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清晨虫鸟初鸣,怡月公主府上的车马已然停在了医馆门口。苏裴怡这才想起,她与怡月尚有这“求子礼佛”之约。虽不情愿,她也只得在张公公的相迎下,坐上了马车。“公主特命咱家接胥夫人前往凤昔庵,只是这车马,恐怕需绕了个路,还请夫人见谅。”
张公公持鞭驾马,对车内的苏裴怡说道。苏裴怡此行本就是迫于无奈,便也无所谓什么绕路不绕路的,只道:“无妨,由张公公安排便是。”
而张公公又道:“是因公主吩咐,需沿路千万亲王府接两位郡主同行。”
苏裴怡听言,心中顿时半喜半忧。这两位郡主,定然是空儿和凌月。若能再见空儿,自然是欢喜,可是那凌月郡主……自从那次在凌月郡主面前受辱以后,苏裴怡再见到凌月便是在皇室家宴之上。可那时宫院之人众多,又碍于帝后、亲王之类,苏裴怡与凌月根本没有交集,亦未正面相识。而这一次,若是再与凌月同乘,如此空间之内,再回想起那时受丑田儿之屈辱,苏裴怡不敢保证自己能否控制住情绪。车马摇曳,苏裴怡脑中竟不自觉地涌上了那些无比痛楚、却想忘而不得忘的画面。在亲王府门前停下,苏裴怡按礼数下车相迎。空儿早已候在门外,而她身侧,此时亦有小丫鬟相伴。苏裴怡欣喜上前,却也不得不屈膝行礼道:“胥苏氏见过空凌郡主。”
空儿亦难掩心中喜悦,然顾盼左右,只得端正郡主之姿,说道:“胥夫人无需拘礼。凌月郡主尚未出府,咱们先坐去车上。”
说着,她牵起苏裴怡的手,便欲上车。而她身侧的丫鬟却道:“郡主,咱们不等等凌月郡主吗?如此……恐怕又要受她责难了。”
空儿却冷言道:“她是郡主,我亦是郡主。难道我还要时时看她一个小丫头的脸色不成?”
那小丫鬟顿时语塞,低头不再言语。空儿亦不管不顾,拉着苏裴怡便坐上了马车。“空儿,你而今在这亲王府中,还是需多加小心才是。”
苏裴怡轻声道,“那凌月刁蛮任性,恐还是莫要得罪她为好。”
空儿叹了口气,拉着苏裴怡的手说道:“小姐!你怎也与我说这些话?那凌月待我向来如此,我做或不做什么,亦有何用?”
“我是怕你在这府上受欺负。听那小丫鬟之言,凌月是否经常责难与你?”
空儿抿唇片刻,又笑道:“难得有机会与小姐相见,总聊这些不愉快之事作甚!那日受怡月公主之邀,一同前去凤昔庵礼佛,竟不成想,还能与小姐同行。”
“你现今是郡主,对我休要再小姐长小姐短的。”
苏裴怡提醒道,“切记处处隔墙有耳,切莫再被旁人听去,留下话柄。”
空儿点了点头,道:“我知晓了,胥夫人。”
苏裴怡抿唇一笑,又道:“即是聊些愉快之事……你何时出的宫?柳菀在宫中那些时日,可曾与他再见?”
空儿听言霎时又红了脸,低头说道:“曾经与那六万日日斗嘴的,早就厌烦了。我何须还去宫中寻他。”
“口是心非。”
苏裴怡淡笑道,“若是无心,你为何还偷偷给他塞字条?那日宴会之上,我可都看见了。”
“那……那是……”空儿顿时有些支支吾吾的说道,“那是我出于相识一场,想提醒他些许。”
“反正字条上究竟写了什么,我也不知晓。”
空儿被这几语说来,脸上满是娇羞之色,可几许,她又平静了下来,对苏裴怡说道:“柳菀独自一人在宫中,确实有些太危险了。”
“危险?”
苏裴怡困惑道,“所谓伴君如伴虎,给芳妃请脉却是需谨慎。可是这对他而言,亦是一个机会。你就不想他得皇上信赖,日后谋个一官半职?如此,他才配得上你这郡主的身份啊。”
听到这,空儿面上又生起愁容,轻声道:“配得上如何,配不上又如何?你上次也听得了,皇上有意将我许配给尚公子。小姐,我对那尚公子全然无那儿女之思啊!”
