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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朵茉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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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本人是半夜进来的,动静不大,连狗都没叫几声。居民跑了大半,剩下的既然没跑,也就听天由命了。第二天早起,趴在门缝向十字街的街角望,先是看见北边刘三家的油条锅支起来了,听见西边张家恒的豆腐坊开了半扇门。屠夫许甲先去北边买了两根油条,又到西边买了几张豆腐皮,从豆腐坊出来,脚上的木拖鞋在青石板街心上敲出橐橐的响声。许甲的步子迈得不大不小,目不斜视,可是门缝里的眼睛分明看见从许甲的眼角里向外流淌的余光。“哼,日本人有什么可怕的?老子就不跑,大不了抡起杀猪刀跟他拼了。”

这话是前几日在桂山饭店里,许甲当着大伙儿的面说的。那些天疯传日本人很快就要拿下陆安州,很快就要打到蛾眉地界了,镇长袁芦轩召集镇上头面人物商议,许甲当时就拍着胸脯表示,不离开蛾眉镇。许甲的屠宰坊有些年头了,他还雇了三个伙计,家大业大,自然不能轻易拍屁股走人。许甲这么一说,其他人也主张不走。豆腐坊老板张家恒说,蛾眉这地界,无险可守,自古就不是个打仗的地方。凤翔布庄的老板吕上清见多识广,讲话就比较有分量,他从三国讲起,讲到太平天国和八国联军,说蛾眉地界从来没有发生过战事,想当年蒋、冯、阎大战,各路兵马也都是过路,顶不济出点粮草也就打发了。想那日本鬼子,不过是南下西进,咱这地界,只要不去招惹他,想必他也不会自找麻烦。既然大家都觉得可以不走,袁芦轩就做了不走的打算,镇公所发出布告,按人头每户抽取大洋三块,作为“保护费”。蛾眉地界,往年每遇兵燹,都是破财消灾。好在此地是鱼米之乡,加上汲河直通淮河,水上交通便利,贸易发达,甚为富饶,为保一方平安,捐钱纳粮已经习以为常。很快,镇公所就征集了一千二百六十三块洋钱。袁芦轩买通日军先遣部队的翻译官贾宜昌,把钱送去了,换来一面太阳旗。居民们就待在家里等着,虽然忐忑,倒也不耽搁吃饭睡觉。果然,一个早晨平安无事,一个上午平安无事。到了中午,日军安营扎寨完毕,就把袁芦轩和镇上的几个头面人物叫到南街的妆台上,不仅没有动枪动炮,还瓜子点心伺候,把一千多块大洋还给了袁芦轩。日军驻屯蛾眉的最大长官叫河岸,是个中佐,四十来岁,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文质彬彬的模样。河岸中佐对袁芦轩等人说的第一句话是,鄙人河岸,是个读书人,诸位可以喊我河岸先生。大家一下子就踏实了,因为来的路上还拿不准,是称呼长官呢还是称呼太君。这下好了,叫先生。于是一起作揖拱手,河岸先生好!河岸中佐说,诸位不必拘礼,皇军到中国来,是来建设大东亚共荣圈的,不是来刮地皮的。蛾眉是个礼仪之邦,文明乡镇,知书达理者甚多。今后,皇军要和蛾眉居民和睦相处,共建模范王道乐土,请多关照。河岸中佐的一番话让袁芦轩等人惊喜交集,喜的是日军果然没有开杀戒的意思,惊的是,听河岸的口气,好像来了就不打算走了。至于“王道乐土”是个什么东西,袁芦轩不甚了了,可是这个并不重要,鬼子说不走,枪炮在他手里,走不走都是他说了算,往后,小心就是。还有一点让蛾眉镇头面人物稍感安慰的是,日军把驻地定在妆台上,同主街隔着一条小河,从外观上看,也有“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回来的路上,袁芦轩对大伙儿说,兴许不会有啥大麻烦。大家也都说,看河岸中佐的样子,是个有学问的人,走一步算一步吧。往后的日子,蛾眉小镇就恢复了平静。妆台上有几栋青砖青瓦的房子,是蛾眉首富裴世豪的家产,裴家在日军进入江淮之前,举家迁到江南了,空出的房子就成了日军的队部。河岸向蛾眉居民宣布,皇军住在裴氏庄园,是借住,要付房租,由镇公所代收,以后可以转交给裴氏。日军的所作所为口口相传,原先背井离乡的一半人家,多数回到了街上,渐渐地,店铺开张,集市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日子回到了先前,街上的猫和狗又多了起来。河岸说到做到,不仅日军秋毫无犯,“皇协军”也不敢扰民,所需给养按价购买,一手交钱一手拿货,让蛾眉居民且惊且喜,凭空多出许多生意。尤其是许甲,每天都要杀一头猪,三天就要宰一头牛,日军买肉比寻常价格还要多出一两成,简直就是神仙买卖。当然,受益的还不仅是许甲,春去夏来,日军要换单衣,向凤翔布庄预订了一百匹士林布,交付了一千块大洋。吕上清喜出望外,就这一笔生意,够他三年的赢利。另外一些小商小贩,种菜的,捕鱼的,开饭馆的,卖茶叶的,篾匠、铁匠、木匠,无不受益,不一而足。蛾眉的居民渐渐地知道“王道乐土”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是让大家过上好日子,虽然还有些嘀咕,这天上掉馅饼的日子,寻思起来总有一些不对劲,可是,转过了头想,大家都是一样,好事坏事不是哪一家的事,况且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大家也就心安理得了。蛾眉的日子一天胜似一天,蛾眉的居民高兴,河岸中佐也高兴。从妆台到主街,中间隔着一条小河,二十来丈宽,原先有一个毛竹吊桥。河岸中佐住到妆台后,到河边勘察了一个时辰不到,就画了一张图纸,然后派人把袁芦轩请过去,又是拿钱说话,由袁芦轩征集民工,日本人出钱,只用了两天就架起了一条两丈宽的石墩木板桥。这在蛾眉居民看来,又是一件功德之举,架桥修路,不是功德是什么?从进驻的第五天开始,吃罢早饭之后,河岸中佐就会到街上转转,头一次,前呼后拥,过了几天,带的人就少了,常常只带着两三个人,当然,还有那条名叫瀑布的狗。河岸中佐转街的时候,能够从居民的脸上读出许多内容,他们对太君的谦恭是自然的,隔着老远就闪到一边让路。这种感觉让河岸心里很受用,更让河岸受用的,还有蛾眉居民的狗。那些狗当然不认识他,但是那些狗认识他身边的瀑布——那是他从本土带来的神犬,个头接近他的一半,器宇轩昂,威风凛凛。进入蛾眉之前,河岸就研究过地方志,知道蛾眉人爱养狗,街面三百多户人家,就有七八十条狗,有些人家养了两条或者三条,最多的有五条六条,这个小镇,还有狗镇的诨号。河岸临来时向松冈大佐要了一条军犬,他是想看看,蛾眉狗在日本狗的面前是个什么模样。走在街上,瀑布的神态和步伐几乎就是他的翻版,也是那样从容不迫,高视阔步,宛如正在散步的骏马。恰好这副仪表,让蛾眉居民的狗类相形见绌。在河岸看来,那些中国狗形象促狭,目光闪烁,尾巴通常都是耷拉着的,老远见到瀑布的身影,要么夹起尾巴一溜烟小跑,要么就躲在街面两岸的屋子里,和它们的主人一样,从门缝向外偷看,大气也不敢出,更不要说叫两声了。这种感觉让河岸中佐愉快极了,人对人的征服可能有许多难以捉摸的因素,可是,狗对狗的征服,绝对只有一个因素,那就是战无不胜的精气神和战无不胜的力量,还有体格。正是这种愉快的感觉滋润着河岸的心田,他才增加了视察蛾眉街面的次数,每次转街回来,他都像喝了美酒一样亢奋。在给联队长松冈大佐的报告里,他描述的前景是乐观的,在皇军的引导下,民心思定,安居乐业。他还特意提到了狗,“从蛾眉狗的表情和行为可以推断,蛾眉人对皇军只有惧怕,没有或者说不敢仇恨。”

好像是为了证实河岸中佐的话,蛾眉狗类确实越来越乖了,日军来到蛾眉不到十天,蛾眉狗们不仅望风而逃,而且渐渐地做出了一些奇怪的举动,比如远远地眺望妆台,眼神里荡漾着仰慕和向往之情,隔着几十步的距离,看见瀑布之后,还互相打架斗殴,好像在表演取悦瀑布似的。但是高贵的瀑布对此不屑一顾,连正眼也不看它们一眼。这种情况让河岸中佐益发自信,益发踌躇满志,也就越来越喜欢转街了。直到有一天,在东头的世豪中学门口,情况发生了变化。二蛾眉镇是蓼蓝县的第二大镇。清末民初,在上海经营跑马场的蛾眉人裴世豪发了大财,受“教育兴国”思想的影响,衣锦还乡,除了给自己建了一所占地三十亩的庄园,还捐资建了世豪中学,并规定为工科学校,传授西学,设有数学、物理、化工等科,文科只有国语和俄语两门。学校建成后,已是民国,裴世豪同政府签订协议,蓼蓝县南部三镇四乡的中学生源均划归世豪中学,也就是说,世豪中学承担全县一半的中学教育任务。当时的县长庄临川讥讽裴世豪想把蛾眉建成半个县城。当然,讥讽归讥讽,事情还得按裴世豪的意思办,因为那时候的政府,既要办教育,又穷得叮当响,有裴世豪这个阔佬充大头,没有什么不好。世豪中学办了二十多年,桃李遍布江淮,蛾眉的名气因此更大,成为江淮沃野上的一颗文化明珠。这也是日军江淮驻屯司令部特意把河岸中佐派遣到蛾眉的主要原因。日军进驻蛾眉的前十天,河岸一直没有打扰世豪中学,只是让人给校长庄临川写了一封信,表示无论战争进行到何种地步,本部都将恪守尊重教育之原则,推动亲善怀柔之政策。也希望贵校与本部精诚团结,早日建成“王道乐土”,云云。按照河岸中佐的想法,庄临川接到这封信后,应该顺着杆子往上爬,应该亲自登门拜谢。但是,这个曾经的县太爷并没有到日军队部,而是派人送来一封回信,说中日两国,同出孔孟师门,尊重教育,乃世界同心。教育圣地,理应避免刀光剑影,河岸先生明此道理,世豪中学师生甚为欣慰,云云。这封酸溜溜的回信让河岸中佐很不高兴,但是,他必须忍耐,他要选择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日子,亲自勘察世豪中学。对于他的秘密使命而言,如果不能征服世豪中学,即使把蛾眉镇所有的人都征服了,也等于零。然而,征服世豪中学不是攻打高地,那是需要时间的。同蛾眉街面的情况相似,十天前,世豪中学的师生也转移了一多半,留在学校的除了校长庄临川,还有物理教员周介于、化工教员蔡捷丰,这两个人是年轻人,乡村师范的毕业生,都还没有成家,精力旺盛得很。陆安州沦陷之前,庄临川决定提前放假,让学生回家帮助春耕,老师去留凭自愿。有些老师就跟着学生一起走了,留在学校里的都是自愿护校的,当然,也是各有各的想法,比如蔡捷丰。这段时间,蔡捷丰一直在琢磨一件事情,要尽快让自己的试验有个结果。几年前蔡捷丰在报上看到一则消息,日本白川大将在上海虹口公园被炸,但是没有炸死,因为炸药体积太大,携带中暴露了,而且引爆的设置也有问题。自从看到这个报道,他就觉得,这件事情他有责任,因为他是搞化工的。后来听说日军要在妆台长期驻扎下去,别人都很惶恐,唯有蔡捷丰兴高采烈,他觉得机会来了,上海的斧头党没有做成的事情,他可以做成。尽管河岸中佐比白川大将廉价得多,但好歹是鬼子官,炸一个少一个。但是蔡捷丰遇到了麻烦。他想造的炸药,体积小他可以做到,但是如何定时,他做不到,这要用到物理知识。他听说国外已经有了定时炸弹,所以就请周介于和他一起研究。周介于这段时间也在琢磨,从哪里搞一支枪来,找个机会埋伏在街南的小树林里,等鬼子官儿过桥的时候,干掉一个两个。当然,这也只是想想,庄临川是绝对不会同意他这么干的,鬼子就在身边,学校能够偏安一隅就谢天谢地了,哪敢让他去捅纰漏啊!有一天蔡捷丰把周介于拉到化工教学实验室,跟他谈了造定时炸弹的想法,周介于一听就激动了,连声说,这个好,比我那个想法好,杀掉一个两个不行,要是连窝端,那就不怕了,弹簧的原理我懂,韧性钢材我也有,可以试试。这是上午说的话,到了下午,周介于就给蔡捷丰回话,说他再三想了,弹簧他造不好,那东西需要特殊钢材。蔡捷丰见他说话含含糊糊,还很紧张,就问他是不是害怕了。周介于说,他也想炸鬼子,可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弄得不好,还要连累学校和学生。他劝蔡捷丰也不要搞了。蔡捷丰这就明白了,周介于确实害怕了。可是蔡捷丰还是不甘心,慷慨激昂地说,前汉亡了有后汉,你们不干我来干。你等着瞧!想来想去,还有一个人可以帮忙,就是镇上最好的铁匠谢奉承。跟周介于分手之后,蔡捷丰就去找谢铁匠,谢铁匠一听蔡捷丰要造定时炸弹炸鬼子,脸色立马就白了,二话不说就把他轰了出来。谢奉承说,鬼子没有杀人放火就烧高香了,躲都来不及,你们还去惹他,简直就是耗子舔猫屁股,找死啊。你赶紧滚蛋,就当我没听见这回事。从铁匠铺出来,蔡捷丰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寻思自己真是脑子进水了,他还以为蛾眉镇上的人全都对鬼子恨之入骨,登高振臂一呼,就能八方响应,岂料全都噤若寒蝉,长此以往,还有中国吗?就在蔡捷丰为了弹簧四处奔波的时候,又一个人回到了学校,是庄校长的表弟姚志远。此人早年在孙殿英的队伍里吃过军粮,被打瞎了一只眼,平时戴着一只黑色的眼罩,样子很是古怪。年前庄临川把他安插在学校打钟,还兼着做饭,每月三块大洋工钱。蔡捷丰接受了教训,没有跟姚独眼说找弹簧是为了造炸弹炸鬼子,只是说为了试验用。姚独眼也没有多说,给他开了一个价,要四块大洋,换一个汉阳造步枪上的弹簧。蔡捷丰一听就喊了起来,说狗日的姚独眼心太黑了,老子造炸弹是为了炸鬼子,你居然趁火打劫,一点爱国之心都没有。姚独眼一听说要弹簧是干这个用,二话不说,就把弹簧收了起来,并且说,别说四块大洋,一百块大洋,老子也不卖。蔡捷丰气不打一处来,也只能干瞪眼。三姚独眼回来了,姚独眼的狗自然也回来了。这狗也有个名字,叫“茉莉花”,是校长庄临川给起的,不算太俗,但是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叫它茉莉花。就像姚独眼的样子古怪一样,茉莉花的样子也很古怪,它不像其他狗类喜欢到处乱跑,而是长时间打坐,泥菩萨一般。打坐的时候,不仅身体不动,尾巴不动,就连脑袋也不动,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只盯着前方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像那里有条发情的母狗。这天是个赶集天,方圆十里的乡下人推着独轮车,挑着担子到蛾眉镇上买卖。早晨饭毕,河岸中佐换了一身长袍马褂,命令负责管理瀑布的中野中尉给瀑布也穿了条绸布裤子,然后带着翻译官贾宜昌和“皇协军”团长张贵,一路谈笑风生,过了汲河桥,先是到西头,再到北头,最后就到了东头。这一路上,河岸中佐自然又是心旷神怡,他敏感地发现了,蛾眉居民不仅比以往更谦恭了,而且眼神里多了一些东西。是什么呢?是感激,是真诚的感激。当然,蛾眉的狗类也似乎有了变化,眼神里多了些复杂的感情,有敬畏,也有羡慕,还有爱戴,至少有三只蛾眉狗向瀑布摇了尾巴,那尾巴摇得太有意思了,在河岸中佐看来,那就是狗的舞蹈,狗的情感的艺术表达。河岸中佐停下步子,交代副手加藤,在给松冈大佐的第二份报告里,要特别提到蛾眉狗:“因为皇军的到来,使它们多吃了很多肉骨头,洋溢在它们脸上的表情,展示了它们内心的感激,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蛾眉人的内心。”

