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从母妃嘴里听到“为娘”这个字眼。太过突兀，让她头皮发麻。她神色漠然转过头去，避开潘灵宝的注视，并没有接茬。曾无数次奢望能跟母妃亲近，就像寻常百姓家的孩子那样，能抱着母亲撒撒娇，听她跟自己说几句暖心的话。可母妃就像一块冰，任她如何暗示、渴望，都无动于衷。父皇说她本性冷清，永寿却是不信的。书上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夫子说，母爱是天性和本能。可母妃对她，像对一个陌生人，难道这是超越了天性吗？曾经万分渴望获得母妃的关注，可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慢慢的，那些期望都化成了恨意。刚才母妃传递过来的温情，只会让她心头厌恶憎恨，甚至还蕴藏着几分暗戳戳的快意。她冷幽幽道：“恐怕要让母妃失望了，父皇待我极好，江南富庶之地，任我挑选。我可没兴趣跑到西北去吃风沙。不过嘛……”她扭过头来，嘴角勾出一抹笑意，饶有兴致地转了个弯，“若母妃告于我，凉州城里让你牵挂的人到底是谁，作为交换条件，兴许我愿意在父皇面前求个情，帮母妃想个折中的办法。不论如何，总是要让你跟那人见上一面的。”

母女之间的试探，你来我往，让人后背发寒。潘灵宝突然有些后悔。她和永寿之间，自然没有寻常的母女之情。误以为自己稍稍散播些母爱，她便会晕乎乎答应，说到底还是小瞧了那丫头。不知不觉，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伶俐机敏，一副誓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潘灵宝暗恼，不该心存奢望的。当初翎王若是念及骨肉亲情，也不会对靖王斩尽杀绝。永寿公主是他嫡亲的女儿，品性自然随他。若是知道了旧情，只怕会给那孩子带去杀身之祸。虽不确定那孩子现在是否还活着，可潘灵宝不敢再冒险了。“既是如此，权当我刚才的话是玩笑。江南富庶之地自然是好的，将来你成婚去了自己的封地，我也就放心，不用再牵挂你了。”

潘灵宝硬着头皮，说着不过心的场面话。永寿公主反唇相讥：“母妃也曾牵挂过我吗？”

句句暗含机锋，这丫头来者不善。“你到底想说什么？”

潘灵宝也懒得再周旋下去，冷着脸问。“没什么，就是过来告诉你，从今往后，不许再给父皇喂什么丹药了。”

永寿公主几乎是咬着牙说的。潘灵宝舒了一口气，并没把这句放在心上，低头抻了抻膝头的裙褶，漫不经心道：“我的事儿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若不是危害了我父皇的身子骨，我才懒得管呢。”

永寿公主气得拍案而起，抬手指着潘灵宝，大骂道：“你这个自私冷漠的妖妇，我父皇待你如何，大家有目共睹，你却处心积虑想要害他，诱他食丹药，不顾太医警告，擅自加量，导致父皇身体越来越差，你知道这么做，后果是什么吗？”

尚未及笄的少女，一副义正言辞的口吻。潘灵宝望着她，有瞬间的恍惚。“后果是什么？”

她喃喃地问。“江山社稷拱手让人，到那时，你我皆没有好日子过。”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独苗公主，对富贵的眷恋，有一种超脱年龄的理解。“什么样的日子，才算好日子呢？”

潘灵宝喃喃低语，不像是在问永寿公主，更像是扪心自问。她十六岁入了靖王府，同年生下一女。次年入宫，眨眼蹉跎了半生。在宫里这十六年的时间，竟然不敌她在靖王府那短短的一年。每当回忆起过往的时候，脑海里总会浮现出那个高大的背影。春风一度虽是意外，可靖王在得知她怀有身孕之后，对她却是极好的。那十个月短暂的温存，至今让潘灵宝想起来，依旧觉得心口发甜。男人之间千差万别，即便是兄弟，也是很不相同的。靖王的温文儒雅，风流倜傥，至今让她难以忘记。而万岁爷对她，偏执的占有欲演变出的变态，只会让她喘不过气来。拼命想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逃到哪里呢？既然无处可去，唯有报仇一条路了。她要替早逝的靖王报仇，她要亲手把那个冷血无情的男人拉下神坛。她豪情万丈，却手无寸铁，唯一能够利用的，唯有这一具被那人折磨得千疮百孔的身体。外人眼中，富贵荣华，她应有尽有，唯有她自己知道，心若贫瘠，再多金银都无法弥补。永寿公主不知道她心头所想，喃喃道：“皇后娘娘许诺，只要母妃你安分守己，以后她绝对亏待不了你的。”

合着她是给韦氏做说客来了。潘灵宝突然心头一阵恶心。韦氏伪装了十多年，也差不多到了揭开真面目的那一刻了。也只这孩子傻乎乎的，相信那个女人的鬼话。“我的事儿不用你管，你的事儿好自为之。我这就去勤政殿，让万岁爷尽快下旨，替你封地赐婚，早些操办了为宜。”

这是要撵她走吧。奶娘说，婚姻并非儿戏，得挑选一个良人才行。就连皇后娘娘，对她的婚事都十分惦记。怎地到了亲娘跟前，反倒像累赘一般，恨不得立时把她扫地出门。永寿公主越想越气，眼里蓄满了泪水。“我知道你不待见我，想方设法撵我走。你放心好了，从今往后，我绝不会再来烦你，至于我的婚事，不劳贵妃娘娘操心。我自会去哀求皇后娘娘替我做主。”

这回，她彻底伤了心，起身拂袖而去。身后，潘灵宝定定望着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