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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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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可以揭开穆立的真实身份了,他就是前往三宝营子追查柳欢喜的警长,名叫狼七,现在天津卫警察厅任职。狼七的哥哥狼三是清庭京畿捕盗营的捕快,庚子之乱后,曾受九门提督指派,寻找宫中失窃之物。几年之内,绝大部分丢失的东西都被追回,在重点追查的物品中,唯有御药房的一只木箱没有下落。并不是没有线索,但都是刚刚有了眉目,人就不明不白地死了,好像总是有人走在他的前面。先后查了几十个人,最后查到的一个太监名叫富大川,系盗窃木箱的疑犯之一,家住直隶河间府裴庄村。清代,直隶省的静海、沧州、昌平、河间、平谷、任丘、南皮、涿县、枣强、交河、大城、霸县、文安、庆云、东光……等县都是出太监的地方。这些县,因为有几个当太监的发了财,对穷人家就产生了影响。他们彼此援引、介绍、鼓吹,进宫当太监也就成了风气。狼三几经周折,差不多跑遍了这些地方,才在河间府查出一点下落。赶到那里时,被告知富大川确有其人,从小进宫当了太监,但早就与家里失去联系,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而据宫中内务府慎刑司挡案记载,富大川早年入宫,后告病回家,就不知去向。看来,这个富大川一定是冒名顶替之人。狼三回到北京后,在后入宫的太监中查找,终于找到一个名叫柳欢喜的人。清末早已不再招募太监入宫,有些想当太监的人,花银子贿赂总管太监,顶替那些走死逃亡的太监姓名,混入宫中。柳欢喜就是这样入宫的。

他先经表兄推荐,在孚敬郡王府当差,教郡王的孙女岫格读书。因其通相术,各府王公及王妃命妇、格格、阿哥、与府中有来往者,都找他看相。因算得准,声望日高。后听说宫中有变通招募太监的办法,便找一位熟络的阿哥代为办理,用二十两银子买了富大川的名字,照规矩入内务府三旗管领挂挡。到慎刑司报到时,虽然已经打通关节,官样文章还得做。有人问:“富大川,你为什么逃走?”

“外边剃头回来晚了,怕挨打才逃走的。”

“逃走过几次?”

“一次。”

按照大清律,逃走一次责打四十大板继续当差,逃走两次罚南苑吴甸喂马三个月才能回来;逃走三次罚黑龙江与官兵为奴,三年后才能回来。所以没有回答逃跑过二次三次的。柳欢喜就这样当了太监,连责打都免了。当然,柳欢喜捡的便宜不止是这些。首先,免了断子绝孙的那一刀。光绪年间,在京城给准备进宫的孩子干“净身”营生的,有南长街会计司胡同的“毕五”和地安门内方砖胡同的“小刀刘”。这两家的家主都是清朝的七品官,他们每年按四季,每一季给总管内务府进40名太监,“净身”一类的手续就由他们两家全包了。想把孩子送宫里当太监的人都要到毕家或刘家“挂挡子”,也就是报名。要看相貌、言谈举止、聪明伶俐劲儿,还要摸裆,认为合格以后才能收留。其次,“净身”时死去活来自不必说,养好伤以后,进宫之前,每人个要准备一套靴帽袍褂,这笔治装费,连同挂挡、净身、疗养、饮食、医药等费用,合起来有百八十两银子,毕、刘两家可不白送。穷人家拿不出来,就得事先立下文书借契,等孩子进了宫,听凭毕、刘两家从孩子应领的“月份”里扣。如果进宫后混得不怎么好,这笔债几十年还还不清呢!为了报答毕、刘两家引进的情份,以及希望他们在总管太监面前说几句好话,进宫之后,逢年过节还得给这两家送礼,这又得一笔开销。