加藤当即掏出纸笔,唰唰记了下来,一行人才继续前行。镇长袁芦轩早就接到了指令,带领镇公所的官员和头面人物,等候在十字街中心,见到河岸中佐,袁芦轩带头迎了上来,照例鞠躬作揖。河岸中佐笑容可掬,一一同上述人员握手,眼睛却观察着几个穿长衫的人物。那几个人物若即若离,虽然脸上也挂着微笑,但是河岸中佐看出来了,那笑容的成分很复杂,有些无奈,有些讥讽,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袁芦轩向河岸中佐介绍说,这位是世豪中学的校长庄临川,这位是物理老师周介于,这位是化工老师蔡捷丰,这位是数学老师袁莞睿,这位是俄文老师蒋余干,这位是……袁芦轩一边介绍,河岸一边给各位老师鞠躬,不断地说,怀柔亲善事业神圣,请各位先生多多关照。介绍到蔡捷丰的时候,突然一片柳絮飞到河岸的眼睛里,河岸中佐掏出雪白的手绢擦擦眼睛,很注意地看了蔡捷丰一眼。半秒钟后,河岸说,我和蔡君是同行,六年前我也是化工老师,以后还要向蔡君请教,请多关照。蔡捷丰本来不想在这个场合说话,没想到河岸单独同他说了几句话,见河岸态度诚恳和蔼,一时竟找不到话说,好大一会儿才拱拱手说,如此说来,如此说来……河岸中佐看出了蔡捷丰的迟疑,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笑笑说,都是教书匠,你可以称呼我河岸先生。蔡捷丰一愣,尴尬一笑说,如此说来,河岸先生是科学教育的前辈了,晚辈才疏学浅,还望先生赐教。河岸中佐拉起蔡捷丰的手摇摇说,很好,很好,中国科技起步较晚,而大日本在明治维新时期,就开始向西方发达国家学习,比中国先进了不少。作为学界同行,本人愿意为世豪中学的教育做出贡献,进行模范试验,这也是本部推进怀柔政策、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核心内容。河岸中佐说这番话不要紧,蔡捷丰心里却犯开了嘀咕,听这老鬼子的话,居然还把世豪中学当作汉奸模范了,他妈的,如此一来,老子不也成汉奸帮凶了吗?当然,这话只是想想,嘴里并不便说。寒暄完毕,袁镇长带头向东头学校走去,河岸和庄临川并肩行走,问庄临川,为何不见贵校艺术老师露面?庄临川说,本校是重点工科中学,当年资助人裴世豪老先生定的校旨。河岸奇怪地问,中学乃学子发育最佳阶段,应该全面发展,尤其应该注重心理建设,为什么有这样奇怪的校旨?庄临川说,裴先生在十里洋场受到欧洲人的欺负,要发展科技,教育救国,所以就选择实用学科。河岸中佐听了半晌不语,往前走了几步才说,恕鄙人不恭,中国问题的根本,不在于科技的落后与发达,而在于世道人心。如果没有信仰,没有健全的心智,人心涣散,即使有很先进的科技,能造出坚船利炮,也是枉然。庄临川阴郁地说,没有办法,病急乱投医啊,积弱积贫……一声轻微的叹息之后,庄临川说不下去了。河岸中佐扭头看了庄临川一眼,安慰地说,是啊,现在的中国确实一团乱麻,被欧洲帝国主义蹂躏践踏,所以我们大日本皇军才要帮助中国从欧洲殖民主义者的手里解放出来,亚洲是亚洲人的亚洲,中国是亚洲的重要部分,我们绝不允许西方殖民主义者把它变成他们的殖民地,这就是天皇陛下赋予我们的神圣使命……河岸中佐讲得有些激动,戴着雪白手套的手在空中飞舞,可是讲着讲着,河岸中佐的声音低了下去,河岸中佐的步子也停了下来,最后,河岸中佐不走了,就站在薛家裁缝铺前,眼睛直视前方。前方,就是世豪中学的大门口了,大槐树上挂着一个硕大的铁钟,铁钟下面,纹丝不动地坐着一条黑狗。尽管对面人群熙熙攘攘,然而黑狗却似乎对身边发生的一切熟视无睹,耳朵依然耷拉着,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像是一个睿智的老者,正在思考重要的哲学问题,样子十分清高。更离奇的是,一向昂首挺胸的瀑布好像中了魔一样,突然发出一声惊叫,掉头就往回跑。河岸中佐心中咯噔一声,暗叫不好。中野中尉使劲地往回拽瀑布,却被瀑布拖着踉踉跄跄往回走了几步。河岸中佐顿时勃然大怒,喝令身后的士兵,上前将瀑布缚住,按头的按头,推屁股的推屁股,好不容易才向前推了几步。那瀑布被几个日本兵绑架着前行,眼看就要接近大门口了,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挣扎越来越顽强,抵死不往前走,甚至动嘴咬人了,一个士兵被撕得衣衫褴褛,胳膊上转眼就出现了横竖十几道伤痕。河岸中佐站在青石板街面中央,向那几个士兵挥挥手,让他们放了瀑布。那畜生如获大赦,落地后就转头箭一样地狂奔起来,直到跑出一里多地,也没敢回过头来看一眼。河岸中佐那天终于没有进入世豪中学,他在离学校大门还有二十几步的地方站了很久,久久地看着学校大门,看着那条正襟危坐的黑狗,似乎要从那条狗的身上看到他看不到的东西。三分钟后,河岸中佐转过身来,他的眼睛已经变得血红了,血红的眼睛里,又映入了一片柳絮。他看见了另外的几只狗,站在街面的一角,它们的尾巴在快乐地摇摆着,耳鬓厮磨,好像还在窃窃私语。四世豪中学大门前的那一幕,河岸中佐身边的中国人和日本人都看见了,没有谁往心里去,但是,对于河岸来说,这却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坎。河岸当场宣布,今天天气不好,不去学校了。这个决定让大家都感到很意外。袁芦轩说,何必……何必为一点小事把心情破坏了?庄临川也说,刚才听河岸先生一席话,很受启发,先生作为曾经的老师,既然到了门口,可以就办学给敝校一些指点,何必半途而废?河岸中佐说,关于办学,本人确实很有心得,将来可以深入探讨,可是今天就算了,今天不是个探讨办学的日子。河岸中佐说着,就往回去的路上走了。几个中国人跟在后面,挤眉弄眼,许甲还趴在张家恒的耳边说了一句粗话,说河岸中佐被世豪中学的狗给日了。张贵见河岸中佐心情大坏,跟在后面安慰他说,学校的那条狗一定是条瘟狗,瀑布的鼻子灵敏,一定是它嗅到了不好的气味,这才落荒而逃。其实不能怪瀑布,没准瀑布还救了大家,要不是瀑布,没准太君会染上瘟疫。这话说得很不高明,可是河岸中佐却没在意,河岸心事重重,自言自语地说,是瘟疫吗,是瘟狗吗,但愿如此,可是,我看不像……跟在身后的蛾眉头面人物,还有世豪中学的老师,见河岸中佐的眼神里寒光嗖嗖,都有些发毛。看来这顿饭是吃不成了,走到十字街,河岸中佐站住,对袁芦轩说,诸位也都累了,各自回家安歇吧。几个头面人物巴不得这句话,袁芦轩略一思忖说,也好,今天确实天气不好,河岸先生军务在身,咱们就不叨扰了。河岸中佐挥挥手,一言不发,率先向南街走去。袁芦轩等人一直目送,等日本人的身影消失在街巷之后,许甲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他妈的过瘾了。蔡捷丰也跟着笑,哈哈,人不争气,畜生争气,兵不血刃,就把鬼子吓跑了。袁芦轩不满地说,你们不要高兴得太早,我看这件事情不是好事。蔡捷丰说,我看就是好事,人不敢做的事情,狗做了,做得那么解气。许甲说,我今天要多杀一只羊,把骨头送到学校去,给姚独眼喂狗。袁芦轩说,庄校长我跟你讲,我看河岸这架势,恐怕今后你们中学的麻烦少不了。那条狗要管好,不能让它吓唬日本人的狗。庄临川笑笑说,那我没办法,我管天管地,不能管狗放屁。吕上清说,大伙儿别在这儿杵着了,干脆到桂山饭店去,我请客,管他好事坏事,酒还是要喝的。袁芦轩想想说,也好,大伙儿正好议议,往后怎么跟日本人打交道。这就定下来了。庄临川看看几个老师,老师们不说话,看得出他们不想和这些粗人一起吃饭。庄临川说,老姚本来准备了招待鬼子的饭,我们几个,还是回学校吃吧。你们说呢?蔡捷丰说,我急着要回学校,我要看看老姚的狗。其他几个老师也都表示,回学校吃饭,反正已经做好了,不吃可惜了。再说老姚还等着呢。吕上清说,算了镇长,他们都是圣贤门生,不愿意同我们这些贩夫走卒为伍,不勉强了。庄临川连忙辩解说,不是这个意思,确实因为情况变化,得回学校稳定人心。蔡捷丰这天心情十分好,也帮腔说,四海之内皆兄弟,鬼子都打到家门口了,哪里还有圣贤门生和贩夫走卒啊,都是中国人。今天确实有事,哪天高兴了,我请各位大哥,一醉方休。蔡捷丰这话说得豪迈,头面人物听得很高兴,许甲拍着蔡捷丰的肩膀说,好,蔡老师请客那天,我让人送二斤猪肉。两股人就在十字街分手,庄临川和几个老师回头向东,袁芦轩一行径奔桂山饭店。回到学校,庄临川让人把姚独眼叫到校长室,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其他老师到伙房吃饭,蔡捷丰没去,趁这会儿姚独眼不在,他要单独看看茉莉花。他是第一次同茉莉花这么面对面。他感到蹊跷的是,这条让日本狼狗失魂落魄的中国狗,其实什么都没做,就在他蹲在它面前的时候,它还是什么都不做,看样子也不打算做。蔡捷丰举起手掌在它眼前晃了好几次,它也只是耸耸鼻子,连屁股都没挪一下。日本人没来之前,他怎么看怎么讨厌这条狗,明明是个其貌不扬的丑狗,偏偏庄校长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茉莉花。那时候,学校的老师皆不以为然,都觉得把茉莉花这么个诗情画意的名字安在这条丑狗的身上,不仅是对茉莉花的亵渎,也是对学校的亵渎,更是对文化的亵渎。可是,自从有了中午的一幕,蔡捷丰突然发现,这个茉莉花太像茉莉花了,不,简直比茉莉花还茉莉花。他觉得没有比茉莉花这个名字更适合这条丑狗了。蔡捷丰回到寝室找了两块点心,放在茉莉花的面前,可是茉莉花连动都没动。后来蔡捷丰就怀疑起来了,怀疑这条狗是不是眼睛瞎了,是不是耳朵聋了,是不是连舌头都不管用了,干脆,是不是就是一条半死不活的病狗?正当他想进一步研究茉莉花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咳嗽,回头一看,是姚独眼,远远地一只眼珠子聚着寒光,像锥子一样射来。蔡捷丰赶紧起身,讪讪地离开了茉莉花。五这顿饭说好了是吕上清请客,可是到了桂山饭店,桂山却说,这顿饭我请,谁结账我跟谁急。袁芦轩有些奇怪,说桂山你那么抠门,怎么就想起来请客了呢?桂山说,我该抠的时候抠,不该抠的时候自然不抠。袁芦轩又问,什么叫不该抠的时候,莫非你捡到元宝了?桂山说,元宝倒是没捡到,可是我家的那头病狗它好了,又叫了,狗一叫,我的宝贝儿子也笑了,会叫爹了。大伙儿都知道,桂山老年得子,宝贝得不得了,可是两岁多了,还不会讲话,这天会叫爹了,确实是天大的喜事。大伙儿都说,该老桂请客,好兆头,好兆头啊!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便宜,几件事凑在一起了,搞得大家心里痒痒的,都觉得有一肚子话要说,都觉得应该好好喝顿酒。上菜的当口,袁芦轩说,这些天我一直纳闷,日本人到蛾眉十天了,不打,不杀,不抢,也不要女人,他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大伙儿一起合计合计。大家就喝酒,喝着议着。许甲说,是啊,真他妈奇怪,不杀,不抢,不奸,这还叫日本人吗?莫不是搞错了,莫非这压根儿就不是日本人?吕上清说,怎么错了?不是交过一千三百多块大洋保护费吗?这日本人也不是吃素的。张家恒说,可是保护费又退回来了,况且日本人买布买肉买豆腐都是多给钱的,听说还要给世豪中学捐钱,还要建教堂办医院,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啊?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难道狗不吃屎了?茶庄老板金瑞说,没听河岸说吗,是建立“王道乐土”,什么叫“王道乐土”。就是极乐世界,要啥有啥,想吃啥就吃啥……金瑞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啪的一声响,许甲突然把酒碗向桌子一掼,抹抹嘴说,晓得了,晓得了,这日本人,这日本人,太狠了,太他妈的狠了……许甲连说几个“太狠了”,可是到底怎么个“狠”了,他却说不出来,因为过于激动,还呛住了,咳嗽了好一阵子,搞得大家很着急,还以为许甲卖关子。袁芦轩说,老许你不要着急,喝口水,慢慢说。许甲咳嗽了一阵,没有喝水,又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酒,再把酒碗往桌上一掼说,他妈的,我总算晓得了!刚才家恒兄说,日本人要帮咱蛾眉建教堂办医院,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劲,想了半天我想明白了。晓得了晓得了!吕上清说,你倒是把话说完啊,光你晓得有什么用?许甲说,这你还不明白?明摆着的事啊?日本人帮咱建教堂办医院干什么?想想当年,在山东,在天津,外国人也是帮咱中国建教堂办医院,可那是干什么?把咱中国的孩子弄进去挖心挖眼珠子,当药引子啊!吕上清一拍脑门说,啊,是啊,是有这回事啊,当年义和拳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引起的。张家恒说,可不是嘛,我就寻思,日本人黄鼠狼给鸡拜年,不会安什么好心,这回真相大白了!金瑞说,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啊,怪不得河岸这狗日的对世豪中学那么上心,去看药引子啊!转眼之间,这顿酒就喝出了别样滋味,群情激昂,义愤填膺,喝着喝着就热血沸腾了,骂政府,骂国军。许甲说,这熊政府真不是玩意儿,抗日捐税收了不少,可是那么不经打,三个师还打不过日本人一个大队,半夜都没顶住,陆安州就被拿下了,三个师跑得没影了。吕上清说,兄弟你不知情,日本人不光是一个大队,还有三个师的“皇协军”啊,日本人有钢炮洋枪,隔着一座山都能杀人,咱们国军的家伙都是破枪破炮,用起来不顺手。金瑞说,再说,人心也不齐,中国人怕死,一打就跑,能有个好吗?许甲说,你这话我不爱听,什么叫中国人怕死啊,咱们祖上有关羽张飞赵子龙,近的有岳飞秦琼穆桂英,怎么就怕死了?他妈的,惹恼了老子,杀猪刀一拎,砍他个龟孙。张家恒说,就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他日本人到咱蛾眉的,不过百十号人,那些“皇协军”都是中国人,给他好吃好喝,不信他胳膊肘朝外。吕上清说,晌午鬼子河岸那话说得对,如果没有信仰,人心涣散,那就啥事也做不成,有枪有炮也是枉然。关键是要有领头人,要有政府。袁镇长你要是伸头,咱们出钱买枪买炮。袁芦轩不高兴地说,光我伸头有什么用啊?再说,就算能买到枪炮,能打过日本人吗?国民党三个师都没有守住陆安州。吕上清说,可是,总不能坐以待毙吧,也许……就不信鬼子他是铁皮脑袋,关键是咱们不能自己就这么耗着。许甲说,说得好,什么铁皮脑袋,鬼子也是爹妈生的,也是肉长的。中午在世豪中学,那条狗,真他奶奶的提气,真他奶奶的壮胆,那条狗,那条狗……许甲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咳嗽不止,黑脸憋得紫红。金瑞说,是啊,那条狗多厉害啊,我们难道还不如一条狗?袁芦轩说,那条狗怎么厉害了?它啥事也没有做啊,它只是在那里坐着,像个泥菩萨一样,不,像个傻子一样。我一直奇怪,兴许日本人的狗不是被它吓跑的,兴许日本人的狗是撞见鬼了。吕上清说,袁镇长这话不对,依我看,日本人的狗就是被那条狗吓跑的。那条狗啥事也没做是不错,可啥事都不做,就能把日本人的狗吓跑,那就更厉害。再说,什么叫啥事没做?不做就是做,日本人连人带狗都吓得屁滚尿流,这叫无为而为。不惊不乍,大将风度啊!吕上清的一番话,又把话题引到狗的身上。七嘴八舌,一顿饭吃了一个多时辰,人话加酒话,主要的意思就是要到别茨山找队伍,找不到国军就找新四军的四支队,找不到队伍,就自己拉队伍。还是袁芦轩清醒,对大伙儿说,拉队伍的事情我不是没想过,可是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就算有钱有枪,从哪里出人呢?大伙儿不要只顾讲狠话,图个嘴皮子快活容易,真的拉起队伍,在座的诸位,有人打头阵吗?