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灿星嗔怪一笑,只好把书放在膝头,翻到了其中一页,嗓音清脆地念道: “你听听这一段: 从前的需要,只限于国货就够了;如今却要求国外的生产品。从前只株守一乡一国,如今却也讲求各国国民的交际和互助。便是智识的生产,也已经和物质的一样。各国国民智识的创作,已成了世界的公有物。国民的偏见和狭小的度量,渐渐没有存在的余地。世界的文学,已从许多国民的地方的文学当中兴起了。”
廖灿星合上书页,感叹道: “多么中肯,多么敏锐啊!”
陈确铮将修长的手臂伸向船舷外面,感受着清凉的水流从指缝中缓缓流过: “那么……这些话你心里头赞同吗?”
廖灿星用力点了点头。 “何止是赞同?简直是服气!我想把这段话分享给每个联大的同学!将来我们大家从联大毕业以后,大抵是都是从事‘智识的生产’工作,我们非得拥有开阔的视野不可。我们要创造自己的好东西,须得看看别人的好东西才行!我虽然是中国文学系,可给我们上课的先生们好些个都有留洋的经历,他们都是学识渊博,中西古今兼通的大学问家,朱自清和浦江清先生去过欧洲游学,闻一多、杨振声先生曾经留学美国、刘文典先生曾留学日本、王力先生曾留学法国……别的系的先生们就更不必说了,外国文学系的先生们几乎个个都喝过洋墨水!”
陈确铮点点头,又微微皱了皱眉。 “所以做学问一定要留洋么?”
廖灿星伸出食指,左右晃了晃。 “据我观察,平日里朱自清先生自然是西装不离身的,可大部分联大的先生们最爱的穿着仍是一身长衫,闻一多先生讲起《楚辞》来,依旧是那么热血澎湃。要是把做学问跟留洋挂上钩,那还真是本末倒置了。我想说的是,我觉得做学问最忌讳的就是敝帚自珍、闭门造车,须要有‘胸怀天下’的气度才行!”
廖灿星说到这里,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晌午的太阳向西落了落,暖意却不减。廖灿星背光而坐,阳光给她身体的轮廓镀了一层耀眼的金边。灼人的日光逼迫陈确铮微微眯起眼睛,在他的眼中,廖灿星头上每一根金色的碎发都如此生动,如此惹人怜爱。 陈确铮收回自己的心神,缓缓说道: “我们几千年的华夏文明,自然是有无数的好东西,可是文化愈是民族的,愈应是世界的。从古至今,人类所有的文化,都是在交流中不断进步的,可能‘和而不同’,方是文化发展的最高的境界吧?所以啊,先多去看看别人家的好东西,等见得多了,再回过头来看我们自己,可能到时候才更能知道咱们的好东西到底好在哪里吧?”
说到此处,陈确铮发现廖灿星将双臂交叠放在膝盖上,下巴则搭在了手臂上,一脸欣赏地看着他。 “没想到啊!你这没看过书的,倒比我这看了书的更有心得嘛!”
“那自然是你启发得好。”
“我哪里启发得了谁呢?我自己都是混混沌沌、迷迷糊糊的呢!我虽然选了中文系,不过是喜欢文学罢了,至于今后要走的路,则是完全没有想法。说起将来的规划,同学们都说的头头是道,只有我,还跟无头苍蝇似的乱撞。”
“你不是到处乱飞的无头苍蝇,你是四处采集花粉的蜜蜂。你以为你在花丛中漫无目的地流连,可实际上你在一点点采集属于你自己的花粉,日子久了,收集的花粉多了,自然能造出别人造不出的蜂蜜来。”
“陈确铮,我发现了,只要你想,你这张嘴巴能说出最好听的话来。”
“那当然了,我是金口玉牙,我说的话自然是金玉良言。”
“我决定了!我不急着寻找方向了,我要先把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挑不拣,什么都读,什么都看,就像神仙妖怪拿得那个妙锦囊,不论什么物件儿统统都能给吸进去!”
“那你这个未来的‘智识’创造者可要加油了!”
“怎么只是我呢?应该是咱们才对呀!不过这些日子我没见你,我的确一直在闷头啃书来着。说实在的,联大的课业一点也不轻松!以前我当旁听生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我只觉得自己脑子太空,先生们每节课讲得内容太多,好些我都不大理解,课后的时间又太少,好书根本看不过来!”
“慢慢来,做学问最忌求快,欲速则不达。”
廖灿星点了点头,将翻开的书页合上,递给陈确铮。 “这本书借你看吧!”
陈确铮有些诧异: “借我?”
“这本书我们系里只有一本,大家轮流看,我本来借了三天,可是一天便看完了,余下两天便借你吧!一定要看哦!相信我,这本真的是好书!”
陈确铮想了想,默默接过了那本他看过好多遍的薄薄的小书,可拿在手里却意外感受到了沉甸甸的分量。 廖灿星亮晶晶的眼睛满溢着憧憬的光芒,望向远处披撒着夕阳光芒的西山: “你知道吗?从前‘共产党’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陌生的名词,我从来一个也没见过,可看完这本《共产党宣言》,我一直在想,如果有机会,我真的愿意认识认识他们呢!”
廖灿星这话让陈确铮先是一愣,接着他抬手遮住上扬的嘴角: “要是真见着了,你想跟他们说什么呢?”
廖灿星微微一笑,眼珠一转,随即将双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大声喊道: “Workingmen of all Countries unite!(万国劳动者团结起来呵!)” 陈确铮也起了兴,跟着廖灿星大声喊道: “Workingmen of all Countries unite!” 两人一起喊了好多声,起初从振奋人心的口号,后来两人开始一遍一遍地喊对方的名字。 “陈确铮!”
“廖灿星!”
他们的喊声相互交叠,在山湖间激起阵阵回声,过了好一阵才渐次消弭,小船在湖心微微打着旋儿,时光仿佛也贪恋这湖光山色和湖中的这对恋人,偏心地阻挡着即将到来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