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位华裔警官，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在上海兵备道巡防衙门那个幔帘垂挂、寒气瘆人的会客厅内，一位衙差等林长枫手托茶盘，送上一盅香茗后，客客气气说了声：“请林警官少候，我去禀报邵千总。”

尔后躬身告退。过了大概三五分钟，门外传来缓慢的脚步声，一位跟自己年龄相仿、身着清朝正八品官服的年轻人翩然进门。“邵俊！”

“林长枫！”

两人几乎同时叫出了声。原来，林长枫与邵俊是美国常青藤学校的同窗。这两人当时在华人留学生中都是出类拔萃的佼佼者，如果这次林长枫考了第一、邵俊准是第二，而下一次则很可能就是邵俊第一、林第二，就像在跑马场上一样始终你追我赶，难分上下。毕业后，林长枫留在美国，而邵俊则回到了国内，多年未见，两个人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什么时候回国的？”

“就前两天。”

“真没想到，相隔数年，我们居然在这里碰到了”“是啊，我也没想到，几年不见，你都是大清国八品大员啦！”

“你不也一样，刚回来就干上洋探长了！”

他们还跟过去一样，一见面就掐。上学时，二人常因政见上的不同而争论。林长枫是激进的共和派，主张改天换地，建立一个像美国那样的民主国家；而邵俊却是个保守的改良派，尽管强调“师夷长技以制夷”，但反对从根本上改变体制。在当时的大学校园里，两个人在各种场合的唇枪舌战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经常引来众多留学生的围观。“洋探长怎么啦？洋探长还不是你们伟大的老佛爷当年请过来的？如果大清国足够强大，人家能过来吗？”

林长枫反唇相讥。“难不成靠洋人能救国？八国联军打进来时你在哪？看看外滩的码头，英国旗、美国旗、法国旗、日本旗，到处是洋人的军舰，火炮机枪一清二楚，还有租界前竖着的那块牌子‘华人跟狗，不得入内’，这些你难道都没看见吗？这就是洋人口口声声说要救助中国人的方式吗？”

邵俊也毫不示弱。“我说要靠洋人救国了吗？中国人的事只能靠中国人自己。但现在的政府能靠得住吗？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什么都能卖、什么都敢骗，跟洋人穿着一条裤子狼狈为奸，这样的政府你能靠吗？她就像一艘在风雨中飘摇的海船，尽管看上去是奢华无比、坚不可摧，但实际上已经千疮百孔了，光靠像你我这样的一两个水手去给她修补还有什么用？”

林长枫不依不饶。“这是你该操心的吗？”

邵俊不客气地顶了一句，“你现在是美利坚的公民，好好过你们文明人的日子，干嘛跑到我们这个野蛮之地？”

“我想你误解我的意思了。”

“应该说，是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与你，有如此杯中之茶，永远和而不同！”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个人说着说着竟都僵在那了。过了好一会儿，邵俊说了一句：“你大老远的从美国跑来，不是就为了来给我讲一番你的那套歪理邪说吧？”

林长枫低沉着脸，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麻烦邵千总把上个月发生的两起‘鬼杀人’案件的卷宗借我一阅。好吗？”

这也是今日林长枫所行的主要目的。因为上两起“鬼杀人”凶案发生在闸北区，不属法租界巡捕房管辖，他只能到巡防衙门来调阅卷宗，没想到在这里碰上邵俊，更没想到竟是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了跟老同学的相遇。知道林长枫的来意后，邵俊再没吭声，直接让人把卷宗拿来，递到林长枫的手上，然后冷淡说了声：“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了。”

“好吧，邵大人公务繁忙，不便打扰，那林某就此告辞了。”

说完，林长枫连看都没看一眼邵俊，直接走出客厅，扬长而去。离开巡防衙门，林长枫没有回巡捕房，而是直接去了和平饭店。毕竟，调查唐焯仁遇袭的案件才是头等大事，而作为事发地点，法租界内的和平饭店是他要去的第一站。或许是前几日这里发生过激烈枪战，让和平饭店的生意一下子冷清了许多。已到了中午时分，饭店大厅内竟没有看到几个客人的影子。饭店门口的吧台上，一名服务生耷拉着脑袋站着，眼睛昏昏欲睡，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小兄弟，你好。”

林长枫轻轻用手敲了敲吧台桌面。“哦，先生，不好意思。能有什么为您效劳的吗？”

服务生好像刚被惊醒了似的。“请问，大概一个星期前，这里是不是发生过一场枪战？”

林长枫直奔主题。“枪战？”

服务生一下子来了精神，“请问您是？”

“我是巡捕房的。”

怕这位服务生不相信，林长枫掏出了巡捕房给他拜的一张临时证件。“警官好。上个星期，这里确实听到了几声枪响。”

服务生说。“还记得是具体哪一天吗？”

“哪一天？让我想想看。”

服务生抓了抓脑袋，说，“应该是上周五，对！没错，就是星期五。那天本来不是我当班，后来有人临时家里有事，让我替了一下。”

“这么说，那天你也在现场啰？”

“嗯，是的，当时把我可吓坏了。”

“你听到枪响大概是什么时候，还记得吗？”

“好像是晚上7点多钟吧，那时也是饭店里人最多的时候。”

“那你听到了几声枪响？”

