灰败的美感。“你知道我要来。”
这是陈述的语气,但话里含着隐隐的疑惑。仿佛是想质问什么,但丧失了力气,连声调都抬不起来。苏戚道:“我知道。”
……她有什么不知道的呢?姚常思被薛景寒说服,组局邀请同窗旧友,来别庄与苏戚小聚。从这点来看,薛景寒的确贴心,懂得投其所好,让她高兴。但薛景寒不可能放心苏戚在别庄和同龄人这般玩闹。所以他一定会来。“想必我今日一举一动,都在薛相眼皮子底下,对么?”
苏戚神情懒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你以前就这样。”
“不是。”
薛景寒打断她,声调有些急促,“戚戚,我没有时时刻刻监督你。酒宴未曾安插过盯梢的人,我也不在杏林。”
他只是立于墙后,听她的声音而已。“我很想你。”
薛景寒艰难说话,咽喉仿佛被热油滚过,“所以借着今天的机会,来别庄看一眼。你喝了酒,我心里担心……”因为担心和思念,他跟到小院,不料撞见了姚常思进屋与苏戚夜谈。不,何止是夜谈。薛景寒闭了闭眼,想要忘却窗纱上亲昵的人影,说话却有些不受控了:“戚戚,你身为女子,不该独自夜会外人。”
“外人?”
苏戚浅浅笑起来,“那你是什么?内人?”
薛景寒不喜欢她脸上的笑容,戏谑且薄凉。“你我尚未和离,自是一家。我可以过来见你,他不一样。”
苏戚哦了一声:“感谢薛相提醒,不如你我今晚就把这事定了?”
薛景寒牙关紧咬,眼底隐隐充血。他一直看着她,目光灰败又孤注一掷。“戚戚,我不会与你和离。”
苏戚淡淡道:“谋害发妻,即便诉诸公堂,我也有理可说。和离与否,由不得你。”
“只要我不愿意,哪家官署也不会受理这桩案子。只要我不承认,谁也不能说我谋害你。”
薛景寒固执道,“我不想和离,哪怕苏家进宫求皇命,也没用。”
莫余卿倒希望他俩分开,但这个皇帝被丞相捏着命脉,说话算不得数。苏戚揉揉眉心,总觉得有点头疼:“阿暖,万事不能强求。你和我已经回不去了,不如各自放手。”
薛景寒再次听到这个称呼,周身刚筑起的铠甲顿时崩塌消解。他压抑着呼吸,缓缓道:“还回得去,你和我再试试,好么?”
苏戚不作声,只拿明亮的眼睛望着他。许多过往的记忆里,苏小纨绔总是如此,目光盈盈笑着说,我喜欢你呀。阿暖,我最喜欢你啦。薛景寒脊背微驼,头颅似有千斤重。滚热的湿意蒙住眼球,耳朵里轰鸣一片。然后他感觉到苏戚微凉的手指,以极其轻柔的动作捧住了湿润的脸庞。“别哭啊。”
她说着,指腹擦拭他眼尾的泪。“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啊。今日来别庄的,大多是你旧日的学生,让他们瞧见了,多不合适。”
苏戚擦干了他脸上的湿渍,温声劝道:“你走罢。料想姚常思不知道你来,你也别为难他。我方才在屋里没做什么,知道你来,就故意逗逗你……”她解释了下帮姚常思取肩头杏花的动作,“你以前都那么欺负我了,总该让我出出气,抵消旧账。”
这如何能算抵消旧账呢?“就当你我两清了。”
苏戚道,“阿暖,你走罢。过两天我爹会找你商谈,我就不出面啦。”
薛景寒听得明白:“戚戚,你不要我了。”
他嗓音嘶哑,口腔弥漫着血腥气。嘴里破破烂烂的,全是被咬烂的伤口。“你又不要我了。”
……他最终还是离开了别庄。即便那背影仿佛被什么无形的重量压得难以喘息。苏戚恍惚想到,她似乎从未见过薛景寒掉泪。沈舒阳拎着季珺的首级大笑时,他没有哭。季远侯府满门遭屠的时候,他也没有哭。他在陈县求学,遭受欺凌侮辱,后来披荆斩棘艰难爬上高位,蛰伏数年终于在临华殿前手刃沈舒阳,也没有哭。他把仅存的柔软情感全给了她。他笨拙而固执,全心全意地爱她,即便很多时候不讲道理。可他们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苏戚抹了把脸,指尖碰到温热的湿意。她唤来僮仆,打水洗漱,躺在榻上久难成眠。明明身下是绫罗锦缎,富贵之地。她却依旧觉得自己漂泊在路上,寻不见归期。次日,苏戚与众人辞别,返回苏府。苏老爷子不在前院,她去正屋寻,却见鱼娘也在屋里,皱着眉头给苏宏州搭脉。苏戚满屋看了一圈,问:“阿随呢?”
“阿随在落清园,乳母看着。你昨日不在,他胃口不大好,赶紧过去瞧瞧。”
鱼娘放开苏宏州的手腕,转而对他嘱咐,“苏老爷以后还是少喝些酒,否则有损肝脏。我再开些补气血的方子,把先前的药量调整下。”
苏宏州笑着应承。苏戚见状调侃道:“咱家有了鱼娘,原先的大夫都派不上用场了。太仆大人可得好好答谢人家,莫要空占便宜。”
苏宏州莫名有些慌张,板起脸呵斥她:“嘴上没个把门的,说什么浑话呢!占、占什么便宜!”
苏戚这才意识到自己说话有歧义,让老爷子想歪了。可惜轮不到她解释,就被苏宏州撵出门去。鱼娘随后也收拾了医箧走出来,陪苏戚一同回落清园。路上东拉西扯,聊阿随,聊别庄聚会。也不知苏戚哪里露出端倪,鱼娘突然发问:“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瞧着心情不大好。”
苏戚摸摸脸:“有么?大概是没睡好罢。”
她很快岔开了话题,“别说我了。你方才劝我爹少喝酒,可你自己都是个酒坛子,完全不能说服人啊。不如今后把酒戒了?我看着你俩戒酒。”
一听要戒酒,鱼娘立刻紧张起来,瞪着她:“我就这么个喜好,夺人喜好犹如杀人性命!”
苏戚抿嘴笑着跑了。关于自家女儿和薛景寒和离一事,苏宏州心里有计较。他草拟了和离书的内容,要这和离的理由向着女方,挑不出苏戚任何毛病,免得日后有人乱嚼舌根。他还得和薛景寒敲定善后事宜,薛家赔礼多少,京城舆论如何把控,总之方方面面都得考虑到。苏家不缺钱和东西,但苏宏州憋着一口郁气,非要从薛景寒身上撕下块肉来,才算解恨。但没等到他约薛景寒见面,宫里先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