这些倒是能躲的躲,能省的省了,可改名换姓入宫当了太监,柳欢喜不知是喜是忧,掉了几颗眼泪。为了混口饭吃,父亲给起的名字,叫了二十几年,说没就没了!而且,进了宫就再难回家了。天可怜见,也许会有飞龙在天之象,否极泰来呢。柳欢喜先是在宁寿宫膳房侍膳,后来又转到宁寿宫司房管银,即管理宫中银两的支出。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司房吃银子总比在膳房吃剩饭剩菜强。此后多多少少地攒了些银两,捎回家中买了几亩薄田,弟弟和老娘可以吃顿饱饭了,也不枉他这个当兄长的做一回太监。因为柳欢喜会看相,那些王妃命妇进宫朝见慈禧的时候,对太后说,富太监会相面算卦。慈禧听说后,把他传进殿里,用手绢包了一样玉暖手,让他算算是什么。柳欢喜跪在地上,心中虽然畏惧,还是用六壬金口诀测中是一块玉器。太后大笑,一抖手绢说:“他真是神仙!”

宫内笑声不断,柳欢喜却是惊恐无比,担心招来主管太监的忌恨。此后,全宫的大小太监一律称他为神仙,或神仙富。慈禧或总管太监有事,告诉听差太监:“叫神仙富去!”

就这样,那些有头有脑的人物总找他相面算卦,深得宫中人的喜欢。

在那次宫中内乱中,有五名太监交慎刑司秘密处死,另有三人发配充军。狼三曾到盛京布鲁图库柳条边门,找到发配到这里的一个太监,了解到一些重要情况,特别是柳欢喜顶替富大川混入宫中当了太监的重要情节。正要继续追查,清廷垮台,狼三停止行动。他回到天津卫的老家,以为这段经历将会被他带进坟墓的时候,突然从北京来了一个人,说是受人之托,专程给狼三送一件礼物。来人带来的是一张画,这张画的特别之处在于是用朱砂画成,画名为《九九消寒图》。画上由九个字组成的题词“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每个字都由九画组成,从一九开始每天描写一笔,到九九八十一天正好描完。每个字都用红笔双钩下来,用的是皇宫中自制的朱砂墨。上面还有“乾隆御笔”的印玺。狼三一见此物,脸上现出惊悚之色,若不是在家中多年,差点下跪接旨了。原来此人是从皇宫中来,所带之画一直是宫中的赏赐之物,不是随便可以给人的。狼三知道,这一定是宫中有事求到他的头上了。他觉得,别说是皇宫里面有所求,就是一般人找到头上也不能拒之门外。果然,来人说,逊帝不久前大婚了,婚后急于寻找那只木箱,箱中放着当年长白山关家鹿趟贡入宫中的灵芝杠,不管什么人,只要能找回来,都有重赏。狼三做为当年经办此案的捕快,最为得力,所以宫中还想让他继续查找。只可惜他年事已高,力不从心,无法应下这份差事。来人不无遗憾地走了,临走前他告诉狼三,此事不许传扬出去。狼三已经知道逊帝所患之病,不是阳萎就是性无能,也不觉得奇怪,点头答应。逊帝之前的两位皇帝同治和光绪虽说身边后妃成群,却都没有留下一点儿骨血,大清国是该然倒台。可是,逊帝就是普通人,没有继承大统这一说了,也不能绝了后吧?

正在天津卫警察厅当警长的狼七来看望哥哥,进门时正巧与宫中来人打了个照面,也许是职业习惯,他多看了那人两眼,立刻觉得此人大有来头,细问狼三。狼三说是打听他当年查找的一只木箱有无下落,并把木箱的来龙去脉告诉狼七。不久前,紫禁城的建福宫一带发生一场大火,不仅把那一带有数百年历史的宏伟建筑付之一矩,而且把宫中收藏的无数奇珍异宝也全都烧毁。也许是这场大火使宫中的人想起了这只无踪无影的木箱?当年,狼三追查木箱时曾想过,它出自御药房,那里的太监专司带领御医到各宫请脉并兼制药饵,不会有价值连城的宝贝呀!犯得上这么费时费力吗?可能是太监从别处偷得的宝物,藏于御药房,还来不及带出宫中就被发现……事情过去二十多年了,宫中又有人想起了它,可见这灵芝杠不是等闲之物。

