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洛京烽烟，海内大乱，亡官弃守之士，破家失土之民，为避战祸，或举家整落奔于西北，或稚老相携逃于东北，然耕作之民难适游牧之性，加之两地苦寒，故大族高门，中州士女多越淮跨江，相率南渡。幽、冀、凉、兖、并数洲片土不复，豫、徐、青数洲、淮北之地、晋陵之界，亦被侵凌，方伯守将，不得不依山靠北，立屯筑坞，于沿江域内，侨立郡县以牧流民。故幽、冀、青、并、兖之民实为寄人国土，侨置之洲府，不过数县之地。已而，喘息稍定，又相继圈地争田，聚族斗殴，抢夺水源，至使江南三楚、吴越之民无不嗟怨。只因中国正统，文明赫赫，边远士人常倾慕之，且恐胡马渡江来，而四海兄弟，故唯隐忍耳。权豪巨卿，欲以汤恩沃雪怨，以协南北，乃于江北江南分设津渡，统办流民之事，依牒迁置于各坞，近日将同举大事，继业垂统，不欲再生事宜，乃又令台军羽林沿江巡警，清理江道，驱离偷渡之民。是时日色早旰，云水俱黑，上下淼茫，平野染漆，深似江渊。马史虽是浊水好手，奈何舍不得背后财货，于江中泅浮甚久，身疲力乏，却不知江岸何处，不禁悲上心头。便费尽那吮奶之劲，挣扎一会，而水沤够了，转眼将死。恰好抓着个什物，原来却是具浮尸，趴在上面，昏绝过去。因此不知漂了几天几夜，到了何年何月。“人生微贱，忽然若浮，有这般赖泥淖中，与之烂黑乎？”
恍惚之中，隐约之际，马史似闻响声。再睁得开眼时，却无力远顾它物，唯见自身泊于泥岸边，趴于水肿尸体上，尸体浑是活蛆，于口、眼、鼻、耳诸孔蠕蠕而动，钻皮而出，周边尽是翻白死鱼。马史先吓一大跳，奈何难忍饥肠辘辘，乃又趴回尸体，啃起周边臭肉。“看这般北奴丧犬，真乃禽兽不如，连这恶臭糜肉也都啃将得。”
马史又听得人响，忽想起那珠宝来，忙泥浆里寻，忽感背部为挠钩搭住，疼痛难忍。原来此时此刻，正逢羽林依令之遣，沿江而上，跨州越境，清理江道，驱赶流域之内诸刁民闲人。其中恰得两台军，一人姓尹名讹，一个姓胥名鉴，随大军进屯江、荆之界，这日出来巡警，正逢见一北漂来奴，竟饿到趴于浮尸，吃食周边臭糜之肉。胥鉴、尹讹甚觉惊诧，便钩过那人，抡起枪棒，往死里殴去。这为打之人，便是马史。马史为打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唯有往泥浆里乱滚，嚎啕惨叫，一时把包裹金银珠宝皆滚弄出来，如同发光鹅石，散满泥淖。胥鉴、尹讹又吃一惊，忙钩过马史。胥鉴更一手揪过马史湿发，厉声喝道：“死仓，汝是何人，哪里去来？快快道明，不然令汝好死！”
马史早为打成肿猪也似，一时作声不得。尹讹眼尖，发觉马史胸口露出一书笺之角，忙伸手夺过。笺已为水浸泡，破烂不堪。尹讹小心翼翼，将其打开，字迹模糊，好易辨认，唯有数字，写到：“皇纲不振……至使凶胡敢帅犬羊，逼迫京辇……具宣朕意，使摄万机，时据旧都，修复陵庙，以雪大耻。”
云云，于尾一个官印，甚是鲜明。尹讹终是公家之人，有些见识，认得乃西京密函。便递与胥鉴，胥鉴一脚踢倒那泥人，略看数眼，又以一手揪其发，再声喝道：“汝是何人，怎地有这般密函！不说，顿时令汝葬身鱼腹！”
