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的菜品鲜果无人问津,方才还是鼓乐齐鸣的盛宴,眼下已经酒阑宾散,深秋的晚风卷来,吹醒了陈端茂大半醉意。陈端茂端正了姿态,高高拱手谦道。“学生自知才疏学浅,方才情急之下,有冒失处,请知府大人见谅。”
蒋世鸿的醉意也散了一半,他嘴角噙着晦暗不明的笑意,这小子在人前可不是这般小心怯弱的做派。“本官已当众,将鸿胪山长之位许给你,岂有朝令夕改的道理?陈秀才现在推辞是在怕张秀才?”
陈端茂挺直了腰板:“非也,学生愿意为知府大人分忧,若论学识,学生不怕张秀才!”
“呵,好大的口气!陈秀才不像只会吊书袋的儒生。”
“说来惭愧,家父在世之时,学生还只是会吟诗作对的书呆子。自从家父辞世,便成了家中的顶梁柱。”
“逢天灾,带着一家老小外逃至此,风餐露宿,朝不保夕,才悟出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
蒋世鸿嗯了一声,他是本次秋闱的主考官之一,他更是本地父母官,刚上任时就听了不少这方面的消息。临安能一下汇集五百多名童生,有大半原因灾荒的缘故。有过半的童生是灾荒留下的幸存者。有性命走到临安府城,自然就能获救。“祸兮福所依,你倒是比张秀才通晓世故。”
陈端茂呼吸一凛,他发现知府不再称呼张禀生,看来对他颇为失望。没有他,又有谁能挡住自己的光芒?陈端茂心思快速一转,眸中笑意渐浓。蒋世鸿又道:“本官有一私事要托付你。”
陈端茂的腰躬得更低了:“能为大人办事是学生的福气,请大人尽管吩咐。”
“在鸿胪书院有一名童子,唤作董花生,你上任之后替本官多加照顾指点,无论他读书的资质如何,总归要考取童生资格傍身才是。”
陈端茂闻言大惊,董花生……知府大人缘故认识他?认识他必定会认识董家人?他一直躬着身子,变了又变的脸色,精彩纷呈。他和家人在府城不止一次发现过董家人的踪迹,可是每次他都避之不及,生怕面碰面了互相尴尬。现在受知府大人所托,要照拂董花生,是不是他必须再和董家人碰面?他刚才听得仔细,替本官虽咬字很轻,却极有份量。陈端茂自知现在还没有真正与知府同一阵营,自己不过是上位者新得的一枚棋子,想要博取知府大人的好感,他就得有眼色。他能察觉,知府并不希望此事大张旗鼓,否则也不会多转一道手,让自己来接。董家人和知府大人到底有什么关系?他不敢追问,也不敢轻易将陈董两家也有渊源的事情宣之于口。“学生定不辱使命。”
“嗯,你回去吧。”
蒋世鸿一撩衣袍,起身退归后院。陈端茂被仆从盛情送出府邸。……临安,鸿胪书院。刚立冬,青石板路被枯黄的落叶铺满,董花生手里拿着一把比自己身量略高的扫帚在清扫落叶。这是鸿胪的规矩,首任山长传下来的训诫,每名童子轮流值日,不可因为读书科考而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新任山长到~”董花生神思一敛,停下动作,将竹竿制衡在胸口,垂首问好。“拜见山长!”
董花生只看见一双玄色的皂靴和一片深紫衣袂在眼前晃过,他没有得到回应,被人熟视无睹地略过。董花生习以为常的吁出一口气,继续开始清扫,今日的庭院北风不止,有扫不完的落叶。书院大厅之中,有几名夫子聚集。“蒋知府派你一个小儿来担任山长是何意,想要折辱我等?”
“就是,要派也该派张禀生!”
陈端茂冷笑:“呵,诸位夫子莫要妄加揣测,知府既然已经把我派过来,事情再无回旋余地。”
“学生不才,比不得张郎君能考取禀生,以后有空自当多于诸位讨教学问。”
几个老学究看他不温不火的谦和姿态,哼哼鼻音,反而不好再发作。“没意思,走了!”
“我也走了,正好有堂课。”
聚集在议事大厅几位夫子各自散去,空落落的大厅只剩下陈端茂一个人。没有挫败感,反而是余光一晃,略带深意地打量着在外头扫落叶的倔强身影。听边响起孩童们朗朗的读书声,陈端茂喃喃自语:“这小子到底有没有读书的资质?”
董花生丢下扫帚,跑回课堂,别人已经下课了,看所有人都默默地往外走,他朝好友好奇道:“怎么?”
好友畏寒,刚初冬就披上御寒裘衣,小孩肤白唇红,举止却吊儿郎当,他耸耸肩。“所有人正式拜见山长,听山长他老人家训话。”
“哦,走吧!”
董花生主动去拉人,拽着他往外跑,小公子一身富贵,跟着董花生身后狂奔,略显狼狈。“咳咳~~~我喝风了,都怪你!”
吃了一记好友的白眼,董花生嘿嘿一笑。“占个好位置,离近点,看看这位新山长有多老?”
好友一撇嘴角:“无聊!”
新山长说了什么话,董花生一句也没记住,他看清楚对方面容的时候,脑瓜子嗡嗡的。抛弃我家进城的陈叔叔,现在是山长了?一想起临安府城外的那一夜,他的脑海中能清晰浮现着当时发生的所有生离死别、哀鸿遍野。董花生的脸蛋煞白一片,思绪涣散,神游天外。连山长说什么都不知道了。“嗳?你怎么了?”
好友发现了董花生的异样,关心地贴过来询问。“我……我想告假回家!”
“啧,这不像你啊,你不是最爱读书吗?”
董花生不回答,闷着头顶风往前走。“嗳,嗳!董花生你等等我~”小公子巴巴地跟在他身后,仗着自己比小花生高半寸,把手搭在他的肩头,将人掰过身子。“董花生你看着我!”
董花生抬头,瞳孔涣散,眼神飘忽不定,好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小公子担忧道:“我送你归家!”
好学生忽然请假,夫子虽诧异却没有为难,至于贵公子,是他管不了也不敢管的主,由着他们离开书院。陈端茂是山长,无需亲自授课,只用处理书院的庶务,还算清闲。他注意到董花生登上一辆精致华丽的马车,起意跟上,看他们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