“我知晓。”
苏裴怡沉了口气,说道,“可是一切不是还尚未定论吗?怡月公主上次亦在殿前帮你说话,此事,总是会有转机的。”
苏裴怡口中说来,心中却也知晓,所谓“君无戏言”。想让皇上改变心意,简直难上加难。那尚文翰心中只有怡月一人,更何况他当下又在筹谋那些谋反之事,若是空儿真的嫁去,岂不是等同于跳入了火海。若是如此,还不如在当时空儿对贺子非心生好感之时,她添一把火,将他们二人撮合一处。空儿亦知晓这些,喃喃说道:“我知晓皇上将我指婚尚文翰是为何意。尚氏一族今年一向不够安分,那日将我册封为郡主,本就是为了指婚之事。他们以为,这样便能钳制住尚文翰。娶不成公主,退而求其次娶个郡主,也算安抚臣心了。”
空儿说着,冷笑了一下,又道:“可是皇上千算万算,没想到他的宝贝公主,会横插一手。”
苏裴怡看着空儿,心中不明所以地疼了一下。从前的空儿,单纯活泼,心思简单。可仅仅在庄亲王府住了这数月,神情之中,已然写满了沧桑之感。苏裴怡轻声问道:“那你也知晓……尚文翰与怡月公主之间的事?”
“这些在尚公子病重入了医馆那时,我便知晓了。”
空儿说道,“那时帮柳菀照顾尚公子时,他睡梦之间呼唤的都是怡月公主的名讳。所以,他不可能会娶我。便使真的迫于无奈,娶我进门,亦不会真心待我。”
苏裴怡沉默不语,她知晓空儿心中已然将这件事看个透彻,而今再多言一句,都是妄为。而此时,空儿却又冷笑了一下,说道:“若是真有嫁入他尚府的那一天,我便一头撞死。反正也无人心疼于我。”
“你这是什么话!”
苏裴怡连忙拉起她的手,说道,“我不心疼你吗?柳菀不心疼你吗?你爹……他不心疼你吗?”
“我爹?”
空儿苦笑道,“你说的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庄亲王吗?小姐,你可知他为何会突然将我接到府中?如今我才知晓,对他而已,我不过是个贪谋权贵的工具罢了!”
苏裴怡怔怔地看着空儿,问道:“他……他接你来此,不是想认回亲生之女吗?”
“你觉得他会缺我这么一个女儿吗?”
空儿说道,“我这几日才知,皇上早有预谋想将郡主嫁给尚文翰,以联姻之法,让他稍有收敛。可是庄亲王,自是心疼他的掌上明珠,这才想起世界上还有一个我。对他而已,我不过是一个替代品罢了,一个能替凌月婚嫁的替代品。”
苏裴怡愣在那处,看向空儿的眼神之中,难掩怜悯之情。“空儿,对不起。”
苏裴怡轻声道,“若是我早知晓这些,当时无论如何也不会带你来这庄亲王府,亦不会让他们将你接到这,受这些委屈!”
“小姐,这些与你有何关系?”
空儿轻声道,“空儿不是那忘恩负义之人。之前若不是你帮我来此,亦不会承受那日的凌辱,亦不会……不会这么早遇上苏星原。”
苏裴怡拉起空儿的手,无限悲惋之情凝于心头,挥之不去。而此时,车马之外,忽而传来一句女子的高呼。“大胆!接本郡主出行,就用这种车马吗?还就只有一辆?你是打算让本郡主与那野杂种同乘不成?”
这明显是凌月郡主的声音,而她口中的“野杂种”,想也不用想,自是指的苏裴怡身侧的空儿。空儿听言怒火中烧,攥起拳头欲起身。苏裴怡连忙拉住她的胳膊,摇了摇头,轻声道:“休要与她一般见识。”
说罢,她走下车马,按礼数相迎。苏裴怡见到凌月穿着一件艳丽的玫红色衣裙,姿态骄傲地怒视着站在一侧瑟瑟发抖的张公公,正欲屈膝行礼。却听凌月冷笑了一声,说道:“哟,这不是大名鼎鼎的胥神医之妻吗?”
苏裴怡正欲启唇道“是”,却见她挥袖反手对着张公公的脸上狠狠地抽了一下,怒道:“狗奴才!怎从未告知于本郡主她竟也在此?”
张公公连忙俯身说道:“是……是公主嘱咐奴才休要多言,只管接人便可。”
可张公公说话之际,凌月竟又抽了他两巴掌。“那还不还去另备车马?”
凌月盯着苏裴怡,冷言道,“那个野杂种不顾身份与平民女子同乘也就罢了,本郡主尊贵之躯,可不得沾染了她身上的穷酸气!”
张公公受了几巴掌,却也不敢多言,弓着身子捂着脸连忙道“是”,而后转身跑进了亲王府。而苏裴怡却淡笑着看着凌月,尽管她知晓,凌月刚刚的那几巴掌,分明是打给她看的。凌月刚刚的那些话语,着实是有些郡主的气焰的,可苏裴怡一听到她所说的“穷酸气”,便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你笑什么?”
凌月见状怒道,“你吃了雄心豹子胆了?竟敢取笑本郡主?”
苏裴怡连忙抿唇,轻声道:“回郡主,民女不敢。郡主说得对,民女不过寻常百姓,怎可与郡主高贵之躯同乘一车。”
她口中如此说来,心中却想:若是我这本朝首富之女尚有这“穷酸气”,恐怕本朝便再无“富贵之相”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