听说木箱的来龙去脉之后,引起了狼七的极大兴趣。他想,依靠自己的身份和哥哥掌握的线索,一定能把灵芝杠找到的。到那时再送入宫中,岂不是发了一笔横财?狼七原想只要按照哥哥十几年前查到的柳欢喜的下落,找到此人,灵芝杠就会拿到手里。不料他赶到三宝营子时,柳欢喜刚刚入土为安,他唯一的侄女琉璃琐也不知去向,木箱更是无从查找。清廷垮台十多年了,人世沧桑,谁知又有哪些变化?狼七思前想后,觉得不能这样大张旗鼓地查下去,他改变策略,化装成药商追踪琉璃琐,终于将她赶上。狼七看见她果然带着一只箱子,心中有了几分把握。只是无法肯定是不是自己要找的木箱,迟迟不能下手。狼七看着女扮男装的琉璃琐,处处谨慎,心中好笑,你再小心还能逃出我的手心吗?这么贵重的东西,一个没见过世面的黄毛丫头也敢带在身边出远门,连个伴儿都没有,真是一脚踢死个麒麟,不知贵贱的东西!哼,只要我盯往箱子,别人休想打它的主意!

狼七有这信心,也有这能力,虽然费了一些周折,还是把箱子拿到手中。他已经开始盘算怎样进宫领赏了,却忘记了螳螂捕蚕,黄雀在后的教训,不经意间暴露了身份。也难怪,狼七虽然身为探长,但他并不了解关东的风俗。关东大车店是个极为特殊的地方。表面上看,这里供南来北往的生意人和车老板打尖住宿,是人员流动最勤的。正常人绝想不到,这里也是藏污纳垢的是非之地。漫长的冬季,土匪猫冬,队伍解散。有的光棍去找相好的女人;有的去“拉帮套”;无家可归的就住到大车店里。他们既拿大车店做隐蔽,也借机偷听老客谈论各大户人家的私财,以便绑票要价。混迹于这样的店里,十分安全可靠。有时军警来搜,也看不出破绽。这类店多处于人来人往、交通便利之地,出了事也好脱身。

有一个报号“老北风”的土匪,单搓,就是一个人单干,独来独往,把逃鹿镇的大车店当成猫冬的地方。此时虽不是冬季,他到逃鹿镇一定要到这里落脚。也该着狼七倒霉,他刚搬进大车店,就被“老北风”瞄上了。他一眼就看出,狼七绝不是善良之辈。别看他穿得破烂,但举手投足之间,毫无卑微低下之感,破毡帽下两只眼睛乱转,总像是在琢磨人。看他去酒馆喝酒,更证实了自己的判断。趁这家伙酒酣耳热之际,“老北风”悄悄回到大车店,拿起他的木箱远走高飞。

“老北风”原名姓甚名谁,很少有人知道了。一般人只知道他叫五花头,他小的时候,娘背着他做饭,不小心把他掉进粥锅里,娘伸手去抓,人倒是救上来了,抓他的时候,在头皮上留下五道手指印,白花花的,再也不长头发,也留下了这个绰号。娘死后,五花头孤身一人,穷得娶不上媳妇,就上山当了土匪。原先他当崽子,砸窑时打冲锋,走路时给四梁八柱牵马坠镫,分到的钱财有限。干了一段他明白了,他这样的一辈子也当不上四梁八柱,还不如自己拉绺子单干。他离开入伙的匪窝,找了几个人,真的拉起了自己的绺子。他想,要干就干大买卖,既能创出个名声,也能壮大队伍。正巧,他得到消息,海平府有几车兵饷要送往边关驿站,就决定劫下它。他没想到,自己人少,武器也落后,被押车的官兵打个落花流水,其他人被当场击毙,只有他子弹打光被活捉。劫兵饷注定是死刑,他被押在牢里,录了口供,就等开刀问斩了。说起来,等死的滋味比死亡本身更可怕,监狱里又用酷刑折磨犯人,更是难以忍受。给五花头用的刑罚是土匪用来折磨“肉票”的木驴子。这木驴子是用小缸粗细的倒木,抠出大腿粗细的两个洞,把犯人的两腿伸进去,再把脚脖用铁链链上,木驴子正好夹在大腿根上,腿和屁股都不能动。时间一长,大腿根磨烂了,成片的山虫蚂蚁日日夜夜叮咬他的肉,想抓挠又够不着。虫子在他的肉里做了窝,烂肉生了蛆,爬上脖子、耳朵、鼻子、眼睛,甚至嘴里。他疯了一样,一边吐着蛆虫,一边大声地吼叫:“让我死,快给我一刀吧!”

