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行远醒来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只是眼睛睁开一条缝，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耀眼的白，白色的灯光，白色的天花板，还有眼角能看见的白色被子的一角。

他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刚一思考，脑袋便疼得要爆起来，只好又虚弱地闭上眼睛。

朦朦胧胧的，旁边有人聊天，方行远听着断断续续的内容，慢慢拼凑出了事情的脉络。

窗户边上，警校实习生杜羽正在向警官刘欣汇报案情。

杜羽很年轻，略显稚嫩，但是很认真，尽量让自己的汇报更有逻辑。

“师傅，车祸事实很清楚，包括一系列严重的交通违法和两起惨烈的车祸，两名伤者至今没有苏醒，不过没有生命危险。”

刘欣三十来岁，右手插进裤兜，斜靠在窗台上，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见杜羽停下，便奇怪地问道：“怎么不说了？”

“你先消化一下。”

杜羽自以为很幽默。

刘欣却不领情，小声训斥道：“我消化个屁，三天时间，你就搞清楚这么点事情，想不想转正？”

“好的好的，你别生气，接下来的故事有点惊悚，你做好准备。”

杜羽对刘欣的训斥毫不在意，师傅一天不训自己几次，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总感觉缺了点什么似的。

但是背地里，师傅却没少在队长面前夸自己，这次连环车祸，就是在师傅的竭力推荐下，队长才同意自己独立办案的。

“三天前的下午三点，娇子立交桥由北向南的方向，一辆蓝色比亚迪被一辆白色红旗追逐，比亚迪沿着力高大道向南躲避，在力高大道与府南路交叉口前30米处，比亚迪突然越过双实线掉头，与红旗车脱离；

红旗车似乎系统失控，闯过红灯后继续向南、高速行驶，在路口被两辆迎面相撞的大卡车夹在中间，变成了一张纸，根据测算，如果比亚迪当时不违规掉头，被夹在中间的应该就是比亚迪，司机绝无生还的可能。”

杜羽抬头看了看刘欣，刘欣神情极其专注，两道剑眉逐渐向中间靠拢，中间的竖纹形成一个川字。

杜羽继续：“比亚迪与红旗脱离之后，一路违章闯红灯，行进到旭日小区前面的街上，先是逆行撞上一辆奇瑞，然后被一辆高速行驶的水泥罐车撞飞，并被推行30米之后，又撞上一棵大树才停下来，比亚迪严重变形，差点被从中间拦腰截断，好在当时是人工驾驶状态，司机坐在前排，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水泥罐车的目标是奇瑞，比亚迪救了奇瑞，是吗？”

刘欣打断杜羽，他专注思考的时候就想抽烟，便摸了摸裤兜，又想起来这是医院，只好忍住了。

“是的师傅，这个案子并不是交通意外，而是一起重大刑事案件，涉嫌故意杀人。”

杜羽的思路完全沉浸在案子里：“红旗车和两辆卡车的目标是比亚迪，水泥罐车的目标是奇瑞，不过结局很意外，比亚迪逃脱之后，又救了奇瑞。事发的时候，肇事车辆均处于无人驾驶状态，目的很明确，就是要置比亚迪和奇瑞于死地。”

“车辆登记信息查了吗？”

“红旗、两辆卡车、还有水泥罐车登记的车主都是庄严，寰宇公司的法人。比亚迪、奇瑞都登记在金戈名下，哦，就是隔壁房间的受害者，28岁，无业。”

“愚蠢！”

刘欣突然站直，愤怒地看着杜羽：“为什么不申请控制庄严，他有重大作案嫌疑。”

杜羽叹了一口气：“死了，师傅，庄严在车祸当天就死了。”

刘欣有点泄气，便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又示意杜羽也坐下，杜羽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刘欣对面。

刘欣自嘲地笑了一下：“受害人没死，嫌疑人却死了，有点意思，死亡时间呢？怎么死的？”