谁愿意打头阵,举手,咱们选他当司令!袁芦轩说着,目光向四周扫了一圈,大家都不说话了,没有一个人举手。袁芦轩接着说,这不就得了吗?没有人愿意打头阵,什么都是白搭。要是能拉队伍,老子早就拉了,还用给日本人送保护费?一席话有理有据,说得大家都很凄惶。袁芦轩说,你们也不要怪政府,政府有政府的难处。我这个小镇长,其实就是个贩盐的。今天讲的这些话,就不要对外讲了,让日本人知道了,那就大祸临头了。日本人在南京杀人放火,大家都是知道的。当下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大伙儿同意我的意见不?这个时候,大家的酒就醒了一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吕上清说,袁镇长讲得对,从眼下局势看,只要咱们不惹事,日本人暂时不会开杀戒,我也同意走一步算一步。袁芦轩说,今天就到这里,散了吧。这就散了,一伙头面人物一半清醒一半醉,离开桂山饭店,走到街面上,突然发现,街上的狗多了起来,打架的打架,撒欢的撒欢,调情的调情,好像赶集似的。六那天中午,吃不下饭的只有河岸中佐。回到妆台的队部,河岸下令把瀑布捆起来绑在树根下,由中野中尉亲自鞭打,可怜瀑布一声一声哀嚎,声声如泣如诉,中野中尉一边打狗,一边打自己,打得嘴角鲜血淋漓,半边脸都肿了。受命观看的日军士兵都看不下去了,推举加藤中佐来向河岸求情。加藤中佐说,那条中国狗实在太可恶,伤害了太君的自尊,我一定要报仇,一定要让那条中国狗碎尸万段。只是,请太君放过瀑布吧,念它跟随皇军南征北战的情面上,念在它对太君忠心耿耿赤胆忠心的情面上,念在它把蛾眉街上的狗吓得不敢露面的情面上,念在……它都快渴死了!河岸丝毫不动恻隐之心,背着手,围着瀑布一圈一圈地转圈。那天河岸中佐说了很多话,斥责瀑布临阵脱逃,完全丧失了皇军的风度,颜面尽失,斯文扫地,给大日本帝国丢人,给大日本皇军丢人,给光荣的河岸大队丢人,简直该上军事法庭!瀑布起先还叫,后来渐渐地就不叫了,只是哼哼,眼泪汪汪,神情悲凉。河岸没有训斥中野,因为这件事情不怪中野,倒是中野自己识相,一直用无声的行动自罚,直到昏倒在地。河岸中佐这才挥挥手,让士兵们把一人一狗抬回室内。关于姚独眼和他的狗,在蛾眉镇很快就成了一个热门话题,有人说姚独眼早年曾经参加过赤色暴动,是红军的营长,后来是新四军的连长,因为高敬亭犯了错误,受到牵连,差点被枪毙了,才拖枪回到江淮,此人武功十分了得,可以飞檐走壁,百步穿杨。至于那条狗,说得更是神乎其神,说那压根儿就不是狗,它的爷爷是狮子,它的奶奶是狼,所以它的身上有狮子和狼的气味,人是嗅不出来的,而洋狗瀑布能在三十丈外嗅到它的气味,所以就吓跑了。流言蜚语很快就传到河岸中佐的耳朵里,河岸做了几件事,第一件是让贾宜昌想办法在蛾眉镇买通几个二流子,作为内线,严密监视蛾眉头面人物和世豪中学的内部情况;第二件是让张贵调查姚独眼和他的狗;第三件事是吩咐加藤,去向松冈大佐述职的时候,申请一条绝对纯正、绝对神勇、搏杀型的帝国军犬,同时带一些日本帝国的小人书。对于申请军犬,加藤表示理解,但是对于带小人书,加藤却不以为然,认为太小儿科。加藤的态度激怒了河岸中佐,当即拍着桌子把加藤训了一顿。河岸说,加藤君简直鼠目寸光,根本不懂得怀柔亲善的战略意义和实施的战术。蛾眉粗通文墨者多,而小人书,通俗易懂,进入千家万户,很快就能让蛾眉人了解大日本,了解大日本皇军,这比给钱都管用。给钱给完了,他们会过河拆桥。但是,把大日本的美好生活展示给他们,那是装在心里的希望,那是不可磨灭的。要让他们爱上日本,他们就会痛恨他们自己的国家。加藤被训得一头冷汗,脚跟一碰说,明白了,一定完成阁下交给的任务。两天之后,加藤回来了,向河岸中佐禀报,军犬和小人书都在紧急调运途中。加藤还带回了松冈大佐的亲笔信,要在这年农历七夕之前完成“樱花行动”的一切筹备工作,这项工作关系到皇军的国际声望,也关系到国内民众对“大东亚圣战”的支持,比军事行动更加重要,希望河岸中佐加速推进。河岸中佐掰着指头算算,离七夕也不过一个半月的时间了。前十天里,河岸中佐交代翻译官贾宜昌和“皇协军”团长张贵,安排了几个会说中国话的朝鲜和蒙古士兵,以买菜购物为名,在蛾眉的集市上同蛾眉居民们亲切攀谈,问寒问暖,拍了不少照片。最能说明问题的还有那些狗,在街上自由自在地溜达,表情安详满足。这些工作都在暗中稳步进行。按说已经达到了目的,前景十分乐观。但是,自从那天到世豪中学门口转了一圈后,河岸中佐就有些不好的感觉。问题出在哪里呢?是那条狗,那条像和尚一样打坐、对一切都熟视无睹的黑狗。那条狗让河岸中佐产生了很多的联想,事后他越想越觉得那狗很奇怪,好像有点面熟,好像打过交道,在此后好几天,夜里做梦常常梦见那条狗,有时候嘿嘿冷笑,有时候龇牙咧嘴,有时候摇头摆尾。梦里醒来,常常是一身冷汗。七按照河岸中佐的指令,中野化装成卖菜的农民,还是个哑巴,这天一大早就混到世豪中学附近,好在中野老相,确实像个庄稼汉,更好在学生都还没有返校,老师不上课,睡觉起得晚,学校大门口行人稀少,倒是不担心暴露。可是中野还是一直下不了手,因为没有开学,老师们吃两顿饭,姚独眼早晨无事可做,一直在学校大门口溜达,好像专门跟中野过不去似的。远远望去,那个姚独眼个头不高,不胖,不瘦,常常仰起脸,看看远处,看看狗,有一阵子,竟然盯着中野藏身的槐树,十几分钟没有移开目光,弄得中野心里直发毛,幸好姚独眼看了一阵,又转身走了。中野判断,姚独眼只有一只眼珠子,因为用得多,恐怕也不灵光。中野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隔着三十米的距离,把姚独眼也给偷拍了。直到太阳一竿子高了,姚独眼才摸摸黑狗的脸,转身走进学校大门。中野抓住良机,迅速抵近黑狗,上下左右拍了一圈子,就在胶卷快要用完的时候,突然从大门口出来一个人,中野躲避不及,索性不躲,对准来人拍照。来人开始没有注意,蹲在黑狗身边,好像在商量什么事情,说一句笑一阵。中野用草帽遮挡,又抵近拍了两张。等来人有所察觉,站了起来,向这边张望的时候,中野已经转身离开了,同巷口接应的士兵会合一处,飞快地返回了妆台。照片冲洗出来之后,中野又惊又喜,不仅拍到了黑狗的正面,还拍到了黑狗的侧面,不仅拍到了姚独眼,还拍到了另外一个人。最让中野惊喜的是,在最后一张照片上,大门口又出现一个人,半张脸。一个上午加一个中午,中野两顿饭都没有吃,但是丝毫不觉得饿。他拿着直尺,把黑狗的脸部、头部、上体、爪子等各个部位的尺寸、比例量了又量,算了又算,最后得出结论,这是阿尔泰尔猎犬的品种,这种狗在中国隋朝就有了文字记载,其血统有蒙古箭囊、青海藏獒、西南槌雄、华北猕豹等等基因,其反应敏捷,骨骼如铁,牙齿锋利,肌肉坚韧,善于以静制动。最重要的是,这种狗特别适应江淮气候土壤,不乏死而复生的例子。一句话说到底,这种狗可以刀枪不入。河岸中佐看了中野中尉的报告,半晌无语,后来把翻译官贾宜昌叫来,问他是不是了解这种狗。贾宜昌把中野的报告从头至尾看完,嘿嘿一笑说,太君,这个报告分析的数据我不懂,讲的这些来龙去脉我也不懂。至于它是不是阿尔泰尔猎犬的后裔我不敢确定,但是可以确定的是,那条狗,就是一条普通的狗,一条神经病狗。贾宜昌这么一说,中野中尉不干了,中野中尉三十七岁的人了,只比河岸中佐小一岁,之所以军衔低,是因为他参军晚,而且只是个兽医,不像河岸中佐是化学博士。但是,他好歹也是兽医大学的优等生,特别重要的是,他管理的瀑布出现问题,他必须找出强有力的理由。照贾宜昌的说法,瀑布是被一条病狗吓跑的,岂不是他这个兽医的严重失职?中野中尉说,翻译官阁下,你说它是病狗,有什么根据?贾宜昌说,我当然有根据。奉河岸太君之命,这几天我也在调查,那条狗的病名叫神经病,就是神经出了问题的意思。这种病有两种表现,一种是呆,一种是疯,在呆的时候呆,在疯的时候疯,有时候它呆,有时候它疯……贾宜昌一边讲,一边察言观色,见河岸中佐饶有兴趣,就更加来劲了,进入状态,滔滔不绝。正说着,猛听到一声断喝,够了,翻译官不要在这卖弄了,你倒是要说清楚,如果它只是一条病狗,我的瀑布为何会退缩不前?贾宜昌正在兴头上,被中野呵斥,很不痛快,心想你狗日的一个老中尉,就敢这么放肆地训老子,真是狗仗人势,不,你就是人仗狗势。当然,这话只敢在心里讲,毕竟,这个老中尉是日本人,他妈的日本人就连狗都敢耀武扬威。贾宜昌咽了一口唾沫,放低声调说,关于贵狗被吓退,我是这么看的,因为那条黑狗它是瞎子,又是聋子,据我调查,它还是半个哑巴,所以它既看不见,又听不见。而贵狗,这些天见到的都是哈巴狗和癞皮狗,它在蛾眉地界还没有见过像这样不把它放在眼里的中国狗。说白了,就像诸葛亮的空城计,这是一个道理,中野阁下你明白了吧?中野面红耳赤,耐着性子听完,看看河岸中佐,中佐面无表情。中野胆子大了,又是一声断喝,一派胡言,我的瀑布久经沙场,阅狗无数,断无尚未交手就不战自退的道理。翻译官侮辱了我和我的瀑布,请求中佐阁下批准,下属要以武士的方式同翻译官阁下决斗。在两个人争吵的过程中,河岸中佐一直静静地聆听,当然,从感情上讲,他还是倾向中野中佐的分析,他甚至希望世豪中学的那条狗,就是一个隐含杀机的凶恶的敌人,而不是什么神经病或者是误会。如果一条神经病狗就能把皇军的军犬吓得转身就跑,那也太有损皇军的尊严了。河岸中佐摆摆手说,两位不要着急,此事暂无定论,待有了更权威的专家之后,再来讨论不迟。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把松冈大佐调配的军犬接到蛾眉。这个任务,还是由中野君来担任。听河岸中佐这么一说,中野才安静下来,立正回答,下属一定尽快完成任务!中野离开之后,河岸中佐拿起中野洗印的一摞照片,同贾宜昌一起辨认,很快就搞清楚了,第一个人是姚独眼,第二个是庄临川,最后一张照片上出现的,因为距离较远,聚焦模糊,看得不甚清楚,依稀可以看出半张脸和分头发型,两个人研究了半天,最后确定是世豪中学化工教师蔡捷丰。河岸交代贾宜昌,尽快弄到这三个人的资料,最好把他们祖宗八代的情况都弄准。贾宜昌表示,祖宗八代的情况摸起来有难度,但是往上三代的情况摸清楚,还是有可能的。八在军犬和小人书没有到达之前,河岸中佐决定暂时不去世豪中学,虽然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疑神疑鬼,觉得自己心胸狭隘,可是,他就是迈不开他的腿。世豪中学可以不去,但是“王道乐土”的工作不能不做。河岸中佐把蛾眉的头面人物分别请过来,召开“恳谈会”,一方面摸摸这些人的底,一方面继续向他们灌输“王道乐土”的思想精髓。第一批参加“恳谈会”的自然是镇长袁芦轩和头面人物,这些人见风使舵,你站着他蹲着,你讲话他听着,你给钱他拿着,你倒酒他喝着。河岸中佐讲了半天,要大家表态,那个杀猪的屠夫胆子大些,说了一句话,河岸先生,说一千道一万,你们日本人到底要咱们蛾眉人做什么,咱们什么也帮不了你啊!河岸中佐哈哈大笑说,许先生免虑,皇军进入中国,乃是实现天皇陛下五族共和的伟大恩旨,只贡献,不索取。吕上清察言观色,字斟句酌地说,以一个生意人的眼光,没有人愿意做赔本买卖。河岸先生,你就把话挑明,咱们到底能做什么,就好比你要什么,咱们这些生意人也好早点备货。河岸中佐说,皇军需要的,你们这些生意人是给不起的,皇军要的是“亚细亚共荣共存”,普天之下沐浴天皇陛下之恩,八纮一宇共享幸福安乐。大日本帝国是精神和物质发达国家,是大哥,大哥不能眼看弟弟继续受苦,所以就要伸出手来拉弟弟一把,我说的意思诸位明白了吗?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河岸中佐,都不吭气。袁芦轩说,河岸先生的意思大家还不清楚?天皇就是如来佛,就是观世音菩萨,就是财神。天皇陛下帮咱们做事是不赚钱的。大家就说,那感情好,替咱们谢谢天皇!第一场“恳谈会”这就算结束了。走在汲河桥上,几个人就犯嘀咕,张家恒说,我听人家说,日本是个弹丸小国,怎么就成大哥了?吕上清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成则为王败者寇。你能打过他吗?既然打不过他,他叫你小弟弟那是客气的。许甲说,这他妈的什么世道,打仗打不过他,辈分都倒个了,看来还是要……要……磨刀啊!袁芦轩脸色一变说,老许你瞎说什么,还没过桥,当心日本人听到。许甲眼皮一耷拉,不吭气了。世豪中学返校的六名教师跟着庄临川,来到妆台日军司令部,已是下午了。河岸中佐刚刚睡了一个午觉,容光焕发,显示了格外的热情,并且吩咐上茶上点心。茶是当地清明新采的绿茶,浸泡在日式玻璃杯里,绿叶浮动,暗香沁人肺腑。话题就从喝茶开始。河岸中佐说,日本茶道,是从中国引进的。事实上,日本有很多好的东西都是从中国引进的,中国有太多的好东西。庄临川说,先生说的没错,中国地大物博。河岸中佐说,是啊,地大物博,地杰人灵,这都是中国的优势。可是,为什么中国变得这样贫穷,这样软弱,积贫积弱,积弱积贫。诸位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蔡捷丰忍不住说,为什么?因为跟强盗当邻居,能不穷吗?河岸中佐倒是好脾气,嘿嘿一笑说,蔡先生爽快,有侠肝义胆,好。可是我问蔡先生一句,跟强盗当邻居,就必须受穷吗?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强大起来,让强盗滚出去?比如,战胜八国联军。蔡捷丰又是一愣,几次交锋,他觉得河岸中佐不仅是个学问家,还是个雄辩家。但是蔡捷丰也不示弱,刚想说一句抗日的话,不料被庄临川抢过了话头。庄临川说,中国积弱积贫,始自明末元初,崖山战后,中国文化受到严重冲击。前几天河岸先生说的百姓无信仰,国家一盘沙,有一定的道理。研究人类历史脉络,总是几百年后有一个转折。中国现在已经处在历史的最低限了,也可以理解为正在转折前夕,也许几十年,也许一百年,中国就会有一个大的转折。河岸先生同意我的看法吗?河岸惊异地看着庄临川说,庄先生真有士大夫的风骨,忧国忧民啊!庄临川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是中国读书人不能忘怀的理想。如此而已。河岸又问,庄先生是历史学家?庄临川说,历史学家不敢当,我是学历史的。河岸看着庄临川,突然击掌道,多么好啊,多么可惜!既然庄先生是学历史的,又是一校之长,而贵校名为中学,校旨却局限于工科,殊为可惜,痛哉惜哉!庄临川冷冷地说,河岸先生把我们召来,不是为了讨论办学问题吧?河岸有些不自然,沉吟道,庄先生,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此次请诸位来,还真是为了贵校办学的问题。我提议贵校改弦更张,变单独工科为综合学校,至少增设两个专业,一是音乐课,音乐这东西,神奇得很,是人类一切艺术的第一颗萌芽,体现了人类最早的艺术觉醒。看一个民族的音乐涵养,就能看出这个民族的文明程度。河岸的一番高论,让老师们暗暗吃惊,看来这个日本人确实有学问。蔡捷丰在心里冷笑,老子对你们日本的学问也不以为然。当然,这话不便说出来,且看这个老鬼子如何卖弄。见无人附和,河岸笑笑,说出了他的第二个建议,要增设历史学科,这也是庄校长的看家本事,要让学生了解历史,以史为鉴,不仅要了解中国历史,还要了解日本历史,要把日本明治维新的进步告诉中国学生,学而习之,中国要像日本那样,勇于向世界先进文明学习。蔡捷丰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说,我们中国人也有自己的说法,师夷之长技以制夷。我们不能像你们日本那样数典忘祖,脱亚入欧。