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时光一晃而逝，转眼，便迎来月底休沐的日子。这一天，陆思谦与方少怀约定在城西纳凉亭见面，一同前往位于京郊三十里外的绣坊。晨间风轻云净，微微吹动的翠色竹叶淌下一滴滴露珠，陆思谦特意早到了半刻钟，提前候在凉亭。约定时间将至，方少怀却迟迟没有现身，宋月月耐不住问：“小姐，方少爷怎么还没来？”

陆思谦说：“他惯常贪睡，想来起迟了一些，无妨，多等他一会儿。”

音方落，忽闻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陆思谦闻声回头，只见沙尘滚滚、烟雾漫天，来人一身玄色劲装，衬得肩臂宽阔，英姿飒爽，那策马疾行的动作又利落，刀削斧刻般的英俊眉眼，正是凤邪。宋月月对凤邪的阴影颇深，瞪着眼、张大口道：“安陵王殿下？！他、他怎么会在这儿？”

这荒郊野外的，总不至于来春游吧？！陆思谦微微蹙眉，尚未深思，便见凤邪勒马到了凉亭前，打着招呼道：“陆小姐，早。”

“你在等方少怀吗？”

陆思谦一听凤邪如此问，便知这一趟行程已经泄露，冷冷地瞧着他不说话。“不巧，方少怀今日临时有要事，不得不委托我来帮忙。”

面对陆思谦的冷淡，凤邪并不在意的笑道：“陆小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不敢。”

陆思谦说：“区区小事不值得惊动安陵王殿下，劳烦殿下跑一趟了，还请回。”

“陆小姐此言差矣。”

凤邪料到陆思谦不会轻易妥协，早有准备道：“其实……我也不愿走这一遭，奈何方少怀对着我痛哭流涕、苦苦哀求，我既答应，怎好不忠友之事呢？”

此刻，强行被凤邪困在府中的方少怀打了一个喷嚏。“同窗一场，横竖都要帮忙，陆小姐不如考虑考虑？可能我比方少怀好使唤多了。”

陆思谦瞥了一眼凤邪身后，男人并没有带一兵一卒，单凭他这尊大煞神绰绰有余了。“陆小姐，应该不介意我帮你吧？”

“介意。”

陆思谦不想承凤邪的情，但事到如今，已别无选择……她又不能真的独自前往绣坊。“安陵王殿下，这次算我欠你一个人情，改日奉还。”

凤邪一笑，无可无不可。……京郊城外有好几处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村镇，其中隶属福禄绣庄的绣坊便位于西宁村，其中一半及以上村民世代务工，与宰相府签下了身契。约莫行了小半时辰，周围低矮的屋舍渐露，方言声沸腾热闹，马车行过金黄色的田坎麦浪，最终停在一处宽阔、老旧，挂满晾杆的农庄前。陆思谦与凤邪气质卓然，刚下马车，便引起了一众装货工人的注意。“陆小姐？”

为首的青年匆忙跑近，陆思谦一看，正是那天在绣庄跟随李全的打杂小厮。小厮明显也认出了陆思谦，惊讶道：“陆小姐……您、您怎么来这儿了？”

“这一位是安陵王殿下。”

陆思谦利用起凤邪来得心应手，说：“正逢换季，殿下府中想制些新成衣。不过殿下眼光挑剔，普通布品一概配不上，我便想着带殿下来绣坊瞧一瞧。”

“这……”小厮为难道：“陆小姐，乡下地方蛇虫鼠蚁甚多，您与安陵王殿下身份尊贵，怎好亲力亲为。再则，李管事今日不在绣坊，没个人帮忙挑怎么成？不如……两位先请回，改日由李管事挑几匹上等布料再送到安陵王府。”

自那一日陆思谦离开，李全已经教训过小厮，他现在不仅不敢接待陆思谦了，反而一心想赶人。但陆思谦既然带着凤邪，便不害怕被拒绝。果然，陆思谦尚未开口，一旁的男人便道：“挑什么挑？什么下贱奴才也敢给本王挑东西？”

“听不懂本王的眼光挑剔，向来只喜欢亲自看上眼的吗。”

说罢，凤邪便径自走入绣坊，那压迫十足的气势，愣是无一人敢阻拦。陆思谦瞧着凤邪大摇大摆的背影，心道，混账事的确还是让混球来做最合适。绣坊早年经由农庄改建，鳞次栉比、地势宽阔，有层出不穷的天井小院。陆思谦与凤邪一路走过，便见横杆上挂满了还未晾干的染布，淅淅沥沥的颜料流淌了一地。陆思谦走在其间，伸手撩开挡路的纱幔，那斑驳陆离的艳色透着白皙脸颊，衬得清清冷冷的一张容颜愈发生动，使得凤邪不自觉看入了神。“谦儿……我们要不要……”陆思谦徒然看向凤邪，打断道：“你叫我什么？”

