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州总管亲自来了,押送的还是军营人人仰盼的粮食,理当受到将士欢迎。 双方互相见礼,客套话先来两轮,都是笑容满面,大有一见如故的亲和。 毕竟,夏州的安危还指望着赵盼。 而北方前线的仗能不能打下去,又要看贺总管能不能往这里运粮。 双方互为依存,决定了关系从一开始就很密切。 赵盼仿佛就照着平民心目中的大将军模板长的,虎背熊腰、浓眉腮胡,脸上写满了豪爽,大笑起来仿佛能震倒身旁的小树。 军粮送到,自有边军前去接手。贺淳华的队伍终于可以休息了。 赵盼拉着贺淳华往营里走,要给他摆酒接风。 这会儿已到申时初(下午三点多),大帐里面就坐了五人。对面是赵盼和一个副将,这边是贺淳华父子和梁长老。 值得一提的是,赵盼肩膀上还站着一头犀鸟,半身黄半身黑,一张弯嘴大得惊人,至少占到身长的三分之一,眼睛上方还有个夸张的盔突。 贺灵川很怀疑,有这盔突挡着,犀鸟的两只小眼睛能不能看清正前方的景物。 双方做完介绍,饭食就端上来了。 贺灵川一看,每人桌上就两样:杂米饭、炖肉,还有一只盛酒的小碗。 而后,酒碗就被倒满了,还挺香的。 赵盼桌上的肉有两碗,因为他肩膀上的犀鸟跳到桌面上,开始啄肉吃。 它也没手,好在嘴大,叼着肉往空中一抛,张嘴接住就吞了下去。 一口接一口,很快啊。 “今早有个三四百斤的大野猪一头撞在栅栏上,然后就变成了桌上这碗肉。否则我除了杂米、野菜和这坛酒水之外,真拿不出第四样东西待客。”
赵盼笑道,“这大概是知道贺大人要来,否则前线很久没见到活物了。”
附近山林里的飞禽走兽,早被饥肠辘辘的士兵们给吃干净了。 糙米饭里加了好些豆子,贺灵川只能认出黄豆绿豆,还有一种色彩斑驳的不知道什么品种。猪肉就是水煮,只加了盐。贺灵川挟一块入嘴,就觉得膻腥满口,简直难以下咽。 野猪和家猪,肉质天差地别。 这打仗的前线成天缺粮,饭都快吃不上,更别说用什么姜蒜、花椒、大料、酱油来去腥增香。 不过贺灵川眉头都不皱一下,笑眯眯地吃了下去。他在赤帕高原蹲守妖怪的时候,更难吃更古怪的东西都塞进嘴里。 反倒是梁长老只啃一口,就放箸不食。 赵盼目光瞟过来,都看在眼里。 那厢贺淳华也说起路上的战斗,而后道歉:“愧对我王信任,王廷筹措的两万石粮食,我只运来了九千石,当真无能!”
他还没到前线,就派出特使传递消息,所以赵盼早就把这消息琢磨了好几遍,消化了好几遍,滤掉了大部分负面情况,只摇头叹道:“多亏贺总管亲自押送,换作旁人,恐怕都没法子从洪承略手下保住一粒粮食!”
贺灵川看看老爹,见他欲言又止,于是代劳道:“赵将军对洪承略的评价,这样高么?我们从前都很少听见这个名字。”
“洪承略的名声都在北方妖国,他跟东边的国家打仗更多,事迹就很少传到这里来。但我和年赞礼常年戍北,对他的过往是很清楚的。”
赵盼摆手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当今乱世,一战成名者比比皆是,能够百战长胜,甚至不战而胜者能有几位?我再说一人,你们肯定认识——” “洪向前。”
贺淳华微怔:“叛军贼首?”
赵盼突然提起这人,贺淳华立刻意识到,这两人都姓洪。 “不错,扰乱中部、进逼都城的贼首洪向前,就是洪承略的亲兄弟!”
贺家父子都很吃惊:“洪向前的亲兄弟,居然就在夏州?”
洪向前犯的是族诛之罪,也就是说,洪承略算是在逃钦犯? “对,这对兄弟之间罅隙很深,洪承略就没去帮着洪向前造反。否则柯继海他们能不能击败洪向前、解都城之危急,可就不好说了。”
赵盼长叹道,“洪承略最擅于捕捉战机,至少在两次关键战役中都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贺大人能从他手下保住近一万石粮食,我不敢再苛求。”
贺淳华眉头紧锁:“但这人游荡在我军后方,总是重大隐患,得设法除之。”
洪承略的油滑,他已经见识过了,昨晚就两度从夏州军队眼皮底下逃走,还差点杀掉他儿子。 洪承略的所有对手都巴不得弄死他,可他现在还活得好好儿的。 想到这里,贺淳华心底突然浮起另一个念头。 “不战而……屈人之兵?”