怎么办校,我们有我们的规矩,我们不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蔡捷丰讲这话的时候,已经想到后果了,当然也做出承担这后果的准备了。他本来的计划是借这次所谓的“恳谈会”机会,来察看妆台日军的布局,他还在暗中试验定时炸弹。可是听河岸中佐一席话,确实欺人太甚,忍不住就针锋相对了。没想到,河岸中佐一点儿也不生气,哈哈一笑说,蔡先生说得好,中国和日本虽然文化同宗,但是道路不同。不过,既然皇军进驻蛾眉,又是为着实现“共荣共存”而来,作为驻军最高长官,我当然要对贵校进行干预,这不是日本皇军对中国的干预,而是文明对野蛮、先进对落后的干预。中国是亚洲国家,八纮一宇,日本要对亚洲所有的国家负责,要清除亚洲的一切陈腐积弊。这个问题,请蔡先生配合!蔡捷丰霍地又站起来,昂然道,你们可以用枪炮进入蛾眉,也可以用枪炮进入世豪中学,但是,要我配合你们,休想!杀我吧,杀我吧!蔡捷丰这么一喊,空气顿时紧张起来,让世豪中学其他老师面面相觑,胆子小点的,脸都变绿了。庄临川厉声喝道,蔡先生,我们是和河岸先生谈事,何必激动如此!蔡捷丰咆哮道,他妈的,我早就受够了,我们读书人,中国人,居然可怜到如此地步,鬼子都打到家门口了,还谈什么事?什么兼济天下,什么独善其身?我们连一条狗都不如,有何颜面为人师表啊!庄临川劝不住蔡捷丰,尴尬地对河岸说,河岸先生,你看,中国的年轻人,他经不住事,不过,请你谅解一个中国读书人的爱国自尊。河岸中佐好像真的生气了,站起来,看着庄临川说,我要是不谅解呢?庄临川迎着河岸中佐咄咄逼人的目光,也站了起来,高声说,不谅解,那就随便吧,读书人并不都是软骨头!河岸中佐顿时傻眼了,他没想到,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庄临川也给他来这一手,这可不是他想看到的。这件事情如果弄糟了,那就鸡飞蛋打了。与其这样,当初还搞什么怀柔政策啊?还花那么多精力花那么多钱干什么啊?皇军的时间和人力财力都是宝贵的啊!只在瞬间,河岸中佐就镇定下来,大笑起来,下午的阳光在河岸的笑声中照亮了飞翔的灰尘。河岸笑了一阵,唰的站起身来给庄临川鞠了一个躬,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中国蛾眉,在我的身边,这才是我所希望见到的中国人。为了真正的中国人,我决定,放弃对世豪中学的一切干预,并为世豪中学提供无偿支持。你们愿意做的,我来帮助你们做,你们不愿意做的,由我来反对。九那一次的“恳谈会”,经历的时间最长,也是河岸中佐最痛苦的一次。痛苦在于,他的心里已经把庄临川和蔡捷丰枪毙一百次了,可是他在嘴上却要不停地表示对他们的尊重和友好。他以日本民族特有的对于英雄的敬重来换取他们的信任,他认为他的表演是成功的,至少部分地驱除了他们的敌意。可是,他们离开的时候,表情依然是不冷不热的。这天夜里,河岸中佐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闭上眼睛,最先看到的就是一条狗,一条黑石雕像一般的狗,那狗最初坐着,一动不动,等他走近了,那狗像发酵的面团一样,快速膨胀,直到变成一座山,铺天盖地向他压来。于是他在梦中惊醒,醒来时打开电筒一看,蚊帐被他踢开了,浑身奇痒,都是蚊子叮的。中国蚊子!坐在床上,河岸中佐愣了好半天。他在回忆来到蛾眉之后的所见所闻,开端良好啊,在蛾眉街面见到的景象曾经让他暗喜不已,无论是人还是狗,都显示出对于“王道乐土”的向往,眼看……他的心情为何突然间变得如此抑郁呢?为何不那么自信了呢?这一切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又想到了那条黑狗。那是一条狗吗?狗的背后是什么?狗仗人势啊!不,看看蛾眉镇头面人物笑里藏刀的表情,看看世豪中学校长和老师不卑不亢的态度,再看看街面上那些诡异的指指点点,不是狗仗人势,简直就是人仗狗势。甚至,连蚊子都改变了对皇军的态度,肆无忌惮地吸吮皇军的鲜血。是可忍孰不可忍!河岸中佐把勤务兵叫进来,也不说话,只是拿着电筒照在蚊子的身上。一共有六只。勤务兵吓坏了,赶紧找来一把扇子,要把蚊子赶出蚊帐,河岸中佐挥挥手说,不要赶,统统击毙!勤务兵只好爬到床上,一只一只地把蚊子抓到,送到河岸中佐的眼前,又一只一只地碾死,两只手上都是黑乎乎的血。河岸中佐看着勤务兵沾满血迹的手,长时间一言不发。第二天河岸中佐破例没有按时起床,没有到后院巡视士兵操练,而是躺在铺上苦思冥想。中野在门外徘徊了一个多小时,焦灼地扔了一地烟头,没敢进屋。早晨饭后,勤务兵告诉中野,中佐阁下好像醒了,咳嗽了。中野中尉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子,看见中佐还是没有睁开眼睛。过了一会儿,河岸闭着眼睛问,是中野君吗?什么情况?中野回答,五郎建二大尉亲自护卫帝国军犬川芎中尉到了,是栗原家族的高贵血统,在德国受过特种训练,这个月刚满三岁,正是壮年。进入中国以来,已经消灭了六十七条中国军犬了。河岸中佐睁开眼睛问,啊,六十七条?中国军队有这么多军犬吗?中野说,有些可能不是军犬,但据五郎建二说,那里面有很多来自西藏和内蒙的猎犬,比军犬的战斗力还要强。连续一个多月,川芎每天都要击碎一只中国猛犬。河岸中佐睁开眼睛,看着蚊帐的顶端,那上面还残留着几片血渍。河岸盯着那血渍看了一阵子,又闭上眼睛,问道,有什么特点?中野说,川芎就像皇军的士兵一样,坚决执行命令,无论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一声令下,勇往直前,可以以最快的速度冲向目标,直到将目标撕碎。河岸的腮帮抖动了几下,睁开眼睛,喃喃地念叨,哦,川芎,川芎,帝国的勇士……突然一跃而起,对中野说,去,把川芎带到格斗场。格斗场设在裴氏庄园南部,原先是菜地,有十多亩,四周是密密匝匝的板栗树林。河岸中佐住进裴氏庄园之后,下令在周边架起铁丝网,平整菜园,安上障碍和训练器械,就成了格斗场。这天上午,除了警戒的分队,驻屯蛾眉的日军和“皇协军”都集中在格斗场上。东边还搭了一个遮阳棚,河岸中佐立在遮阳棚下,目睹前方的士兵忙碌,对身边的加藤和贾宜昌、张贵等人说,诸位,一会儿让你们看一出好戏。大约过了十多分钟,大家都看清楚了,几个日军士兵在格斗场中央堆了三堆木柴,直径都在一丈以上。木柴堆好之后,士兵们又往柴堆上泼汽油。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只听一声呼号,从遮阳棚一侧慢吞吞地走出一个英俊的日本军官,身后跟着一条骏马一般健壮的洋狗,浑身的肌腱和金色的皮毛在上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军官下了一声口令,那狗和人一道齐步向河岸中佐走来,在五步的距离上,人和狗同时立定,军官敬礼报告——中佐阁下,五郎大尉率川芎中尉按指定要求,在指定时间到达指定位置,请下命令!在场的日本人和中国人暗暗吃惊,目光一致地投向五郎建二旁边那条狗的身上,那狗像士兵一样,四条腿笔直地站立,下巴微收,向河岸中佐行注目礼。难道,这就是川芎中尉,一条日本狗?河岸中佐纹丝不动,注视着对面军容严整的狗,缓缓举起右臂,在额头处闪电般地收回小臂,回礼,下令:按计划进行!霎时,三堆木柴燃起熊熊烈焰。人和狗同时转身,五郎建二一声口哨,只见川芎的两条后腿微微悸动,屁股往下一沉,抓牢大地,同时也抓住了在场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心,心跳随着大地一起颤抖。说时迟那时快,人心还在颤抖之际,只见眼前闪过一道金光,川芎已经射出人们的视野。大伙儿的目光追上去,刚刚触到川芎的屁股,这畜生已经扑进第一堆木柴,在火焰中纵横跳跃,连续划出几道弧线,等大伙儿的目光再次追上川芎的屁股,川芎的身体已经成了一条向上的直线,斜斜地向空中仰射而去,又斜斜地俯冲下来,越过了第二个火堆,然后是第三个……表演结束了,前后不到五分钟。转眼之间,五郎建二大尉和川芎中尉又回到了河岸中佐的身边,在一侧立正待命。格斗场上一片静寂。河岸中佐离开遮阳棚,向人和狗走去,快到跟前的时候,又停下步子,转过身对中野说,去,把瀑布给我请来。中野中尉吃惊地看着河岸中佐,突然脸上的肌肉痉挛起来,不,不,太君,你杀了我吧,你不能杀瀑布啊,它哪里是川芎的对手啊,不,不……河岸阴沉着脸说,中野君,在战场上,只有第一,没有第二。执行命令吧!十蛾眉镇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世豪中学接到河岸中佐送来的大批礼物,除了教学器材,还有一些食物,罐头居多,饼干次之,糖果复次。让人喜出望外的是,还有三百多本图书。贾宜昌转达了河岸的口信,希望学校尽快把返乡的学生召集回来,作为一名老师,他非常希望能给中国的孩子上一堂课,至于上什么课,完全尊重校方的意见。河岸送来的书,蔡捷丰也分到了几本。书籍印制精美,文图并茂,特别是那些漫画,情趣盎然,寓意深刻,真是难得的读物。蔡捷丰当时就想,中国的孩子怎么就没有这个福气,就没有这么好的读物呢?就是从这些图书里,蔡捷丰才知道,原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地方,高高的楼房,整洁的街道,天使般美丽的女工,仙境一样漂亮的幼稚园……自从收到河岸中佐的礼物,世豪中学的空气就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一些变化。两个屠夫谈猪,两个秀才谈书。吃饭间隙,大家就交换读书的心得,日本图书里讲的故事,很多是中国读书人闻所未闻的。周介于说,真没想到,日本一个弹丸小国,能有那么开放的思想,还穿西服,那西服确实比长袍马褂精神。还有那楼房,想必住在里面比住在土墙草房里舒坦,他妈的,世界变化那么大,咱这里老百姓还住草房。袁莞睿说,咱们中国也有有志之士,当年林则徐就说过,要睁开眼睛看世界。可惜啊,清朝政府昏聩无能,他们锦衣玉食,吃香的喝辣的,就不顾国家。什么时候能到日本看看就好了。蔡捷丰说,不用去,日本人不是来了吗,送到咱们眼前给咱们看。可是诸位不要忘记了,日本人可是带着刀带着枪炮来的。袁莞睿说,那又怎么样?日本人到蛾眉,可是一枪都没有放,还给老百姓发糖发衣服。我看那河岸中佐,一肚子学问,风度儒雅,我就不相信他一个读书人能杀人。蒋余干说,日本人跟八国联军确实不一样,八国联军进入中国,烧杀抢掠,特别是喜欢奸淫,把中国女人不当人,把中国狗也不当狗,还吃狗肉。可是日本人呢,你不惹他,他不惹你,相安无事。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活着就是福,我劝大伙儿好自为之,好好过日子,好好读书,过一天算一天。一顿饭,大家七嘴八舌,总体来说是庆幸,庆幸日本人在别的地方杀人放火,到蛾眉却是彬彬有礼。蔡捷丰的心里有不少疑问,琢磨日本人的表现,确实令人费解。他很想知道庄临川是怎么想的。庄临川这个人,过去他不熟悉,倒是“恳谈会”上的那一幕,让蔡捷丰对庄临川刮目相看,没想到这个军阀的遗老遗少竟然不乏读书人的铮铮铁骨,居然敢跟日本人叫板,居然在河岸胁迫的时候挺身而出,虽然只讲了一句话,可是那句话掷地有声,太过瘾了。蔡捷丰平生最钦佩的是谭嗣同,那天在妆台他说那话的时候,心里就装着谭嗣同,他希望他就是谭嗣同。他真的希望河岸中佐动怒,希望看到他抽出指挥刀,看到在场的几个蛾眉人同日本人展开一场混战,血洒妆台,哪怕仍旧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顶不济也当一回荆轲,哪怕“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回还”,那也快哉!有幸和不幸的是,就在那个时候,庄临川校长站出来了。后来蔡捷丰分析,所谓的“恳谈会”,实际上是河岸的试探会,试试中国读书人到底有没有独立人格。从河岸中佐见风使舵的表现上,让蔡捷丰看出来了,日本人并不是那么自信,日本人也是欺软怕硬。虽然蔡捷丰同样不知道日本人葫芦里面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但是他坚信,日本人绝不会像他们自诩的那样,为了解救中国,为了建立“王道乐土”。那个蕞尔小国,他愿意看到中国强大吗?不可能!也就是那一次,他发现了一个人,过去老师们一直敬而远之的校长庄临川,前军阀政府的县长,一个古板的、不苟言笑的小老头儿,关键时刻,他简直就是谭嗣同。从妆台回来,走在路上,他对庄临川说,谢谢你啊庄校长!庄临川头也不回冷冷地说,谢我什么?我又没有救你的命。他说,谢谢你那句话,读书人并不都是软骨头!没想到,我们没想到,鬼子也没想到。庄临川不理他,还是埋头往前走,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觉得可能是因为他当时太冲动了,让庄校长心里多了一层负担,于是又跟在后面说,庄校长,都怪我意气用事,说话口无遮拦,差点儿招致大祸。庄临川说,既然你知道了,以后就少说话。光靠嘴皮子是做不成事的。回到学校,他反复琢磨庄校长的话,越琢磨越觉得意味深长,这个人过去能在军阀的手下当县长,毫无疑问,老谋深算。“光靠嘴皮子是做不成事的”,这句话是有弦外之音的,那是什么?那就是行动,还不是明火执仗的行动,就像狗,咬人的狗是不叫的。思路到了这一层,蔡捷丰的脑子里突然闪出一道亮光,庄临川是半年前来到学校的,而姚独眼是他来到学校三个月之后才来到学校的,他们到来之前,正是日本人大举南下西进,风声正紧的时候。那时候,陆安州的国军一边挖工事、垒城墙,一边做着善后的准备,刚刚成立不久的新四军四支队也派人到各县和各乡镇发动抗战,建立民众抗战组织,庄临川会不会就是在那个时候由国军或者新四军派到蛾眉的地下抗战组织的头头?蔡捷丰反复回忆庄临川和姚独眼以及那条黑狗来到蛾眉后的种种奇异的事情,越琢磨越像,琢磨到最后,热血沸腾,却又满腔委屈,心里想,庄校长啊,你要是地下抗战的头头,你干吗瞒着我呢?在世豪中学,在蛾眉镇,我就是你最好的帮手啊!十一时间越来越紧了,随着川芎中尉的到来,河岸又渐渐地恢复了自信,吃了早饭,带着五郎建二大尉和川芎中尉,一干人等,前呼后拥地踏上了汲河桥。这一次,河岸中佐改变了路线,到了十字街,先往西走,走到西头,再折转过来向北走,走到北头,再折转过来向东走。蛾眉镇是个十字街,纵不过一里半,横不过二里,两条街加起来,个把小时也就够了。这天不是赶集日,但是上午街面上还是有很多人,因为这段日子,乡下人和街上的居民多了许多生意。更多的人认识了河岸中佐,所到之处,蛾眉人会侧身让路,或者就近拐进巷子,目送河岸一行。河岸特别留心那些狗,从南街到西街,再到北街,几乎看不到狗了,偶尔见到,也在远处。身边的川芎中尉似乎比瀑布温和,不像瀑布那样虚张声势,川芎对这个陌生的地方多了很多好奇,一路上东张西望,看见远处的狗,川芎往往表现出期待,期待那狗过来亲近。可是,那些蛾眉狗们并不体会川芎的心情,全然没有“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的好客姿态,反而躲得更远。更多的时候,街面上是见不到狗的。河岸中佐在十字街中心停住步子,环顾四周,刚才出现在街巷的人转眼就没了踪影。河岸笑笑,举起戴着雪白手套的手,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面,转动着挥手致意,向那些躲在门缝的人和狗。这种感觉委实好极了。看来,是川芎中尉让那些中国狗又回到了先前,大日本的狗和大日本皇军一样,威慑力是不容置疑的。