“陆小姐。”

凤邪轻咳一声，暗暗自责，全怪他刚刚放松了警惕，一不留神便喊出了前世的称谓。“我、我是否真的要挑几匹布做做样子？”

“好啊。”

陆思谦毫不客气道：“我帮你选。”

凤邪微怔，他确实感觉陆思谦与以前不一样了，好似时时刻刻都在憋什么坏心眼。行至织布区域，陆思谦稍顿脚步，发现屋内全是女工，普遍年龄偏大，瞧着不太符合用工标准。“老不死的——干活这么磨蹭？没吃饱饭啊？！”

陆思谦正想着，便见门前推搡而出一位老妇人。这位老妇人白发皑皑、腰背佝偻，手拿的编篮滚落了一地纺织工具，人也摔倒在了地面。陆思谦几步上前把老妇人扶住，同时又帮忙捡着东西道：“婆婆，你感觉如何？可有摔伤。”

“多谢小姐。”

老妇人抬头看了一眼陆思谦，感激道：“我没什么事……”陆思谦将编篮递还给老妇人，问：“婆婆，你是绣坊的绣娘？”

“算不上，老了老了，一天到晚被人嫌弃。”

老妇人摆了摆手说：“只能被赶出来打打杂。”

陆思谦微微蹙眉，“你们都是绣坊的招工？为何这院里没有一个男子？”

“哪能啊。我们都是签了身契的长工，那男的有力气就被打发到前面农庄去干活了。我们女人嘛，只能留在绣坊。”

老妇人见陆思谦眼生，还以为她是来挑货的商户，问：“小姐……你来绣庄选货品？”

陆思谦犹豫一瞬，点了点头。老妇人见左右无人，便压低声音劝道：“小姐，你还是快些走吧，这绣坊水深着咧，一旦陷进去可就出不来了。”

“为何？”

陆思谦眸光微敛，“素闻福禄绣庄的美名，我们是特意慕名而来。”

福禄绣庄早年便是国公府、盛家长女盛凝雪的陪嫁之一，其绣品工艺与质量美名远播，誉为京城一绝，鼎盛时期，甚至还能专供于皇宫。“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老妇人见陆思谦心底善良，模样乖巧，不免多说了两句：“现在的福禄绣庄，黑着呢。早年招过好多商户都跑路了，其中的门门道道，不是你一个外人能看清楚的……管事为了赚钱，良心早就被狗吃了。”

“小姐啊，这绣庄没什么好东西，你快些走吧。”

陆思谦还欲再问，便听里屋喊了一声，老妇人慌忙答应，又着着急急的赶了回去。“陆小姐？家门不幸啊。”

凤邪抱着双臂，悠闲道。陆思谦冷冷扫了凤邪一眼，还未回话，竟见李全突然出现了，“陆小姐，安陵王殿下，两位贵客来访绣坊，怎么不提前知会小的一声呢。”

李全一边跑近，一边笑眯眯说话，他的额头淌满热汗，十有八九是刚收到消息，便急匆匆赶了过来。陆思谦道：“我陪安陵王殿下选一些绣品，怎么？李管事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没有。”

有凤邪亲自坐镇，李全当然不敢得罪，赔笑道：“那安陵王殿下可选好了？我改日差人送到您府上。”

凤邪下意识看向陆思谦，一幅仍由陆思谦说好就好的模样。陆思谦轻声说：“这绣坊里所有贵的、好的绣品，全部摆出来，让安陵王殿下慢慢挑。”

“这、这……”李全眼看着陆思谦说的这么直接，顿时有些尴尬了，却听凤邪一笑道：“尽管拿。”

“爷有的是钱。”

李全一咬牙，立刻安排工人去前院抬来一张长桌，不过片刻，便摆上了琳琅满目的绣品，却见陆思谦看也不看，目光转而投向了先前装货的马车，问：“这里面是什么？”

李全眼皮一跳，还未说话，陆思谦先道：“哦，我想起来，刚刚有工人说马车里有准备送去绣庄的货品。”

“打开。”

李全沉声道：“陆小姐，这些货品已经装点好了，您想选什么，再挑别的便是，何必再麻烦卸一次货。”

陆思谦一笑：“李管事不知，我与安陵王殿下刚刚闲逛许久，一律没看上别的。”

李全坚持道：“马车里都是客人订好的货品，陆小姐，您喜欢什么，小的再给您拿一模一样的便是……”李全还未说完，便见凤邪直接走上前将车厢打开，随即，陆思谦指着一旁的小厮道：“你，过来。”

“不用劳烦李管事，你来告诉我这都是一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