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件事就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检查初晗是否跟我们离开之前一样毫发无损。让他独自和扶苏夫妇待一个多月，委实是非常冒险的。徐子婴觉得我这般举动分明是不信任他能保护好初晗，气不打一处来，闷闷地哼道，“扶苏公子对小公孙好着呢，时时带在身边，就差晚上睡觉都要睡在一块了。连我都比不上他们父…伯侄俩形影不离。”

“那才更有问题，子婴你不知道，晗儿的这个伯父啊，就算对孩子可没有半点留情。”

我头疼地捶捶额心，又想起了一年前的那场大火。“娘亲放心，扶苏伯父这些日子确实待晗儿很照顾，那王簌小姐不怀好意地想独自带晗儿，每次都被扶苏伯父拦住。”

初晗握了握我捶额心的手。“王簌过几天就是扶苏的续弦妻子，你该称一声伯母才是。”

胡亥坐到主座上，拿出给初晗的那串避邪的狼牙链子，原来那时他不仅想了我还记挂着初晗这个养儿，“你娘亲伤还没好，来阿爹这里。”

他父子俩去讲两个人之间的悄悄话，我就和云婵一块回了西阁换药。长时间的舟车劳顿，让我换完药忍不住就往榻上一倒，呼呼大睡。说也奇怪，自从一年前回了光明台，我就变得很认床，只有西阁的床榻才睡得最踏实。一觉醒来就是晚膳时间，赵高被皇帝留住在宫里头用膳，胡亥理所当然被要求与赵欣一同去陪同。回来头一天就不在自己家里吃饭，初晗为此有些恹恹的。正好高红雪派人来请我过去用膳，我便领着他去了。皇帝为高红雪那日当众楚舞的事情，虽然面上不说，还封了楚夫人，但待她已是起了疑心，分外冷落。一直不曾召幸不说，连阅兵时都未让她跟随。这也不能怪她，舞跳得好并不是一种罪过，但她把楚国舞蹈跳得艳冠群芳，皇帝势必要对她的身份有所疑心。可惜这样的疑心着实是冤枉她了，她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不假，却不是楚人，只是我这个名副其实的楚人手中的棋子而已。然我和胡亥已经以最快的速度拿到了制服郑夫人的证据，高红雪对我们来说应该是不会再有利用价值。可这一点她还不知道，我也不想让她那么快知道，因为我言出必行，不叫郑夫人这么轻易地死掉。披香殿里的红梅都是从梅苑移植过来的，是皇帝在骊山的前几天就答应了给高红雪的赏赐，也是今年冬天最后一抹艳红。高红雪站在一压低头的红梅下出神，她的服饰颜色淡了许多，面上不施粉黛，纤素瘦削，独眉宇间的傲气与倔强，不输给那些怒放的花朵。我远远领着初晗给她行了个礼，就含笑走过去，折了一捧开得最好的别在她耳边，“你真的很适合红色，像火更像血。”

她摘下那花，神色郁郁，“你知道我父亲为何要给我取名红雪么。因为我母亲生前怀我的时候很喜欢梅花的气味，我又出生在红梅盛放的冬月午后，父亲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后来荆卿刺秦失败，燕国灭亡也是在那样的大雪天里，母亲的血就浸透我满地积雪，当时父亲不在家中，她为了保护藏在雪松上的我和尚在襁褓中的云意，被秦军战马的铁蹄踢断了胸骨，断骨扎进肺里，痛苦地合上了眼。那时，我就知道红雪不是冰清玉洁的梅花，而是我母亲，是天下被秦国将士霸凌的无辜百姓的红色血液。”

“今日，是你母亲的忌日。”

我的心弦被触动，冷不丁想起已经不在了的乐雎和静说，她们也是燕国人，也在战火中失去亲人，失去一切。“呵，也是我的生辰。”

她嘴角撇出一抹寡淡的笑容，看向我的瞳孔是不能融化的坚冰，“知道为什么我那么会跳舞么，因为我的母亲曾是燕国最著名的舞姬，艳名在外，七国多少权贵豪族一掷千金只为看我母亲一抚袖子。可我母亲这辈子千不该万不该，就是爱上我父亲，一个路过的筑师，穷得这剩下一身不值钱的傲骨的筑师。为了跟他走，母亲放弃了金银珠宝，甚至还划花了她最引以为傲的脸。”