杜羽咽了一下口水：“三天前的下午2：45，车祸发生之前15分钟，死在自己家的床上，经法医鉴定，没有查出任何致死的原因，技术部门正在读取元机数据，希望他们能查到蛛丝马迹吧。”

刘欣摸了摸下巴，杜羽知道他是烟瘾犯了，果然，刘欣打了个哈欠，又捂着嘴巴掩饰过去了，顺势用手托着下巴，一边沉思，一边分析：

“第一，所有自动驾驶车辆都有防撞功能，说明这几辆肇事车肯定都被非法改装过，被人远程操控，作为杀人工具；第二，庄严根本没有作案时间，所以，远程操控车辆杀人的，另有其人，而这个人，很有可能也是杀死庄严的人。”

杜羽心中不屑，这不是废话吗？

刘欣却突然看着床上的方行远，对杜羽努了努嘴：“他呢，他是谁？为什么你对他只字不提？”

“报告师傅，他叫方行远，没有身份，没有元机，没有家人。”

杜羽非常认真。

刘欣惊讶地看着杜羽：“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齐天大圣吗？哎，不对，他没有身份，你怎么知道他叫方行远？难道他中途醒过，你审问过他，是吗？”

“报告师傅，关于这件事，我要检讨，深刻检讨，触及灵魂那种。”

杜羽突然站起来，以立正的姿势向刘欣报告。

两个人坐得很近，杜羽突然站起来，肚子差点撞到刘欣脸上，刘欣向后推了一下椅子，退后一步也站起来，眼睛盯着杜羽，杜羽面不改色，很严肃。

“走吧，换个地方，坦白从宽。”

刘欣冷冷说了一句，扭头便向外走。

片刻后，楼道的脚步声逐渐消失，方行远再次睁眼，他已经听出来杜羽是谁了，不过并不关心，他现在担心的是，金戈怎么样了？

......

......

金戈的病房就在方行远旁边，他的伤比方行远轻，其实早就醒了，但是不敢睁眼，从刚刚有意识开始，他就听到母亲断断续续的哭泣和一声一声的叹息，他实在不愿意面对。

张素素再没有见识，也知道这次车祸，肯定跟那200万有关系，自己终究还是让母亲失望了，这个家刚看到一点希望，难道又要面临灭顶之灾吗？

他真的很害怕一睁开眼睛，就看见母亲又苍老了十岁。

“金戈，睁眼吧，妈知道你醒了。”

听到张素素的呼唤，金戈知道再也躲不过去了，只好慢慢睁开眼睛，便看见了母亲憔悴的脸，但是脸上却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悲伤、无助和惶恐。

相反，张素素脸上表现出一种难得的坚毅和果断，金戈很惊讶，看来母亲并不是想象中那么柔弱。

“金戈，妈想好了，没事我们不惹事，有事咱也不怕事，我们跟警察把情况说清楚，该退的钱我们退，大不了卖房子，有妈在呢，天塌不下来，啊。”

张素素坐在床边，替金戈掖了掖被子，金戈心如刀割，可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安慰母亲，只好又闭上眼睛。

病房的门突然轻轻响了一下，二人一起看向房门，却看见一个脑袋探了进来，确认无误后，来人便拉开房门，对后面说到：“洪叔叔，就是这里，我妈也在呢。”

31战区参谋长、少将洪凯旋跟着金英走进房间，大步走到金戈床前，先把一袋水果放在床头柜上，接着便低头查看金戈的伤势。

张素素却站起来训斥金英：“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懂事？你把洪叔叔叫来干什么？”

“你才不懂事。”

洪凯旋抬起头训斥张素素：“这么大的事情，要不是金英告诉我，我还不知道，素素，你拿我当外人是不是？”

洪凯旋跟张素素年纪差不多，个子瘦高，长相清癯，穿着定制的军服，显得很精神，有一股军人特有的沉稳干练，估计是当领导时间比较长，张嘴就是训人的口吻。

“就是。”

金英白了一眼母亲：“洪叔叔是爸爸最好的战友，家里出这么大的事，不找洪叔叔找谁？”

