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山麓,皇宫大内。赵构一身明黄色直裾深衣,手拿浅勺往芙蓉的食槽中倒了几粒碎米,鹊儿低头啄了几口,尖爪窝在横杆上叫的欢实。秦桧站在一侧,眼珠子转了几圈道:“官家,斩草不除根,必后患无穷!我太祖立宋之初,昭义节度使李筠、淮南节度使李重进兴风作浪,太祖毫不手软,随后在赵普协助下,改军制,才有了我大宋如今的局势……”赵构眉头紧皱,薄唇抿成一条线,用手中的勺尖捋顺芙蓉的彩羽,他一言不发的模样,让人从心底里生出敬畏来。“还有那柴氏后人,太祖为保家国太平,还不是对他们……恩威并施,才稳定朝堂局面?!岳家军已按官家您的意思,悉数分散官制,料来是掀不起大风浪的!唯独这岳雷,素来被军中部下尊称为‘大少爷’‘少将军’,只要他还活着,那些贼人时时刻刻都积攒着谋逆之心,这样一来,岂不前功尽弃?”
“依卿之意,何处动手更为合适?”
赵构的视线终于从芙蓉身上挪开,微微笑着看向秦桧。“犬子不才,愿为马前卒,为官家排忧解难!押解出城后便可动手!”
秦桧颔首,斟酌着用词,生怕赵构听出些猫腻,一口回绝。“伯阳啊,伯阳倒是个人才,他属意哪个官职?”
赵构放下木色浅勺,背着手踱回座椅前,却没有急着坐下,他一手撑着把手,一手翻动奏折。御史台近来把矛头对准张俊,弹劾内容五花八门,连家中小厮丫头勾搭之事都被扣上“御下不严”的帽子。朝堂之上,秦桧直言张俊这枢密使之位坐得,眨眼间就为了儿子谋出路,看来宰相之位还不能满足他,竟然明目张胆地觊觎军职。得另想法子打发时才是,赵构的眼神瞟过玄色龙纹长靴,才发现匕首把柄露出一点,他心虚地侧过身子,若无其事地站在椅侧。“老臣但凭官家安排,只愿官家高枕无忧!”
秦桧窃喜。“如此,爱卿先退下吧,吾乏了!”
说完,赵构抬手揉捏太阳穴,秦桧识相地告了退。望着那人出了殿门,袍角扫过门槛不见了踪影,赵构才松了一口气,他一屁股坐在软垫上,着急忙慌地把匕首往靴筒深处塞了塞。廖汇荣低头跑进来,把赵构扶起,轻声道:“官家,普安郡王前来问安……”“让他进来吧!”
赵构坐正身子道。“爹爹,儿子来给您请安!”
赵眘俯身,双手交叠置于眉心处,恭谨道。赵构端详着他,几日不见,这小子仿佛又长高了些呢!他一身弹花暗纹交领黑衣,腰间垂下一块翠玉,素来不苟言笑,周身散发着冷傲孤清的气质,如今看上去比自己强不少。“伯琮啊!年满十五了吧!”
赵构接过小黄门端来茶盏,捏起碗盖荡去茶叶,小口啜着。“吾再加封你为检校少保,仍保留保庆军节度使一职!”
话音刚落,赵眘猛然抬头,站直身子道:“孩儿多谢爹爹提拔,定不负厚望!”
话语中竟有些喜不自胜的意味,他嘴角微翘,又把头低了下去。“我儿喜从何来,区区闲职,还不如节度使,缘何上次不见你喜上眉梢?”
赵构放下茶盏,温和地问道。赵眘支吾半天,看了看侍奉在侧的小黄门,和神像一样杵着不动的廖汇荣,张了张嘴还是噤了声。“你们,外头候着吧!”
赵构抬手一挥道。廖汇荣和小黄门应着,后退着直到殿门才转身跨步而出,一边一个,当起了门神。“现在可以说了吧!”
赵构往前探了探身子。“岳将军早前也曾任检校少保……”赵眘细若蚊蝇,寥寥几个字还说的磕磕绊绊,生怕赵构听了大发雷霆。然而赵构听完,并无任何不悦,他微不可察的叹了一口气,道:“我儿……切记,任何人前万不可再提此人!”
赵眘懂事的点点头,“孩儿听闻那赵尚书家明日大筵宾客,恰逢元宵节,想必是热闹得很!”
“哦?你要若去,便去吧,去内侍省寻几样好玩意带上……是时候与他们走动走动了!”
赵构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道。芙蓉似乎对赵眘很有兴趣,婉转啼叫着,张开彩色的翅膀,小脑袋抻着向前,滴溜溜的小眼珠看着他。赵眘从鸟笼缝隙里伸进一个手指,逗弄它的毛羽,玩得不亦乐乎。“喜欢就带回宫吧!”
赵构眼中满是怜爱。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赵旉,不知不觉泪水蓄满眼眶。那个不足三岁的孩儿,从出生起就注定了一生的悲剧,满月后就拜检校少保,集庆军节度使,封魏国公。天有不测风云,赵构的皇位还未坐稳,淮西军苗傅、刘正彦发动叛乱,逼迫赵构退位,拥立一岁多的婴孩为愧为皇帝,妄图把持朝政。这个如昙花一现般短暂的“明受”王朝,以苗刘二人兵败逃走宣告瓦解。赵构复位,赵旉被册立为皇太子,可是这也未能改变他夭折的命运。小小的赵旉缠绵病榻一年有余,此时已病入膏肓,连亲外公直翰林医局官潘永寿都束手无策。母妃潘氏衣不解带,赵构设坛祭天,也没能换回。看着他稚嫩的脸蛋儿在臂弯里失去活力,赵构几欲崩溃。他目睹父母兄弟被金人掳走,江山飘零;今又痛失爱子,一夜白头,竟再难行人伦之礼。此难言之隐虽药物可医,但心中的伤就像是一条蜿蜒的毒蛇,美人在侧也难以勾起一丝兴致。每当夜晚来临时,他总能听到那些凄凄惨惨的哭喊声,潘氏呜呜咽咽的呼儿声,还有自己隐忍不发的愤懑声。当今世道是没人懂他的,唯一一个懂他的人,就是秦桧。此人阴鸷的眸子,如同梦中毒蛇的竖仁之瞳,他的每一次靠近对赵构来说都是一次折磨。他何尝不知道秦桧的盘算,只要彻底铲除岳家军,朝中便再无尚武之人,荣华富贵可以子子孙孙享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