没有人理他,只有一个哑巴老头给他送饭。他日日夜夜倾听蛆虫噬咬他的血肉时发出的细屑声音,感觉生命的能量正在一点点流失,不同的是,比千刀万剐还要漫长……

一天夜里,狱卒带着一个洋人来到死牢,狱卒指指他说,“看,就是他……”洋人一言不发,打量着他,看着他把一只只肥硕的蛆虫嚼碎,咽下去,看着他头上的五道白印渐渐变成深紫色,像是欣赏一场精彩的表演。洋人临走时,满意地点点头。

第二天一早,牢狱监事亲自来到五花头的牢前,说:“五花头,我想给你指条活路,你想不想走?”

五花头恶狠狠地说:“我只要死路,你们快点动手吧!”

监事笑笑:“不,你不能死,我派你出趟差。”

“什么差,是给阎王送信吗?”

“差不多,是摸阎王的鼻子。”

“有屁你快放!”

监事说出了洋人的打算,有一件东西,只要五花头能弄到手,就放他一条生路。洋人认为,他要的东西有很多人盯着,也许已经落到别人手中,要想弄回来,靠官方大张旗鼓兴师动众不行。披着传教士外衣的洋人伊万诺夫觉得,只有以恶克恶,以贼防贼,才能达到目的。洋人用五千大洋买通了监事,监事才决定把五花头从死牢里买出。五花头弄清是洋人要用他,大骂道:“我就是死在笼子里,也不给洋人干事!”

监事不知道,五花头的老娘曾被俄国大兵强奸过,他恨死了高鼻深目的“老毛子”。监事并不生气,只是笑着挥挥手,有人送来一筐蝎子,倒进牢里。转眼之间,蝎子爬到五花头的脸上、头上,咬肉喝血。不一会儿,五花头就撑不住了,大声叫着:“我干,我干!”

监事笑了,叫道:“来人!”

狱卒送上一件东西,监事打开,原来是牢狱长处死死囚的“造册”,其中一页上分明写着五花头的名字,说这个报号“老北风”的土匪因抢劫罪已于甲申年春验明正身,绑赴刑场处死。五花头的名字上划着红勾。监事说:“完成洋人的差事,你就拿上银子,远走高飞吧!”

五花头斜了监事一眼,说,“你就不怕我跑了?”

监事哈哈大笑,招了招手。一个狱卒押着一个女人进来,女人牵着一个男孩子。五花头愣了一下,指着监事说不出话来。那女人是五花头的第三个相好,男孩是他们的骨血,也是五花头唯一的后代。监事挥挥手,狱卒带女人下去。五花头大骂监事,监事并不生气,仍然大笑着说,“五花头,你明白就好……”

连监事也不知道,伊万诺夫想要什么东西。离开大狱后,伊万诺夫请五花头喝酒,在酒桌上,伊万诺夫才说出,自己要找的是一只木箱。此箱已经从奉天送出,可能到达逃鹿镇了。一定要在木箱进入大广川之前弄到手,事情就这么简单。逃鹿镇!这可是五花头经常光顾的地方,聚八方客栈、悦来大车店和几家饭店都有他的眼线。那天清晨穆立和几个人大打出手的时候,五花头就在暗中监视了。他看见两个年轻人越窗而逃,并没有理会,因为他们空着手。倒是穆立的行踪他十分注意。稍不留神,穆立就不见了踪影。五花头并不慌,逃鹿镇只有东、西两个出口,生人出入逃不过他的眼睛。只要穆立离开逃鹿镇,他就能知道。果然,晚上就在大车店发现了改头换面的穆立,五花头抓住机会,将木箱弄到了手。

