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都是她强拉着过千帆到处跑,过千帆碍于过阿姨的命令不曾反抗,但一双冷漠的眼睛写满了不情愿。之后则是过千帆像个小尾巴一样,坠在范团的身后,无论范团去哪儿,他都寸步不离。范团隐隐约约意识到过千帆有问题,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太过于黏人了。不,他不只是黏人,他是完全没有边界感,如果不是范团强烈要求,他恐怕连上厕所都能跟着。直到有一次,范团向过阿姨抱怨,意外看到她掩面而泣,才知道缘由。阿斯伯格综合症。社交障碍,无法共情,不能领悟社会规则,运动能力弱,这是一种高功能自闭症。他是个天才,在那个时候就初现端倪,可他和别人的不同,也随着与范团的接触逐渐展现出来。这么多年过去,范团看着他和常人没什么两样,可是却不敢问一句他的病情如何了。她是最没资格问的人。摩托飞驰,范团能感觉到脊背上靠着过千帆的胸膛,能感觉到心脏跳动的频率,快得怕人。她放慢了车速,并没有好转。“你害怕吗?”
太多年没见,她已经彻底不了解过千帆了,只能大声问,“你要是怕的话,可以抓着我。”
过千帆的“不怕”两个字哽在喉咙,半晌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着她T恤的两边,蜷缩起来的指关节能碰到她的腰。那绝不是柔软的腰,腰部线条有着肌肉的硬朗,她裸露出来的小臂也结实得不像话。过千帆藏在头盔下的脸灼烧一般发烫,唇角难以自抑地上扬,面部夸张的笑着,又笨拙地抿着唇克制。他学了好久才学会怎么控制面部肌肉,怎么去模仿细小的表情,可现在他前功尽弃,一点儿也收不住脸上的欣喜。“团团。”
他小声说,知道车流的喧嚣和轰鸣的引擎会掩盖住一切,“你能一直带着我吗?”
顿了顿,他又小声说:“谢谢团团。”
他自满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攥着范团T恤的双手紧了又紧,眼睛直勾勾注视着眼前的人,怎么看也看不够。然而他自以为没人知道的小秘密,很快就被评论区的读者透露给范团了。【过千帆好可爱啊,自己在后面演小剧场,不敢让范团听见的样子炒鸡萌!】【查了,阿斯伯格综合症患者的情绪是做不到像正常人一样的,他现在表面正常是因为模仿,但是只是浮于表面。】【也就是说,他现在的表情和表现,很有可能他自己都不理解,只是看别人这么做,他就这么做了。】【好惨……想知道他和范团以前到底发生什么了。】范团余光将这些收入眼底,什么也没说,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不多时,摩托车停在了一家拳馆门前。拳馆已经很久没开门了,铁门上被贴了五花八门的小广告,布满了灰尘。范团下车,熟练地从旁边年久失修的灯箱里取出钥匙,将卷帘门拉起来一条缝,示意过千帆先进去。看着过千帆进去,她这才俯下身子钻进去,从里面把门关上,插了插销。门一关,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过千帆的呼吸急促起来,伸手慌乱地摸着手机,想打开手电筒。可是他手抖得厉害,手机刚掏出来就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响动,引起一片回声。“对、对不起……”他膝盖一软,伸出的手突然被范团握住。“我在呢。”
她像小时候一样,自然地牵起他的手,紧紧握在掌心,“没事,我带你去开灯。”
过千帆恍惚间回到了小时候,那些因为雷雨天气而断电的夜晚。那时候的范团也是这样,握着他的手,不嫌弃他慌张到发抖的可怜样,牵着他去找蜡烛。每到这个时候,她那一句轻描淡写的“我在呢”,都成为安抚过千帆的良药。感受到过千帆身体停止颤抖,范团心里五味杂陈,这么多年过去,她还以为这哄小孩一样的招数早就没用了,想不到还跟以前一样。那这么多年来,过千帆一个人是怎么熬过停电的夜晚的?他那么怕黑,怕到过阿姨都控制不住他,怕到声嘶力竭的尖叫,怕到呼吸急促得缺氧。这么多年,他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范团攥着他的手,不敢去想那句“挺好的”掺了多少水分,只能拉着他缓缓往前,走到一盏落地灯前,按下开关。偌大的拳馆只有中间这一盏落地灯还通电,昏黄的灯光将拳击台笼罩,除此之外,其他地方还是漆黑一片。这里早就没人来了,卷帘门的钥匙是她偷偷配的,用粘土塞进锁孔,塑了模子出来。过千帆看着拳击台,这里的灰尘那么大,可拳击台和上面的沙袋却是一尘不染,范团一定经常来这里。“我要练习了,你就在这里等我。”
范团松开他的手,装做没有看见他眼底的委屈和僵在原地的手,径直跳上拳击台。昏黄的灯光中,她简单地做了几组热身,便开始打沙袋。六七十公斤的沙袋,随着她的攻击震颤,幅度之大足见她的力量有多迅猛。过千帆乖巧地盘腿坐了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把她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甚至是额头溢出的每一滴汗珠都看在眼里。他看过她打拳,无数次,只是她不知道罢了。他看着她在拳击台上的样子,就想起小时候她挡在他身前,一拳一拳砸向那些欺负他的孩子。其实没关系的,他每次都说,那些人对他怎么样,真的没关系的,他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可是范团说她有关系,她不乐意,她就不想看见他受欺负。过千帆看着范团,真的很想问问,那他不受欺负的时候,为什么身边反而没有她了呢?不知道过了多久,范团终于跳下拳击台休息,迎着过千帆殷切的目光,她下意识就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揉完才慌乱地收回手,意识回笼,险些咬破自己的舌头。“你为什么不爱和我说话了?”
过千帆仰视着她,“你以前很喜欢和我说话的。”
范团沉默,她确实是一个话多的人,在课堂上能把老师怼的哑口无言,可是现在面对过千帆,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剩歉疚。“你是不是不喜欢和我说话?”
过千帆问她。她下意识摇头:“没有,没有不喜欢。”
过千帆站起来,他个子比范团高一头,尤其是靠的如此近,范团只能看到他的领口。他伸手,跟以前一样握住范团的两只手,笨拙地把她抱在怀里,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那你能不能多和我说说话?”
“我已经好久没和你说过话了。”
沉重的愧疚感压得范团喘不过气来,她没有挣扎,任由过千帆做着这种越矩的举动,知道他只是试图用行动表示些什么。不知道过了多久,范团哑着嗓子,艰涩开口:“对不起。我不是有意丢下你的。”
她不得不走,不能回头。她不得不把过千帆丢在那个寒冬里,连告别的机会都不给。因为她姓范。那一年,被俘虏折磨致死的缉毒警,也姓范。“团团不哭。”
过千帆把脑袋搁在她头顶,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我没怪你,我从来没怪过你。”
一瞬间,范团绷着的情绪如决口之堤崩塌,刚刚还坚硬如铁的心,霎时间软得一塌糊涂,眼泪倾泻而出。她死死抓着过千帆的衣袖,额头靠在他的锁骨上,强忍着的呜咽终于还是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