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南中国边境上的龙城,被誉为“南国小香港”。龙城自开埠以来,因其水陆交通之便利,是往来法属印度的枢纽,自然而然成了边陲重镇,一时商贾云集,一派繁华的景象。龙城最繁华热闹的区域,叫龙城十八街。十八街只是一个统称,并不是说龙城只有十八条街。这十八条街,以东南西北方向,衍生出十八条纵横交错的街道,如果从空中俯瞰,纵横的街道像个八卦盘,也像一张蜘蛛网。相传,明初的老龙城毁于一场战火,重建新城时,请的风水大师来勘址,那个风水大师,名叫刘基,也是刘伯温。刘伯温是不是给龙城勘址,已经无从查考,但龙城的街道按照八卦盘规划,一看就知道出自高人之手。这十八条街,都有来头。各地会馆驻南门街,因南门靠近码头,方便行商。商号则在西门街,因西门街是本地传统的贸易集市。东门街则是烟馆聚集地,大小烟馆林立,不管是清政府的衙门还是后来民国的县政府,都没有取缔东门街烟馆的想法,因烟馆是税收的主要来源,给好处,谁愿意取缔?北门街,被誉为“花街”。名为花街,不是说街上繁花似锦,除了几棵凤凰树之外,街上没什么花草,得名花街,皆因此条街上青楼林立,从业者伫立门外,莺莺燕燕,胜为南国一景。顾名思义,花街,就是吃花酒的地方。自古以来,龙城在表面的繁华之下,有一个不为人所知的暗黑江湖存在。花街上最出名的去处,叫梦巴黎。传说中,镇店头牌是一个名叫陈安娜的神奇女子。店里的老鸨,也是梦巴黎的老板。一老一少经营此店,但生意红火,赚的钱比真做皮肉生意的店家赚的还多。梦巴黎的客人,自有一些雅趣。客人说,陈安娜有中国人的优雅神韵,又有洋人的高贵气质。此女棋琴书画样样精通,书画自成一派,还能用钢琴弹莫扎特、肖邦等西洋名曲。关键是,此女卖艺不卖身,不管是达官显贵抑或凡夫俗子,一样平等对待。民国二十五年(西历1936年),七月初七,乞巧节,天气多云转晴。当年可没有把七夕叫中国情人节的说法。这一天,和别的日子没什么两样,就像牛郎和织女永远不会见面一样。南中国的亚热带天气里,偶尔从厚重的云层里探头来的太阳,仿佛厌倦这个世界似的,不一会儿又躲回去了,阴晴不定的天气,让人心生烦躁。白天的花街,几乎没有行人,入夜时分,就热闹起来了。虽然当年也没有“产业一条龙”的说法,但花街上大小林立的青楼,也带动了其他人的就业。青楼里,灯光暧昧,抑或歌舞升平,抑或喝酒猜码(划拳),抑或莺莺燕燕,是男人们向往的温柔乡。青楼外的马路边上,又是一番热闹景象——卖宵夜的,拉洋车的,卖香烟的,卖胭脂的,甚至是游手好闲看热闹的,一派热腾的人间烟火气。青楼里的温柔乡和夜市上的蒸腾气,都是江湖。花街是龙城夜晚不曾睡醒的梦,只有在夜里,这条街道才这般声色犬马,活色生香,在光怪陆离的表面下,也是暗流涌动,各方势力群雄逐鹿。花街上,梦巴黎门口,一辆黑色轿车悄然停下。轿车后边,紧跟着一队着黑衣的壮汉。黑衣人目测有十几个,一看就知道是练家子的,身形矫健,眼神像秃鹫一般阴郁。街边做生意的摊主们一看,赶紧退避三舍,都知道这行人不能惹,特别是车里的那位爷更不能惹。黑色轿车上的司机兼保镖先下车,给副驾驶座开了车门,但见一个穿着一身白色西服的中年男子缓缓下了车。此人虽然一身西服,但其黧黑的皮肤,壮硕的身板,一看就是练武之人。穿西服的下了车,只对前来迎接的梦巴黎的伙计点了点头,不说话,进了梦巴黎的大门。这梦巴黎的伙计,其实也不是梦巴黎雇的伙计,而是属于龙城的一个帮派,专门帮人看店。这些帮派,当然也是龙城暗黑江湖的一部分。但见白色西服男子像个白马王子,进了门,两个黑衣人往梦巴黎的门口一站,有意无意地露出腰间的手枪,其派头张扬得很,仿佛告知路过的行人或者想来梦巴黎的人,此地不可靠近。另外的黑衣人,则兵分两路,把梦巴黎围了个里外三层,让周围邻里都知道,梦巴黎来了大人物,而且不是一般的大人物。没错,此人,正是名震龙城的帮会——青瓷会老大曾世凡。此时,梦巴黎的老板韩赛人,正在恭迎贵客。韩赛人,年轻时也是个头牌,后来成功赎身上岸,用积攒下来的钱财开了这家店。而今徐年半老,风韵犹存,看不出多少年纪来。她看到今晚的贵客进门,赶紧迎了上去。韩赛人献媚道:“欢迎曾先生光临梦巴黎,楼上请——”曾世凡道:“安娜可在?”
