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留意的时候,眼泪已经控制不住的流了下来,幸而这牢狱之中光线昏暗,不会被人看到,她用污脏的衣袖将脸颊擦干,低声问喜宝道:“你方才说谢家也有人怀疑我,那你呢?如果我说不是我做的,你信么?”
“大人相信姑娘,喜宝就信。大人虽在病重,却一直惦记着姑娘的安危。如今那些人想要对付的不止是姑娘,而是刚刚赢了大战,战功显赫的七公子。如今大人已经暂退东山养病,还令七公子辞了朝廷的封赏,以免锋芒太盛。况且,如今那位冤枉的可不是姑娘,分明说是我们自家人害死长公子的。喜宝跟随姑娘的日子也久了,不至于看不清姑娘是什么样的人。况且,姑娘有没有下毒喜宝不清楚,我家大人有没有同前燕勾结叛国,喜宝一清二楚。”
话是这么说,慕容清却觉得心中发冷。染香攀扯上整个谢家,又特意找了晋朝宗室的司马尚之喊冤,其中用心深沉,单是想一想便让人觉得不寒而栗。武将功高盖主,向来是朝廷大忌,朝廷之中原本便暗潮汹涌,若不是攀扯上位高权重的谢家,又有谁会在意她所说的话,司马尚之身为谯敬王世子,牵涉到这样的案子中,必然不可能是完全为了谢朗之死而为好友捱义气。宗室中人没有那么天真。如今身陷于漩涡中心,真是难说,究竟是她拖累了谢家,还是谢家在连累她。况且这一连串的事件,她也猜不透,背后谋划的人究竟是染香,还是慕容冲,亦或者是别的什么人。如今想来,就连身在慕容垂身边的缎昭仪没准也有可能参与其中。这些事分明不能深想,再想下去,这个世上所有她曾经亲近的人,各个面目狰狞,都似要活活将她大卸八块拆吃入腹不可。硬是迫使自己狠下心肠,镇定下来,她低声问染香:“七公子如今还好吗?”
一句话里似是有千言万语。最辛苦的时候也是靠着对那个人的心思,才让自己支撑下来。连喜宝听了她这句话,面上都露出几分不忍的神色,道:“公子现在内外交困,腹背受敌。即便如此,也一直在设法援救姑娘。”
设法,想必是十分为难吧,她出神片刻,问喜宝道:“你这次来,又是谁要你来,来做什么呢?”
“我家大人令我探望姑娘,问姑娘一句准话,长公子一事内幕,姑娘是否知情。至于公子,公子托我对姑娘说,要姑娘放心,无论如何,他会护姑娘周全。”
倒是低估了谢玄。从前她也曾听缎昭仪说过,她母亲吴王妃当日被可足浑皇后构陷,囚禁于深宫内院严刑逼供,目的便是诬陷吴王,当日吴王暗自遣人去告诉吴王妃,要吴王妃招供,索性两个人死在一起。王妃却始终未曾招供,到最后被拷打致死。好多事,其实禁不起推敲。当初吴王妃身陷囹圄,受尽折磨。若是吴王传话要她宁死不招,那种情境之下,心寒到底,恨毒了那个人,也许便该毫不犹豫招了算了。但偏偏吴王要保全她,反倒以一番情意,全了她的贞烈。此时境地,与那时也颇有相似,无论皇室哪个想要倾覆谢家,都必须要先拿到她的供状,只要她突然间莫名其妙死去,或者被逼供致死,谢家便可以保全。毕竟累世公卿,就算是晋国皇帝,也不能轻易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治他们的罪。若是谢玄在此刻抛弃她,不知要心灰意冷到何种程度。就算不至于立刻卖了谢家,也不会再愿意为那个人不惜一切。但若是谢玄要她自己设法保全自己,干脆照着朝廷的意愿招供,不用顾虑谢家,一来要考虑谢玄会否是在骗她,二来,竟然还是要她自己以昧良心的虚假供状争取生存机会,岂不心寒。偏偏谢玄没有那么做,他说会为她设法,要她什么都不用顾虑。总算没有信错人。仅仅是得知那个人还相信着自己,也觉得心安许多,心安了便忍不住想吐槽,说什么放心,说什么护她周全。从前看言情小说的时候,但凡要女主放心的男主,到最后都要变渣男,说要护女主周全的,到最后女主一定会死得特别惨,徒留遗憾。虐心剧还是少看为妙。她对喜宝说道:“告诉他,我信他,但我绝不想死在这里。我等他救我出去。一起活下去。”
