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见慕容冲这般哀伤的哭泣,也许也是最后一次。曾经最疼爱他的父母兄长都已经不在了,从此以后,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让他顾念。那一天慕容冲哭了很久,像是一瞬之间回到了多年的孩提时代。但到后来,当他出去见军中将领的时候,已经将面上表情尽数洗去,剩下的,只有一片空白的哀伤。这并不是他一个人的哀痛,他失去了一个哥哥,是大燕的国丧。而他手下将领有些失去父母,有些失去妻子兄弟,有些失去的,是尚在襁褓之中的年幼儿女。这一日全军愤怒。没有人需要他为逝去的人悲伤哭泣,他们要的是报复,以血还血的报复。当夜灯火通明,燕军阵营之中无人入眠。慕容暐尸骨已被收敛回来,因为路途遥远且在军中诸事不便的缘故,无法送棺椁回乡安葬,只得就地敲响丧钟以致哀悼送行之意。随行群臣之中,文臣披麻武将戴孝,依各自品级持琉璃,青玉,白玉,青瓷,白瓷,紫陶,红陶……各色精美祭器,于预定时刻一起摔下,跪拜并开始哭丧。此时整个关中境内,西出长安,东至骊山,一片旗幡缟素飞扬。燕国廷臣以及武将,各尊仪制升庭致礼,按部就班上香祭酒。尸骨由内廷礼官入殓之后。慕容冲一身墨色丧服执火把立于架在柴堆之上的棺椁之前。跪拜之后,挥手将木柴点燃,火焰吞没了慕容暐的棺椁,自有负责殡殓的人在大火即将熄灭之前,以石棉将火扑灭,将骨骸拣出,毕恭毕敬装殓在黄绸包裹的骨灰坛之中,慕容冲将骨灰坛置于阿房宫空置已久的帝座之上,率领群臣三跪九叩,山呼万岁。这亦是最后一次对慕容暐致以帝王的敬意。之后慕容暐的骨灰坛被葬于骊山。慕容冲在阿房登基称帝,于兄长坟前发誓,定要血洗长安,寸土不留。慕容冲登基称帝之后,尊慕容清为清河长公主。立墨彤为淑妃,亦同时立阿瑶为太子,并让阿瑶认她为嫡母。如此一来,墨彤虽未封后,但却相当于有了太子嫡母的身份。自然高枕无忧。慕容冲能为一个秦宫逃出来的女官做到这个份上,连慕容清也深感欣慰,她倒是宁可相信,慕容冲是真心喜欢墨彤的,只不过是因为生性骄傲,所以才不肯说出来罢了。长安城围城日久,城内缺粮,烟尘四起,百姓死亡无数,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惨剧。消息传过来,慕容冲却无动于衷,声称秦国若不出城投降,绝不退兵。定要战至一兵一卒为止。但凡燕室还有一人活着,就绝不会放下这血海深仇。两方一方攻城,另一方则试图突围,数次交战,各有胜负。但毕竟长安是孤城困守,不能长久,因此秦国便难免焦躁。苻坚出城迎敌,不慎被慕容冲军包围之时,前秦殿中上将军邓迈、左中郎将邓绥、尚书郎邓琼相互说:“我们家族世代蒙受荣耀宠贵,先君为国家建立了大功,不能不尽忠效节,以继承先君之志。再说不能为君主之难献身者,不是大丈夫。”
于是以文臣之身,蒙上兽皮充当甲胄,扬戈奋勇攻击慕容冲,燕军一时溃败退下。之后又迅速重整阵营,再度围城。慕容冲又派遣尚书令高盖率军夜袭长安,攻陷南门,进入南城。前秦左将军窦冲、前禁将军李辩等击败高盖军,高盖军众被斩首一千八百人,并被前秦军分尸。接着苻坚又在城西打败慕容冲,追击慕容冲的败军到阿房城。前秦众将请求乘胜入城,苻坚担心这是慕容冲的诱敌之计。就呜锣罢兵。太子苻宏之兄长苻晖奉苻坚之令攻打阿房城,因为当初慕容冲与苻宏交好的时候,早已将苻坚诸子的性情以及用兵习惯一一探问清楚,知根知底的情况之下,苻晖屡次被慕容冲击败,苻坚一怒之下斥责他说:“你是我的儿子,拥有重兵,屡次被白虏小儿摧败,还活着干什么!”
