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家,便是市内的各大殡仪馆。陈浮生永远不会忘记这家殡仪馆,七岁那年,他的养父母出车祸,就是在这家殡仪馆入殓,一位手艺高超的老年入殓师,将养父母残破的面容修补的容光焕发;也是从那时起,陈浮生打心眼儿里想成为一名入殓师,对死者的敬意,犹如对待生的真诚。拿出学校开的证明,与殡仪馆的负责人经过一番沟通,陈浮生便带着新生张一凡正式开启了今夜的“练胆任务”。灯光发白的走廊,寒气仿佛从墙壁后渗透出来,狭长昏暗的道路好像没有尽头,只是回荡着两个人单调的脚步声。“叶学长,你知道吗?我平生最讨厌殡仪馆,一想到毕业后就要在这里工作,打心眼儿里犯恶心。”
“那你为什么还学入殓师?明明学校有那么多更好的专业。”
“因为我小的时候发过一次高烧,差点就死了过去,刚开始还记得我爸背着我,在那个下着大雪的寒冷冬天,敲开了村子里医生的家门。”
张一凡抬起头,伸手去触摸走廊内发白的灯光,在墙壁上留下的手臂的影子,“后来,我好像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有两个人带着我一直走,走过一片荒野,然后停在一颗黑漆漆的槐树前,本来我该跟他们走进那颗槐树,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两个人又把我放了回来——唉,学长,你相信神神鬼鬼的事情吗?我总觉得那天晚上是黑白无常带着我走,然后发现我阳寿未尽,又把我放了回来。”
“如果我没猜错,那一个晚上过后,你就获得了一种能力,便是可以和尸体说话。”
陈浮生停下脚步,紧盯着张一凡黑框眼镜后的眼睛,“你有没有听说过‘过阴之人’?就是像你这样可以和尸体对话的人。”
“‘过阴之人’?好绕口的名字,这我还真没听说过,但是……我确实有和尸体对话的能力。”
张一凡也已经发现陈浮生不是正常人,就像是异类碰见了异类,疯子碰见了疯子,他根本不打算掩饰自己的能力,“就在三年前,我父亲病逝了,我那时候放假在家,我妈大半夜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带着父亲的衣服赶过去。那是我第一次遇上亲人离世,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医院里好多人,好像是迫不及待的要处理掉我父亲的尸体,有人联系寿衣店,有人联系棺材铺,有人联系殡仪馆……就在我们县城的殡仪馆里,一群陌生人,围着父亲的尸体,要做什么乱七八糟的入殓仪式,弄完后就伸手和我妈要钱,说不给钱就不送尸体入殓。那时候,我突然明白人与人的悲欢是不相通的,无论我和母亲怎么样的悲伤,在那些陌生人眼里都只认钱——叶学长,你说人是不是挺悲哀的?”
陈浮生沉默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每个人都有心中不忍提及的往事,而这些伤痛旁观者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他躺在棺材里,身上盖着花里胡哨的被子,脸上涂着厚厚的妆容,身体却冰冷而僵硬。我当时不相信我的父亲死了,我不让他们合上棺材,我死死的抓住父亲的手——就在这时,我听见了父亲的声音,真真切切的听到了父亲的声音。父亲告诉我,家里衣柜的鞋盒子里有一张三万块钱的欠条,他以前借给村里一个亲戚的,一直没敢和妈说,让我拿着欠条,把钱要回来,说我们孤儿寡母以后的生活也不好过……”说到这里,张一凡的泪水一直在眼眶了打转,却坚强的不让眼泪掉下来。张一凡吸了吸鼻子,手臂蹭干净的泪水,强颜欢笑的看着陈浮生。“真的,学长,我不骗你,从那以后,我就知道自己一旦触碰到尸体,就能听见尸体说话。所以即便我恨死了殡仪馆,但我还是想做一个入殓师,我想把逝者的遗愿,传达给活着的人,也许这样,那些逝者才能安心的离去。”
两人站在一扇门前,推开这扇门,后面便是安放遗体的房间,入殓师平日里都会在这里工作;房间后面就是火化炉,入殓完毕后,死者的躯体便会被连着棺材推进烈火之中,最终放进一个小小的骨灰盒。陈浮生拿出钥匙,推开了门。“叶学长,请原谅我这个人比较直白,你……你是不是也有什么特殊的能力,比如说能见到鬼?”
