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炻从出生起就能看到几个人。

一个是红头发、长相凶恶的男子，一个是银发、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善茬的矮个女人，他们身上的服饰、道具，并不属于这个时代。

比起凶神恶煞的两人，其他四个就显得正常多了：看起来就很胆小怕事的女人、一身金子的高个男人、穿着蒙古袍子的小幼童、满脸胡渣一直躺在地上的邋遢大叔。

与其说是看到，倒不如说是直接长在了脑子里。不管他去到哪里，都如影随形。

甄炻记性比其他人好，事情能从小摇床记到办公室睡得腰痛的椅子上。多年以后，他才发觉自己这一点在人群中那么特别，是他这个一无是处的人唯一拿得出手的特点。

他还记得躺在小小的床上，上方的小床铃慢悠悠转着。胆小怕事的女人走到床边，那是她为数不多露出笑容的时候。甄炻没有对她的笑容做出任何反应，只是静静地观察，又昏昏欲睡。

他以为全天下的人都与他一样，打一出生就有幽灵陪伴着。到了能说话的年纪，才发觉并非如此。那是一个很平静的早晨，跟叔叔阿姨讲话时，指到了角落那个懦弱的女人。

“姐……姐。”

他说道。

叔叔阿姨笑了起来，觉得他稀里糊涂的样子很可爱。当然，是在他把另外几个“幽灵”也指出来之前。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就变了，叔叔阿姨也都没再说话，抱起他慌慌张张地走了出去。

对哦，这么说来的话，这算是他第二个特点。虽然，算不上什么好事。

之后他辗转几家医院，也没能查出是什么问题。心理科的医生不好确定是不是妄想症，但他们就当妄想症这么认为了。

甄炻，一个有妄想症的小孩，能看到几个并不存在的人。是个奇怪的孩子。

他并不觉得这有多么异常，当然，是在和其他人的交流变多之前。上学第一天是他最不堪回首的记忆，那天所有孩子都要讲述自己的梦想。想成为科学家、老师、医生，小孩们期待的不外乎这些。终于轮到他上讲台时，所有的目光都投过来，他奋力把紧张感吞下去。最后，说了一句最不该说的话：

“我想和他们说上话。”

听到了与众不同的答案，老师不由得生出兴趣：“他们是谁？”

于是他就把那六个人介绍出去，从红发男子到邋遢大叔，如此津津有味地描述着自己的“家人们”，以至于自己的紧张感和台下怪异的眼神都没注意到。

当他终于结束，教室笼罩着诡异的寂静，每个人都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

很快寂静便转化为滔天的大笑，一下下扎得脑子疼，把他惊呆在那孤独的讲台后。

之后，他的事迹便传开了。

“听说了吗？隔壁3班有个精神病。”

“妈妈，我们同年级有个的妄想症的男生。”

“哪里？那一层？我滴天。孩子，不要过去那，今天放学妈妈早点来接你。”

“蒋老师，怎么办才好，我们班有个学生脑子有点问题。”

“校长，他父母联系上了吗？”

……

……

于是到了二年级，他都没有交过一个朋友。

三年级，他的同桌是一个很古怪的人，总是搞各种小动作，很难好好坐着。也许正是因为两人都很奇怪，才被分在一起。

“给我说说你的姐姐呗。”

同桌说道。

此时的他已经懂得那六人是忌讳，不想多说。同桌不气馁，屡次想打开话匣子。直到一个月后同桌再度提起，他便无奈将几人一五一十说出。

“哇……好神奇也。”

当时同桌是这么说的。甄炻有点意外，看着对方发光的眼睛，虽然只是一瞬间，但心里确实浮现了“我的精神病或许没那么可怕”的想法。

甄炻并不讨厌与他相处，但他是个很奇怪的家伙，从不在乎别人的看法。而甄炻光是为了表现得像个正常人，就已经耗费了很大精力。甄炻总是默默地活着。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没能靠近这个同桌，面对其好意也从未接受过。

就这么一直到四年级，他们分班后便分离了，也失去所有联系。

中学生涯是甄炻最难度过的一段时期。本以为到了新环境会没人知道他的过去，但因为一个同样来到这里的小学同学的缘故，他的精神病还是被全校人知道了。

十几岁的小孩是被各种各样的事逼得最疯的时候，也因此会发生许多荒唐的事。他在这里受尽欺凌，被坏学生堵在厕所一天、桌子被当成垃圾桶、校服总是领不到，每天都是各式各样的遭遇战。

找班主任时，班主任正和其他老师讨论一份高分答卷，他在旁边站了好一会才跟其说上话。支支吾吾地把被欺凌的经过说出后，班主任若有所思，慢慢把视线从答卷页面上转回来：

“那你有没有从自己身上找过问题呢？”

……

……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待在家里没有去上学，每天和六个鬼魂待在一块。幸运的是没人知道他住在哪里，因此没有人会来打扰，直到期末考了才回学校去。

刚踏进校门，他就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包围，又跑了出去。坐车到十几公里外的游乐园玩了一天，试着放空脑袋，放下一切烦恼。

坐在高高的摩天轮上，他想起以前的点点滴滴，直到内心被一种怪异的平静所包围，才终于清空了大脑。他望着窗外的灯火通明，几个鬼魂漂浮在深邃黑夜，邋遢大叔正躺在对面的座位上，手指还放进鼻孔里挖呀挖。他手慢慢伸向车厢的门想打开，却发现那门是开不了的。顿时有种感觉，觉得被困进了令人窒息的盒子里，直到摩天轮终于转下来，那手脚的颤抖也仍未结束。

迷宫，他觉得自己陷进了没有出口的迷宫，所到之处都是墙……一成不变的墙。在这里几个鬼魂不见了踪影，他急于寻找出口，没能想起这件事。直到想起后，他才仿佛如梦初醒，静静地坐在了地上。

他们消失了，这不是挺好的吗？想到这，他再也没有逃生的欲望，静静地呆坐，沉没于无尽的黑暗。

下一刻，他从这美梦中惊醒，办公室的光让他很长时间才能睁开眼睛。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把那梦的后劲消去，看着坐在身边的银发矮个女，两人的死鱼眼仿佛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几个仍伴随着自己，是个无法抹去的背景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