苻晖因此愤懑恼怒而自杀。关中三千余所堡垒,推举平远将军冯翊、赵敖为统领,相互结盟,派兵送粮援助苻坚,亦被慕容冲提前截获消息,强行拦了下来。前秦左将军苟池、右将军俱石子率骑兵五千,与慕容冲为了争夺粮草而在骊山交战,被慕容冲击败,苟池战死,俱石子逃奔邺城。苻坚大怒,又派领军将军杨定率身边的精锐骑兵二千五百人攻击慕容冲,大败慕容冲,俘获掳掠鲜卑人一万多而回。苻坚因怒失去理智,下令将俘获而来的鲜卑人全部活埋。战事打到这个程度,惨烈到不忍直视,眼下关中,已成人间地狱,慕容清简直一天也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但墨彤却劝她说,如今能够略微牵制慕容冲的,也就只剩下她一个了。不管是为了什么,总之唯有她,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慕容冲。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了,慕容冲俨然失控,至于她自己,就算看不下去眼前这修罗景象,也必须硬起心肠支撑下去了。苻晖自裁之后没多久,便听慕容冲说,苻坚那个人,年岁是一大把了,政治军略方面也算是有些才能,唯有性情,太不够沉稳,不过是几场败仗,便按捺不住性子,当日能将姚苌逼反,如今又硬生生的把自己亲生儿子逼死。便是日后国破家亡兵败被杀,都是咎由自取。慕容清心中有数,他突然提起这事,多少是有些愧疚了。苻晖是苻坚自己逼死的没错,但还不是数次被他打败,自尊心和地位都被碾压成渣。以慕容冲那样的性格,反正是敌军,不管怎样都是他们活该才对。但毕竟,慕容冲能够一而再再而三打败苻晖,也都是因了苻宏的缘故。当初就算立场敌对,苻宏从头到尾待他也是一片真心,最后硬是给自己家族招来祸患。如今苻宏同样被困在一片死城之中,想必处境亦是狼狈不堪。慕容冲嘴上不说,心里,难道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吗?她在想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墨彤就突然来找她,说是曾经在秦宫里认识的人,此次托她传话,说是秦国有一位地位举足轻重的大人想要前来议和。在与慕容冲见面之前,想请她先代为缓颜。她问墨彤,这个时候,苻坚已经被激怒,长安城中,还有什么人敢冒这个风险来与慕容冲私下议和。墨彤欲言又止,直接便说道,“人已经到咱们这边了,不如长公主见一见吧。见了,自然心里就明白了。”
她想了片刻,还是命墨彤先将人传进来,结果那人进来之后,掀起遮掩面目的斗笠,先半低着头,对她躬身施礼道:“见过清河长公主了。”
再抬起头,看清那个人的面孔的时候,她便有些坐不住了。早该想到的,这个时候敢来议和的,除了那个人也没有别人了。而且走的是墨彤的门路,向来应该是苟皇后派人恳求墨彤的。未曾想到,都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之间还有往来。倒是让慕容清觉得颇为意外。今非昔比,当日苟皇后椒房殿内侍奉的女官,如今也是燕国堂堂淑妃。自然不容小觑。困于长安城的大秦正宫皇后有什么事情也得求着她办,想也觉得十分痛快。但眼前这个人,却是慕容清无论如何不愿为难的。当即便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上前两步道:“太子殿下请起。太子昔日对我们照顾许多,今时今日,若有话,不妨直说,不必这样客气。”