五花头把木箱交给伊万诺夫的时候,见他眉开眼笑的样子,忽然想知道,箱子里放的是什么东西。洋人嘛,看中的东西决不是普通物件。只是,这只木箱轻飘飘的,不像是贵重之物。不料,伊万诺夫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的要求,反倒更加勾起了他的好奇心。只要他想看,就一定能看到。伊万诺夫若想离开逃鹿镇,要去牛马大街雇车,五花头用土匪惯用的伎俩,传播一条消息,说谁把车雇给洋人,土匪就绑谁的票。这样一来,没有人敢把车雇给伊万诺夫,他五天之内休想离开逃鹿镇。趁伊万诺夫到处雇车的时候,五花头悄悄潜入伊万诺夫在旅店的房间,找到了木箱。他发现,木箱已经被打开,里面有一架毛皮呈灰色的二杠鹿茸,放在干瘪的灵芝中间。灵芝不知有多少年了,长了霉斑。五花头大为失望,鹿茸是值几个钱,但还没有到让那么多人眼红的地步。伊万诺夫出五千大洋买通大狱监事,又用五千大洋让自己盗得木箱,一万大洋的代价,就是为了这架鹿茸吗?按眼下的行情,说出大天来,这架鹿茸最多也不过值八百大洋,要是到离此地不远的关家鹿趟去买,还会便宜。这洋鬼子也太大头了吧……且慢!洋鬼子也不是好糊弄的,他肯出这么大的价钱,自有他的道理。五花头突然想起,前些年在山上为匪时,曾听说关家鹿趟抓到一只王子鹿贡入皇宫的事情,进贡的鹿达官关近山得了不少赏赐,却在回来的路上不明不白地死了。看这架鹿茸的年头不短了,会不会是当年贡入宫中的神鹿灵茸?听说这木箱是有人专程送回关家鹿趟的,即使不是神鹿灵茸,也不是一般的鹿茸!想到这里,五花头兴奋无比。就凭伊万诺夫出的价钱,有这架鹿茸在手,还会发个大财……想到这里,五花头心头悸动不已,全身又痒又痛,仿佛那沉重的木驴子又戴在了他的腿上……他的差事还不算完,狡滑的大狱监事告诉他,只要伊万诺夫没有安全离境,就要拿他是问!此时拿走鹿茸,等于白拿。不拿就不拿!五花头冷笑。是不是神鹿灵茸还不好说,忙什么?得先去打探打探。打听明白了,鹿茸也逃不出我的手心!

走出伊万诺夫房间的五花头已经拿定主意,马上去关家鹿趟,找那个来送木箱的人。只有他才能说出木箱的来历,弄清到底是不是神鹿灵茸。

关有良确认眼前之人就是报号“老北风”的土匪五花头时,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那一瞬间,一股凉气从心底冲上来,血液凝固,四肢麻木。“你,你……”关有良指着五花头说不出话来。当年“老北风”的大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听说他被官府判了死刑,还有人放鞭炮呢!

五花头哈哈大笑,原本五道白花花的头皮变成红色。“鹿达官你别害怕,我不是越狱出来的,也不是借尸还魂。在大狱里蹲了几天不假,也差点儿摸着阎王的鼻子,可我压根儿就没死!今天到你这里是打听一点事儿。”

关有良惊魂未定,心说这个恶魔肯定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善良人家,谁愿意和这样的人有过节?可又不敢惹他,只求快点儿把他打发走了事。“五花头,多年不见,有什么吩咐,你尽管说,尽管说……”

五花头端起茶杯,却不喝,眼睛直直地盯着关有良。“在奉天省关大议员面前,我五花头不过是跳蚤的脸,能有多大面子,还敢提吩咐二字?只不过想打听点事儿。这几天关家鹿趟子有没有外地人来过?”

“外地人?”

关有良心中顿了一下,躲开五花头的目光。

砰的一声,五花头放下茶杯,厉声喝问:“有,还是没有?”

