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清溪跟着魏行登上那座废弃的高台时，身上已散出了若有若无的香气。高台四方通透，高数丈，俯瞰而下二百步以内往来动静皆可尽收眼底，是座望楼，黑漆斑驳，蛛网结檐，连其中的木头都有腐烂的迹象，显然荒芜已久，年岁颇长。而且离街道甚远，位置怪异，在亘京城布局严密的监视网中显得格格不入，或许可以追溯到周遭房舍还未建造之时，起码比她年纪要大。只是，这样的地方竟然存留至今未被拆除。木清溪向远处眺望，深冬晚照之时，天地开阔，几点寒鸦逐余晖而去，留得一片澄明，看不到人世烟火。正所谓，高处不胜寒。“阿嚏！”

一件棉袍从后飞来，掼到木清溪头上，依然没能遮住她震天响的喷嚏，“啊湫～这衣服哪来的？”

木清溪扯下糊在自己头上的棉袍，看向身后站得端端正正的魏行，按理说从孟铮那里出来后他们没分开过，难不成是变出来的？“提前备下的，你不是怕冷吗？”

青年笑得温和，和来时路上冷着脸不说话的那位判若两人，她从没跟魏行说过怕冷，没想到魏行竟然这么有心。木清溪抱着厚软的棉衣，在露天中放了许久，衣服还冷得像块冰，她却觉得有什么渗入胸口，整颗心都暖起来了，木清溪傻乎乎地勾起嘴角，问道：“谢……谢谢，魏哥哥你怎么知道啊？”

某人一本正经道：“一冻傻三年，很明显。”

木清溪：！？话虽然没错吧，但是能不能别这么直白？木清溪利落地用棉衣裹住自己，一点都没跟人客气，有了棉衣加持，冷风什么的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啊哈哈哈哈哈哈，“魏……唔。”

“怎么了，不舒服吗？”

少女叉腰挺背还没来得及嘚瑟就捂着肚子弯下腰去，魏行愣了一下，疾步上前探看，“是不是喝了药的缘故，还是……”还是同玉先生交手留下的伤，魏行有些内疚，毕竟自己明知道让她参与眼下的事本不必要，更坏的结果也并非未事先考虑过，但他也清楚唯有携手与共的情谊才是拢获人心最有用的东西，而且此时此地此人，相较旁人手中的砝码，这是他唯一的优势。猜忌、血腥与背叛中，“真诚”永远是弥足珍贵的。青年抬手，还未碰到木清溪的肩，小姑娘捂着肚子长舒了口气，缓缓直起腰来，脸上展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瞳仁中汪着水，明净鲜活：“没事没事，说话呛进凉风去了。”

魏行皱眉倏开，轻叹一声，倚栏背立替她挡住了风口，还没等木清溪说什么便先开口道：“从此处正东方向五十步左右的地方为关押玉先生及今日所擒暗探处，”木清溪按他所说方向看过去，是座私宅，隐在市井中并不醒目。“瓮人情报（瓮人：情报人员，负责监听，名字来源于中国古代的窃听器听瓮），夜中雪蜘蛛将到，此人当年与妙音公子同为关北三恶雄，据传为北奴血统，为人狠辣，使得一手缚仙素绫，自木罗汉死后，她退隐江湖，与妙音分道而行，十几年来于北地往来商道中打劫为生，而今出现在亘京城中，还带来了大量血衍蛇，种种迹象来看，背后操纵这些人的与青龙有关，玉先生这颗棋子已败，下一个动手的便是雪蜘蛛。”

这个名讳……有些熟啊，木清溪想了想，似乎是师父有次喝酒和哪个朋友提到的？或者是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算了，不是什么要紧事，关北三恶雄昔年叱咤江湖，为害一方，听人说过也不奇怪。木清溪道：“来救人，还是来抢朱雀令的？”

救人不易，抢东西就更麻烦了，玉先生好歹还混个段昭好友的名头，这位啥也不是，从朱雀卫的战斗力来看，单枪匹马硬抢难上登天。“来杀人。”

木清溪哑然，半晌才憋出一句：“为什么，她与玉先生怎么说也算是朋友吧……啊，你是指朱雀卫对吗？”

不止朋友，江湖可靠消息：这三人是盟誓天地，录过金兰谱，在神明见证之下结拜过的，她怎么能这么阴暗，瞎猜呸呸呸。魏行笑道：“来杀玉先生的，”青年见怪不怪的神情，像是在说一件极寻常的事情，“没用的东西毁掉才清净，免得落人把柄。况且，当下局势，杀人是最容易的。”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死人才最安全。……能下得去手吗，少女转过身去，晚风寒冽，一如她遇到魏行那日冰冷，却不及那日的风纯净，师父总是有意无意避过亘京，有次木清溪提起来，温寒开玩笑似的说过：“嗨，那地方，风里飘的血沫子随便一聚都够炒盘菜拿来下酒了，莫提莫提。”

她是习惯了三碗酒就能换一朋友的，人生南北歧路，相遇不需多言，无恩无怨无情仇，一醉方休，醒后各分散，别时还说着有缘再见；也见过故友数年重逢忘形痛哭，互诉衷肠，执手难分难散，生怕一别物是人非，终成参商。这次回来，倒也是长见识了，当年把酒言欢肝胆与共的友人如今刀剑相向，欲置对方于死地，没仇吧？没病吧？有病！至于魏行，青年仍是初见时清风朗月的模样，一派好风光，比起踏舟千里览过的山光水色来不遑多让，好皮囊下好心肠，她内心深处是倾于信任他的，而现实又不断把她拉回。一路同行至此，说只有利用是假的，只是，同行真的能同道吗？魏行未察觉出木清溪的不对，还在继续说着：“雪蜘蛛想杀了这些人，就让她杀，但雪蜘蛛要留下，血衍蛇是变数，若孟铮能寻到办法为己所用最好，不能也要除干净，否则太过危险。”

“一开始不放进城不就好了，”木清溪声音有些闷，“查出入城者身份对白虎不难吧，多此一举就为了给自己找麻烦？”

魏行道：“白虎不可能在亘京一手遮天，有人想让他们进来，不是说拦就能拦住的。”

“魏行！”

少女声音忽然高了上去，急促而紧张，她转身看向对方，不安之色从眸中溢出，“如果有一天我没用了，你是不是也会杀了我？”

魏行显然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一时不知该怎么答话。木清溪见他不答，便明晓了，他们之间的情分比起雪蜘蛛与玉先生还差得远，这种问题有些多余，她故作轻松道：“要真有这么一天，魏哥哥你动手的时候能不能犹豫一下，让我能看到的那种犹豫，这样死不死我都觉得心安点，也不枉相识一场。”

“哦？让你能看到的犹豫是哪种犹豫？”

魏行差点被她逗笑，他无意的话，可别把小姑娘吓到才是。木清溪仔细想了想，道：“你也知道我武功低，别太快，呣……愿意说几句就更好了。”

魏行乐了：“说什么？”

“我想想。”

木清溪绞尽脑汁编着台词，魏行截口打断了她：“不必想得太远，起码到目前为止，子云觉得同小溪相处还颇为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