也不愧是太子,到了这个时候,苻宏依然从容淡定。就算是来求人的,也是半分狼狈焦灼之色都没有,想苻坚一代雄主,差就差这几分涵养功夫,若是他性情能有这位太子一半冷静从容,也不至于沦落道如此境地。苻宏笑笑,道:“从前在长安的时候,也曾见过长公主。那时倒是小王眼拙了,竟未看出长公主是女子。以一介女子之身,随燕王陛下在长安筹谋大业,说起来,长公主亦是不容小觑的女子。”
现在提起那时的事情,简直恍如隔世。那个时候隐约还在淮南战前。她随着慕容冲秘密潜入长安。借着自苻宏处打探来的消息,在长安兴风作浪,挑拨宗室内斗,撺掇唐公苻洛谋反,设法在秦晋之战中削弱秦国力量。秦国之衰微,亦是自那时开始。那个时候,苻宏还一心一意相信着慕容冲,处处为他们打算。说到底,是他们一直在利用苻宏。当初那位太子还太单纯,轻易便被慕容冲欺骗。她么,虽然没有骗人家,但毕竟在旁边看着,也是坐视不理的。如今提起这些,她都觉得无地自容,不想再说往事,便打断苻宏道:“太子今日前来议和,是自己的意思,还是奉秦王之命而来?当初是本宫欠了太子殿下一些人情。不说这些,当日在紫寰宫之时,太子生母皇后娘娘亦照应本宫许多。如今若是太子有所恳求,力所能及范围之内,本宫定会在陛下面前尽力斡旋。若有本宫做不到的,淑妃在这里,也可以帮衬一二,还请太子不必顾虑。”
“小王今日前来,是自己的主张。至于议和的条件,想必是谈无可谈了。吾父皇的意思,汝等犯作乱,除非退兵称臣,否则绝不休战。想必燕国皇帝陛下是不能接受这样的条件了。”
“凤皇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清楚。何必说这样不切实际的话,如今长安城中尸骨遍地,你们还要坚持吗?”
慕容清急了,也不想跟他客气,本宫太子陛下之类乱七八糟的称呼统统收起。索性有什么说什么。苻宏停了下,神色里竟然有几分黯然,他道:“我若是早清楚他是怎样的人,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境地。他那个人极为骄傲我是清楚的,要他俯首称臣,恐怕已是不可能。但我父皇那边,也不是外面能劝诫的。”
慕容清向来不讨厌苻宏,如今见他这样,也有几分不忍,便道:“你既然心知肚明,就不要太为难我了。如今再谈,都是为了黎民百姓的疾苦,皇权霸业,不过过眼云烟,执着无用。倒不如奉劝你们那位天王陛下,及早投诚为好。若是今日博陵候尚在人世,也许还有划江而治的余地。眼下,怕是不好说了。”
“以长公主的看法,如今小王要做什么,才能保得住长安百姓平安呢?”
“近两万鲜卑族人死在长安城中,秦王罪无可恕。若要平息凤皇的怒火,除非天王陛下亲自出城,负荆请罪。”
这原本也是不可能了,但即便如此,慕容清也并不确定是否有效。以慕容冲现在的狠厉。就算苻坚解衣卸甲,孤身出城跪在他面前负荆请罪,没准他怒火难平,先杀苻坚再屠城都有可能。这般说了,也不过就是照顾苻宏的情绪而已。苻宏听了,低头苦笑道:“若要父亲出城向慕容请罪,比杀了他还要困难吧。我做不到的。”
慕容清叹口气道,“太子心系百姓,有这心意就足够了,若是做不到,也没有别的办法。就算太子不说,我也会尽力劝凤皇少造杀孽的。”
眼前那么多人命,她也不忍心。正是说话的功夫,突然听见门外侍从女官似乎是在拦阻着什么人,但却无论如何拦不住,脚步声与低声说话的声音一路传来。似是墨彤急切的说着什么,而对方理都懒得理。苻宏颇有些惊讶的看着慕容清,以眼神询问她是否需要回避,慕容清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苻宏继续坐着,不必惊慌。她轻易便猜到了,如今在阿房城这边,连墨彤也拦不住的人,除了慕容冲,没有第二个。既然躲不过,索性让他们见面,再自己谈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