马史听到是朝廷密函，亦吃一惊，想起那佘媛妇人之言，数语之中，应有一二可信。乃略顿喉舌，忍住痛答道：“小人彭坚，原西京内侍家奴，值胡骑迫洛京，成生民之大蠹，乃欲逃过江来，在荆州之地，又逢不幸，上得贼船，其余同行之人，非死即伤，已没于野草，小子自幼识得些许水性，便跳到江里，逃得性命。敢问军官，这是哪里来着？”
胥鉴、尹讹听得马史一人从荆州漂来，又吃了一惊。尹讹忙道：“汝所言不虚么？这里可是出王大将军统领之域了，为我建康之军随时出入之地，方任之职，政自己出，各不相统，汝能越境，又漂得那么远来，竟也未死，亦算命大。然这般密函，岂庸人所有，汝怎顺来地？快快道明！”
马史咽沫吞涎，唯有续编村言，道：“小子之主人，乃当朝大宦郑熊。可怜军官，狄奴刘聪、刘曜、石勒诸枭，好不厉害，烧杀抢掠，甚事不作，西都将片刻丘墟，中原不复得活，小子与主人携密函来奔，实欲投琅琊司马睿大王也。”
尹讹听罢，略思一会，拉过胥鉴，道：“此奴饿鬼模样，观这话语，再有这般书信，倒觉有十之六七应有是事，但不知几成为真。老兄，且不如带其去见过官长，再作计较，吾侪抑或于宦途之上，有些许进步来。”
胥鉴甚不耐烦，道：“带去甚，不如一刀黑白，结果这厮，兄弟我俩，把银子分了，天人不晓。”
尹讹忙阻拦道：“兄弟，好是短见，怎不去大量建康之米价，现如今十金难籴五斗之米，再看那般流民如蜂群涌入，堵得城里内外，泄水不通，那取巧恶商，酤贩市廛，坐地起价，见机倍利，城市之租，房宇之价如涨天际。于是乎富者益富而专逞其欲，贫者益贫唯役于富。如此百姓日削月脧，寖成大穷，愁苦困急，岂能乐生。你道这些许银子能买一尺田舍地？实说与你，值不得甚。至于密函，如计策周密，又有能人相助，必为吾侪增秩迁官之法宝。”
胥鉴问道：“一尺破书，几人信之。便有是事，事关权贵。握柄之主，最恨泄密之人。你且怎说地？”
尹讹笑呵呵道：“此便得从琅琊王司马睿，不，当为吾侪圣主，一一讲来了。闻市肆商旅有言，这司马睿并非晋室正统，差其量者，只能作一宗室旁枝。更有甚者，谣言其并非得姓司马，而实姓牛。谣曰前琅琊王司马觐之妃子夏侯氏，常如野地狸猫，曾发过春来，和一甚姓牛名金之粗汉，有过云雨之情，俗谓私通。其结果乃生得现今之琅琊王司马睿了。只王亲密事，无人知其详情罢了。又问现今之琅琊王司马睿，其形容甚是猥亵。能步登云逐日之天运，而在江左之地，再立江山。乃因晋武帝之朝，大封诸王，分疆自营，各统强兵，欲强宗本，其结果乃不知郡县法制之宜，倒逆施行，于是乎骨肉相残，自相残杀。司马睿以旁枝之福，未受牵连，今日倒为各地方豪枭所推戴了。再者，六尺之童亦知谶语‘牛继马后’，而天师道盛行于民间非只一日，乃至士族亦私信之。古祥瑞之说，图谶之学，古贤以为，虚伪妄极，如今却大利于司马睿了。”