五花头眼皮一麻搭,又吓了关有良一跳。他听说,五花头要杀人的时候,先闭上眼睛,头上的五道花放出红光……天那,你可千万别闭眼睛……

“有!有!鹿趟子嘛,人来人往的还能少了?不知你要问的是什么人?”

“从奉天来的两个年轻人,好像是药商。”

“哦……你问的是他们呀,来过来过。”

“现在在哪里?”

“到鹿趟子看看,就去了海平县城。”

“他们没说来干什么吗?”

“唉,到鹿趟子还能干什么?就是买药材呗。”

“不一定吧?也许有送东西的呢!”

“送东西……?”

关有良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跳了起来,怎么,五花头也知道木箱的事情了?这家伙能从大狱里出来,大概也和木箱有关。如此说来,有人在利用他,他的背后还躲着一个想要木箱的人!好啊,正好借机会探探他的底儿。

“五花头,你到鹿趟子上上下下几十号人随便问问,这几天有什么人给我送过东西。若是查问出来了,东西归你。”

关有良心里有了底,说话时神情镇定。

“真的?”

五花头鼻子哼了一声,不知道是相信还是怀疑。他的目光又紧紧地盯住了关有良,突然哈哈大笑。“你紧张啥?也不是你绑了我的肉票,我就是随便问问。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说实在的,咱俩是熊耍把戏狗叫唤,各不相干,给你送东西关我屁事,我就是想见见两位药商,有一个朋友托我帮着卖点药材,想问问他们要不要。”

这回轮到关有良发笑了。这个土匪还会帮人做这样的事?鬼才相信。先给他顺竿爬,看看他还说什么。“不知你朋友的药材放在什么地方,我派几个人到海平县城找找他们,让他们去找你……”

“药材嘛就在逃鹿镇……不过,不劳鹿达官烦心了,药商多得是,非找他们干啥?告辞!”

五花头起身就走,关有良跟在后面。

“多长时间不来了,吃了饭再走!”

“你敢留我吃饭?也不怕坏了你的名声,还做不做生意了?再说,我真想找你时,你想赶也赶不走我……”五花头哈哈大笑,越走越远。

关有良擦去一头的冷汗,他断定,五花头找东西是假,找人是真。看来软禁琉璃琐这步棋是走对了。除了五花头,保不准还有人想找她呢!他不敢迟疑,把关维找来商量对策。

关有良已经知道关维在逃鹿镇发现木箱,正要劫到手时,被穆立阻挡的经过。他告诉关维,五花头无意中透露一个情况,那就是木箱还在逃鹿镇,让关维赶快去找。关维正在寻找穆立的下落,他认定箱子在穆立手中,对关有良的消息表示怀疑。五花头是一个土匪,有谁能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托付给他?刘萍告诉他日本人对木箱很感兴趣,他们不会派土匪去找吧?关有良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听他说话的意思,木箱很可能落到他手中了。至少,他知道木箱里装的是什么。他来关家鹿趟找送箱子的人,也许是要鉴别或者核实一下箱子中的东西。你赶快去,别让送到门口的东西,落到旁人手里。

关有良父子商量这件事的时候,伊万诺夫已经雇到了马车。这个身材瘦削的洋人也不是等闲之辈,他见在逃鹿镇雇不到车,就去东边的路口等着,见到外地来的车就问,到底让他找到一辆车,装上东西,立即启程。大车在响亮的马铃声中向西而行,沿着曲曲弯弯的山路,一会儿就消失在茂密的树林中。

五花头在海平县城转了一圈,人海茫茫,又不敢声张,只好叮嘱几个过去的眼线,注意寻找两个南边来的年轻药商,其中一个是从南洋来的。他相信,一定能找到这两个人,问个明白,再决定如何对付伊万诺夫。五花头返回逃鹿镇,发现伊万诺夫已是人去室空,他头顶的五道白印立刻涨成了紫色,一拳将店主打得昏死过去。