过了十字街,就看见街道两边排着十几个人,是镇长袁芦轩和世豪中学的老师们,他们的身边分别是蛾眉镇的头面人物和学校的老师,照例寒暄一番。一行人簇拥着河岸进入学校,绕过正中的壁照,河岸中佐左顾右盼,突然神色凝重起来,大步走向劝学堂,面对门庭上方匾额上的“勸學堂”三个大字,咔嚓一个立正,弯腰深深地鞠了一躬。跟在身后的日本人和中国人措手不及,于是跟着效仿,一时间鞠躬的鞠躬,作揖的作揖,读书人和生意人一起斯文起来。等大家安静下来,河岸中佐仍然神态虔诚,注视着劝学堂的上方,念念有词——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多么简洁的文字,多么精辟的思想,就像诗一样美好,美好的道理加上美好的文字,就是艺术化的真理。袁芦轩凑上去说,都知道河岸先生有学问,没有想到有这么大的学问。河岸笑笑说,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是童子功,我是在贵国旅顺口长大的,很小的时候就会背诵这篇文章,终身受益啊!庄临川请河岸中佐一行落座,几个茶庄伙计献上茶来。河岸中佐问庄临川,贵校的学生为何至今没有返校?庄临川说,学校宣布提前放暑假,不能朝令夕改。再说,本校学生多为农家子弟,即将进入夏种农忙,索性过了八月十五再返校。河岸听了,脸色阴沉了很久,喟然长叹说,是啊,兵荒马乱,莘莘学子也受连累。不过,鄙人还是希望贵校体谅本部建立“王道乐土”之诚意,没有学生的学校不像个学校,没有学校支持的“王道乐土”就是一片焦土。鄙人非常期待见到贵校学生,书声琅琅,其乐融融,那才是“王道乐土”的体现。庄临川说,可能要让河岸先生失望了,本校放假,乃不得已而为之,毕竟,战争正在进行,此时把学生召回学校,其家庭亲人皆有惊惶。如果硬召,岂不更加惊惶?河岸中佐不高兴了,冲口而出,什么?庄先生认为战争正在进行?本部自从进入蛾眉,没放一枪一炮,极力推进怀柔亲善政策,促进农商贸易,资助文化教育,蛾眉百姓无不欢欣鼓舞,连蛾眉的狗都感受到皇军诚恳的恩惠。诸位,扪心自问,你们看到战争了吗?皇军满腔热情,省吃俭用,小心翼翼,极力维护蛾眉民众的利益,可是,庄先生居然还说战争正在进行,令人心寒啊!河岸中佐大约是受了刺激,大约是没有想到他殚精竭虑的“王道乐土”事业,忍气吞声地推行了半个月,居然会是这个结果,所以情绪就很冲动,脸色十分阴郁。蔡捷丰紧张地看着庄临川,庄临川却不动声色,静静地看着河岸中佐,像在看一条上树的狗。庄临川的神态和坐姿让蔡捷丰突然产生幻觉,他甚至怀疑谭嗣同没有死,这个其貌不扬面无表情的小老头就是活生生的谭嗣同。顿时一股热血冲上脑门,他觉得该他挺身而出了,就像上次庄临川为他仗义执言一样。蔡捷丰站了起来,逼视河岸中佐,河岸先生,你说我们看不见战争,可是,你的部队是牵着牛马来的吗?是扛着扁担来的吗?你们包藏祸心,早晚会露出你们的真面目的……够了!一声断喝打断了蔡捷丰的话,河岸真的被激怒了,脸色铁青,下巴颤动,眼睛里放射出锐利的目光。河岸伸手向后招了一下,加藤少佐立即上前,将一个用红绸子包裹的物件打开,递上一个大伙儿没有见过的玩意儿。众人一声惊呼,连连后退,不知道河岸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家什,像枪,像炮,又像水瓢。河岸定定神,开始鼓捣那像水瓢一样的东西,并且从水瓢的下面又抽出一个物件。这东西大家看着眼熟,像弓箭的弓,像胡琴的弦。河岸把水瓢的大头用下巴压住,一只手翻腕抓住“瓢把”一头,另一只手擎着那像琴弓一样的物件,抬起头凝视众人片刻,右手的物件突然往“瓢把”上一按,往下一扯。顿时,劝学堂里出现了奇异的声音,一下子把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几声铿锵有力的声音过后,劝学堂里的眼睛全都瞪得像鸡蛋一样,有一种东西,在劝学堂里流淌,在身边,在耳朵边,在眼前,在劝学堂的各个角落,从门口流向门外,再从门外流回门里。劝学堂里的人们霎时置身于梦境,梦中江河奔流,鲜花盛开,大地复苏,百鸟争鸣,绿叶伸展……是琴!河岸中佐给中国人拉琴,在世豪中学的劝学堂里。以后蔡捷丰回忆,河岸中佐刚开始拉琴的时候,情绪并不稳定,琴声有些嘶哑,还有些暴戾之气。可是拉着拉着,河岸中佐渐入佳境,一招一式,从容不迫,随着琴声的起伏,河岸的脑袋和上体也在时慢时快地摆动,像是迎风而立的毛竹。那姿势很有风骨。没有人能够听懂河岸中佐在拉什么曲子,但是,似乎所有的人都被这琴声陶醉了。以后连蔡捷丰都不得不承认,他在那琴声中不知不觉地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身边的人和事,忘记了拉琴的是一个日本人。那琴声在他的脑子里长久萦绕,挥之不去。河岸中佐还在尽情地拉着,好像他也忘记了身在哪里,好像他也忘记了身边有一群深不可测的中国人。来之前,他本来打算拉一首中国歌曲的,一首江淮民间小调,宫商角徵羽,五个音阶的民间小曲,他自己把它改成了小提琴曲,更有一番滋味。可是,就在刚才,他的计划被****教书匠改变了,他的手没有听他的指挥,上去就拉了一首德国小提琴曲《忧思》。他把他的失望和悲怆、决心和意志都倾注在弓弦和手指上,他把他的真情实感倾注在那时而激越时而悠扬的旋律上。他看得出来,在场的中国人傻了,呆了,中国人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陌生的动物。就凭这琴声,他就无愧于一个文明国度的使者,就能让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对他心怀崇敬。终于拉完了,面色潮红的河岸中佐收起琴弓,把它交给加藤少佐,甩着一头汗珠,平静地看着蔡捷丰和他身边的人,微微一笑说,蔡先生,明白了吧,本部虽然不是扛着扁担来的,可是我给贵校带来了这个东西。音乐是不分国界的,艺术是不介入战争的。音乐,才是让我们强大的灵丹妙药。加藤君,把琴留给庄先生,以后,我就用它来给世豪中学的学生上第一课。蔡捷丰的嘴巴动了几下,可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此情此景,恍然如梦,他确实不知道该对河岸中佐说什么,就凭刚才那首曲子,他就觉得,他不能再对河岸中佐失礼了。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身边响起一个平静的声音,河岸先生,拉得真好。可是,你为什么不留在日本拉琴呢?蔡捷丰转头看去,原来是庄校长。蔡捷丰的心头猛地一震,他觉得庄校长这句话问得太是时候了。他没有想到庄校长会这么问。显然,河岸中佐也没有想到会有人这样问,居然张口结舌起来,是啊,为什么我不留在日本拉琴呢?因为……因为,因为我奉天皇圣旨,要解放亚洲,要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要让更多的人听到这美妙的旋律,要让更多的人学会分享这心灵的甘露……十二在世豪中学,河岸中佐度过了难忘的中午,直到袁芦轩一再邀请他到桂山饭店就餐,这才起身告辞。内心里,河岸极不情愿和蛾眉的土豪共餐,卫生和安全都不是问题,只是和这些人在一起,实在有失体面。可是,为了那个神圣的“樱花计划”,他不得不礼贤下士。离开劝学堂的时候,他用中华民国创始人孙中山先生的话鼓励自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他之所以答应去桂山饭店跟这些人共进午餐,就是要继续看看他们的心。就在快要走出学校大门的时候,河岸中佐突然停了下来,他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他今天是带着川芎中尉来的。两天前的那个上午,在妆台的格斗场上,他为川芎中尉和瀑布举行了历史性的会见,两只狗都不知道为何而战,最初的时光,彼此还摇头晃脑,只听五郎建二一声令下,瀑布还没有反应过来,川芎已经呼啸着扑了过去,瀑布仓促应战,连一次招架都没有完成,便被川芎撕得血肉模糊。那个时刻,中野中尉泪流满面,可是河岸中佐却哈哈大笑,仿佛倒在地上翻滚的不是瀑布,而是他心中的那个阴影。可是,它在哪里呢?一个上午都没有看见它。河岸中佐在迈出大门的最后关头收回了腿脚,回首四顾,看得大家心里发毛。河岸最后的目光落在庄临川的身上,它在哪里?庄临川知道河岸问的是什么,淡淡一笑说,袁镇长担心鄙校的畜生破坏河岸先生的雅兴,让它一边乘凉去了。河岸盯着庄临川,又问,一边乘凉?一边是哪里?庄临川说,鄙校有个跑步场,那畜生就在跑步场乘凉。河岸听明白了,仰起脑袋,向天上看看,天上白云浮动,白云下绿树成荫,夏天的知了一声接着一声鸣叫。河岸说,能让我的川芎中尉会会它的同类吗?庄临川似乎犹豫了一下,看着河岸身边伸着舌头的所谓川芎中尉,为难地说,河岸先生,你是想让它们打架?我看还是算了吧。河岸中佐脸皮一紧,口气很硬地问道,为什么?庄临川说,我们不想让一条土狗惊吓河岸先生的洋狗。河岸说,惊吓?你是说,你的狗会惊吓皇军的狗?庄临川说,鄙校的狗就是一条普通的狗,生死由命,可是河岸先生的狗是个中尉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譬如说,被鄙校的土狗碰断了牙齿,那就不好看了。河岸中佐的眼睛里突然涌上一层迷离,断然说,它在哪里?我一定要见到它。蛾眉镇的头面人物本来心事重重,都在琢磨怎么逃离桂山饭店这一顿,听河岸中佐拉琴很过瘾,陪河岸中佐喝酒可就没那么舒坦了,弄得不好是要倒霉的。风云突变,正好河岸中佐节外生枝,可能又有好戏看了,大家便各怀心思跟在河岸的屁股后面,乱哄哄地来到世豪中学的跑步场。穿过三排瓦房,打开后门,一片空旷的场地便映入眼帘。跑步场不大,从后门进去,大家的眼睛一起投向百步开外的那个黑乎乎的家伙,还是那样一副德高望重的模样,老和尚打坐一般,正对着后门,坐得像一块上面小下面大的石头。河岸回头看看,川芎果然是好样的,不像瀑布那样扭头就跑,而是用挑衅的目光看着前方,看着未来的敌人,两只前爪不断地刨着地面,显然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这个时候,河岸突然感到一丝内疚,也许他错怪了瀑布,也许瀑布误会了对手,甚至说,很有可能瀑布压根儿不屑于同那条狗比试,就像他本人不屑于同蛾眉的头面人物共进午餐一样。可是,瀑布毕竟玉碎了,那么,就让它的兄弟来为它复仇吧。河岸中佐向五郎建二挥挥手,一声口令之后,除了蔡捷丰,在场的日本人和中国人一起睁大了眼睛。蔡捷丰闭上了眼睛,他不忍看那血腥的一幕,他的,他们的茉莉花坐在死亡的边缘上,也许,等他睁开眼睛,茉莉花就成一个尸体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蔡捷丰感到脚底板下的土地在隆隆地震颤,好比金山战鼓,头顶的空气燃烧起来,燃着了他的头发、眉毛,还有心脏。他费了很大的劲才睁开一半眼睛,他看见一支金色的箭镞划过天空,转眼之间就脱离了他的视野。他再一次闭上眼睛,就在他的眼皮还没有完全合拢之际,猛然听到一片惊呼,他的眼皮像火中爆裂的蚕豆一样炸开了。于是他看到了最后的一幕——就在金色的箭镞距离黑狗不到五丈的时候,那黑狗好像一片被狂风席卷的树叶,斜斜地离开了地面,落在身后的墙角里。川芎中尉在最后三丈远的地方,腾空而起,俯冲而下,黑色和金色擦肩而过,瞬间石崩地裂。一声凄厉的喊叫传来,既不是狗的声音,也不是人的声音,而是狼的声音,声音从那个叫五郎建二的喉咙里发出,穿破中午的阳光,在旷野里向四面八方滚滚而去。这一切都像是发生在梦中。等蔡捷丰再次将眼皮撑开时,河岸已经在前方三十米处了。河岸中佐扑了过去,五郎建二扑了过去,庄临川也慢吞吞地朝那个方向走去。一伙人跟在后面,面色如土,不知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五郎建二搂着满地打滚的川芎中尉,大声嚎啕。五郎建二嘴里嚷嚷的是什么,谁也听不懂,直到十多天后,翻译官贾宜昌告诉蛾眉的头面人物,五郎建二那天嚎啕的话语是,孩子,孩子,我的孩子啊,你太大意了,你不知道,它们的战术,那叫以静制动啊,那叫以逸待劳啊,那叫……五郎建二语无伦次了,精神失常了,泣不成声了。河岸中佐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又把脑袋仰起来,看着天上行走的云。蛾眉镇的头面人物此时已经顾不上茉莉花了,眼角的余光都在河岸中佐的身上。许甲站在河岸中佐的左后方,最先看见河岸的那只手,那只右手,放在手枪的皮套上,抖了一会儿,找不到纽扣,找到了,手抖得更厉害了,手背上的青筋就像老树上的藤条,似乎要断落下来。河岸抠了好几下,皮套的盖子还是没有解开,后来左手也过来帮忙,终于解开了,又停下了,左手回到左边,右手在皮套子上面搁了一会儿,继续抖着。从河岸中佐的两只手上,许甲看到了危险,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家墙上挂着的那把杀猪刀。许甲突然喊了一声肚子疼,捂着肚子猫腰离开了人群。许甲刚刚走开不到十步,张家恒也跟上了,边跑边嚷,快跑,可能有大麻烦。正嚷着,忽然感觉身边一阵狂风刮过,原来金瑞已经撩起长腿,跑到他们的前面了。蔡捷丰是第一个来到茉莉花身边的,这个懵懂无知的畜生,也有点惊惶,它的一只耳朵被撕掉了,那是在一瞬间被撕掉的,也许是川芎中尉无意中撕掉的。这畜生当真是傻透了,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它竟然还能坐着,还不跑,只是它的那只没被撕掉的耳朵直立起来,鼻子不停地抽动着,好像它终于感觉到了异常。五郎建二足足哭喊了一袋烟的工夫,哭着哭着不哭了,放下哀鸣不已的川芎中尉,站起身来,一眼就看见十步开外的黑狗。五郎建二掏出了手枪,缓缓地指向黑狗。蔡捷丰心里一紧,正要上前,却见眼前一黑,一个人挡在黑狗的前面。是姚独眼。十三桂山和两个伙计从早忙到中午,使出看家的本事,搞了两桌饭,可是过了中饭点,还是没有人来吃。桂山倒也不急,反正十块大洋的饭钱袁芦轩已经预付了。直到太阳偏西,才等来了第一拨人,是镇上的头面人物。许甲进门就嚷,过瘾,太过瘾了,比老子杀猪还利索。吕上清说,不战而屈人之兵啊,我还没怎么看清楚,那条鬼子狗就一头撞在地上,把嘴摔得稀烂,鼻梁骨都摔断了。许甲说,怎么没有看清楚?我老早就看见黑狗的耳朵竖起来了,黑毛竖起来了,爪子竖起来了。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鬼子狗快要扑下来的当口,咱们的黑狗一个鹞子翻身,唰,向上一个跟头,腾云驾雾了。随后进门的薛裁缝说,什么腾云驾雾,我看那狗一直傻坐,它是被鬼子狗带去的那阵风吹走的,那鬼子狗跑得多快啊,就像箭一样,不,比箭还快,就像汉阳造的子弹一样。金瑞说,神驹,就是神驹,过去只是听说过有神驹,这回开眼界了,那日本狗就是神驹。张家恒在后面推了金瑞一把,龇着大牙说,狗屁!花拳绣腿,有勇无谋,兵不厌诈,贵在神速,就那一下,嘴啃泥,那嘴摔得真好看,哐当一声,半个脸成了骨头肉。金瑞说,就是神驹,可是好马也有失蹄的时候,神驹太不把咱们黑狗当回事了,老话说得好,骄兵必败啊,它是吃了它自己的亏!许甲说,想想吧,大鼓书里怎么说,啊,老张,水浒传里的林冲棒打洪教头,那书怎么说?张家恒说,啊,你问这个?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本家分解,洪教头喝一声:“来,来,来!”