张一凡一步踏进房间,很快走到台子边,瞧着浑身裹着白布的一具尸体,“学长,你不用怕我说出去,我自己也是个不正常的人——哎,我突然明白过来,学长你刚在一个人路灯下自言自语,是不是就是碰见了……”张一凡转过身,看向一直站在门口的陈浮生,更加是疑惑。“怎么了叶学长,你怎么不进来?——我去,不会吧……”张一凡也不是傻子,他发现陈浮生的目光直勾勾的看着自己,不,准确的说,是看着自己身后。他瞬间就明白,自己身后应该站着一只鬼。“嘘,别大声叫嚷,也不要害怕。”
陈浮生缓步靠近,在他的眼中,再一次见到了刚才在路灯下站着的学姐,此刻就出现在张一凡的身后,“冤有头,债有主,一般情况下鬼魂是不会害人的。”
陈浮生走近放遗体的台子,目光正对着那只女鬼。再一次仔细端详那女鬼的面容,陈浮生恍然想起来,今天在打麻将的时候,电视里滚动播出的那条新闻。毫无疑问,眼前站着的这只女鬼,正是南山出租屋里遇害的女学生。陈浮生缓慢的掀开了裹尸布,一张眼球突出、张着大嘴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虽然表情已经变得扭曲,但依稀能辨认出正是那女鬼的面容。“学姐,我们又碰面了,我知道你为什么留在这个地方,你放心,我一定会把杀害你的凶手找出来,让他付出惨重的代价。”
殡仪馆的保安室内,值班的管理人员是个老大爷,在殡仪馆火化了一辈子尸体,退休后才做了保安——毕竟殡仪馆这个地方特殊,即便是月薪再高,也很少有人愿意应聘。一杯墨绿色的苦丁茶冒着热气,老大爷喝了一口,无意间瞟向监控录像,瞬间吓得手抖了一下,滚烫的茶水都溅到了手上。监控摄像,总能拍到一些肉眼看不见的画面,老大爷能清楚的看见,房间里躺着一具尸体,尸体周围站着两个男生、一个女生。老大爷是记得陈浮生的,还是他亲手把钥匙交给陈浮生,他同样也记得跟在陈浮生身后的张一凡,可是……可是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女学生?只有一种可能,才能解释监控器里的画面,多出来的女学生,是一只鬼。房间内,陈浮生已经拿出了殡仪馆准备的装备,开始为女尸入殓。人死之后,几个小时之内就会形成尸僵,从大关节向小关节开始变得僵硬。但眼前女尸的尸僵明显已经缓解,尸体已经软化,看样子死了至少超过一天时间。陈浮生将手掌贴在女尸的脸上,想帮助女尸闭上眼睛,手向下移,那双突出的眼睛,依旧惊恐的大张着。“有人生不逢时,有人死不瞑目。看来想要让学姐闭上眼睛,必须要找到杀害她的凶手。”
“学姐?凶手?叶学长,你的意思是……这具女尸是咱们学校的人,是不是南山发生的那起‘入室杀人案’?”
“是的,那学姐的鬼魂,现在就站在你身边,你不要害怕,学姐没有什么恶意。”
话虽如此,可身边站的一只女鬼,搁谁心里也不会好受。张一凡不怕尸体是不假,但不代表不怕女鬼啊!就在张一凡神经极度紧张的时候,房间里忽然想起了“嘟嘟嘟”的声音。“啊——救命啊,有鬼啊!”
