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回答。 赵姬感到脸上一阵湿润,她抬手一抹,看着指腹里残留的口脂,“是不是妆花了?”
殿内静如死水。 “不韦呢,他怎么还不来。”
她一遍一遍问着自己,将所有想法抛在脑后,满心满眼都是不韦会不会不喜欢,不韦会不会不喜欢,不韦会不会不喜欢... 吕不韦吕不韦吕不韦。 他若是多笑一分,她就多欢喜一分,他若是厌了倦了,她就整日惶惶难眠。 赵姬急着妆点自己,就像是软弱的蚌肉急于披上坚硬的外壳,哑声喊道:“孙嬷嬷,孙嬷嬷。”
孙嬷嬷不在,外头有脚步声响起,这脚步声重且笃,不像是宫女的脚步声而是男人的。 是男人的....会不会是不韦的? 不会的不会的。赵姬立马否定。 他的脚步轻而和缓,仪态直挺贵气。 赵姬紧紧的攥着被子,那是不是不韦派人进进宫来送信的人?信上会写些什么。 会写答应要娶她了吗? 那他怎么不亲自回来和他说,他究竟有这么忙吗?忙得连婚姻大事都抽不出身。 赵姬心中有所失望,更生出无限翘盼来,她猛地起了身,却未曾想脚步虚浮的她一趔趄,好险栽倒在地。 来人走了进来。 却不是个男人,他的下颌光洁无毛,这是用最好的剃刀都剃不出的效果,穿着的是内侍的服饰,但是有一头瞩目燃烧的红发,以及他的身量极其高大。 “你是谁?”
赵姬觉得这人生得奇怪,朝他身后看去,“你不是不韦府邸的人,你是谁?不韦呢?”
嫪毐垂眸看着这位人皇之母,他伸出长长的,猩红的舌头舔了一圈嘴皮,留下圈粘腻的液体还在嘀嗒。 震悚到头皮发麻,赵姬颤抖又恐惧:“滚开,你快滚开,哀家要找不韦,你是个什么东西。”
她扯着嗓子大叫,“来人,快来人!”
外头宛如死去般毫无动静。 嫪毐喉腔里不停的发出细微的嘶嘶声,蛇瞳里泛出红光,在他的背后有条血盆大口,长着獠牙的大蟒,不停盘旋缠绕。 他模仿着吕不韦的腔调:“赵姬。”
赵姬一阵晕眩,瞳孔渐渐变得涣散,四周像是变得雾化起来,她正站在唱台上,下面厅坐满堂,望过去黑压压的一大群,他们面孔模糊,撒着铜钱金子抛飞而起:“彩!彩!彩!”
“HD第一妓,果真好风情!”
“再来一曲儿,再来一曲。”
“唱的好哈哈哈,不知道在床上是怎么个唱法!”
“这么好的嗓子,惨叫也是销魂的。”
劈天盖地的秽语连带着难闻的金钱一起砸在赵姬的身上,砸的生疼。 可少女般的赵姬只是个不足轻重的蝼蚁,身边的妈妈桑还在给她向嫖客估个好价钱。 她唯一能够做的,是扯出个眉轩目动的笑来,笑得天真浪漫,这是最能让男人动恻隐之心的好模样。 赵姬不能做主,只能逐流,期望上天赏眼,能够给她一个好的归宿。 她的归宿飘落在HD内外来商客的身上。 家财万贯,博闻强识的天下第一商——吕不韦。 他清清淡淡的坐在上客座,见到台上惶怕的她,展露出一丝笑容。 他的气质实乃鹤立不群,倘若能获得这等男子赏赐的目光,赵姬该使出浑身解数,用一双娇盼欲流的勾魂眼劳劳抓住他的心,可她却面热耳烫,痴痴不语。 吕不韦将她买了下来。 如愿。 赵姬如愿成为他的人,可才见过一眼的人怎么才称得上如愿呢。 但赵姬就是觉得,就那一眼啊,仅仅一眼啊,什么都值当了。 高堂广厦,碧瓦朱檐,是他居住的屋舍。 才华出众,谈吐有为,是他来往的朋客。 赵姬就这样走进了他的世界,这里没有...没有妈妈桑那些层出不穷的皮肉手段,可尽管这样,赵姬还是觉得不安。 原因是,他没有真正要她。 这让她觉得连自己唯一拿得出手的嗓子在他面前都很撇脚。 于是她像个真正下贱的妓女一样去勾引他,用上自己的毕生所学,她的所学,就是去依附男人,如果他没有给她依附,那一切都完了。 吕不韦轮廓清晰的面容就映在窗下,她的吻落在他的唇上 就在那一晚,她将自己完完整整的交给了他。 许是他的垂怜,可她真的得到了这份垂怜,无论怎样,这对赵姬来说,这就够了。 那一晚,又一晚。 他时常会去煮一蛊酒,坐在幽篁处抚琴,也准许了她的相随。 赵姬就跪在他身边歌唱,婉转歌声伴着他的琴声清越,从南有乔木,到别有丽人,从南腔北调唱到吴侬软语。 他若想,赵姬便给他唱一辈子的情歌。 这就是她的归宿,是她的天啊。 可是在某一日嬴异人的到来,她的归宿没有了,天也塌了,纵使她风情万种,可丝毫让他没有产生半点留念。 他将她拱手松人,就像是他买来用来估价的货物一样。 “不韦,不韦,你好狠的心呐!”