便使棒盖将入来。林冲望后一退,洪教头赶入一步,提起棒,又复一棒下来。林冲看他脚步已乱了,便把棒从地下一跳,洪教头措手不及,就那一跳里,和身一转,那棒直扫着洪教头臁儿骨上,撇了棒,扑地倒了。张家恒抑扬顿挫,颇有几分说书的范儿,说完了,一屁股落座,大喝,老桂,上酒!许甲也找到自己的座位,扯过板凳,大大咧咧坐下嚷嚷,就是这段,太像了,那条鬼子狗就是洪教头,来来来,老子让你两招。咱们那条黑狗,就是林冲啊,得罪了,啊,得罪了……嚷嚷还不过瘾,一拳擂在桌子上,碗筷吓得乱跳。许甲又问,得罪了没有啊?众人一起附和,乱哄哄地喊成一片,得罪了,得罪了,对不起杂种太君啊……得罪了得罪了,对不起狗日的鬼子啊,得罪了得罪了,对不起狗屁河岸先生啊……约莫半袋烟的工夫,袁芦轩才赶过来,老远就听到屋里嚷嚷一片,匆匆走进包厢,进门就是一声呵斥,都小声点,咋呼什么?袁芦轩怒气冲冲地找到正中位置,一屁股坐下,端起面前的茶碗,咕咚咕咚一阵牛饮。喝干了水,抹抹嘴,看看大家说,诸位,你们在干什么?幸灾乐祸是不是?弹冠相庆是不是?我跟诸位讲,蛾眉镇这回麻烦大了,比天还大!头面人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薛裁缝睁着一双小眼,傻呵呵地问,啥麻烦?河岸中佐啥话也没说,啥事也没做啊!袁芦轩气不打一处来,瞪了薛裁缝一眼,把手掌往桌子上一拍说,啥事也没做?看看学校那条黑皮狗,它做了什么?它什么也没有做,可是它把河岸先生的狗嘴摔断了。河岸先生也是什么都不做,可是,往后呢?张家恒伸长脖子说,镇长大人你是说,河岸先生就像世豪中学的狗那样,无为而为?袁芦轩没好气地说,我这么说了吗?啊?我这么说了吗?我是说,河岸先生他什么都没有说,可是他什么都说了,他什么都没有做,可是他什么都做了。张家恒说,镇长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绕来绕去,把我都绕糊涂了。吕上清说,老张还亏得你会说书,连这个都不懂?镇长的意思是……是……哎呀,袁镇长,我怎么也觉得你的话绕啊?袁芦轩说,很简单,世豪中学的狗把河岸先生的狗弄死了,河岸先生一定会报仇,蛾眉很快就要大祸临头了,要死人了。诸位说说,怎么办?大家都觉得事情挺严重,一时鸦雀无声。后来还是许甲一拍桌子说,有了,有了!大家把眼睛举起来,一起看着许甲。许甲说,自古杀人偿命,河岸先生的狗是被世豪中学的狗弄死的,把那条狗交给河岸先生,是杀是剐随他的便,不就两清了吗?大伙儿精神顿时为之一振,金瑞说,是啊,冤有头债有主,祸是那条狗惹的,天塌下来自然该它扛着,咱们啥也没做,难不成河岸先生会让咱们连坐?薛裁缝也说,就是,畜生打架,没有让人偿命的道理。袁芦轩问,那你们说说,让世豪中学把狗交给河岸先生,都同意吗?众人一起举手,只有吕上清犹犹豫豫,把手举到半截,又放下来了,忧心忡忡地说,如果把狗交出去能消灾避难,我当然同意把狗交出去。但是,这里面有两个问题,其一,交出狗,河岸先生是否就会善罢甘休?其二,狗是世豪中学的狗,交不交狗,不是咱们几个说了算的。到底是走南闯北的,吕上清的话说得在理,大家又都陷入沉默。袁芦轩说,老吕讲的,我也想到了,可是事情摆在那里,总得有个办法。刚才走在路上,贾翻译官跟我说,别看河岸先生表面客气,可是他心里早就对咱们恨之入骨了,河岸先生白天是人,夜里是鬼,教书比庄校长还厉害,杀人比许甲还厉害。河岸先生恨的不光是狗,他更恨的是人。许甲说,别把我跟鬼子扯在一起,我可没有杀过人。吕上清说,镇长这是打个比方,把你跟河岸先生扯在一起,是高看你。袁芦轩也说,是啊,是高看你。你有河岸先生的学问吗?大家琢磨琢磨,河岸先生最恨的人是谁?许甲说,那还用说,姚独眼呗!张家恒说,这件事情,说到底是姚独眼捅的纰漏,那条狗为啥要跳那一下子?为啥在那个时候跳那一下子?那条狗又瞎又聋,可是在那样一个关节上,它就知道纵身一跳,为啥?因为有姚独眼暗中指挥,姚独眼会玩戏法。金瑞一拍桌子说,是啊,姚独眼啊,河岸先生的两条狗都死在他那条黑狗的手里,他不恨姚独眼他恨谁啊?狗仗人势啊,没有姚独眼,那狗它敢那样吗?薛裁缝呼啦一下站起来说,这不就结了吗?谁捅的纰漏谁扛着,那个姚独眼,他一个外乡人,他凭什么弄一条破狗给咱蛾眉镇找这么大的麻烦?我主张把姚独眼交给河岸先生,随他怎么收拾。吕上清说,老薛你讲这话不厚道,当初那条日本狗惨败,你还在我旁边叫好,可是事到临头,你就一推六二五。薛裁缝说,我这也是为了一方平安。吕上清说,问题是,把姚独眼交出去,能不能平息河岸的心头之恨?我看交狗交人恐怕都不是最妥的办法,关键是要搞清楚,河岸中佐到咱蛾眉来,他到底要做什么。袁芦轩说,咱们确实要搞清楚,河岸先生到底想干什么。眼前的事情,就是要给河岸先生吃一颗定心丸,先把他稳住。吕上清问,袁镇长说的这个定心丸指的是什么?袁芦轩说,明摆着的,还是狗,可以不把世豪中学的狗交出去,但是可以把它弄死,把它的皮交给河岸先生,以表明咱们蛾眉的人不全是狗,不对,我的意思是说,咱们不都是那条狗,还是不对,我的意思是说,咱们不会杀鬼子的狗,他妈的还是不对。我都急糊涂了。吕上清说,我来替镇长说,镇长的意思是,先把世豪中学的黑狗干掉,证明咱们蛾眉人对日本人是友善的。是不是啊镇长?袁芦轩说,就是这个意思。可是怎么干掉,这里面有学问,最好让世豪中学的人来干,要是由姚独眼自己把自己的狗杀了,由庄校长把狗皮送给河岸先生,那就再好不过了。吕上清说,那是不可能的,我看还是老许干吧,老许既有手艺,还有肉,肉包子打狗的故事老许最会讲。许甲怔怔地看着吕上清,突然一拍桌子说,别害我,我不干,我不想招惹那只独眼。十四返回妆台的路线,河岸中佐选择了从东头直接到南头,而不是东西南北地转圈。在世豪中学的跑步场上,当五郎建二的枪口指向姚独眼的时候,最初他希望五郎建二把枪膛里所有的子弹打光,但是在最后关头他改变主意了,他轻轻走过去,拨开了五郎建二的枪口。尽管面部肌肉已经非常僵硬,他还是咬紧牙关笑了笑,他说,无非就是一条狗嘛,用蛾眉人的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何必小气?啊,姚先生你说是不是?他很注意地看着姚独眼的独眼,那只独眼迎着他的目光,毫无表情。似乎很久之后姚独眼才蹦出一句话,对不起河岸先生,让你受惊了。这句话就像刀子一样戳在他的心上,受惊了?道歉?姚独眼的口气是居高临下的口气,姚独眼的话语是胜利者的话语。要不是为了实现“樱花计划”,他能受这样的侮辱吗?他还是忍受了,还是用中国人的话安慰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他在心里计算过,不用十年,只需十周,不,连十周都不要,七夕一过,他会让姚独眼的鲜血,不,让蛾眉全体百姓的血从十字街一直流到妆台。怀着一腔莫名的悲愤,河岸中佐走过了南街,就在快要走到汲河桥头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哪里出了问题,回头一看,左边,右边,身后,甚至桥头上,几十双眼睛星星一般闪烁,那是狗的眼睛,蛾眉狗的眼睛,中国狗的眼睛。居然还有一黑一白两条狗,就坐在前方的桥头上,坐姿俨然世豪中学那条黑狗的模样,泥菩萨打坐一般。河岸中佐怀疑他看错了,怀疑眼前的一幕是幻觉,可是揉揉眼睛之后再看,没错,一切都是那么真实,蛾眉的狗好像在举行庆祝仪式。幽灵,河岸中佐这会儿想到了这个字眼,就是幽灵,你看不见,摸不着,可是,它却无时不在,无处不在。一个幽灵游荡在蛾眉人中间,游荡在蛾眉的大街小巷里。中野和五郎建二也看见了那些狗,五郎建二掏出匕首,弓起腰,跳进右侧的芦苇丛里,向桥头那两条狗秘密运动。中野没有找到匕首,握紧双拳,快速向左方跑去,一直跑到桥下,然后回过头,以敏捷的单兵战术向桥头迂回。两个人配合作战,从两个方向接近了那两条狗,就在五郎建二准备发起偷袭的当口,白狗站起来了,黑狗也站起来了,两条狗窃窃私语几句,撒腿一溜烟跑了。回到妆台,河岸中佐交代五郎建二和中野,把今天看到的想到的,每人写一份“检讨”。两个人讨论了一个下午,意见惊人地一致,认为那条中国狗是条傻狗,耳聋眼瞎,之所以在最后一刹那能够跳起来,只有一个原因,耳聋眼瞎的狗具有常狗不具备的超凡触感,对于速度和温度异常敏感。川芎中尉扑向黑狗的速度过快,奔跑的脚步声振动了黑狗的心脏,所以它才在最后的关头纵身跳离原位。至于黑狗跳起来的时机——那绝对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时机,早半秒不行,迟半秒也不行——两个人的解释是,不是黑狗采用了战术,而是因为黑狗反应迟钝,它那一跳事实上已经迟了零点一秒,它的耳朵被铺天盖地压过去的川芎撕掉一块,就是证据。那耳朵是被川芎的一个脚趾撕掉的。这件事情过后,五郎建二和中野就成了一对难兄难弟。五郎建二流着眼泪说,一定要消灭它,一定要让它偿命。中野也流着眼泪说,此仇不报,我就剖腹谢罪!河岸这段时间进行了认真的反省,他做得已经够好了,既表现了一个读书人应有的学识和涵养,也在中国的读书人的心中建立了互相尊重和信任的基础。在劝学堂拉小提琴的时候,他能看出那些人眸子里流露出来的钦佩和羡慕,连庄临川和蔡捷丰都被那优美和悲怆的旋律带入一个忘我的境地,他们对日本人的感情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中国人说得好啊,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文化、艺术、文学,再具体地说,音乐,还有他让人送去的那些日本图书,都在隐秘地、但却是无时无刻不在起着作用。只要他再努力坚持几天,他们的变化会更大,即使他们仍然对皇军将信将疑,至少不会采取敌对行动。可是,他还是感受到了一种敌对的情绪在蛾眉的上空蔓延,在身边的空气中流动着。有一天他在格斗场上巡视,竟然毫无征兆地被马蜂蜇了一下,脑门上立即就鼓出一个大包,疼痛难忍。中国马蜂!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呢?还是因为那条狗,还有狗背后的人。第一次瀑布被吓退,他没在意,可是第二次川芎功败垂成,他注意到了,那个姚独眼像隐身人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该他出现的地方。在此之前,他在哪里?他会不会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指挥和操纵那条狗?完全有可能,中国人的民间伎俩多得很!河岸中佐苦思冥想,再次坚定了一个看法,他没有做错,他相信他所遇到的困难,皇军在其他地方也会遇到。他必须重视狗的存在,必须认识到狗的巨大的破坏作用。必须把势态控制在狗仗人势的层面,如果让人仗狗势,麻烦就会更大,那样就有可能蓄势待发,最后大势所趋,那就是悲剧了。只有河岸中佐自己知道,他的部队虽然号称“河岸大队”,每天早晨在妆台耀武扬威地转着圈子跑步,但是那里面没有多少真正的日本人,就连日军部队,也不是纯粹的日本人,那里面有三分之二是朝鲜人、满洲人、蒙古人,这些人同日本人并非同心同德,更不要说所谓的“皇协军”了。皇军的两条军犬玉碎了,每次,皇军官兵都是痛哭流涕,可是在场的中国人呢?特别是“皇协军”团长张贵和他的下属,他们落过一滴眼泪吗?他们表示过哀伤吗?川芎中尉后来被抬到妆台,经过多方抢救无效,含恨撒手人寰。在安葬川芎中尉之前,张贵居然提出来,这么肥的狗,埋了可惜,还不如炖一锅狗肉,让弟兄们打打牙祭。听听,这是什么话?简直就是禽兽,对皇军的神犬没有任何感情。从他对日本狗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他对日本人的态度。眼下是日本人占上风,他给日本人当狗腿子,一旦日本人站在下风,日本人落魄了,还能指望他死心塌地吗?门儿都没有。更让河岸中佐愤怒的是,自从张贵说了那句话之后,他的部队好像也在暗暗地发生变化。川芎往生的当天晚上,晚餐的时候部队照例要祷告,感谢天皇陛下赐予食物,可是那天,却有个“皇协军”士兵发起了牢骚,端着碗站在上风头说,碗里明明装着的是中国农民种的粮食,跟天皇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感谢天皇?天啦,如此放肆……更严重的是,还不是他一个人放肆,还有几个“皇协军”士兵跟着起哄,至少有五个人抖着自己的碗嚷嚷,说日本人为了收买人心,天天买许甲的猪肉,可是许甲他根本没有那么多猪可杀,许甲的猪肉,有一半掺了老鼠肉,往后咱们不吃肉丸子了,要吃整块的五花肉。河岸中佐是晚饭后听到中野密报这个情况的,当机立断,把张贵和贾宜昌叫来,宣布“皇协军”士兵聚众闹事,为首的严惩不贷。张贵避重就轻,闭口不谈亵渎天皇陛下的事情,只是坚持说,许甲的肉掺假,这是事实,因为部队有人捉了耗子,扒皮卖给许甲,许甲照收不误。张贵实话实说,河岸更是七窍生烟,看看这是什么军队,什么居民?连皇军都敢坑害。好在河岸中佐早有防范,他虽然下令买了许甲的猪肉,但是他从来不让日军士兵吃许甲的猪肉,他从来都让自己的士兵吃罐头,包括他的军犬。河岸早就听说许甲在猪肉里面掺杂老鼠肉、麻雀肉、蛤蟆肉和病猪肉的情况,但过去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中国人坑中国人让他们自作自受好了,没想到这件事情闹出这么大的风波。当天夜里,五郎建二把那个士兵带到格斗场上,当着“皇协军”十几名班长和军官的面,声称这个士兵亵渎了天皇陛下,他要以武士的方式同那个士兵比武。虽然那个士兵最初很害怕,还哭着喊着求饶,可是当五郎建二向他扑来的时候,他还是举起枪刺抵抗了。只是他的刺杀技术远远不如五郎建二,只几个回合下来,那个士兵就多处负伤,临死之前还睁开眼睛,一股浓血喷在五郎建二的脸上。在场的“皇协军”军官和班长没有一个人讲话,在第二天的“思想纯正检讨会”上,那些中国官兵还是没有人讲话,直到张贵向河岸中佐交了一份检讨书,这件事情才不了了之。离七夕越来越近了,松冈又派人送来指令,要求务必于农历六月底完成“樱花计划”的一切准备,河岸中佐打起精神,回复松冈大佐,一切准备就绪,没有任何问题,请大佐阁下放心!十五袁芦轩代表镇上头面人物去找庄临川,要求他把黑狗弄死,把黑狗的皮交给河岸中佐,理所当然地遭到拒绝。蔡捷丰那几天高度警惕,密切观察黑狗的情况,他发现黑狗还是那样淡定,每天上午都在门口坐着,像个通达世事的老者,任天上云卷云舒,我自我行我素。有一天蔡捷丰起得大早,撒了一泡长尿,好像有什么预感,提着裤子走到门口,远远看见有人向大门口扔了一个东西。蔡捷丰急忙小跑过去,发现茉莉花的面前已经有了好几个包子。那个早晨,蔡捷丰守在那里等了很长时间,直到姚独眼做好早饭出来。蔡捷丰说,姚师傅,有人要害茉莉花,你以后不要让它坐在这里了。说完,把包子递到姚独眼眼前。姚独眼看都没看说,没用,他们害不死茉莉花,茉莉花从来不吃别人的东西。蔡捷丰说,姚师傅,茉莉花有什么来头吗?姚独眼抬起头,用那只独眼扫了一下蔡捷丰,又把头抬起来,看着远处说,别搞炸药了,匹夫之勇成不了大事。蔡捷丰点点头说,不搞了,搞也白搞,咱们这些人,还不如一条狗。说话间,出来几个人,有庄临川和周介于,还有袁莞睿和蒋余干。庄临川问,谁说人不如狗?蔡捷丰说,我说的,眼睁睁地看着日本人耀武扬威,咱们这些人,却是素餐尸位,徒呼奈何。庄临川看了蔡捷丰一眼说,你要做什么?蔡捷丰说,校长,你是个硬骨头,为什么不拿出行动来?你登高一呼,我们就跟着你干,我们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周介于说,就是啊,就算咱们自己不拉队伍,咱们可以到别茨山找新四军,找国军也行啊。庄临川说,你不怕死?周介于说,狗都不怕,我为什么要怕?老蔡,你还造炸弹吗?我帮你造弹簧。蔡捷丰说,我不造炸弹了,我想当一条狗。蒋余干说,别造炸弹了,也别当狗了。诸位听说没有?咱们蛾眉来了一支抗日的队伍,叫“蛾眉纵队”,有好几千人呢。蔡捷丰说,画饼充饥,蛾眉镇就这么屁股大的地方,好几千人在哪里?我怎么没有看见?庄临川说,蛾眉镇不就是几千人吗?这几千人不就是一个纵队吗?蔡捷丰心里一怔,看着庄校长,嘴巴张了几下,还想问什么,庄校长却转向姚独眼说,老姚,这些日子不太平,少让茉莉花出来。姚独眼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庄校长说,我们是读书人,教书育人是根本,以后不要说些没用的。说完这话,庄校长就率先走进大门了。蔡捷丰跟在庄临川的后面,又抢上几步说,庄校长,我听街上的人说,妆台只有八个日本人,那一个小队的鬼子,还有一大半是朝鲜人和蒙古人,还有中国的“满洲”人。庄临川头也不回地问,你相信吗?蔡捷丰说,我相信,要不为什么从来没有看见鬼子的大部队?