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请。”

我点头，明蔷说道。里正是个看着蛮风霜的女人，年纪虽不大，那眼却利得很。一身青布棉袍，外罩着个羊皮夹袄。冲大娘点了点头，大娘便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经过述说了一遍，末了还翻出借据给里正看了看。里正一直很冷静地听着，时不时地抬眼打量我，并不看那母女一眼。可见，她其实对那母女俩的事，早就心知肚明了。大娘的话音一落，她就冲我行了个礼，“请两位的安。”

“快免礼，请上座，上好茶。”

我从容地看着她，像是读过几年书，不卑不亢的有几分斯文。“谢大小姐抬爱。”

她也不客气，上前坐到那母女之前的椅上。然后转向她们：“隋大姑，适才老管事所说，你可有不同的说辞？”

隋大姑娘三角眼转了几转，“这事虽是如此，但……”“那好，你既承认，就快快还银子了事，早些回家去，我与你们双方做个见证。”

她将隋大姑娘的话噎回去半句，并不罗嗦的定了音儿。“若是需要出据手续，大娘请取来笔墨纸砚，我现在就起草一份字据，你们双方按了手印就行。”

“可是……”隋大姑娘又欲说什么，她摆手道：“咱们乡里乡亲的，谁都知道谁，废话也别说了，早点儿办完早点儿回家，难不成还赖在人家吃晚饭呀？”

“你怎么就知道我了？”

隋大姑娘见事情有些控制不住了，翻脸瞪眼扯开脸皮了。“你也只是个小小的里正，家里不过几亩薄田，若不是这职位还能对付些口粮，你以为你比谁强吗？莫说我没钱，我就是有钱也……”我“啪”地将茶杯摔下地，屋里的人顿时都傻了一样地向我看来。我垂眉淡然，“吵吵闹闹的，当这里是可以随便放肆的地方吗？”

话，轻轻柔柔，却掷地有声。撩眼将那母女一一看过，“欺负我一介孤女是吧？”

转向里正，“这事开祠堂可使得？我本是不愿闹得太大的，只是这口气却堵得难受，少不得请宗亲族老的为我评评理了。”

里正脸色本也是不好，听到我这么一说，倒从容镇定了，拱手道：“都是在下处理得拖拉，若小姐愿意的话，开祠堂也是可以的。”

正在此时，就听外面吵成一片，又哭又嚎的。我看了眼大娘，她转身走出门，撩起的棉帘也没放下，大喝一声：“你们还懂不懂规矩？何事吵闹成这样，进来回话。”

我冷眼看向那母女，越看越不讨喜，索性看向身边的妖孽相公。他已经心情好好地品上茶了。“你胃不好，茶不可多饮。”

不想继续看他惬意，我有些故意地提醒道。他冲我微微一笑，掀了茶杯盖向我晃了一下：“是大枣蜜茶，不含茶叶的，多谢娘子关心。”

“蜂蜜不可用太热的水冲服，不然没用。”

我又道，就是不想看他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他却抓过我的手，抚上茶杯。我试出那杯子真的很温很温，无语地瞪了他一眼。红樱已经跟喜鹊进得屋来，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而喜鹊则是微红了眼皮，看似才哭过。大娘咳了一声，“把事情的经过跟大小姐说说，一个一个来。喜鹊，你先说。”

喜鹊向我看一眼，帕子一抹眼角，那泪，就跟不要钱似的落了下来，哽咽着把事情的经过学了一遍，与我之前交待的不差分毫。“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你有什么可委屈的？难不成还想欠黄了？”

我一脸不耐地冷道。“可是，可是她也太黑了，居然把利钱算得那么高~！”

喜鹊确有其事般地指着红樱说：“明明我才借了一串钱，她却要我还一吊，小姐，您给评评理，哪有这样的？我才借了三年。”

大娘也装模作样地踹了红樱一脚，“你这丫头，鬼迷了心窍不成？喜鹊跟你，还分什么利息？将本金还回也就是了，你怎么能要那么多？”

红樱踉跄一下，不服气地哼道：“都只听她说，怎么没人听我说呢？”

这丫头，演得也蛮像的，是个机灵的。只是喜鹊那帕子究竟有什么鬼道，越抹泪越多的？别是沾了辣椒末吧？“行了，喜鹊也别哭了，瞧瞧，哭得跟泪人似的，来，拿我的帕子擦擦去。”

从怀里掏出我的来，示意她上来取。“那怎么敢？”

喜鹊摇头，反向后退了一步，小风上前，递给她一条。我摇头，把帕子收回来，看向红樱，“你也别觉得委屈，有理不在声高，说说吧，这账是怎么算的？”

红樱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还气愤地瞪了喜鹊一眼，“她说是过完年得了压岁钱就还我，结果一拖便是三年。这三年，我那百文钱可以轻松赚到上千文，没让她多还已经不错了，小姐，您给评评理，是不是这么一说？”

