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过只有一瞬而已，潘灵宝打起精神，由宝珠搀扶着，去了勤政殿。守门的太监看见她，远远地迎了上来，赔笑把她往回劝。皇帝身体抱恙，不能早朝，臣工们被叫到勤政殿议事，这会子都在后殿等着呢。后宅妇人不得议政，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潘灵宝嗯了声，本打算往回走，转身之前突然想起一件事儿。她曼声问：“万岁爷都传召了谁呀？”

守门的太监有些为难，一脸讪笑，搓着手不愿开口。宝珠伶俐，掏出一把金锞子，偷偷塞进了守门太监的怀里。那人左右看看，方偷偷摸摸道：“韦国舅、庆王殿下，还有水部员外郎张大人。”

潘灵宝哦了一声，皱了皱眉。她平常不怎么关心朝政，却也知道，庆王殿下这些年从不过问政事。今天这事儿把他牵扯进来，若非蹊跷，那就是有些严重了。潘灵宝抬眸看了看天，眼下已进深秋，天高云阔，连呼吸都觉得畅快。她轻快道：“万岁爷命我过来探望，若是就这么走了，有违圣命。不如我就在外边等着，等主子爷处理完政事，我再进去。”

她冲宝珠努了努嘴，主仆俩径直出门往西去了。勤政殿西侧是一处荷塘，眼下已进深秋，残荷已尽，只一处凉亭孤零零伫立在水中。潘灵宝漫步走了过去。——勤政殿，后殿。皇帝靠坐在龙榻之上，腰部以下盖着明黄的锦被。大约是反光的原因，他那张略显浮肿的脸，透着一股异常的金色。韦国舅立于龙榻边，弓背哈腰，本想陪笑，却因皇帝手上的奏折，心虚地抿了抿唇。万岁爷龙体欠安这段日子，由他代理朝政。他这人最擅溜须拍马，在御前装出一副忙碌谨慎的模样，实则胸无大才，谋略欠奉。渝州巴南县秋水泛滥，闹了足有一个多月，一封又一封奏折八百里加急送进京城，却被这厮压在案头，看也不曾看。今日若不是水部员外郎张大人斗胆在御前提起，这事儿只怕就要不了了之了。韦国舅心中暗恼，却不敢表现出来，搓了搓手，小心翼翼道：“巴南县偏远之地，偶有天灾也是常情。万岁爷不必忧心，臣这就派张员外赶去处置。”

小肚鸡肠，明摆着给张大人穿小鞋。张大人拱手：“治理水患，属臣分内之事，责无旁贷。只是，河道治理，遏制瘟疫，再加上灾民安置，处处需要银两。不知国舅爷能拨付多少？”

做实事的人，从不藏着掖着，往往直切要害。一听要银两，韦国舅沉了脸，敷衍道：“你的难处我自然知道，只是偌大的朝廷，上下百官，处处都要花钱。今年又欠收，国库也不充盈啊。”

他皮笑肉不笑，咬着牙道：“好在巴南县地处偏远，人口又少，总计不过八万多人。你到渝州之后，找知州何大人商议，让他们帮忙拼凑拼凑，先渡过难关再说。等以后巴南县有了盈余，再慢慢还嘛。”

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起来十分轻松。总之就是，既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这分明是让张大人过去看人脸色化缘。增加了这些掣肘的原由，张大人纵然满腔热血，也不得舒展。若治水不利，无法复命，免不了要受责罚的。给朝中重臣穿小鞋，已经毫无忌惮，如此光明正大了？张大人顿时变了脸色，气得暗暗咬起了后槽牙。韦国舅暗自得意：你小子让我难堪，也不掂量一下自己几斤几两。不给你双小鞋穿穿，我就不是韦国舅。张员外年轻气盛，善恶分明，心中既怀着大义，又存着除恶之心。他咽不下这口气，准备跟韦国舅当场争辩几句。不及张口，忽听身后响起一道散漫悠闲的声音。“国舅大人行事节俭，真乃朝中典范，咱们也都该向大人学习才是。”

庆王揣着手，笑得一脸和煦。韦国舅拱拱手，得意地瞟了张大人一眼，笑道：“王爷谬赞，韦某既受万岁爷所托，就得对得起这份信任。”

庆王点头，漫不经心又道：“前日我在德胜楼吃酒，偶遇了工部窦少监，坐到一起闲聊了几句。听说景德宫那头筹备工作已经完成，只等开春便可以动工。至于银两，不日也将拨付下去，足足有这个数？”

他一脸八卦，伸出拇指食指，比了一个八。八万两！韦国舅那张老脸瞬时变得刷白，一边在心里暗骂窦少监大嘴巴泄密，一边飞快想着应对的法子。庆王看似慢条斯理，却不给韦国舅狡辩的机会，他走上前，冲皇帝长鞠下去，朗声道：“万岁爷，臣有一事儿不明，还望请您指点。”

“什么事儿？”

皇帝把奏折扔到一旁，拧眉望向庆王。庆王道：“皇宫近万间屋子，可容纳数千人居住，妃嫔们住起来绰绰有余，景德宫乃是锦上添花之作。不管是明年修，还是后年修，差别不大。可对于巴南县八万民众来说，治理河道，遏制瘟疫，重建家园，关乎他们的生死，一刻也耽误不得。臣以为，万岁爷是勤政爱民的明君，自会体恤他们的难处。”

话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皇帝咳了两声，挥手不耐烦道：“修建景德宫暂搁置，八万两先拿去赈灾，此事就这么定了，你们可以退下了。”

张大人舒了口气，高声叩谢。韦国舅还想再说什么，可皇帝闭目养神，根本不想同他说话。他不死心，站着不愿走。张大人心中雀跃，也不恼他刚才的为难，拉着他往外走，催着快些下拨银两，早些出发前去赈灾。一对冤家，拉拉扯扯出了后殿，庆王却是站着没有动。“万岁爷，臣还有一事回禀。”

他小心翼翼道。“什么事？”

皇帝声音无力。“崔石崔大人，意外身故了。”

皇帝陡然睁大了眼睛，转头看过来，同时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崔……爱卿，他意外……身故了？到底怎么回事儿？”

庆王就把丁惟继的来信，挑挑拣拣，跟皇帝说了一下，无非就是崔石一行人，偶遇回纥探子，被人伏击致死。皇帝拧着眉头，半信半疑。庆王忙道：“河西军丁惟继也知此事重大，亲自护送崔大人尸骨进京，正准备跟您当面回禀此事，依照行程明后日便可进京。”

“那就等他好好跟朕解释吧。”

皇帝暗暗咬牙。他知道，河西军从来唯庆王马首是瞻，这一次如此疏忽，必要好好教训一下。他不耐烦挥了挥手，让庆王退下。庆王却步退出勤政殿，暗松了口气，出门正要走，却听身后有人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