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石立于船头，眯眼成线，观刀上血水直垂江面，如圆盘跳珠，意犹未尽，于是霍地转身，复举砍刀，照那妇人门脸又是一剁。马史看在眼里，顺起鱼叉，架住砍刀，笑嘻嘻道：“老兄，你想做甚！”

冯石细看那妇人，脸如白纸，酥胸半露，姿色诱人。乃“唪”一声，将砍刀倒插船板上，转过身，哼口气，蹲下身，收拾跳出金银去了。一时，复回过头来，斜觑妇人两眼，将眉头一皱，又把斗笠拉低。马史看小妇人脸如尸白，便送上一掌，涎皮赖脸，嘻嘻道：“佳人，甚好么？受惊了。在下死罪，死罪。”

“大王饶命，饶命。”

那妇人回过神来，倒头便拜。“吾等清白人，再不害良家女子，且放心来，放心。”

马史方一说话，又觉世间之人清白难得，复改道，“吾拿天地作保，保佳人性命，命再无虞地，但不知佳人是何人氏？”

那妇人听得性命无忧，舒了口气，且见眼前贼人前后涎言涎语若江中浊水甚恶人心，想道：不使些手段，如何脱得这虎口。于是略展风姿，娇声道：“好汉有礼，小女子命同芥草。若英雄问起，乃当日金谷园中绿珠仙女之子弟，贱名佘媛。因吹得一手好萧，甚得谷园豪富中意。石崇败后，为方才那断头王八买去，做了小妾。后来京中胡骑侵凌，闻得司马宗室琅琊王已于建康恢闳大业，故有意南奔。不想战乱频仍，归途艰难，流落于此，还望英雄可怜妾身。”

马史方欲回话，冯石已将金银收拾了，背直站起，低转头来，再瞥那唤佘媛妇人一眼，才掂了珠宝，进入船蓬内，对马史发话，骂道：“赶紧把那无头鬼来，扔到江去，不早晚喂鱼，生出烂蛆，让你这尖牙利齿行货来咀。”

马史无法，摇摇头，离了那佘媛妇人，笑道：“吾且处理那肮脏货，免得碍佳人玉眼！也省得那杀人不眨眼的蛮驴舔噪。”

说着，又悄声道，“放心，这蛮驴既害了佳人主人，还伤却佳人心，早晚令渠搭性命来报。”

于是不徐不疾将尸体推下水去。再看江面，静流依旧，浪波不兴，甚是平和，不觉会心一笑，且缓缓站起，临微风而远眺。忽地，闻身后“唪”一声，小舟猛摇晃，江波咚咚乱击舟底，继之，一张渔网如大席也似从头上直罩下来，更有一道白光飞向马史后胸，马史身子一侧，就势滚下江去。冯石抢前两步，以手按住砍刀之背，忙往马史跌水之处，连搠数下，见江中滚起血浪，刀尖流下血水来，方站起身，再盯住滚起血水处，渐渐平静了，方转过头，放下砍刀。稍顷，又恶狠狠打量起那唤佘媛的妇人，犹豫了片刻。佘媛看这两贼一舟之中，方寸之地，竟然自相残，以黑吃黑，不觉颅骨触电，浑身发麻。忽又见两道如狼眼之光，从己之身直洞而过，大块疤痕斗笠底下赫然露出，不免叠声高叫，不想脸上早着一击，刹那，眼眸星河璀璨，七窍之气断却六窍。冯石见那唤佘媛之妇人，尚欲挣扎，照头再送一掌，又一脚将其踹倒于舱中。继之，双手一把将这妇人胸前兜裳衣拨去，顿时一团雪浪白肉直漏出来。冯石粗声粗气，一头将己脸埋进雪白肉中。那佘媛只觉两胸之间疼似为恶犬乱啃，动弹不得，亦做声不得。正欲昏死过去，忽见正面水中窜出个血淋淋人来，犹如丧尸水鬼，浑身淅沥，手握鱼叉，寒光闪烁。说时迟，已抡起鱼叉，照眼前直搠来。那时快，那鱼叉已从自己身上贼人之后胸直透过来。这被贯贼人鲜血猛喷，佘媛一脸血水，如梦似幻，恍惚间，贼人已连同鱼叉直从头顶被撂到后边江中。原来马史与冯石亦算同道之人物，且作事多年，平时明知冯石为人最是辣毒，又贪财如命，恶若豺狼。故观其对着珠宝皱眉，又上下打量这佘媛妇人，马史便多长一心眼。不想，冯石这蓝搀骷髅，同舟之中真下得黑手，幸而自个水性好，伏在船底，等冯石放松警惕，才跳上船，抡起鱼叉，结果这行货性命。马史见这佘媛妇人一脸血水，露出雪白两乳，还如木鸡也似，便依旧嘻嘻笑着，拿起湿衣角巾，涎皮上前，为其擦拭血迹，且道：“人生践履，变故如常。佳人受惊，深感歉意。”