赵姬瞳孔焕然,声音如泣血的杜鹃。 她眼角的泪大滴大滴的滚落,这段回忆如炼狱煎熬,将她整个人几乎瓦解的支离破碎。 嫪毐翻捡完这位可怜女人的记忆,薄薄嘴里吐出团红色的雾气,阴郁着学着吕不韦的腔调,“南有乔木。”
“不可休思。”
赵姬扑到“他”怀里,仿佛一切尘嚣已去,“不韦,你还记得你还记得,只要你想听,你喜欢听,赵姝就会一直一直唱下去,直到死去。”
紧接着,她生怕他不想,咿咿呀呀的开嗓,跌宕柔肠:“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赵太后宫的歌声响了一夜,一夜,又一夜。 唱到呕哑嘲哳,后又似鬼哭狼嚎。 门外值寝的宫女内侍俱没有闯入进去,这里的一切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操棋手掌控住,将这里画地为牢。 太后宫和秦王宫隔的很近。 白桃站在骊山的孤鸿台上,望着太后宫上的碧瓦朱檐,怎么觉得好像隐隐在冒妖气。 她眉尖一簇,有些不妙的预感。 这不妙的预感不是来源于妖气,而是怎么现在她站在百高尺的孤鸿台才觉察到。 毫无疑问的是,这妖修为不低,甚至比她高阶。 嬴政正在她身边正意气风发的射着孤鸿,以左肩推右肩的力道推开弓。 射中三只大雁后,他余光一扫,白桃在呆呆的发愣,全然没有看到方才他的英姿勃发。 他抿唇:“桃桃,在想什么?”
“噢,我在想……” 百余丈的高空上,俯瞰下面的山水茫茫。 山是几点浓淡的墨,水是清水蘸笔的勾错,如瀑悬空,砰然万里,峰峦叠嶂,青山浮水,鸿雁过天。 无比震撼的山河社稷由此被勾勒出。 白桃耷拉着眼睛,也没有撒谎骗他,“这地方赏景,实在好看得没边边。”
“这只是秦国。”
嬴政眉梢一挑,“待寡人一统六国,天下都将被寡人踩在脚下,届时,寡人要和桃桃一起共赏这山河万里。”
白桃是懂他的雄心壮志的,但是现在有只大妖出来了,没准还应了山鬼的卦象,她有点郁郁的扯他衣边边,“政哥哥,我不想再继续狩猎了。”
“累了吗?”
“我想回去了嘛。”
狐狸老巢都要被偷了,还溜到了赵姨那里。 白桃怎么能不着急,“我想回宫,我不喜欢这里,政哥哥,好不好嘛。”
小狐狸撒娇,没人能够抵挡的住。 嬴政振臂一挥,将弓箭丢给身边的秦兵,他揉捏着她的脸,“好,等会儿寡人和你一起回宫,饿了吗?先下去吃点填饱肚子。”
白桃也知道这么浓的妖气,不是一日弄成的,遂也急不来,闷闷道:“嗯。”
底下的木质升降台起来,一阵锁链摩擦声后,嬴政和她降落在地面。 蒙恬蒙毅两兄弟在地面上充当着护卫,见到嬴政怀抱着白桃,他们到底还是年轻,二十啷当岁,纷纷撇开眼当没看见。 嬴政泰然处之:“去杀几只肥硕的野鸡来。”
“是!”
蒙恬蒙毅抱拳,迈着步子转身离去。 踩着柔软的青草,沐着骊山清新馥郁的花香,嬴政牵着白桃的走又走过崎岖的山路。 面前赫然出现一顶皮帐篷,有匹麋鹿还在低着头啃草,甚是悠哉悠哉。 这么难得的闲暇时光,嬴政想和白桃一起共度。 白桃见到四不像快把帐篷旁边的草啃光了,赶紧召过来:“四不像,快过来。”
麋鹿听到主人喊它,鼻孔喷了两下气,踩着高蹄子哒哒哒的过来,白桃伸手摸着它的脖子,嬴政垂手摸着它的鹿角。 白桃偏头去看着嬴政。 只见他的侧脸被这山水一点缀,倒是有几分留天地以仙影的意思,她说道:“这鹿乖不乖?”
“乖。”
“经常过来看看它,就可以有感情,有感情就可以做朋友,就像我和你做好朋友一样。”
“我和你只是朋友?”
他已经第二次这样问了,白桃扯着他的袖子道:“是好朋友。”
“......” 嬴政已经不想纠错了,反正白桃已经被她养了八年,是他养大的就是他的,“你还有别的好朋友么?”
