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开场了，观众排了长队检票。

“你俩还有心看电影啊，快跑吧！”

宋超挨打时护住了脸，可这会儿脸色发青比王卫东的脸还难看，“他们一定喊人去了！”

“瞅你那熊样！”

鼻青脸肿的王卫东很是不耻，“要走你走，霍凯你走吗？”

霍凯心中有些埋怨，要是王卫东当时忍下那小子的挑衅，这场仗多半打不起来了。可反过来他也有些佩服王卫东，那些欺软怕硬的家伙就是惯出来的，你越忍他们越猖狂！王卫东的一拳唤起了霍凯的少年血性。

霍凯抹净嘴角的血，搂着他的肩膀向影院门口走去。宋超跺跺脚，凄惶忐忑地跟上。

电影散场了，沸腾的热血冷却下来，又回到现实中，王卫东说：“这两天咱们的躲一躲吧，那小五不会善罢甘休的！”

“躲，怎么躲呀？不上学啦？他们强买强卖还有理啦！再说双方都带伤了，我们吃亏多！”

“我说头，道上的规矩你真是一点也不懂么——这片儿是洋大个的地盘，打小五就是不给他面子，他肯定要找回这场子的！”

“还说呐，知道你还先动手！”

“别提这了茬行不行！”

王卫东一下哑火了，宋超替他发声。

一二六中电站三大厂子弟占多数，比如霍凯，其次是城郊菜农子弟，像王卫东、宋超，因为校园兴建占了他们的地，零散的还有其他一些学生。在滨江普通市民中有这样一条鄙视链：电站三大厂这样的央企或军工保密厂职工→一般地方性质国营职工→大集体单位职工→没有单位的个体户。那菜农呢，菜农就不在市民之列，连户口封皮都不一样，俗称蓝本。

宋超对霍凯的复杂心态，就带有鄙视链底端的仰视，这种自卑并没有因为自家发达了而缓解。俩人中反而王卫东心态放的比较平，他胸无大志，就想着挣俩小钱缓解自身窘困，最大的理想不过是混个高中文凭当兵，就像父亲；而宋超却立志攀上鄙视链顶端的，那么最现实的路径就是考大学了。考大学就得拼分数，先前宋超这小镇做题家曾经为此自傲的，可直到高中进了一二六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句打脸的话，早给自己预备上了。

赶超霍凯无望了，宋超退而求其次，可就算那些其次的目标人物，仍然要拼尽全力追赶才不会被落太远。这还只是一二六中，省城还有更好的三中、六中、九中，那全省呢？全国呢？向前看，通往象牙塔的赛道满眼望不到头的背影，宋超只有一分一分追。老师说“一分一操场’，一操场千把人，不少了，可全国的考生数百万！天呐，说好的条条大路通罗马呢，怎么全都挤上独木桥了？独木桥也忍了，可有人出生在罗马城！宋超真的抓狂了！

虽说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城乡二元结构开始瓦解，供销粮取消了，粮票布票使用范围正在缩小。可资源汇集在大城市汇集在权利周边，这是万古不变的。

一二六中后身这条街叫大庆路，咋样，听出工业学大庆的历史韵味了吧。它西起三山街——别误会，那里没有三座山头，有的是军工保密302厂、305厂、309厂，分别生产坦克、航弹、军用通信器材，因为三家工厂都是3字头的，取谐音三山街。大庆路东到动力电影院与电站路交汇。说起电站路颇为奇葩的，路的右侧挤挤插插的两百多个街牌号，而左侧只有电站路一号，锅炉厂；电站路二号，汽轮机厂；电站路三号，电机厂。

对，十里长街就为这大三厂，路左厂区，路右家属区，五十年代那个热火朝天的大干快上岁月，口号是先生产后生活，滨江市无力供应这从天而降的小十万人的生活物资。三大厂无奈企业办社会，供养自身，持续二十多年建起孤悬滨江市南郊的城外城，叫动力区。因为火力发电为经济建设提供了澎湃的动力，电站三大厂又叫动力三大厂。二十多年过去，老家属区变得破败拥挤了，于是三大厂联手向更远的市郊拿地，这就有了一二六中和职工新村同时动工，先后落成。