张素素斜了一眼金英，回头便拉了一张椅子放在洪凯旋后面，又递给他一杯水，洪凯旋也不客气，给椅子就坐，递水就喝，跟回到自己家一样。

“你那么大的领导，得多忙啊，所以不敢打扰你。”

张素素拿起一个苹果，一边削皮，一边跟洪凯旋唠家常：“再说，你上次给金戈安排工作，他不去，我也怪不好意思的。”

洪凯旋没有理会唠唠叨叨的张素素，却轻轻掀开金戈的被子查看伤势，张素素停止手上的动作，紧张地看着洪凯旋：“严重吗？老洪。”

“严不严重的，只要脑子还好使，我看不耽误当飞行员。”

洪凯旋笑着替金戈盖好被子。

病房里突然变得很安静，除了洪凯旋自己，大家都没有反应过来。

金戈却突然睁开眼睛，惊喜道：“洪叔叔，你是说，你同意我当飞行员了，是吗？”

“要先体检、考试，通过了我才能帮你安排，臭小子，让你去后勤，你还不乐意，我那不是为你好吗？”

洪凯旋一边说，一边接过张素素递过来的苹果，转手又递给金英，随即叹了一口气：“素素，我也想好了，金戈老这么在外面漂着也不行，既然他立志当空军，我再想想办法吧。”

张素素却轻轻摇了摇头：“老洪，今天不说这个。”

“妈，反正除了空军，我哪也不去。”

金戈一听母亲又反对，急了，竟不顾疼痛大声抗议了一句，却不小心扯动伤口，疼得直皱眉。

“就是，妈，你就答应我哥吧，我哥要是当了空军，我看谁还敢再欺负我。”

金英一边嚼着苹果，一边帮哥哥劝母亲。

“你闭嘴！”

张素素大声训斥金英：“没你说话的份儿。”

金英不服气，还要争辩，却被洪凯旋制止了：“都听你们妈妈的，这件事再慢慢商量。”

洪凯旋知道张素素的心思，现在是冷和平时代，局部热点时有发生，作为军人，要随时做好牺牲的准备。

金戈的爸爸金桦林就牺牲在战场上，张素素已经失去了丈夫，当然更加舍不得儿子，洪凯旋完全理解。

金英不说话，气呼呼地坐在床边。

洪凯旋扭头问张素素：“先不说这个了，事故原因查清楚了吗？究竟怎么回事，一场车祸，怎么伤这么厉害？”

张素素叹了口气，又开始削苹果：“还没有结论，隔壁房间还有一个小伙子，伤得比金戈还重，听说是他救了金戈，有两个警察在他房间调查。”

“走，看看去。”

洪凯旋表现出军人特有的果断和执行力，起身就往外走。

......

......

这个年代，想抽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因为公共场所全面禁烟，更不要说这里是医院，刘欣和杜羽实在没有办法，最后亮出警察的身份，才被允许到住院部楼顶的天台过瘾。

刘欣掏出一支香烟递给杜羽，杜羽摇头：“我不抽烟，你又不是不知道。”

“等你干到我这个年龄，你会主动要的。”

刘欣笑了笑，自己点燃香烟，狠狠吸了一口：“说吧，怎么回事？”

杜羽开始回忆：“半年前，师傅，我记得是三月份的时候，方行远，哦，就是刚才那个伤者，找到派出所报案，是我接待的。”

“报案？报什么案？”

刘欣奇怪地问，一口烟雾几乎全喷到杜羽脸上。

杜羽用手扇了扇烟味：“他说他叫方行远，失踪了，或者说，穿越了。”

“穿越？还有用这个理由报案的？”

刘欣情不自禁笑了一声，随即猛吸一口，半截香烟瞬间变成了烟灰。

杜羽附和：“是的，最开始我也不信，以为他不是穿越小说看多了、就是神经病，让他说细节，他就说他记得很清楚，他在2022年3月9日遭遇车祸昏迷了，醒来后就发现已经2045年了。”