为什么非得要牺牲一个救另一个,若是不能一起活下去,一个人,如何在这冷酷的世界熬过漫长时光?喜宝来这一趟,虽然事情都给她知道了,但等到喜宝走了,自己一个人待在这阴暗湿冷的囚牢里,不由也觉得恐惧起来。想起当日慕容冲审问香兰之时所使用的种种手段,如今若是被别人用到她身上,连她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撑下去。打开喜宝送来的食盒,倒是看见千层酥,蜜饯梅子,乳酪排骨等许多她从前喜欢的零食,如今到了这个时候,也就只能用食物来安慰自己了。捏起一块千层酥的时候她才想起,没准这玩意儿里也有毒,毒死了她,谢家也就得以保全了。怕什么呢,既然信定了谢玄,若是那个人家里人送来的食物都能毒死她,那就真靠不住了,早晚都是一个死,不如早死早超生。就是因为紧张才忍不住暴食,不知不觉间将喜宝送来的一大盒食物一样样吃了下去,撑得胃都痛了,迷迷糊糊靠着冰冷的石墙,不知道睡了多久,听见铁链与栏杆撞击的声音,她在半梦半醒间硬是被人从地上拽了起来,沉重而又冰冷的锁链套上手脚,她心中明白,应该是提审的时候到了。在这样昏暗的地方,也看不出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跟着那几名如同木雕泥塑一般沉默不语的狱卒一直走到诏狱外面,才惊觉现在已经是正午时分,日光强烈到几乎让她睁不开眼,不见天日许久,如今骤然暴露在天光之下,更觉得自己狼狈不堪,沿着石铺的小径一路走到刑堂那边,但见正面主位上坐着一年轻男子,一身玄色锦缎,袍袖末端都绣着四爪应龙,眉目之间也是说不出的贵气逼人。心里便知道这应该就是那位谯敬王世子了。两侧各坐着一名官员,右侧应该是主审的那位,年事已高,看着少说也有七八十的样子了,须发皆白,人虽然衰朽,但坐在那里的时候,眉眼之间却是奸狡如狐一般。左侧则是一名三十许的年轻官员,一身干净的青色官服,眉眼看着也算和气,她进来的时候,那位还颇为客气的令堂上衙役搬了个椅子给她。也许便是因为她曾经是公主的身份,多少有些顾忌吧。染香亦在堂上,一身素色白衣,低眉顺眼的坐在司马尚之下首,连看也未曾看她一眼。她向来爱干净,如今蓬头垢面坐在一群大男人面前,简直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去,但这种时候,也不该计较这些。只听堂上主薄宣读公文,先说了主审的身份,那位年长的便是大理寺卿吴瑜,略年轻些的,却是谢玄的姐夫王凝之。居于主座的的确是谯王府世子,监审旁听。文言文她听着也不大懂,大致是同现代法庭宣读罪犯基本权力的那套东西差不多,之后便是那位吴大人以老迈沙哑的声音念着染香之前做出的供述,拆开来看,便是她的罪名,勾结重臣通敌叛国,谋杀朝中官员。她只静静听着,过了许久,那份供词才读完,吴大人声音不大,语气却颇为严厉的问道:“证据确凿,慕容清汝可认罪?”
她不曾抬头,却轻笑道:“不过一面之词,大人所说证据确凿又是从何而来?”
那位清清嗓子,道:“人证物证俱在,汝若一眛抵赖,难免重刑伺候,不如及早招供为好。”
“大人是要屈打成招吗?”
她反问回去,声音虽然不大,语气中的质疑却是清清楚楚。此刻便听到一把清朗的嗓音居高临下道:“抬起头来。”
她抬头,一双眼静静看过去,正对上司马尚之颇为玩味的眼神,他含笑道:“果然是美人,难怪谢七被迷得神魂颠倒,连家国父兄都不顾。可惜小王平生,最恨便是汝这种抛头露面招惹是非的女人,汝的狐媚功夫,还是不要在小王面前搬弄了。小王可不是怜香惜玉的人。”
她冷笑,道:“说起抛头露面搬弄是非,王上不觉得你身边那位才是么?区区一个婢女,便能让王爷如此大张旗鼓,说道狐媚功夫,慕容清是自愧不如了。”
“大胆!”
司马尚之斥了一声,伸手便要去抓桌上的刑签。王凝之却不顾礼数按住了他的手,开口劝道:“王爷,谢将军之前再三恳求陛下,不可轻易对慕容姑娘用刑,陛下也是答应了的,还请王爷息怒。”
她不由松了口气,幸好还有谢玄在。她虽然一时逞口舌之快,可真没想过要被按住打板子。却听司马尚之冷笑道:“不能动刑吗?这衙门里,有官刑也有私刑,看得见的不能动,看不见的,也就未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