佘媛一无反应。马史见人已呆死，便亲自拍打其脸，贴耳根喊道：“凶险已过，佳人宜深自爱，方才事出危急，万勿介怀！”

佘媛浑身哆嗦，半天过去才嘶声喊出一词：“饶！命！”

又猛地磕头。“佳人受惊，吾非歹徒，毋相求了，若这般嫌弃，令小人五衷俱焚。”

马史继续惺惺作秀道。“饶命！”

佘媛自不敢信，依旧一味磕头。“天地作保，日月相望。佳人但放下万颗心来，小子若稍有不义之事，非礼之举，必遭五雷轰顶，尸骸沉沙！”

马史向那佘媛妇人雪白双乳瞥了又瞥，才直起来，指天而誓。“敢是英雄留奴一命，小女子必终生不忘。”

佘媛见这贼人复起淫邪之意，倒放心不少。“佳人说这话，不是分外了么？看这茫茫之境，你我同舟涉江，中流遭劫，忧患若一，自当共相救济。”

马史劝慰如故，“但不知江左可有亲朋旧戚，以之避风雨曾？”

“小女子一无亲，二无朋，孑然一己，不知寄食何处，望英雄可怜见”佘媛转作流涕哀求。“是呢，佳人至此，零落一人，于这般强梁出没之世，该地活呢？实在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嗬。”

马史已向那佘媛妇人靠去，自亦假作流涕。佘媛忽执马史之手，正声道：“夫凡人之情，穷则思变。若英雄救我，倒有一事相禀：方才为贼所害之人实为圣朝内侍，先帝旧人，幸英雄已为其报仇。今其所带珠宝之中有一书笺，乃西都密诏，小女子间闻，其中有谕，望大室宗亲，有德之人，经营江左，先定东都，再议北伐，修复山陵，以救苍生。”

马史闻言，惊道：“有这般事来！”

忙去里间，拨开透蓬之箭，翻那金银包裹，里面果然密笺。马史起身，望妇人数眼，犹疑片刻，将封泥打开，却是封血书，才看数字，不禁冷汗直冒，不敢复观，忙将书笺再封起。“看呵，英雄流血了。”

那佘媛观马史且喜且惧，脸色铁青，不禁暗中嗤笑，蔑视一眼，亦站起来，见马史左臂仍滴血水，有意靠近，又扯一衣带，为其包扎。马史看己左肩，原来落水之时，被冯石搠中，幸而伤得不深。此时当着丽人之面，自然不可谓疼，且密笺之事，实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便作呵呵大笑，道：“有劳佳人，害佳丽担心，为蚊虫所咬，倒不打紧。倒是这封血书，不知佳人有何计较？”

佘媛暖声暖语答道：“一书之机遇，可保英雄富贵无忧，宦途通亨。英雄只须领小女子过得大江，往洲府里呈报。英雄既救命之恩，又为官宦杀得贼人，更荷迁鼎使命，乃心晋室，方伯州牧必延以为座上宾，而圣朝必以为有功于国也。登云逐月，必得志于今日。”

马史仰面沉思，呵呵一笑，复叹道：“佳人虽如是说，可惜吾侪皆白身，促得这般机遇，孰知其祸福几许。且观当下四海鼎沸，豪强并争，九域盘互，虎裂狼吞。而士民无援，唯强是附，焉知令之所出，何况区区一纸，其孰信之，重之。故稍有不慎，必身首横分。”

那佘媛见马史亦是无尿性之人，唯有复泣哀求道：“这般说来，小女子之命又当堪忧了！”

“零落之人，于这般世道，该怎活地？实令人怅然涕下嗬。”

马史止住佘媛包扎伤口之手，再轻挽之，反劝道，“吾倒有一计，但须要佳人相助这一臂之力，但未知佳人能不以相貌取才，不离小人左右，而听我如此如此否？”

“英雄若有见地，保得性命，苍天在上，小女子愿以妾身相托，只求英雄早日超越青云，扶摇而上。”