“又是车祸，”

刘欣瞪着杜羽：“哪里发生、哪里醒过来的？”

“他说，车祸发生在七方大厦前面的人行道，醒来的时候却在家里。可是师傅，奇怪的是，除了输入人名的时候有几十个重名之外，其他信息，包括指纹、人脸、背影、日影的查询结果都是——查无此人。”

“外围信息呢？家人、朋友、工作单位这些。”

“他倒是说有老婆孩子，可全是查无此人，七方大厦前面的车祸也没有任何记载。”

刘欣又点燃一支烟，却停在嘴边，奇怪地看着杜羽：“完啦？”

杜羽：“完了。”

刘欣：“为什么不汇报？”

杜羽：“我当时以为是系统故障，就给他补办了身份就让他走了，很奇怪，他说他的生日是1992年，按道理应该53岁了，可是AI分析了他的指纹、人脸，还有背影和日影后，得出的结论都是他只有31岁，所以我只好把他的生日定在2014年。”

刘欣直接不信：“什么资料都没有，就能补办身份？你出现幻觉了吧，杜羽。”

杜羽却比刘欣还惊讶：“我也觉得很奇怪，系统最开始也通不过，不管录入指纹、人脸，还是背影和日影，都无法通过，直到后来，我......我”

“你什么你？”

“我录入了他的基因序列，系统居然通过了，我感觉......感觉......”

“感觉什么？”

“我感觉......”

杜羽仿佛直到现在还不相信：“系统似乎为他留了后门，而开启后门的要是就是基因。”

“杜羽！你这是严重失职，知道吗？”

刘欣指着杜羽刚骂了一句，却被烟头烫了手，赶紧甩开：“这不是写检查的问题。”

杜羽哭丧着脸：“师傅，我知道，当我看见受伤者是方行远的时候，我才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刘欣怒气冲冲，还要训斥，手机却响了，刘欣掏出来看了看，队长毛治国，便用手指着杜羽：“毫无警察的职业敏感性，要是让毛治国知道了，看他怎么收拾你。”

刘欣滑开手机，毛治国劈头便问：“车祸的案子查得怎么样？”

刘欣下意识站直身子：“正在查，队长，快了。”

“不用查了，结案。”

毛治国不容置疑：“意外事故，让小杜封存卷宗上缴。”

“意外事故？”

刘欣觉得匪夷所思，他当了快10年警察，没有结论就让结案还是第一次。

“队长，这完全不是意外事故，而是重大刑事案件，给我两周时间，不，队长，一周，我有把握查出真相......”

“我说过，结案。”

毛治国打断刘欣：“这是命令，告诉小杜，有关这个案子的一切信息，让他烂在肚子里，你向我保证！”

“是，队长，我......保证，那......谁来接手这个案子，我们还要继续留在医院吗？”

刘欣无可奈何。

“你们继续留在医院，谁接手不要管，会有人接替的。”

“我们的任务？队长。”

“保证伤者的安全。”

毛治国一字一顿命令：“要是出了任何问题，你们就地脱警服。”

“是！队长，保证完成任务。”

刘欣放下电话，突然毫无心情，阴沉着脸吩咐杜羽：“走，回去。”

杜羽看着刘欣的表情由晴转阴，烟也不抽了，只是拧着眉毛向门内走，便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问道：“师傅，队长怎么说？”

“封存卷宗、结案、按意外事故处理，妈的！”

刘欣忍不住骂脏话，脚步却越来越快。

杜羽觉得不可思议：“意外事故？怎么可能？师傅？这两个伤者怎么办？”

刘欣没好气：“那不是伤者，那是俩活祖宗，记住，从现在开始，关于这件案子，对外一个字也不要提。”

二人走进大楼，来到电梯间，刘欣看了看，电梯还在底层，扭头便往步梯走去，步伐很快从疾走变成小跑。

杜羽赶紧跟上，边走边叹气：“师傅，下次抽烟，你还是给我来一根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