默默走了一阵，霍凯问：“这洋大个到底什么人？你天不怕地不怕的王卫东吓这样！”

王卫东抬眼看霍凯，满脸“我真替你羞愧”的表情，“他姓曹，大家都曹哥曹哥叫我还真不知道全名，好像是汽轮机厂的吧？哎呀，我搞不清楚，反正是你们三大厂子弟！”

提起这洋大个，王卫东的钦佩之情如江河滔滔不绝——

洋大个的父亲身上有四分之一的白俄血统，因此欧陆人特征明显，才有了这个外号。wg时老洋大个加入三大厂最激进的造反组织，炮轰派，还是员干将。时间到了六八年，那是一个秋天，月黑风高，敌对造反派处决了双手沾满革命群众鲜血的老洋大个。年方五岁的小洋大个眼睁睁看着父母被打死！从此成了孤儿。

炮轰派组织安排了一对老实巴交的韩姓夫妇收养了小洋大个，可是他嘴硬，从来没有叫过养父母爹娘，但是跟养父母亲生的一对姐弟极亲极好。wg结束，受十年浩劫冲击的人陆续平反了，小洋大个嗅到什么，返回他从出生一直住到五岁的家属楼。他家从前的那房子因为是凶宅分配不出去，就给邻居占用储存杂物了，小洋大个撬开锁头把那些破烂扔了出去，宣布：这是我的家，我又回来啦！

邻居当然不认同，可奈何不得牛犊子一健壮，狼崽子一凶猛的小洋大个，就告到厂里。房产科查了一下：这套房至今还登记在老洋大个名下。加上过往的那段沉痛岁月都不愿再提及，厂里对小洋大个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了。于是，小洋大个继承了父亲的房产和外号、

就在那同一年，韩姓夫妇不到一个月相继离世，韩家姐弟也成了孤儿。洋大个这时候认养父养母了，扛灵幡、摔丧盆，一左一右搂着姐弟俩，说：“从今天起，有我一口就饿不着你俩！”

“他们姐弟俩怎么排出个小五来呢？”

霍凯就好刨根问底。

“这是两码事，小五拜把子排第五！”

王卫东对“江湖”掌故如数家珍。

“你小子把这精神头用到学习上多好！”

宋超痛心疾首。

王卫东翻了个白眼儿，“你是我哥们，不是我爹！”

远远看见一二六中了，它的教学楼在校园里位置靠后，距院墙也就两米左右。教学楼的造型相当别致，当地俗称拐把子。可标准拐把子楼多为九十度拐角，外形像口字斜切的一半，而这座却不是，整体看去像一本翻开了又立起来的书，或一扇推开了又没全敞的门，目测东撇和南撇两楼夹角远大于九十度。

阅读一本翻开的书，走进一扇推开的门，一座建筑表达出这样的寓意己经成功了。可这座楼不满足，在“书脊’或者“门轴”位置还立了座塔楼，塔楼仅小半弧与东撇南撇两楼相连，大部分独立于整体结构，更高出了一层为六楼。塔楼浑圆却顶着方方正正的华盖，那华盖形如学士帽，另一番寓意就出来了：知识巨人张开臂膀拥抱着校园。

沿学校院墙走过一段百米土路，上一二六中前门的通乡路。它是三大厂出资拓宽整修的一条国道，一是为住老家属区的孩子上学方便，二为职工新村出行便利。这条路是动力区、三大厂、向阳乡三方博弈的产物。

霍凯家住职工新村，可以乘校门口任何一路公交车，就算步行的话三十来分钟也到了。而王卫东、宋超的家唯独一0六路到，还是终点，在向阳乡的南站镇。

鼎鼎大名的七三一遗址就在向阳乡。讽刺啊，小日本战败投降三十多年，附近居民竟然一直不知道那座销毁不彻底的口字形大楼是干什么的，有说是小鬼子兵工厂，有说是军需仓库。

直到逃回国的一个老鬼子临死前良心发现，全世界才知道那是细菌战研制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