蛾眉居民说,每天鬼子大部队跑操的场面,都是做出来的,其实就是一个小队轮流跑,加上“皇协军”的一个连队,那个张贵其实就是个连长,号称一个团。庄临川快走到自己的门口了,回头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蔡捷丰说,当然有关系,如果情况属实,有人出头一喊,蛾眉居民一起拿起家伙,再加上“皇协军”里应外合,很容易就能把鬼子干掉!庄临川停住了,看看蔡捷丰,笑笑说,你说得太好了,蛾眉居民一起拿起家伙,再加上“皇协军”里应外合,那当然是手到擒来了。可问题是,蛾眉居民会一起拿起家伙吗?“皇协军”会里应外合吗?还有,会有人出头一喊吗?蔡捷丰说,当然会啊,你不出头,我来出头。庄校长不笑了,转过身来,看着蔡捷丰,看了很久,然后拍拍蔡捷丰的肩膀说,好好读你的书吧,记住,不要读日本人的书,那里面有毒。这以后,蔡捷丰的脑子就活跃了,越琢磨越觉得庄校长话里有话,蒋余干说“蛾眉纵队”有几千号人,庄校长说蛾眉镇就是几千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有那句“以后不要说些没用的”,那么,不说没用的,就要说些有用的,或者说做些有用的。别看庄校长寻常不显山不露水,可是庄校长每一句话都是有分量的。关于“蛾眉纵队”的传说,在蛾眉镇很快就暗中流传开了,有人说,因为日军封锁得厉害,别茨山里的新四军主力接近不了蛾眉,但已派遣零星人员分期分批地进入蛾眉镇,四周的乡镇都有,蛾眉街面居民家里的亲戚也多了起来,这些人都是“蛾眉纵队”的成员。到底有没有“蛾眉纵队”,蔡捷丰没有办法证实,但是后来连续发生了两件事情,让他确实感受到,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暗中左右着蛾眉镇。川芎中尉毙命的第四天一大早,几条狗不知道从哪里拖出了一只胳膊,在蛾眉街面上奔跑追逐,从南头到西头,再到北头,然后返回到东头。那只胳膊,早起的人看见了,上面还有“皇协军”的军服碎片。到了前半晌,全蛾眉镇的人都看见了,胳膊已经腐烂,露出白生生的骨茬。一个消息不胫而走,怪不得鬼子把鬼窝扎在妆台上,闭门不出,原来在那里秘密杀害中国人。河岸接到报告,派加藤到镇上找到袁芦轩,要袁芦轩向居民发布安民告示,说那只胳膊是“皇协军”里的一个败类,因为企图强奸妆台菜农的女儿,被皇军正法了。跟袁芦轩一起宣讲安民告示的还有妆台裴氏庄园的菜农张叶海,张叶海出来证明,确有其事,这才把事态平息下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过了一天,蛾眉街面上突然出现一些印刷品,揭露日本人的谎言,因为日本人在妆台留用的菜农只有三家,而张叶海的闺女早就嫁在外县,自从日本人进入妆台,这个闺女就再也没有回过娘家,张叶海是受到日本人的威胁和金钱收买,才违心做假证的。除了传单,还有一些照片,是日本人在邻县黄泥村杀人放火的照片,被杀的有男的有女的,一律反捆。其中的一幅,是活埋中国人的照片,成群的人被赶向事先挖好的巨大的土坑里。照片的下面有一行小字:黄泥村的昨天,就是蛾眉镇的明天。醒醒吧!蛾眉居民聚集在蛾眉十字街上,议论纷纷,群情激昂,喊着要把鬼子赶出蛾眉镇。甚至有人嚷嚷,要到妆台看看,去找张叶海对证,看看他家闺女这段时间到底回来过没有,到底是不是“皇协军”士兵强奸了他的闺女。如果不是,鬼子乱杀中国人,就跟他拼了。参加集会的,除了袁芦轩和吕上清,其他的头面人物都到场了,许甲一下子捐出了六把杀猪刀,张家恒和金瑞也各自拿出十块大洋,鼓动年轻人到妆台看个究竟。消息很快就传到河岸中佐的耳朵里。河岸心急火燎,下令追查散布照片的人。加藤少佐和贾宜昌带人忙乎了一个下午,搜捕了几个外乡来的生意人,连打带审,一无所获,那些人确实是做生意的。到了天快黑的时候,只好把人放了,河岸交代加藤,把这些人带到汲河和淮河交界处,杀掉扔到河里。皇军在别的地方杀人不用遮掩,只要不在蛾眉杀就行。同时河岸还交代加藤,至少要借调一个中队的纯正的日本兵,随时待命。河岸中佐在紧张不安中又度过了一天,时间离七夕越来越近,而他的“樱花计划”不断受到破坏,看来软的是不行了,他决定,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就动真的。十六农历六月十六这天,河岸中佐派人把袁芦轩等头面人物叫到妆台,声称要满足他们的好奇,让他们看看皇军的部队。河岸这次没有招呼世豪中学的老师,他已经通过松冈大佐的情报部门得到最新的情报,庄临川,原蓼蓝县县长,后在别茨山赤色暴动中失踪。一种可能是在失踪的十年里,隐姓埋名在江南做生意。第二种可能是当年参加了暴动,或者反暴动,也就是说,这十年中,庄临川很有可能在军队任职。那个姚独眼,情况暂时不明。至于那个蔡捷丰,一个热血青年而已,不足挂齿。对于这份调查,河岸中佐不甚满意,但是庄临川这个前县长的身份,让他横下一条心来,那就是撇开世豪中学,完全由蛾眉的头面人物来唱“王道乐土”的戏。在格斗场上,河岸中佐给蛾眉的头面人物安排了一场别开生面的竞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七条中国土狗,由两个士兵从格斗场的工具房里轰出来。那些狗不认识五郎建二,见他站在格斗场中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在探头探脑,五郎建二一声呼喊,擎起军刀,向最前面的一条狗咿咿呀呀地冲了过去。那狗吃了一惊,立即纵身躲避,其余的狗也被惊得目瞪口呆,哇哇狂吠,两条胆子大一点的,围着五郎建二,一边防御,一边试探着进攻。五郎建二瞅准时机,挥起一刀,将一只狗头砍下,另外的狗号叫着跳出圈外。只有领头的那只花狗,像是发疯一样,趁五郎建二立足未稳,纵身扑了过来,五郎建二措手不及,仓促应战,刀刃从那狗的背上划过,但是自己腿上也被撕下一块。中野中尉见势不妙,拔刀冲进格斗圈,同五郎建二背靠着背,同其余的六条狗搏斗。那条领头的狗因为负伤甚重,体力不支,进攻势头减了下来,被五郎建二一个声东击西,砍掉了脑袋。其余的狗群龙无首,顿时乱作一团,五郎建二和中野中尉乘胜追击,很快就将其余的狗各个击破。事实上,河岸中佐给蛾眉头面人物准备的不是这个节目,他希望看到的是,那些中国狗面对雪亮的日本军刀,顿时屁滚尿流,然后被五郎建二遍地追杀,血流成河。他没有料到这些中国狗居然会反抗,反抗得还很勇猛,要不是中野中尉助阵,仅凭五郎建二一个人,没准就弄巧成拙了。中国狗的表现让河岸中佐暗暗吃惊,他再一次确信,中国狗变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世豪中学门前的那条狗。蛾眉头面人物看了一场人狗大战,不仅没有被吓到,反而有些不以为然。许甲在背后跟吕上清嘀咕,日本人这是干啥?人杀狗算啥能耐?我杀猪比他利索得多。看完了这出戏,河岸中佐才请蛾眉的头面人物参观日军营房,但见窗明几净,物资摆放有序,一尘不染,令人叹为观止。出了营门,只听一声听不懂的口令发出,眼前齐刷刷地出现一队日军士兵,在格斗场上龙腾虎跃,刺杀的技术精彩绝伦。头面人物们这回才真被吓住了。许甲暗暗惊呼,只听说日军不过八个人,把朝鲜蒙古满洲的士兵加在一起也不过一个小队,可是眼前,至少一百二十人。连汉奸团长张贵都目瞪口呆,他也不知道河岸中佐从哪里弄来那么多的日本兵,想来想去才想明白,原来汲河上有两艘日本火轮,很有可能日本兵寻常都是住在火轮上,从安峰渡口到蛾眉汲河桥头,小火轮半个小时就到了。明白了这一点,张贵的后背就冒汗了,幸亏前些日子没有动手,动手了恐怕就有灭顶之灾了。一切课目进行完毕,回到庄园正屋院内,河岸中佐开始摊牌,头面人物们这才明白,早就在传说中的“樱花计划”,原来是要搞一个“王道乐土模范镇”的揭牌仪式。河岸中佐说,最好动员世豪中学的学生返校,如果世豪中学的学生不能返校,蛾眉镇必须动员至少二十名十四岁至十七岁的青少年替代,届时要给皇军献花,唱日本国国歌《军之代》。袁芦轩一听就懵了,结结巴巴地说,这太难了,找人难还不说,可那些中国孩子,哪里会唱日本歌啊!河岸说,这个不用发愁,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用我们大日本的话说,有钱能使磨推鬼,这一项预算两千大洋,青少年后天就送到妆台,由贾宜昌君教授他们唱日本国歌,张贵君负责给他们制作世豪中学校服。袁芦轩说,这我得和镇上头面人物商量商量。河岸中佐同意了。商量的结果,头面人物也同意了。袁芦轩说,人和歌的问题解决了,可是穿世豪中学的校服,恐怕要跟庄校长商量。河岸中佐说,那是你的事,你不能光拿钱不干活。河岸宣布的第二件事是,天气越来越热,瘟疫越来越近。为了蛾眉百姓的健康,避免瘟疫蔓延,限令蛾眉镇从今夜动手,将全镇民狗全部消灭。但是,皇军仍然贯彻怀柔亲善的政策,每只狗耳朵十块大洋,全镇现在有九十六条狗,一百九十二只狗耳朵,少一只都不行,多一只奖励三十大洋。一个声音从头面人物中间发出,一只狗耳朵十块大洋,这生意太好了!可是,世豪中学那只狗的耳朵,恐怕……恐怕不太好办。说这话的是许甲。河岸中佐说,世豪中学那条狗,每只耳朵一百块大洋!许甲一下子叫了起来,这件事情我来办!河岸中佐说,很好,很好,良民大大地!许甲刚刚坐下,又咕咚一声站起来说,河岸先生,可是,可是……河岸中佐不高兴地问,怎么?许甲说,可是,世豪中学那只狗,它本来只有一只耳朵,可同样是一条命啊!河岸中佐听明白了,笑笑说,许先生,你很会做生意,很好,那就二百块!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告别的时候,河岸中佐对蛾眉的头面人物说,前段时间蛾眉镇传说很多,说我们大日本皇军杀人越货,还说有什么“蛾眉纵队”,全都是谣言。诸位都看见了,大日本皇军杀人越货了吗?大日本皇军有一百多名官兵住在蛾眉镇,分布在蛾眉的镇上、乡村和汲河的河道里,如果我一声令下,可以在瞬间把蛾眉杀得片甲不留,可是我这么做了吗?再说,即便真的有什么“蛾眉纵队”,他是我的对手吗?我可以告诉大家,我的河岸部队,当年在南京,一百三十个人迎战一千六百中国人,最后他们统统上了西天,我还怕一个子虚乌有的“蛾眉纵队”?简直是笑话!河岸中佐一得意,把自己的老底兜了出来,可这老底却把蛾眉的头面人物吓坏了。河岸中佐站在汲河桥头向大家挥手致意,愉快地说,好好为皇军效忠吧,干得好,好处大大的,否则死啦死啦的!十七那天夜里,蔡捷丰睡得很不踏实,老是做奇怪的梦,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有,有的还很吓人,所以很早就起床了,到后院撒了尿之后,就到大门口去看茉莉花,没有见到茉莉花的影子。他琢磨,可能是姚独眼不许茉莉花早晨坐在大门口了,便到姚独眼的居室门外,从窗子往里看,看墙角和床底下,可是这两个地方都没有。蔡捷丰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赶紧敲姚独眼的门。姚独眼还没有睡醒,抠着眼屎,不高兴地问,什么事啊,这么大早的?蔡捷丰说,你的茉莉花呢?姚独眼说,茉莉花在伙房睡觉啊,干什么?蔡捷丰说,我觉得不对劲,咱们赶快去看看,可别出什么事啊!姚独眼二话不说又回到床上说,要看你去看,我再睡一会儿。蔡捷丰只好独自前往伙房,灶前灶后柴堆都看了,哪里还有茉莉花的影子?不大一会儿,在校的老师都被搅起来了,从早晨找到小晌午,也没有见到茉莉花的影子。蔡捷丰站在劝学堂门前,悲愤地说,一定是鬼子下手了,一定是蛾眉镇上那些孬种下手了。这日子还有什么活头?庄校长啊,你要是再不动手,我可就单枪匹马去跟鬼子拼了。庄临川也站在劝学堂门口,很长时间不说话。到了中午,就有消息传来,果然是镇上的头面人物动手了,花钱雇了二十几个二流子和三流子,下套,放毒,手刃,各种手段都用了,把镇上的狗全都弄死了。几个老师听了,脸色灰暗,正叽叽喳喳议论着,周介于回来了,进门就说,且慢,没有全部弄死,听说昨夜上半夜,打狗队动手之前,有三十条狗召开紧急会议,然后逃之夭夭了。现在河岸还在跟袁芦轩算账,要他务必再交六十只,不,再交五十九只狗耳朵。如果不交,就要让镇上的头面人物把四百块洋钱吞进肚子里。蔡捷丰起先没有想明白,问周介于,为什么是五十九只狗耳朵?周介于说,这还不明白?因为茉莉花只有一只耳朵啊。这下蔡捷丰明白了,喃喃地说,老天有眼,这么说,咱们的茉莉花还没有遭到毒手,咱们的茉莉花它还活着?姚独眼看蔡捷丰泪流满面,好像也很感动,拍拍蔡捷丰的肩膀说,咱们的茉莉花它不会死的。蔡捷丰泪眼蒙眬地问姚独眼,可是,茉莉花它在哪里呢?姚独眼说,我知道茉莉花在哪里,到了该让你见到它的时候,自然你就见到了。这件事情太神奇了,三十条狗集体行动,从人们的眼皮底下消失了,这事是狗做的吗?蔡捷丰坚持认为,这是有人在背后操纵的,可是那个人是谁呢?他再一次想到了“蛾眉纵队”。看来,真的有“蛾眉纵队”,即便不是拿枪拿炮的“蛾眉纵队”,也一定会有一个看不见的“蛾眉纵队”。这时候,他又想起了庄临川校长讲的那些话。这天夜里,蔡捷丰辗转反侧。半夜时分,听到窗外有微弱的动静,过了一会儿,他从枕头下面摸出剪刀,蹑手蹑脚地下床,猛地拉开房门。借助门外上弦月光,他看见地上有张字条,点上灯一看,是一封信,开宗明义地说,日本人的阴谋就要揭晓了,所谓的“樱花行动”,就是在蛾眉镇组织“王道乐土模范镇”揭牌仪式,让蛾眉的学生升太阳旗,唱日本歌,给日本人献花,说明中国人欢迎日本军队。他们会把这些场面拍成电影和画片,欺骗世界人民。最后的战斗就要开始了,请做好一切战斗准备,随时接受“蛾眉纵队”的指令!那一夜,蔡捷丰再也无法入睡了,他想了很多很多,想到了谭嗣同,想到了史可法和文天祥,也想到了父母祖宗,更想到了死,就这么想着哭着睡着,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直到姚独眼在门外把他叫醒。姚独眼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告诉他,茉莉花找到了,正如他所预料,在它该去的地方。蔡捷丰热血沸腾,跟着姚独眼,先是穿过东头那片一望无际的稻田,一直走到距蛾眉十几里外的油坊桥,在桥下上了一页扁舟,再往前走,就到了一个河湾。上岸之后,老远看见一棵树,树下站着一个人,天啦,果然是他——庄校长。庄临川回过头来,微笑着说,蔡老师,没有想到吧?蔡捷丰说,不,我想到了。庄临川说,你不是一直在找“蛾眉纵队”吗?今天我就让你看看“蛾眉纵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你、我、老姚,还有它们。庄临川伸手一指,河湾深处,一群狗在奔跑跳跃,尽情地撒欢。蔡捷丰一眼就认出来了,领头的那条黑狗就是茉莉花。狗们显然把茉莉花当成袁镇长了,茉莉花走到哪里,多数狗就奔向哪里。蔡捷丰恍然如梦,有些失望地说,“蛾眉纵队”原来是一支影子部队?姚独眼说,庄先生说,“蛾眉纵队”,是天边的风,是云间的雨,是一个神。庄临川说,老姚,你把狗集合起来,让蔡老师开开眼界。姚独眼说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五眼短笛,轻轻地吹了起来,吹得不算高明,比河岸中佐的琴声差远了。蔡捷丰听着有点熟悉,过了一会儿想起来了,是当地的民歌小调,《好一朵茉莉花》,这下恍然大悟,原来庄校长给狗起的名字,典故在这里。姚独眼的短笛刚刚吹了两句,奇迹发生了,茉莉花摇头晃脑小跑过来,一屁股坐在姚独眼的面前,看来它真的能听见五音笛的声音。那些正在玩耍的大狗小狗跟着茉莉花,一个接着一个坐下来,老老实实,一动不动。不多一会儿工夫,三十条狗就坐得井然有序,既不东张西望,也不摇头摆尾,煞有介事,像听课的学生。蔡捷丰的眼睛都看直了,没想到这些狗这么听话。庄临川说,看见没有?这就是领头的作用。凡是群居动物,都有一个领头的。你看,这些狗本来一盘散沙,各自为战,可是自从茉莉花来了,它们有了主心骨,就聚到一起了。蔡捷丰问姚独眼,你这狗到底什么来头?为什么日本狗那么怕它?姚独眼眯起独眼想了想说,什么来头?说起来确实有点来头,它是咱们师长的狗,我是师长的勤务兵,师长负伤了,把我和狗一起送给了团长。团长阵亡了,我和狗一起留给了新团长。新团长后来到了蛾眉,我和狗就跟着一起到了蛾眉。就这么回事。蔡捷丰琢磨了半天,问,新团长就是庄校长?庄临川说,正是鄙人。蔡捷丰说,如此说来,这狗果然不凡,难怪鬼子的狗怕它。庄临川说,这狗其实也就是普通的狗,无非就是打过几仗。鬼子南下这一年多,打过多少恶仗啊?师长团长死了好几个,这狗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耳朵被炮弹震聋了,眼睛也差不多瞎了,只能看见十步远。可是,如果危险近了,它还是有反应的,反应的速度你想都想不到。蔡捷丰全明白了,原来庄临川和姚独眼都是从队伍上下来的,还有这条狗。