韩赛人道:“在呢,就在楼上等您。”
说罢,很职业的风情万种地把曾世凡的臂弯一挽,带着贵客款款上楼来。曾世凡又问:“今天店里没别的客人吧?”
韩赛人道:“得知曾先生今晚大驾光临,我们就闭门谢客了,就为了等您这个贵人。”
曾世凡赞许道:“很好,我很喜欢。”
韩赛人道:“曾先生您喜欢,是我们的荣幸。曾先生百忙之中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曾世凡笑:“别扯这些没用的,我来,只想和安娜谈谈心。”
两人朝侧厢房走去时,忽然传来一阵钢琴声。琴声清亮,撩拨了曾世凡此刻的心情。“是莫扎特的《命运交响曲》,功力不俗。”
曾世凡赞赏道。韩赛人忙不迭地迎合:“那可不嘛,安娜从小到大就开始弹,弹出了感情,弹出了自己的命运。”
“这么一说,这曲子,弹得艰辛啊!”
曾世凡又说道。按说卖弄风雅,说的也是曾世凡这样的人,从别人弹奏的曲子里听出艰辛,也许只是他自以为是而已。两人在侧厢房站定,韩赛人和曾世凡道:“有请!”
门无声地开了,我们看到,一个女子背对着门,正在一架钢琴前端坐着。女子得知来人,头也不回,双手在琴键上飞舞,乐曲流淌着整个房间。曾世凡和韩赛人使了个眼色,韩赛人很识趣地转身离开。曾世凡看着弹琴女子的曼妙背影,从自己读过的有限的古诗词里搜寻许久,终于隐隐约约记起其中的那一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虽然他也不知道这句诗词对不对,反正就是这样。在平日,自己认为是对的就是对的,又没有人敢反对。虽然曾世凡生长在帮会家庭,每天在江湖里打打杀杀,干的都是刀口舔血的行当,但这里的氛围还是把他给感动了,内心充满着以前寻花问柳时不曾有过的柔软。在琴声之中,他仿佛回到了年轻时的往日,他还是个在码头扛包谋生的少年,忽然遇见大户人家的美丽小姐从码头路过,怦然心动的感觉,和此时此刻很相似。曾世凡忽然有一种恋爱的感觉。这种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了,虽然,他取了三房夫人,但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心境。他不禁停下脚步,专心欣赏女子的琴技。女子一曲弹毕,曾世凡啪啪啪拍了拍手,算是掌声。曾世凡道:“久闻大名,果然名不虚传。”
女子不回头,缓了缓才回道:“弹琴,雕虫小技而已,先生贵为本地大人物,门徒上千,威震龙城,那才是大阵势!”
曾世凡呵呵一笑,说道:“过奖啦,既然你把我说的这般有面子,你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
女子问道:“相貌重要,还是才华重要?”
曾世凡哈哈一笑,道:“对我来说,相貌比什么才华都重要,男人嘛,看女人,首先要看顺眼,其次才会看上眼。”
女子又道:“既然如此,我又不是相貌出色之人,先生看上我什么呢?”
曾世凡道:“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你对于我,就是这样的。”
女子反问道:“天底下还有先生得不到的女人?”
曾世凡笑笑不答话,心想,这女子确实独一无二,如果按照往日的经验,他每次寻花问柳,哪一个不是主动投怀送抱,而这女子无动于衷,不愧是传说的卖艺不卖身的范儿。这下,他更是从心底里喜欢这个环境,这个别样的暧昧氛围。曾世凡顿了顿,道:“我既然来了,都不请我坐下来,再弹上一曲,在下洗耳恭听?”