张一凡吓得大吼大叫,慌张的想要夺门而出。陈浮生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一把按住了张一凡的肩膀。“叫唤什么?给我安安静静坐着,是电话铃声响了。”
陈浮生瞧着张一凡一副快要吓尿的表情,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大晚上的在殡仪馆大呼小叫,你也不怕诈尸了。”
陈浮生不再搭理张一凡,跑到墙壁上接起电话。“喂,怎么了大爷?哦,没事儿,刚才忘记和你说了,有个女生迟到了,我就把她带进来了……您别担心了,这世上哪有什么神神鬼鬼的事情,都是自己吓唬自己,我们做入殓师根本就不信这个……真的,那就是我们专业的一个新生,就一个小姑娘罢了,要不我让她接你的电话?”
关断电话,陈浮生长舒一口气,又回到了台子边。张一凡大喘着粗气,确定刚才的“嘟嘟”声,真的只是电话铃声,这才稍微平静了些。“叶……叶学长,刚才是谁来电话?”
“值班的大爷,以前是殡仪馆的火化人员,退休后就干起了保安,和咱们孙老师是老相识了。”
陈浮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头朝着监控器打了个招呼,这才又继续说,“大爷在监控器里看见学姐的鬼魂了,这才打电话询问了一下。”
“学长,咱们要不……要不今晚上先回宿舍吧,我这一时还接受不了。”
“回个屁的宿舍,咱们的工作就是这个,现在要是怕了,毕业了以后怎么办?说多少遍,‘冤有头,债有主’,只要你问心无愧,就没什么好害怕的。”
陈浮生笑了笑,转头看向站在面前的女鬼,“对不起啊学姐,让你见笑了,这些新生就是没见过世面,所以我才专门带着他来练胆——对了,学姐,你能告诉我那天事情的具体经过吗?”
女鬼看着陈浮生,张开了嘴巴,努力想说些什么,可发出的都是打嗝般的“鬼话”。人有人话,鬼有鬼话,只有怨念深重的厉鬼才会将人语,所以陈浮生根本听不懂女鬼再说什么。这一下陈浮生可是犯了难,本来还想着打听出杀人凶手的一些消息。“真是对不起,学姐,我实在是听不懂你讲什么。要是苏弦在身边就好了,你可以借着她的身子和我讲话……这下可怎么办呢……”陈浮生急得抓耳挠腮,突然一拍脑门,指了指蹲在地上张一凡,“那个你,你不是‘过阴之人’嘛,能和尸体对话,现在可是你一展身手的时候了。”
“我?”
张一凡长大嘴巴,指了指自己。陈浮生抓着张一凡的肩膀,将他提溜起来。“就你是!学姐死不瞑目,凶手还有可能会再一次作案,咱们要赶在下一个人受害前,尽快把凶手的身份告知警方。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不要给我墨迹。”
张一凡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颤抖的站起身子,环顾四周,这才心惊胆战的握住了女尸的手。就在接触到尸体的一刹那,张一凡眼神微闭,似乎正在聚精会神的听什么。“叶学长,我听到尸体再对我说那天晚上的事情……那一天晚上,她们四个舍友正在准备考研,忽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学姐隔着门问是谁,那个说自己被黑社会追杀,慌不择路的逃到了这里。学姐又打开了一条门缝,果然看见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出于好心,学姐帮助那个陌生男人打开了门。没有想到,那个男人会是一个丧心病狂的凶手,让她们四个女生脱衣服,然后用内衣将她们绑了起来,让她们脸朝地趴着……学姐本以为遇上了强奸犯,没想到突然一把刀刺进了后背。”
张一凡松开了尸体的手,脸上浮出一层冷汗。这一次,他并不是害怕鬼魂,而是没有想到世上居然有如此丧心病狂的恶魔。陈浮生转头看向对面的女鬼,被残忍杀害的女生,流着血泪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