赵盼放下碗:“贺大人说什么?”
“哦没什么。”
贺淳华举起酒碗,“我敬赵将军一碗。有你镇边,大鸢之福。”
赵盼是与柯继海、吴迪齐名的大将,换一个人过来,还真挡不住年赞礼的攻势。 他举碗一饮而尽,也不谦让。 “我儿在白鹿镇探访,听说洪承略夫妇在那里隐居三年,生活居然穷困潦倒。”
心高气傲的名将避世隐居、甘愿受穷受气,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因为根本不赚钱。贺淳华又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赵将军可知究竟?”
“北方妖国传过来的版本很多,流传最广的一个,是洪承略幼时颠沛,两次遇险都被妻子阿金所救,两人一起流浪吃苦,所以感情笃深。后来阿金难产,洪承略立血誓封刀,可惜儿子还是夭折,妻子也瘫痪了。他心灰意冷,又受誓言束缚,干脆挂印辞官,从此隐居乡间。”
贺淳华忍俊不禁:“胡说八道。这么一件小事就能令如日中天的将军封刀?儿戏!”
“我也觉得不能。可是民间百姓最爱这种话本子。”
赵盼笑道,“我早年听说,洪承略曾经卷入王室内斗之中,并且还站错了队,辅助的是当今妖帝的死对头。嘿嘿,你我都知道其中凶险。所以他辞官避祸的可能性很大,或许借用了妻子难产的名义。这也是跑得好、跑得快,否则贝迦新帝上位之后,未必有容人的雅量。”
就算有,洪承略当时也不敢赌。 “这还有点道理。”
贺淳华沉吟,“不过他现在复出,给浔州人带兵,这多半是北方妖国背后指使。”
“那是必然。年赞礼在他手下吃过两次败仗,可洪承略现在带的是浔州的兵。若非北方妖国授意,他怎会为手下败将服务?”
赵盼哼一声,“到处在打仗,到处都有妖国搅局的身影。偏它还不自己下场,可恨!”
贺淳华嗯了一声,若有所思。 众人聊了这么久,饭菜早就干完了。 赵盼还算体贴:“你们远道而来,天也黑了,我不打扰你们休息。”
贺淳华却道:“无妨,我现在就想去前线看看。”
新任夏州总管爱岗敬业,和那些养尊处优的官员不同,赵盼当然不会反对:“那请跟我来。”
贺灵川当然也跟在老爹身后,一起参游前线。 原来敌我双方以一条邯河为界,河面宽十五丈左右,河以北被浔州人占走,河以南就由赵盼的军队驻扎。 鸢国官军的营地驻扎得还算齐整,而对岸也是灯火通明,从贺灵川站立的位置,还能看见浔州军营里手持长枪的哨兵身影。 两边距离这么近,但眼下气氛还算平和。 贺淳华也问:“最近没打起来?”
就算前线,也不是天天开干的。 “这两天后方的农田插苗,前线约定免战。”
赵盼指了指营前张扬的黄旗,“时令到了,若不赶时间种上田,来年都没吃的。”
“看来,浔州的粮食也不富裕。”
否则浔州人就该发力猛攻,把鸢军垦殖屯田的机会打掉。 “浔州去年旱过,粮食欠收。若不是今年洪向前突然攻打卧陵关,大司马发动国变,我估计年赞礼都不愿意选在今年倒戈叛国。”
“北方妖国不支援?”
“孙孚平被杀后,年赞礼谋反败露,只得自己先向贝迦国投诚,我听说贝迦国对他的态度比较冷淡。”
贺淳华笑了:“上赶着不是买卖。”
如果贝迦国主动劝降年赞礼,给他的待遇必定很高。 “是啊,如果贝迦支持年赞礼,要钱给钱,要粮给粮,我们根本坚持不了这么久。”
赵盼恨恨道,“它就想看我们内耗,以后再坐收渔利。年赞礼这个蠢货!”
“然而北方妖国现在也动手了,起用洪承略此獠。”
贺淳华沉吟,“它对待鸢国的策略,或许有所改变。”
赵盼叹了口气:“这里没有外人,我给你交个底儿吧。贺大人,我们在北方妖国这样历史悠久的古国眼中,其实是撮尔小邦。它现在的重心在东部,应该没兴趣往这里伸手。”
贺淳华沉默了。贝迦国对待年赞礼的态度,足见这个国家的傲慢。 毕竟它在六百年的历史当中,一直都是强者。 贺淳华的心态很微妙,好像反而要庆幸贝迦国对这里的漠视,否则夏州更是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