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风宴男女分席，男宾席在曲水流觞的庭榭里，而女宾则在半山处的闲趣庭中。各有各的风景，相隔并不太远，男宾席那边声音大点的祝酒声在半山处都能听见。程家大夫人和蔼，二夫人热情。沈蘅并几个小的因为年纪的关系并不饮酒，周嬷嬷等坚持规距坐在末席，主家不饮酒，她更不可能饮酒了。白帝城因地势原因，湿热两气颇重，男人女人都能喝二两。程家两位夫人平素白日子要顾着一大家子，只能晚上喝点。偶尔一两顿不喝，反倒连饭都进得不香。是以，晚上几位小姑娘喝的是鲜挤的奶子，放了糖粉和芋圆，程家两位夫人则退而其次喝的是果子酿。两妯娌感情看着就很好，时不时同步举起酒杯了，就相视一笑，遥敬一下。沈蘅很喜欢辣口儿的吃食，白帝城号称炒完青菜的锅子都有辣子味。所以，虽然呈到沈蘅桌上的已经下调了很多辣度，沈蘅依然吃得很欢快。再加上，时不时能听到备菜的妈妈们那口带有浓郁川地风格的官话，脸上笑意更是没有停过。一餐饭，吃得宾主尽欢。唯有程氏霜如和倩如忧心重重。今儿是为欢迎鹿山先生而准备的接风宴。程秉义是章芝树的门生，自然对师门之事知之甚深，再加上，简氏不过是刘府内眷，回避主家宴客也说得过去，因而，简娴并没有出现在今日的晚宴之上。可府里一早热热闹闹的准备给鹿山先生来要住的客院，还有随行女眷住在内院的客房，同样住在内院的简娴怎么可能没有听到风声呢？对于胞妹身死的罪魁祸首，简娴是否吞得下这口恶气？若是简沈二人见了面，会不会上演一出“两看生厌”的闹剧？程霜如很头疼。白帝城程家是分支，两位程夫人同在的后院一向和谐且亲蜜有加，川地人爽朗耿直，例来也看不上南北方那些深宅大门子里的阴私，历来有了龃龉直接掰开了讲道理，讲不通道理讲拳头。程家大夫人从金陵嫁过来的，可二夫人确实打实的是白帝城人，两人初时可是秀才遇了许多回的兵，感情是一分一分的磨合出来的。最后，是程家二夫人崇拜嫂子兵不血刃，程大夫人喜爱弟媳热忱真性情，这二人一文一武，感情倒是好得跟亲姐妹似的，相互理解相互包容。这时的气氛真的很好，真的给人宾至如归的感觉，所以，程霜如带着表嫂出来散心，首先想到的就是白帝城的族叔家里。这样氛围中，沈家那位“凶名”在外的六姑娘，似乎溶入的比自己更好，笑容更多些。程霜如知道自己的问题出自打小的教养，笑不露齿，行必矩步。而沈蘅论家世，名有长平驸马的才名雅名还有沈家世代积善之名，贵是皇亲更是国戚。就算娇养得恣意些，可规矩是不会错的，可偏偏沈蘅身上给人一种随心所欲不逾矩之感。当然，与七十随心所欲又不同。程霜如在观察沈蘅的时候，沈蘅也顺着若隐若无的视线留意到了程霜如。如果说，程霜如比较善意能接受沈蘅不守“闺”矩，那么沈蘅就很同情程霜如的太守规距。沈蘅是不会破坏规矩，会遵重并遵守大部分的规矩。比较能顺应环境而生存，顺境，逆境，只要不是绝境，沈蘅觉得自己守着底线与原则，重新活过一次，用一种生死之外的视角再看待境遇的时候，立场份外不同一些。如像，她就那样悠闲的坐在一旁看着“自己”。该生气时候的样子，该活泼时候的样子，该快刀斩烂麻时候的样子。所以，如果事不关己，不关她要做的大事，她没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不同的文化，不同的习惯，不同的性格而已……没什么大不了。原来就是因为太自我，太在乎所有人对自己的看法，而该做放不开手，该恨狠不下手，畏手畏尾，落得个惨败身死的下场。后宅虽不是战场，却是个比战场明刀明枪更可怕的地方。有些深宅大院不知埋了多少女子的年华，更埋了她们的芳骨。好好一个住人、传承的地方，却成了藏污纳垢、又或是绵里蜂针、生死搏弈的地方。看到程家两位夫人相处的模式，那种真诚与包容，让沈蘅有一种难以抗拒的温暖，无法不轻松，无法不去释放善意。所以，她还挺放得开，吃得也欢快。程霜如隐藏在平静之下的一颗心，思绪已经翻滚了几回。终于在犹豫摇摆中决定了下来。告诉婶婶她们并不是上策。叔父做到河道总督，等着刘尚书入阁，就可以接任工部尚书的位置。有章首辅的背书，再加上……当初，金陵程家将嫡支三房的大小姐，嫁给声名不显的刘近山，不无给少年已见天赋的叔父铺路的意思。精心布局二十几年，怎么能因为两个不知所畏的小姑娘来影响程家？程霜如是程家精心教养出来的姑娘，既然拿定了主意，反倒更气定神闲下来。一场接风宴，宾主尽欢。月下梢头，程大夫人身边的妈妈亲自搀了周嬷嬷，程家三位姑娘做陪，送沈蘅回到客居的小院里方才告退。月半中天，亥时末。程霜如洗去一身浮尘，披了带帽斗蓬，只带了贴身的丫环采萍，敲开了刘大奶奶简氏的院门。漏夜微晨时分，几抬青帷小轿从程府后门抬了出来，一路下到码头，顺江约摸行程数里，在依山更傍水的一处种满莲花的别院里住了下来。栈头板上，身形削瘦隐有随风而去的窈窕少妇缓缓回身，纯白狐狸毛斗蓬帽下面，一双漆黑的眼睛子迸发着强烈的不甘和恨意！沈蘅，我还没找你麻烦，你倒先来了个鸠占鹊巢！受了公公的训斥，若不是婆婆一力袒护，只怕现下她简娴就被关在佛堂里抄写经书了。这事儿，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