此时,伊万诺夫正坐在颠簸的大车上,观赏山林美景。山林中清新的空气令他心旷神怡,他哼着家乡的乐曲,好不惬意!他出身于白俄的贵族家庭,俄国十月革命后,将他们扫地出门。伊万诺夫流亡法国,当了一名传教士。位于小八家子村的法国天主教堂是上个世纪建立的,经几十年的建设,已经成为一座哥特式双峰大教堂。后来,伊万诺夫被派到这里传教,也顺便替一家欧洲的制药公司采购关东产的药材。这家公司用量不大,主要是以科研为主。最近,公司要研制开发一种新药,急需一架最好的鹿茸,不惜重金购买,以进行对比试验。伊万诺夫过去采购的鹿茸都不合乎要求。恰在此时,伊万诺夫从表妹金娜处得知有人要送木箱到大广川,木箱里可能放着一架上好的关记鹿茸,是当年贡入皇宫之中的。这个消息来自日本人那里,绝对可靠。伊万诺夫凭着超人的嗅觉感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既然已经有人注意到这只木箱,他采取的手段就要与众不同,而且要出人意料。冥思苦想,想出了利用土匪暗中取事的办法,果然一举成功。他为自己的妙招儿洋洋得意,嘲笑智商低下的中国人。

眼前来到乌龙岭最高的山岗,翻过去,就是一马平川的大路,直通奉天。伊万诺夫不想在路上耽搁太多的时间,催促车夫加快速度。

爬过两段陡坡,又拐过一个“之”字弯,来到了山顶。一块花岗岩立在路旁,上面刻着“乌龙岭”三个大字。一个老头儿背着背篓,靠在上面休息。山林里经常可以看到独来独往的山民,或采药,或打猎,没什么稀奇。但这老头的装束却吸引了伊万诺夫的目光。他中等身材,谢顶了,一圈白发中露出黑亮的头皮。年轮般的皱纹布满面颊,上挑的长寿眉现出几分威严,防蚊帽吊在脖子上。说不准他的年龄,硬要猜,可能会有二十岁的误差。老头正用火镰点烟袋,烟袋嘴是鹿茸刻的,烟袋杆是空心柳的,磨得油光透红。烟口袋是鹿皮缝的,上边缀着同样光滑通红的小核桃,还有银制的抠耳勺、黄鼠狼生殖器制成的乳白色牙签。身穿右大襟青布褂子,钮扣是铜的,上面铸着阳文“寿”字。腰系玄色宽腰带,抿腰裤子,扎着腿带子,脚穿水袜子。屁股上还吊着一块狍子皮,当坐垫用的。车到老头面前了,伊万诺夫还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头在花岗岩上磕磕烟袋,将烟袋伸在吃力地上坡的马车前,“吁……”马车停下了。

伊万诺夫不解地看着他:“老头儿,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想过乌龙岭,把木箱留下来。”

老头声音不高,却有很强的穿透力。

伊万诺夫吃了一惊,他万万想不到,在这里会遇上劫道的。他再次打量老头儿,又看看周围,没发现别的人。

老头儿说,“不用看,就我一个人。”

他的烟袋硬硬地横在那里,细虽细,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芒,透出的气势不亚于一根粗大的木杆。

“你,你是干什么的?”

“我就是一个老百姓,一个山里的中国老百姓。”

“你要木箱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觉着这木箱不能让洋人拿走。”

“你……好大的胆子!滚开!”

伊万诺夫吼道。

“好啊,你试试,我的烟袋横在这儿,看看你的马车能不能过去。”

老头儿并不急,一字一顿地说。

伊万诺夫怒道:“车老板,别理他,赶车!”

“驾——”车老板挥动鞭子。拉套的马晃着脖子,原地踏着前蹄,任凭鞭子抽在全身最软的地方——耳朵根子后面,也不肯向前一步。伊万诺夫气急败坏的跳下车,走到老头面前,一个直拳打过去。老头机灵地躲开,伊万诺夫发现,老头是罗圈腿儿。山里的水硬,很多人患了大骨节病,这却丝毫不防碍老头儿的功夫。两人大战,车老板呆在一旁。伊万诺夫大叫:“快,快走!”

车老板这才醒过腔来,赶起马车向山下奔去。眼看马车越跑越远,转个弯之后已不见踪影,老头还是不慌不忙的。他偷个空子,摆脱伊万诺夫,向山林中跑去。伊万诺夫并不追赶,得意地拍拍手,“哼!吃了豹子胆了,敢劫我的车!”