女子道:“请自便,茶,或者咖啡,都在桌上,听钢琴,我建议你喝咖啡。”
曾世凡这才坐下,看到桌上确实有一壶茶,一杯咖啡。咖啡香气袅袅,但他并没有喝咖啡的兴致。其实他真的不敢喝,他怕有诈。这个社会太险恶,何况自己行走江湖,得罪人的事干的不少,谁都不知道会不会有仇人算计。女子仿佛明白了什么,和他说道:“咖啡是从德令咖啡馆送来的,曾世凡这是怕我下毒吧?”
曾世凡又呵呵一笑,有点尴尬道:“你真聪明啊,这都想到。”
女子又说道:“我知道,先生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今天大驾光临,怕不仅仅只是听我弹琴,还有别的来意吧?”
“你很聪明!”
曾世凡道,“实不相瞒,今日来找你,是有人把你,卖给了我。”
曾世凡看到,女子的背影稍稍一动,愣住了。“你不是在开玩笑吧?青瓷会可没有想过做这门生意。”
女子问道。曾世凡道:“你觉得我说的话,像开玩笑的样子吗?”
“是我养母干的?”
女子反问。“我很坦率和你讲,”曾世凡又道,“虽然我是青瓷会的,但说实话,但让我迎接你进门,当我偏房,我还真有点看不上,但方才我不是说了吗,像你这样的,我得不到的,我越想得到。”
“我是问你,是谁,把我卖给你?”
女子又问道。“你这就不要问了,反正,他收了我五千大洋。”
曾世凡道。“是他吧?”
女子又进一步问道。“你猜?”
曾世凡笑吟吟道,“你使劲猜?”
女子应该是哭了,背影一耸一耸的。曾世凡忽然涌起了一股怜花惜玉的柔情,这样曼妙的背影和无声地哭泣,让他有了一股立即占为己有的冲动。曾世凡从茶桌边站起,朝钢琴前的女子缓缓走去。女子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你确定这么做?”
曾世凡笑道:“我来,并不是只想听你弹琴,我是个男人,而且有人收了我的钱,把你许给我,男人来这地方干什么,你猜?”
“不用猜,我懂。但,你确定要这样?”
“必须的,不然我能白来?”
曾世凡一屁股坐在了琴键上,琴键发出了一阵凌乱的叮当声。我们看到,曾世凡看女子的脸忽然变了一副模样,不是惊喜,也不是惊艳,而是恐惧。女子道:“我说过,你确定要这样?”
曾世凡的嘴蠕动着,抽搐:“你……到底是谁?”
“我是陈安娜,还能是谁?”
女子反问道。“你不是,你骗我!”
曾世凡要掏出腰间的手枪,但右手在半路却停了下来,“我……要杀了你!”
“谁杀谁还不一定。”
女子淡然说道。曾世凡:“我一定杀了你……”“不,是你杀了你自己。”
女子轻声细语地、放慢了语气说道。“对,是我杀了我!”
曾世凡停在半路的右手忽然快速地伸进西服,掏出手枪,子弹上膛一气呵成,然后,用手枪顶住了自己的太阳穴。一声清脆地枪响,子弹穿过脑袋,带出了血液和脑浆,喷在靠窗的白色窗帘上,其样子像暗夜中盛放的红玫瑰。女子在钢琴前站起,跨过曾世凡的尸体,缓缓走出了房间。女子在离开房间之前,回头又看了地上的尸体一眼。我们看到,这个女子,相貌就像传说中一样,既有中国人的端庄委婉,又有西洋人的高贵典雅。她确实是一个相貌美丽绝伦的女子。她的神色没有惊恐,甚至什么事情没发生一样。女子又再次看了曾世凡的尸体一眼,眼睛闪过无法抑制的怒火:“从今天起,我要让你们这些伤害过我和我家人的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女子说这句话时,仿佛变了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是从胸腔发出来的,而且,是个浑厚的男声。女子并没有下楼,而是从后院窗口轻轻一跃而下,消无声息地消失在龙城的暗夜之中。夜巴黎门外,黑衣人们听到枪响,赶紧冲上夜巴黎的二楼,保卫老大以防不测。黑衣人们在厢房里看到,钢琴的旁边,他们的老大倒在血泊之中,窗帘上的血渍像一朵花。血花在窗帘上浸开,最后滴嗒落下。看到此番景象,黑衣人吓得呆若木鸡:“老大被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