我颜色大悦，“这么精明的丫头，哪里找去？得了，等我回去时也带上你，好好栽培个两年，定是个出息的。”

喜鹊一听，变了脸色，竟扑通跪下来：“小姐，喜鹊没那么多钱赔呀？”

我一冷脸，“喜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明明答应过了年便还钱，说话不算数也就罢了，怎么还诬蔑红樱讹你呢？你若早些还，她定不会跟你算这细账。你当你借了少许，不当回事，却不知在人家那里可是能派上大用的。你自己失信，耽误了人家的财路自然要找你赔。没二话，红樱并未多要你的，赶紧想法子赔了吧，不然的话，家法侍候，完事还是要还钱。”

大娘一听，上前说：“好小姐，不过是两个孩子的疯话，您也别当真，就让喜鹊还了本金就好，红樱这孩子也忒不懂事，闹得忒不像话。”

我将脸一沉，“这孩子的脑子好着呢，难怪这几年庄上渐渐入不敷出呢，有你这样的管事，怎么会兴旺得起来？还要我城里的铺子倒贴于你。若是红樱当家，定会一年更比一年强。我不说你，将粮食借出去几年都收不回也就罢了，你还来说求情的话？好不知趣！”

这时，那母女俩的脸色才真真地大变了，相互对视一眼，向我看来。我也不理她们，看着红樱问：“你既如此会算，且算算这位隋大姑娘欠咱们家三车粮食，该如何还法。”

红樱一听，得意地一笑，上前一步，还未得开口，那隋大姑娘就急忙忙地开了口：“大小姐这是干嘛呀？欠债还钱嘛，我们自己心里有数。今天身上的银子带得不够，先写着欠条，明日定然送上门来。”

说罢自怀中掏出二十两银子放在几上。我冷眼看了看，“原来不是饿得吃不上饭哪？还掏得出银子呢~”红樱一看，又上来一步：“大小姐，这三车粮食在咱们家那可是要翻上十几倍的……”这话一出口，隋大姑娘一得瑟，连忙将头上的金钗，金耳坠，手上的金镯子外加三个金戒指捋了下来，并一踹她那三丫儿，动手去将她的头饰，镯子，耳环，项链的都摘了下来堆在小几上，“好妹妹，咱们母女俩也就这些东西了，别说三车粮食，就是四车、五车的也足够了，好歹把借据还给咱们吧。”

红樱在一旁还不放弃地说：“我们那三车能回来……”我冲她摆了下手，“好姑娘，总是一笔写不出两个隋字，多少也替她们留些脸面。难道要让她们将衣服也脱下来，光着回去不成？小心冻出病来，再来讹咱家出药费。”

然后看向里正，“您看，她们既然主动还债，这祠堂还开不？”

里正看向我的眼底有丝笑意却正色答道：“如此自然是不用了，只是这些金银之物，是她们自己主动抵债的，我自然要写明，让她们按上手印才行。”

我点头，一脸的悲天悯人，“既如此，就劳烦里正大人了。若是再有罗乱，也有里正大人出面帮我们澄清一下事实，我在此先多谢了。”

“大小姐太客气了，这是我应做之事。”

她坐到桌边，提笔写了起来。我举起被裹得合不拢的手，看着那如戴了小帽的指头，轻轻吟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今天不过才搓了搓棒子便这样了，可见他们种地的有多辛苦？大娘，年底发红包，种田的要包双份的，按劳分酬，做工实在的多赏，鸡鸭鱼肉的可这些人先分，余下做轻活的酌减，帮着干活的孩子也要有红包。这几年收成不好，也苦了大家，可是从明年起，大家就要多提一份精神头，好好地做事，总不能连自家的庄子都养不活吧？”

屋里自家人，除顺子跟赖清莲，哦，还有身边的妖孽没跪，余者都跪了下来：“多谢大小姐体谅，我等必尽心尽力做事。”

我抬手压压声浪，轻叹口气，“我离得远，身子又不好，哪能时刻监督着你们是不是认真做事？但求你们良心未泯罢了。另外，喜鹊，你失信于人，自然要按红樱说的利息还上钱。今年的打赏丰厚不少，你若还是凑不足，就自己想办法一定要还上。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以后也要照此例做事，不然，都这么欠来欠去的，怎么可能不越来越穷？反倒让借钱的过好日子去了。”

我一瞥小几上的金银之物，“看看，这就是典型。”

转眼看向大娘，“念你曾是我母亲身边的人，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若再有此事发生，你也不用多说，自己卷铺盖走人吧，我这儿可不养废人。别以为红樱是你闺女，我就会网开一面。她若尽孝，自会接你家去奉养，我是不会再用你了。”

大娘也上来天分，竟似害怕得跪下：“多谢大小姐成全，多谢大小姐体谅。”

“快起来吧，偌大的年纪别说跪就跪的，小心膝盖受了寒，再要我掏银子给你请大夫。”

明明关心的好话，自我嘴里说出便尖酸刻薄了。红樱连忙扶起自己的娘，站在一旁，露出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