尹讹说着，忙唤胥鉴着那泥人马史收拾散落珠宝，继续说道：“其实江山之半壁，当为琅琊王氏家族大力相助而得。商贾市侩曾言，司马睿方过江时，无名无实，江左豪族，无一鸟其人来，只骂其一句‘泥牛过江’。幸而得其谋主相佐。此位谋主乃琅琊王氏家之王导也，此人之才，听闻出于王佐已上，牟于古之管子夷吾，未知真实。但王导却生出一法。待建康官民修契时节，便叫司马睿乘肩舆，极具威仪，多作鼓乐，自个则和文武百官，骑劣马，跟于司马睿之后，使司马睿一人独大，作与民同乐状。且这般行事，于区区小城内外，共作三日，生怕老叟童稚未能知之。如此这般，司马睿才引得江南豪族之瞩目。如纪氏名望纪瞻、顾氏名望顾荣，贺氏名望贺循等皆当代大儒，才冠带齐整，前去参拜这司马睿了。如此，这王导大人又为司马睿出一良策，令其乘盛名之机罗集豪名望高门，俊杰豪右，故勃海之刁协、东海之王承，广陵卞壶、江宁诸葛恢、陈国陈頵、颖川庾亮诸辈，皆贤能俊赏之士，而尽入其网中了。‘百六掾’者，实谓这班人物来。此群士族名贵便为司马睿，运筹帷幄，镇抚国家，初建现今这江东基业。你亦应知，吾侪上司之上司，便为其中一员。”
胥鉴听毕，好生气道：“这等鸟事，于我有甚关系？不闻帝力于我何有。名望豪族，吾等小民，敢攀附之。只见眼前金银最关我事，就是我老之命。”
“人才优劣，天下九品。你真只做短命的？”
尹讹忙又拦住胥鉴，“实告与你，关系大着呢。虽说这琅琊王司马睿已于江东建立根本而经营四方，然则尚有二事足以成患：一者，如方才所言，司马睿起家旁枝，身微名小，豪门不服。二者即江东原非其封地。自孙吴建国以来，至今已近两百年，江南旧姓大族周、陆、顾、朱、张诸氏已将良田秀水纳入囊中，江北望族渡江之后又分瓜剩余荒地田土，南蛮土著则聚啸山林，如此算来，尚有多少耕种之地可用于人主之行政征役，有其孰愿自交租税或献土地与一个空头之王。故司马睿初过江，便有陈敏之事。若陈敏不得吴部顾氏，义兴豪宗周氏等相助，以其名不见经传，区区一秀才之学，敢趁中洲之乱而效孙文台父子，坐大江东乎？陈敏之败亦败于身非强宗，又名远逊于司马睿，而才智更不侔于孙仲谋。宜矣，身死人手。古言自知者明，自是者障。人微言轻、才薄力弱而刚愎自用、自视人豪，必自取其咎，反受制于人，不亦鄙乎！”
“此种才学不足，自作刚强而不得其死之事，古往今来实如恒河数沙，不可胜计。前未久，江州刺史华轶，其祖乃曹魏元勋，三公人物华歆也，其至今已为四世名望，江左豪宗，且手有强兵，便甚不服琅邪王司马睿。司马睿欲令其交出江州，华轶则道，‘吾得见诏书，若无诏书，什样阿牛狗马，琅琊骡王，也都不服。’此岂不是蹬鼻海骂么，必遭他人暗算。另闻得江州将有动静，近邻豫州刺史裴宪亦寝食难安。此所谓唇亡齿寒。于是乎华轶、裴宪这对同命之人，便作起蠢事，私下大修甲兵，此举真远不及其祖爷先辈。既而明知他人欲找借口以夺汝地盘，却亲将刀柄递与他人，此谓犯贱。于是，司马睿便以华轶等不服所督，祸乱州郡为名，命王敦大将，即王导之堂兄了，亲督甘卓、周访、陶侃等将华轶、裴宪诸人一举扑灭之。如此，上流诸郡，即江州、豫州皆被司马睿收为己有。如今王敦已总督上流，甘卓、周访、陶侃等分督各州，兵强马壮，租税自给，连我等台军不敢多进其域内一步了。”