一阵清脆的马铃声由远及近,一辆豪华大马车沿山路驶来。大洋马一路碎步,从伊万诺夫身边驶过,扬起冲天的灰尘。伊万诺夫认识,这是刘老静的专车,心中疑惑,这老东西去哪儿呀?他后悔没把车拦下,坐上去追自己的车。

车上坐着赖传久,他坐上马车后,刘萍告诉他,出海平,奔逃鹿,沿着去奉天的路追,也许能得到木箱。赖传久已经知道刘萍不是一般人物,她的消息肯定可靠,便毫不犹豫地追上来。他若是知道,刘萍刚刚接受了荒木俊夫交给她的任务,继续寻找木箱,监视赖传久的行动,真不知道会有何感想!刘萍感谢他的治病之恩,无以报答,才向他透露了这一重要情况。

赖传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木箱,但他下定决心,要一直追到奉天。越过乌龙岭,来到山下平川的时候,见路旁的大树下站着一个老头儿,叼着大烟袋抽得正欢。赖传久没心思观景,马车借着下山的速度,飞快地向前。与山顶上的情形如出一辙,车到老头儿面前,他仍然是把烟袋杆一横,疾驰的马车乖乖地停了下来。

赖传久下车,看看老头儿,“哎,老伯,你想干什么?”

老头儿上下打量他,说,“你是啥地方人?”

赖传久说,“我是从新加坡来的药商,有事吗?”

“没啥事儿,想送你一样东西。”

老头从树后搬出一只木箱,递到赖传久眼前。赖传久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正是琉璃琐丢失的木箱呀!

“老伯,你从哪里得到它的?”

赖传久三步并做两步跑到木箱前。

“年轻人,你别多问。我刚刚从一个洋人手里劫下来的,想把它送给我见到的第一个中国人。别管你是从哪里来的,是中国人就行。拿去吧!”

老头儿把木箱塞到赖传久怀里,转身进了树林。赖传久喊了几声,老头就像没听见似的,消失在林莽中。

木箱失而复得,赖传久恍如梦中。他兴冲冲地上了车,对车夫说:“回去!”

就在二十分钟前,山坡上曾发生惊险的一幕,一辆快速下山的马车突然跃出大道,摔到路边的岩石下。一直在这里等待的老头儿不慌不忙地走到马车旁,看看昏过去的车老板,把他拉到平坦的草坪上躺好,抱起木箱离去。这些事情赖传久知道与否都不重要了,他得到了木箱就得到了一切。他坐在车上正想着,到哪里安置这个来之不易的木箱?

伊万诺夫大步向山下走来,极目望去,不见他的马车。伊万诺夫并不灰心,也许,它正树林后面等着呢。当他看见豪华马车再一次从他面前驶过,已经顾不上想它了。

豪华马车越过乌龙岭,向着逃鹿镇行驶,赖传久还在苦苦思索着。这老头儿真怪,他说的是真话吗?怎么又冒出个洋人来?……现在,去大广川,还是去海平县?人地两生,谁是可以放心托付的人?刘萍吗……

赖传久胡思乱想了一阵,突然觉得这辆豪华马车太扎眼了。他将车夫打发走,脚步迈向关家鹿趟的方向。箱子是琉璃琐的,还给她才是正理。没有箱子,关有良不会还她人身自由的。

赖传久并不知道,他的这一善举让他逃过一劫。此刻,飞奔在大路上的豪华马车被一队人马拦住。其中一个年轻人轻轻地在马鞍上敲打着马鞭,问:“车上是什么人?”

车夫说:“车上没有人。”

年轻人挥挥手,一人上前打开车门,果然空无一人。

年轻人大怒,照着车夫就是一马鞭:“车上那个南蛮子哪里去了?”

车夫捂着脸,哼哼着回答:“他下车自己走了……”

“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

“他拿着什么东西吗?”

“是,他拿着一只木箱走的。”

年轻人陷入沉思。

这个年轻人就是关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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