佘媛泣而跪求道。马史心中大喜，一把捉过佘媛之手，握出红印来，誓道：“佳人果不嫌弃，吾亦愿以性命相托，唯佳人马首是瞻，……”“小女子怎敢嫌弃！小女子愿为英雄粉身碎骨。”

马史庄重而立，直拍胸膛，再誓道：“小子岂止愿为佳人粉身碎骨，便是尸骨无剩，亦当魂影相随，护守佳人一生无恙。”

于是两人相对作出那“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海誓山盟，口中应承愿一起做那逍遥江湖的野鸳鸯来。誓言未毕，海亦未枯，石亦未烂，杨子江水更未断绝，忽的，马史耳边“嗖”地一声，一支冷箭，如跳蝗般飞来，继之，又是数支快箭，直中小舟，砰砰作响。马史惊出冷汗，连跌带滚，卵缩下去，匍匐舟舱。再伸出头时，只见上游闪出三只快船，每只船上立五六个大汉，中间一船，一彪形大汉，身着锦袍，立于船头，手拿弓箭，厉声喊道：“哪里来的草贼王八，天尚未黑却，便做这等肮脏生意，也不问问你黄天老爷。”

马史回过神来，原来日早已西沉，正是强梁豪酋群出之时，一时慌了手脚，忙拿起桨，划起来。那三只船上，好汉成群，看到过手猎物，将欲逃离，各拿起弓箭，一顿乱射。马史情急，忙踢一脚，将那蜷于跟前妇人踢醒。佘媛为踢疼痛难忍，忙颤巍巍道：“英雄救命！”

马史快声道：“我虽无用，方才誓言，怎敢丢下佳人，佳人快拿那舱板挡吾身后，以防毒箭，好令我划船逃命。”

佘媛拿起舱板，又道：“英雄，你我皆发毒誓，愿为彼粉身碎骨，可千万莫丢下小女子来。”

马史回过头来，看看贼船将近，忙道：“佳人，我用性命担保，保你安全，你快去那两包袱来。”

佘媛得令，匍匐半天，才拿得包袱。马史一手拿过，连忙打开，见两包裹皆金银闪烁，一包裹之内，封书尚在。马史又忙将船板扔到江中，再将无密笺之包裹，全打开了，一撩撩到船板上，让珠宝铺满舱板，迅速将船划离原地。果然上游三只船驶向那散出之珠宝去了。马史正自喘口气，忽见女的道：‘“好汉，快划，又来也。”

时船上又着了许多飞箭。马史再回头，唯见一船只在打捞珠宝，另两船只又飞速追来。马史瞬时悔恨，不该搠了冯石，少却一人，划船无力，迟早将被追上。马史无奈何，忙喊脚前妇人，喝道：“佳人，再去将蓬里方案来。”

佘媛得令，再匍匐半天，才搬得方案来。马史看看唯剩一包裹金银了，再看看跟前这手无缚鸡之力妇人，犹豫一霎，猛握住妇人双手，笑道：“佳人，方才发甚誓言来，说愿为吾粉身碎骨，可是么！”

佘媛不知所以，只好答道：“愿意，只要……”马史未等妇人答毕，一把剥却其上衣，噗通一声，将这叫佘媛之妇人抛到江中，说句“佳人，你且帮小人稍挡贼徒！小人感激不尽”于是将方案立于背后，已不顾佳人死活，划船便走。看看近岸，马史闻得后背着箭越沉，且喊声变大，再露出头来，瞄向后方，只见两只贼船一前一后，飞速赶上，其后一船停于妇人落水处。马史忙大叫：“好汉，吾已将金银与了诸位，连尤物也赔了，既然同道中人，岂不闻‘相煎何太急’。”

那当头船只，披锦袍之人高声答道：“草贼，孰与尔竖子同道！尔既载人，情已急切，不同舟相救，反以之为财货，利己而弃之，是为人耶，天教汝不死！”

马史心想，这帮贼人，好狠，分明要致人死地，不知哪里的畜生。冤有头债有主，若逃得性命，这仇非报不可。只是如今，即使上得了岸，也要被拿住。上天可怜，让扬子江接济穷苦百姓！马史想到此，便稍掉转船头，向下游深水处驶三两箭地，将舟一横，踢开方案，把砍刀撂到江中，密笺贴身藏了，捡起包袱，扎在背后，立到船头，纵身一跃，没入扬子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