如此，西北一方乃用武力平复。东南之面，却近京畿，且三吴富庶，天下税足，实为名门豪阀集聚地，最为司马睿所忌惮。政令未行，绥靖未安，司马睿还将要‘泥牛过江’，滚回琅琊郡去。要再回琅琊，只怕是时，石勒早将司马睿此匹于大江之中横跳之马当作肥牛，运回邺城屠宰了。实说与你，这东北一方，淮北之境，若无祖逖此等英雄，凭一己之力，聚千万义军，以抗北面滚滚铁骑，此时此刻，长江流域，早成胡姬沐足，铁马饮河之地了。说起祖逖，方其径北渡江，中流击楫，指苍天而誓曰：‘不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此江。’如此高义，慷慨激昂，实令人心向往之，而愿为其出生入死。然则，祖逖北伐，首冲之人，乃石勒螟蛉之子石虎也，此羯奴乃剔人皮，剉人骨，噉人肉之鬼魔，比这般王八伧子坏上百倍。吾侪却没许多性命送与彼，以换那虚功名来。再者，淮北之境，坞头林立，说不定时，便着贼人闷棍，命绝亦不知死于谁人之手，敢向黄泉下讨债去来？故若欲投祖逖寨中，无身怀绝技，斗牛气概，断然去不得也。”
说着，两人向泥里蔑了一眼，看那马史收拾如何。见其仍在泥中呻嗟，两人又踢上数脚，催其早把金银包裹起来。尹讹接说道：“方才说到这三吴之地，江东名宗大族，豪右门阀咸聚之处，如武力豪宗义兴周氏等便甚不服司马睿，更恨旧都权贵曾骂其‘貉子’，于是周玘等便联合江南旧族豪右，阴谋大事，欲诛执政，而更立诸南士代之。然不知谁人告密，事泄无成，又为刁协所参，台军又将绳之。周玘忧愤而死；将死之日，不忘再三叮嘱其子周勰，责道，‘杀我者，诸伧子也；能复之，乃吾子也。’是后，周勰便欲与周扎、徐馥等日夜思谋逆，然则又不知何事，数人相谋之时，意见不合，而内乱先起。此事便发前年之初，汝当有所闻，袁琇之死，徐馥之诛便是。此当为王导及百六掾之勋劳，吴兴沈氏，亦武力豪宗，当有预期谋而佐王导。如此，东南之事，三吴之地亦尽入司马睿之掌中了。然或欲笼南士之心，司马睿并未取周勰以正法。此乃司马睿高明之处也，欲使周氏感其恩而用之，如此则不必全倚重于琅琊王氏，以今观之，司马睿确有人主规度。然则义兴周氏与吴兴沈氏，已为世仇，当不易解。此事往后再论。就地域而论，司马睿与王导、顾荣、贺循等，已然使南北联合，现今已尽掌长江之域，控有江南之扬州、江州、荆州、湘州、广州、宁州、交州，以及豫州、徐州之一部。广州、宁州、交州此三洲，疆域偏远，气候烝热，南蛮相聚山林而不服法统，郡县太守无奈之何，豫州、徐州地在江北，有驻军之城甚少，以淮河为界，其往北方者，烽火不断，民不聊生，更莫论耕作、税收，湘州本为江州、荆州之数郡县而已，闻言不欲王敦将军尽有上流之地，控国家西门，故而分之，吾等未知真实。故扬州、江州、荆州方是司马睿立本根基。现今司马睿内则靠王导为其运筹帷幄，外靠依王敦统陶侃、周访等督这荆、江、湘、交、广诸军事，故马王天下，大局将定，只有江东一带，江北无从顾及。然则，汝当知晓，所谓‘名不正,言不顺’，若无西都诏书，司马睿终为偏王。若西京有人挟司马氏之天子而令天下王侯，汝道司马睿该当如何？故吾侪欲迁官发财，往后宦途坦荡，日夜接近豪门，何不于这湿烂密函中做些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