这些高渐离从没跟我说起，我从不知道。我的师母原来是个可以为了爱情，放弃一切的痴狂女子。而他们的女儿，在我面前的高红雪，又何尝不是呢，她也为了追寻蒙毅，放弃了虞家衣食无忧的日子。可她没有师母幸运，最起码高渐离也曾深爱过师母，而蒙毅从未为高红雪回过头，她却一无所知。“其实……”我承认我心软了，高红雪一没有伤害过我，二没有伤害过我身边的人，我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利用她，欺骗她，这样没有原则，不择手段，和郑昭兰有何等分别。初晗的肚子不是时候地咕咕叫起来，他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打断了我的话，“娘亲，晗儿饿了。”

许是看他模样天真可爱，高红雪的眼底浮现出微微暖意，露出了少有的温柔，“再怎么也不能饿着孩子，进去吧，我已经命人准备好了晚膳。”

虽然皇帝不曾亲临，但夫人位份该有的赏赐还是一样不少，宫中人似乎还并不敢怠慢披香殿，吃食服饰都不曾有半点不妥。总之，吃得比光明台要好就对了。案上还摆了一道狗肉煲，那腥味让我想起了多年前项冀当中烹杀吕夫子的事情，无法下筷，若不是心理素质好，早就扭头哗啦啦吐一地了。高红雪看出我的神色不好，就命人撤了那道菜，“抱歉，我只记得沛县狗肉有名，想你孤身来咸阳多年，肯定会有想家的时候。”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你离开沛县早，并不知道后来沛县关于这狗肉汤锅是有一番骇人典故的。”

我勉强撑住脸上的笑，用说笑的方式把项冀当年干的混蛋事前因后果告诉了她，“且我来咸阳的日子太长了，早就忘了家乡菜肴的味道。”

她像是斟酌了一下，才缓缓开口问我，“你来咸阳，到底是不是为了……虞家？”

我听得苦苦一笑，“我当年确确实实是被吕家报复，拐卖来的。”

思虑了一下，觉得没必要瞒她，“没几年，我哥哥找到我，也的确有让我作为细作继续留在这里的打算。”

“这次冬猎我倒是看明白了很多。那图安来的杜蘅公主，为了家国大义，可以委屈自己的终身幸福，成为陛下真正的女人，你为了家族，亦可以深入虎穴，不惜性命。”

她喟然长叹道，“那我，是否也可以为了我父母的仇，重振旗鼓呢？”

我手中的筷子一顿，原来这才是她请我来的目的。想想她对蒙毅的痴心不改，我不由动容，劝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明明可以借助这次失宠跳出后宫这个污浊的漩涡，想办法去追寻你想要的自由，你为何还要自己闯进来？”

“父母之仇，为了给蒙毅似锦前程，为了我自己能在这个宫里不受白眼，继续高高在上，这些难道都不是够分量的理由么？”

她反问我，眼中闪烁的锋芒，让我有些不认识她，她好像已经被权力和欲望诱惑，深陷泥沼，无法自拔了。“不……”我悚然望着她。依旧是绝世独立的北方佳人，依旧是桀骜不训的颜色眼神，可这人设怎么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崩塌了呢？她看我一脸震惊，没有退让，指了指我和初晗面前案几上的好酒好菜，“你以为这些是拿什么换来的，若不是我拿了平日的赏赐暗中重赏了御膳房掌事，不然你以为宫里那些见风使舵的人能给我披香殿什么好脸色？你也没有必要在这里跟我扮好人，我真心求宠不是正中你的下怀么，这样的我对你来说，不是更有利用价值么？”

“你疯了。”

我放下筷子，拉起初晗就要走。我当然知道她这样心有所求，对我来说是好事，可也是我无法估测和控制的事，谁知道她会不会找到比我更可靠的靠山，反过来对付我啊。“是，我是疯了。虞凉思，难道你就没有疯么？难道你就不觉得赵欣碍眼么，不恨郑夫人么，若不是她们，以你的家世身份，以你的伶牙俐齿，明明可以从陛下哪里哄得正室的位子，难道你就不想杀了她们么？”

她一拍筷子，几乎是掀桌而起。我惊愕地回头看着她，我无法知道这些天她经历了什么，但也知道她不会告诉我。初晗轻轻地拉了拉我的袖子，试图用眼神告诉我冷静理智地去判断事情。无名火涌上来，我头一次凶了初晗，“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多管！”

徐子婴见我兄初晗，上前看似是把初晗带下去不让他继续惹我生气，实则是一把打开了我拉着初晗的手。他没有控制力道，打得有些重，那手背上的疼，却是刺激了我。我稳定下不得安宁的心绪，强制自己保持面上的镇静，转头问她，“你这样，知不知道芜姬她会有多伤心？好，我可以帮你复宠，可以让你不是后宫之主却与后宫之主无别，这些对我来说的确是件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但无论多久，你可千万不要后悔。”

她终是心满意足地笑了，双手高抬，在额前合拢，对我行了个恭恭敬敬的大礼，“高红雪在此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