白桃说道:“没有啊,只有你一个好朋友。”
少女不施粉黛,却是如此的娇媚可爱,让人不免暗叹天地造物之神奇。 嬴政弯腰吮吸她的唇瓣,时重时重缱绻,“好朋友可以亲么?”
白桃主动啵了他一口,眉眼弯弯:“可以啊,你是好朋友嘛。”
嬴政无边感慨,到底是没有再问什么,他对着西北方位道:“别躲了,出来。”
草丛簌簌,从里面钻出来蒙恬蒙毅两兄弟。 他们狩猎也只是三下五除二的事情,现左右手各提着两只拔了毛的鸡,撞到君上和姑娘谈情说爱,他们也是有点尴尬,“君上...臣下...” 嬴政垂眸去看白桃,只见白桃眼睛滴溜圆,瞳孔只倒映出满天飞的鸡。 他捏了捏鼻梁,对两兄弟道:“去架上篝火拷了。”
“是!”
蒙恬蒙毅如释重负,赶紧忙活起来。 火堆架起来噼里啪啦的冒着火烬,烧鸡被削尖的木头架在上面打转,蒙毅和蒙恬两兄弟眼观鼻鼻观心的专心看着烤鸡,恨不得看出几个窟窿来。 白桃乌发散开,软软绵绵的趴在嬴政的膝上。 嬴政修长如玉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抚着她的秀发,也抚开了白桃内心的焦灼,白桃眯了眯眼睛,顺毛被顺的极其舒服。 “你怎么不掉发?”
嬴政才挑出了三根她长长的头发,问道。 白桃奇怪为什么他会如此问,“难道我应该掉发吗?”
他不语了,将她的三根秀发缠绕在指尖,说道:“桃桃不应该掉发吗?”
哼,幼稚鬼。 白桃才不要和他玩这种小游戏,张口咬了下他指尖。 嬴政长眉一挑,将指尖抽出来,微凉的唇覆上她的唇畔,“桃桃,不要引诱寡人。”
在旁的蒙恬蒙毅两个都蒙家出生的蒋帅之才,耳目何其敏锐,这下子真是凝固得如石雕般。 仔细看他们上半身还微微的转过去,完全处于背对的状态。 白桃还在和嬴政自顾自玩亲亲,她发现每次亲完,他那深邃的星眸就像是水晶般熠熠,嘴角还会有柔柔的涟漪。 “好了,不亲了。”
白桃觉得有点腻歪,亲了下他的脸颊算是结束,嬴政也松了口,对蒙恬蒙毅道,“还没好么?”
“回,回君上,已经烤好了。”
蒙恬长得颇为硬气,声音也如雷贯虹,中气十足,他转身将外焦里嫩的烧鸡呈了上来,动作无一丝拖泥带水。 嬴政接过,看着旁边馋得不行的白桃,长睫一搭道:“烫。”
“我知道。”
白桃特想甩尾巴,但还是趴在他身上,乖乖等他投喂。 嬴政优雅的撕扯下一块鸡肉,塞进她的嘴里,对蒙恬蒙毅道,“你们都是寡人幼时的玩伴,转眼一晃四五年,寡人政事繁忙,还没来得及叙旧。”
蒙毅生硬道:“君上为国为民,是大秦之幸。”
蒙恬从旁边摆出一坛兰陵美酒,和三只陶碗,酒香氤氲间,他铿锵说道:“对,君上为了秦国,不必和我们臣下鼓捣。”
蒙氏几代人皆为名将,蒙毅和蒙恬两位兄弟更是昂昂之气,英姿卓才不可限量。 最重要的是赤胆忠肝,秦国有他们,才是真正能撑起的脊梁。 白桃隐隐约约知道政哥哥在拉拢他们二人,遂更加乖巧的当摆件。 嬴政喂着白桃,眼神一闪,“不必拘谨,现在你我不再是君臣,而是野炊游玩的普通挚友,可以尽情畅谈山水。”
蒙毅朗朗道:“是!”
蒙恬端起碗兰陵酒,递给嬴政,“君上,野炊不饮酒,光嚼肉有什么嚼头,君上,来,我们兄弟敬你。”
嬴政也是一笑爽朗的碰碗,“来!干!”
喉咙滚了几下,手中一碗见底,蒙恬蒙毅更是咕咚一气吞干,蒙毅道,“兰陵美酒,果真好酒。”
蒙恬拍腿说道:“丰满悠长,醇馥幽郁,贯顶沁脾,我还听闻,当世的儒法大家荀圣为了时时品尝如此美酒,甘愿当一个小小的兰陵县令,可见这美酒的妙处。”
嬴政也是好酒的。 但是往常都是浅尝即止,如此幕天席地,加之美人在怀,他又举起美酒道,“一两美酒值百金,不值情谊价无估。”
“为了君上,干!”
蒙毅和蒙恬齐声震吼,双双饮尽,不消片刻他们已经两脸酡红,气息急促,看人已经迷迷瞪瞪了。 嬴政适时问道,“你们刚才说儒法大家荀子,他是融合了法家儒家两派学说,自古以来法家和儒家本质冲突,那你们觉得法家和儒家谁能更胜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