“这个嘛，这个不记得了，反正响了好多声。我听到第一声枪响时，还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概过了四五秒，又连续响了几声。我害怕极了，赶紧躲到了吧台后面。”

“也就是说，第一声枪响跟后面的枪声中间间隔了四五秒，是吧？”

“是的。警官。”

“很好。那么你还记不记得，枪响之后，有没有人往饭店里跑。”

“这个，应该有吧，不过我没看清人。”

服务生又摸了一下头，说，“我刚才说了，一听到枪响，就吓得蹲到吧台下面了，外面的情况根本看不见。当时就听到各种慌乱的声音，有尖叫的，有吵闹的，也有鞋底踩地的，肯定是有不少人进进出出的。”

“好的。那么那晚的枪战有没有打到饭店里？”

“那倒没有，好像就在门口，不过饭店的大门倒是被打穿了好几个洞。”

“是吗，能指给我看看吗？”

“好吧。”

说完，服务生走出吧台，把林长枫带到了大门前，只见厚厚的钢门上依稀留下了几个深浅不一的凹坑。林长枫像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个镊子和几个塑料袋，从凹坑里夹出几枚金色的弹头。“南部式特型袖珍手枪！”

林长枫心里暗暗一惊。因为精通枪械的他知道，这是日本人专为那些便衣侦察部队和特高科情报人员制造的手枪，美国人称之为“东方鲁格”。它的子弹是特制的，仅有7毫米口径，手枪尺寸很小，便于隐蔽携带，发射时噪音低，杀伤力也极大，人在没有防护的情况一旦被击中，非死即残。但这种枪的穿透力比较弱，5层棉被就能挡住，这就是为什么会有几枚弹头陷在铜制门板里的原因。难道那晚的袭击跟日本人也有关？心中存疑的林长枫把弹头装进袋子，突然问道：“关于这件事，你有没有听到什么议论？”

服务生说：“议论多了。有的说是上海滩上两个黑帮火拼，有的说是衙门里的人在追杀革命党，还有的说是日本人要杀中国人。”

“日本人？”

林长枫故作惊讶地问。“是啊，我也是听别人说的。那晚枪响过后不久，还有人在门口打了一会儿，好像是几个人围着一个人，人多的那一伙有人说的是叽里咕噜的日本话。再后来，你们巡捕房的到了，那帮人就都撤了。”

林长枫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那么巡捕房是隔了多久到现场的？”

“大概十多分钟吧。”

“很好。另外我还想知道，除了我今天来问过你话外，这几天还有没有其他人来过？”

“没有，警官您是第一个。”

服务生非常肯定地回答。“谢谢你小兄弟，感谢你的配合。另外请替我保密，不要跟任何人谈及我今天来找你的事。”

说完，林长枫从兜里夹出一块银元，在服务生眼前晃了一下。“一定一定！”

那名服务生见了立刻喜笑颜开，立刻伸手接过银元，揣进了兜里。走出饭店，微风习习，林长枫站在门口，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他抽出一根烟，点燃，吐出一口烟圈，香烟袅绕笼罩着他的脸。他的脑海里快速闪现出一组组画面——如果此刻自己站立的地方就是师父当晚遇袭位置的话，那么他遭遇不明袭击，一定会迅速先找一个利于观察的隐蔽点。而眼前饭店门口，除了一个半人多高的邮筒，再无别的遮蔽物。情急之下，他势必会猫腰闪躲到邮件桶边，开枪还击，然后伺机逃走，或是被人救走。想到这些，林长枫掐掉手中的烟，很快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卷尺和一个很大的圆形放大镜。他拿着这两样工具，在邮筒四周默默地走来走去。有时站在某处不动，有时跪下，有时竟趴在了地上。此刻的林长枫就跟着了魔似的，全神贯注地检查着，忽略了周围一切的存在。他咕哝着，一会儿又惊呼，一会儿又叹息，有时竟吹起了口哨，而有时像是充满希望、受到鼓舞似的小声叫了起来。他的这些神情举止，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那些训练有素的猎犬，它们就是在丛林中跑来跑去，大声叫唤，直到嗅出猎物的踪迹才肯罢休。前后共检查了20分钟，林长枫终于在邮筒朝街的一面上发现了一些弹头擦过的痕迹，而另一面上也有一块已经风干了的淡淡血迹。他小心翼翼地测量了这些痕迹之间的距离，偶尔也令人费解地用卷尺测量墙壁，然后非常小心地从地面上的某个角落捏起一小撮灰色尘土，并把它放进一个信封里。接着，又用放大镜检查了邮筒上的血迹。做完这一切，他似乎满意了，终于把卷尺和放大镜装进了衣袋中。看来，在林长枫的脑海里，对当晚唐焯仁遇袭的场景已经有了一个基本的雏形。当时，师父一定是蹲在邮筒朝向饭店的这面，身体紧贴着邮筒，而且人已经受伤，血不小心蹭到了上面。从弹痕方向来看，对方应该是从和平饭店右侧发起攻击，距离在100米内。他把自己当成唐焯仁，慢慢蹲下了身子，用手比划着唐焯仁还击的动作。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在邮筒跟路牙的结合处居然有一枚从泥土里露出小半截的弹壳。他用手小心拨开泥土，然后又从身上掏出镊子，把弹壳慢慢夹到一块手帕里，擦了擦，举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