蔡捷丰说,自从那天它把鬼子的狗吓跑,我就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在蛾眉镇了,蛾眉人的腰杆一下直了许多。是狗帮助咱们提起了精气神。庄临川说,狗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以后就该我们这些人来做了。蔡捷丰说,姚师傅把他们训练得这么听话,不派上用场吗?庄临川说,暂时还派不上用场,再说,这狗老了,它该歇歇了。剩下的事情,我们来做。你不是到处找那个领头的人吗,我就是。蔡捷丰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眼前就是。庄临川说,应该这么说,蓦然回首,那人却在,在你自己的心里。蔡捷丰激动得泪花闪烁,喃喃地说,庄校长说得好,蓦然回首,那人却在,在我们自己的心里,在蛾眉的大街小巷,在江淮的山山水水。十八离松冈大佐规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可是河岸中佐却分明意识到他遇到的麻烦越来越大了。“蛾眉纵队”的传说在蛾眉镇居民中间有很多版本,皇军在黄泥村杀人放火的说法也有很多版本。一个幽灵在蛾眉地界游荡,蛾眉人的胆子似乎越来越大,尽管妆台周围暗哨密布,可还是不断有人到妆台周边,以钓鱼和收庄稼为名,打探皇军的虚实。“皇协军”里不断闹事,几个士兵携枪逃脱,还差点打死了一名日军士兵。当然,最让河岸中佐耿耿于怀的,还是蛾眉镇上那三十条狗。就在他下达杀狗令之后不到一个小时,就有三十条狗望风而逃,这个风是谁放出去的?重要的是,那其中就有世豪中学的黑狗。其他的任何一条狗跑了都无关紧要,唯独世豪中学那条黑狗,才是河岸中佐围剿的核心,可是它居然跑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的身边,到处都是心怀叵测的人,到处都有皇军的敌对势力。河岸中佐调整了思路,他手下真正的日本官兵,加起来也才十一个人,虽然有一百多号“皇协军”装点门面,可是这些“皇协军”越来越靠不住了。上次在格斗场上给蛾眉头面人物展示的那一个日军中队,是松冈大佐临时从陆安州借来的,当天夜里就从水路秘密返回了。松冈说,皇军在军事战场上的兵力已经到了穷尽的边缘,像蛾眉这样一个非军事战场,要克服一切困难。在华北战场上,八个日本兵就能征服一座县城,你们十一个日军官兵,连一个小镇都控制不了,还赔上了两条军犬,太无能了。松冈的斥责让河岸中佐无地自容,上司的话一点也不过分,他确实无能,他唯一能给自己安慰的,就是蛾眉镇的特殊性,蛾眉不是一个简单的民间小镇,蛾眉那所中学曾经培育了三百多个英才,遍布江淮大地,正是因为它的非凡的文化名望,华东最高司令部才把它确定为“王道乐土模范镇”,才让他在此艰难支撑。蛾眉不是华北啊!关于“樱花计划”,他已经做了充分的考察,他曾经考虑避开世豪中学,在蛾眉十字街上举行揭牌仪式,但是松冈大佐不同意这个方案,松冈要求他必须在学校大门口升起太阳旗,必须在劝学堂内拍摄学生献花、师生和皇军同乐的镜头,世豪中学是他绕不开的坎。正因为这个原因,他必须同庄临川继续虚与委蛇,继续保持和睦相处的状态。从表面上看,袁芦轩还是听话的,花了重金从县城雇来了二十个中学生,冒充世豪中学的学生。校服和其他物资均已准备就绪,就差和庄临川摊牌了。农历六月二十七那天,河岸中佐硬着头皮来到世豪中学,同庄临川进行决定性的会晤。这次他没有带狗,因为他已经没有狗了。这次,河岸又给世豪中学带来一批礼品,还有一批西洋乐器。会晤的时候,世豪中学在校的老师都参加了。河岸对庄临川说,协助皇军拍个电影,对于世豪中学来说,其实就是举手之劳。此举既可以加深中日之间的感情,又可以为贵校带来福祉。河岸说,中日两国一衣带水,自古就是友好邻邦,日本人对儒家学说的钟爱,丝毫不亚于中国人。大日本帝国建立东方“王道乐土”是诚意的,希望得到贵校的支持。庄临川说,学校不是我一个人的。在世豪中学挂日本国旗,让世豪中学的学生给日本人献花,师生感情不能接受。河岸见庄临川油盐不进,难免焦躁,索性摊牌说,如果庄校长和贵校老师觉得不妥,届时可以离校回避,皇军另外雇用师生完成这项工作。庄临川说,跑掉和尚跑不掉庙,用世豪中学的大门和劝学堂作为背景,本校长和世豪中学都会被千夫所指,我们这些人就无法在蛾眉地界混了。河岸想了想说,那你说怎么办?庄临川说,我说不办,河岸先生同意吗?河岸的脸又阴沉下来说,庄先生不要开玩笑,这件事情,你同意要办,你不同意也要办。要知道,无非就是借你的大门和劝学堂匾额一用,皇军为了尊重,才和庄先生商量的。我们也可以不商量,你不会认为我们办不成吧?庄临川说,我当然不会幼稚到这种地步,你们可以把我和老师们秘密地杀掉,如果你们不想破坏怀柔亲善的假象。也可以把我和老师们赶走,还可以把匾额取走,另外修建一个世豪中学的大门,这花不了多少钱。况且你们做事也不用花钱。河岸中佐没想到庄临川会说出这些话来,这几个方案都是他曾经酝酿过的,当然,都不是最佳方案。河岸中佐矜持一笑说,庄先生是个聪明人,皇军想到的,庄先生想到了,皇军没有想到的,庄先生还是想到了。庄临川说,可是,你为什么还要和我商量呢?河岸中佐一怔,脱口而出,因为皇军需要真实,真实,庄先生,我说清楚了吗?庄临川说,那就对了,你们需要原汁原味的中国背景,可是我们也有我们的需要。我们需要保持人格独立,即便不能兼济天下,也要独善其身。河岸中佐从庄临川的话里咂摸出味道了,眯起眼睛问,庄先生是在和皇军讨价还价?庄临川说,河岸先生也可以这么理解。河岸窃喜,看来真是有钱能使磨推鬼啊,中国人就是这样,连自命清高的庄临川也不过如此。河岸伸出巴掌说,那好,就请庄先生开价吧。庄临川说,世豪中学升起太阳旗之时,也是我等离校辞职之时。这就是我的条件。在河岸先生拍摄的胶片中,必须注明,庄临川等人因故辞职,不在“王道乐土”之中。河岸中佐略一沉吟,虽然心中暗喜,嘴上还是说,庄先生,非走不可吗?庄临川说,请河岸先生体谅我们起码的自尊。河岸先生很快就把账算明白了,庄临川等人离校,于他是求之不得,于庄是迫不得已。至于离校以后还让不让他们活着,是七夕以后的事情。但河岸还是假装为难地说,庄先生提出的这个条件,按说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如此一来,这个“王道乐土”就逊色许多,以庄先生的名望,我是多么希望我们携手共建啊!庄临川说,我不能保护自己的学校,可是我也不能出卖我的人格和国格。河岸长吁短叹,擦着眼镜说,既然如此,那就尊重庄先生和贵校老师的选择。我以我的人格担保,庄先生和贵校同仁离开学校之后,我一定会保证诸位的安全。庄临川说,悉听尊便。十九世豪中学全体老师辞职离校的消息,很快就在蛾眉镇传得沸沸扬扬。头面人物聚在桂山饭店交流看法,许甲说,这下蛾眉镇真的完了,庄临川他们一走,还有谁敢跟河岸吵架呢?金瑞说,还有他们的狗,一眨眼就跑没影了,到底是日本人厉害。往后,日本人的狗该到十字街唱戏了。张家恒说,我本来以为他们是“蛾眉纵队”的内线,可是他们这一走,“蛾眉纵队”在哪里呢?袁芦轩说,现在总算搞明白日本人要干什么了,那个“樱花计划”,就是在世豪中学举行升旗仪式,要拍电影,要把蛾眉镇“亲日友善”的场面带到美国和英国去,说他们到中国来,是咱们打着旗子哭着喊着欢迎来的。吕上清说,要是真的这样,咱们蛾眉镇就算把人丢大了,祖宗八代的人都丢了。这比杀人放火还歹毒。许甲说,这不是把天大的屎盆子扣到咱蛾眉镇了吗?我看不能干瞪眼,咱们得拿出办法,不让日本人得逞。袁芦轩没好气地说,老许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我问你,那天在世豪中学跑步场上,第一个往后出溜的是谁?许甲说,那天我肚子疼。再说,往后出溜的也不止我一个,老金比我跑得还快。没有人领头,你还指望咱们都当岳飞?袁芦轩更生气了,怎么没有领头的人?那天我跑了吗?袁芦轩把话说完,大家半天没吭气,一齐拿眼看着袁芦轩。袁芦轩话出口了就觉得哪里不妥,一看大家都看着他,就知道哪里不妥了。许甲突然嚷嚷起来了,大家听见没有,袁镇长说他那天没跑,他就是领头人。袁芦轩脸都白了,拍着桌子喊了起来,胡说,我那天没跑,是没有办法,我是镇长,我得跟日本人给狗办理后事……半天没说话的吕上清开口了,老袁,你急什么?你就当一回领头人怎么了?你是镇长,有这个责任。大不了一死,死都比这样活着强,日本人把这么大的屎盆子扣下来,咱们却在这里推三阻四,连条狗都不如。金瑞说,就是,连条狗都不如。索性袁镇长你领个头,咱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拿起家伙跟鬼子干,实在不行就到妆台去放把火。袁芦轩出了一头冷汗,嘟嘟囔囔地说,我是镇长怎么啦?镇长也是一条命啊,镇长也没有三头六臂啊,镇长也不是刀枪不入啊,这话你们可不能出去说啊……就在这时候,推门进来一个人,大家吓得不轻。定睛一看,是“皇协军”的团长张贵。张贵说明来意,原来是借钱。日本人搞的那个仪式上,有一个内容,为了体现蛾眉居民对皇军的拥戴,箪食壶酒,要当场向皇军捐款。河岸中佐派张贵到镇上找头面人物,每家借钱三百大洋。说好了,就是做做样子,拍摄完毕立即物归原主。张贵话没说完,头面人物们就炸锅了。许甲第一个跳起来说,日本人借钱,他会还吗?张贵你还好意思,你一个中国人,当汉奸不说,还帮日本人搜刮民脂民膏,你连一条狗都不如。张贵也火了,把手按在皮枪套上说,你许甲横什么横,老子手里有一百多号人,老子敢夜里摸鬼子的岗,你敢吗?许甲一怔说,什么?你夜里摸鬼子的岗?前天夜里鬼子少了一个士兵,是你干的?张贵说,就是老子干的。老子这次来,就是要找“蛾眉纵队”,只要有人领头,老子不当这个汉奸了,他妈的,连个狗都不如!大伙儿看着张贵,全傻眼了。张贵说,不瞒各位大佬,自从进入蛾眉,河岸老鬼子被世豪中学的狗日了几次,每次都拿“皇协军”出气,这回又要找“皇协军”借钱。他妈的“皇协军”那点钱,都是卖骂名换来的,哪能借给鬼子啊?我跟几个弟兄商量好了,只要找到“蛾眉纵队”,咱们就里应外合。许甲说,张团长你不是喝醉了吧?你敢跟鬼子叫板?张贵说,我今晚一滴酒都没喝。我跟诸位说,给鬼子当狗腿子,就是为了活命,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可是,这鬼子太他妈的狠了,你们知道“樱花计划”是个什么玩意儿吗?吕上清说,知道了,拍电影拿到外国放。咱们就是知道了这个情况,才在一起商议对策的。张贵说,他妈的还有比这更狠的,老鬼子笑里藏刀,明里搞亲善怀柔,暗地里已经向松冈报告,等七夕一过,他的炮兵就把蛾眉夷为平地。鬼子的计划我看了,到时候几条街一封,一个人都跑不出去。你说,这么戕害中国人的事,我能帮凶吗?张贵的话说得众人魂不守舍,金瑞当场就哆嗦了,张口结舌地说,天啦,这鬼子人面兽心啊,这可咋办啦?赶快想辙吧!袁芦轩如梦方醒,赶紧去把门关好。张贵说,袁镇长你不要怕,我跟你讲,我昨夜找薛半仙算了一卦,只要你们有人领头,我就拉上大半兄弟入伙。许甲一把搂住张贵说,张团长啊,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好兄弟啊,好兄弟,你算明白过来了。张贵一把甩开许甲的手说,老子早就明白过来了,就等着有人领头大干一场。大家都把眼睛落在袁芦轩的身上。袁芦轩的脸上看不出是哭是笑,咧着大嘴说,是啊,大家都在等有人领头,可是,谁领头呢?领头人他在哪里呢?张贵说,庄临川啊,找到庄临川,就找到“蛾眉纵队”了,就算他找不到“蛾眉纵队”,他也可以领头啊!头面人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袁芦轩突然招招手,让大家把脑袋凑在一起,袁芦轩咬牙切齿地说,就这么干!二十日本人果然说话算数,农历初一这天一大早,派人接管了世豪中学,庄临川等人卷起铺盖离开了学校。庄临川分析,此后日本人会一直跟踪他和姚独眼、蔡捷丰,直到七夕之后把他们杀掉为止。而此时,到哪里去都是不安全的,反而只有继续待在蛾眉镇上最安全。庄临川委托袁芦轩向河岸中佐交涉,他们三个人都是外乡人,路途遥远,暂时在桂山饭店住两天,待家人来接。河岸中佐虽然极其疑惑,但是不好撕破脸皮,便答应了,只是嘱咐贾宜昌安排内线,加强监视。贾宜昌是众所周知的铁杆汉奸,跟随河岸中佐从华北直到江淮,深得河岸中佐的信任,受命监视庄临川,自然不敢有半点马虎,亲自到桂山饭店布置暗哨。晦气的是,贾宜昌从桂山饭店出来,正好遇上张家恒和许甲,许甲上来就把贾宜昌的脖子掐住了,让他还钱。贾宜昌莫名其妙,接着金瑞和薛裁缝也出来了,金瑞证明说,贾宜昌确实欠许甲二十块大洋,刚才在麻将桌上输的,不能赖账走人。几个人围着贾宜昌,七嘴八舌没完没了。贾宜昌这才明白,这些人喝醉了,也许是装醉。可是不还钱许甲就不让他走,嚷着嚷着就动手了,一拳打在贾宜昌的肚子上,等几个便衣特务过来,那几个人才摇摇晃晃地走了,一路仍旧骂骂咧咧。贾宜昌自认倒霉,回到妆台才发现,许甲分明打在他的肚子上,可是脑袋却疼得要命,银质怀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在桂山饭店住下的当天夜里,庄临川得到情报,晚饭后召集蔡捷丰和姚独眼开了一个紧急的会议。原来,河岸中佐说的在七夕那天举行揭牌仪式是假的,真的在农历初三。鬼子的电影拍摄队和雇用的学生已经到了妆台,保密工作做得非常严格,连“皇协军”团长张贵都没有见到他们。同时,鬼子的营区里又出现两条狗,估计是从松冈那里要来的军犬。这天上午,中野中尉和五郎建二带着狗,到世豪中学,里里外外嗅了一遍,连伙房里的一个耗子窝都被挖了出来。下午又从镇上传来消息,即将参加揭牌仪式的头面人物和借来的学生以及二十几个民众代表,都被军犬嗅了又嗅。庄临川分析,届时,能够进入劝学堂的,只有被军犬嗅过的人,任何生人都无法进入劝学堂,包括“皇协军”团长张贵。这个变化使庄临川原先制订的计划陷入困境,本来计划陆续潜入的主力部队一个连,因故不能及时赶到,目前能够投入战斗的,只有先期到达的三个侦察员。庄临川说,看来全歼鬼子不可能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炸掉鬼子的拍摄机器,最好连同河岸中佐一起干掉。蔡捷丰出主意说,初三那天,在汲河桥头阻击,专打河岸中佐和拍摄机器,蔡捷丰本人也可以躲在桥下引爆炸药。这个提议被庄临川否定了,因为鬼子那天出动,必然有巡逻队开路,侦察员无法靠近拍摄机器和河岸中佐。姚独眼提议,在劝学堂放炸药,到时候同鬼子和机器同归于尽。这个提议同样被庄临川否定了,因为届时劝学堂里鱼龙混杂,河岸中佐疑心极重,在没有确认安全的情况下,一定会把借来的学生和民众代表裹在一起,在劝学堂引爆会伤及无辜。蔡捷丰说,侦察员提前进入劝学堂,待日军揭牌仪式开始之后,学生献花之前,击毙河岸中佐和拍摄人员。庄临川说,我的计划就是这样,但是有一个困难,那就是狗,河岸中佐这次要来的狗,不是军犬,而是警犬,攻击能力差一点,但是鼻子厉害。河岸进入劝学堂之前,一定会让这两只狗到处寻找,如果我们的侦察员进入过早,就会被狗嗅出来。蔡捷丰说,那就在汲河桥头把日本军犬干掉。庄临川说,不行,人和狗是分离的,干掉狗,人就撤了。距离近了,打完之后不好撤,距离远了又打不准。姚独眼闭上独眼想了半天,最后说,那就只有一个办法,把茉莉花再找回来。蔡捷丰惊问,你是说,让茉莉花消灭日本狗?姚独眼说,那是做梦,茉莉花已经老了,它打不过日本狗,但是它可以弄坏日本狗的鼻子。庄临川一拍大腿说,老姚这个主意好,但是,不光茉莉花,那三十条狗都要用上。姚独眼说,没有三十条了,好像你的这个想法狗们早就知道似的,昨天逃了三条。庄临川笑笑说,哈哈,这些狗啊,没关系,我相信不会都逃的,只要咱们的茉莉花还在,哪怕只有三条狗,跟日本狗死缠烂打,目的也就达到了。姚独眼说,三条不止,我可以保证,至少有五条狗可以战斗到最后,而且都是凶狗。庄临川说,那就太好了,等那两条狗把这五条狗撕碎,那它们也差不多耗尽了,鼻子不管用了。庄临川告诉蔡捷丰和姚独眼,薛家裁缝铺的水井里,有一个地道口,同劝学堂左侧的实验楼相通,从那里可以上到二楼楼顶。那是当年修建世豪中学时,他向裴世豪提议并亲自监工建造的,当时为的是防备匪患,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姚独眼的任务是组织狗阵,蔡捷丰熟悉实验楼的结构,任务是在行动前十分钟,带领那三名侦察员从薛家地道口进入劝学堂东侧实验室楼顶。除了这两个核心任务,庄临川还介绍了外围的部署,届时,“皇协军”里的反正人员在张贵的率领下,主要在汲河打援,至少可以争取一个小时的时间。蛾眉头面人物组织的自卫队,在学校跑步场外五百米处集结,在战斗打响后,冲入劝学堂,配合三名侦察兵作战,迅速击毙残留的日军,并掩护居民代表和借用学生转移。周介于和蒋余干等老师,届时会在十字街接应撤退人员。蔡捷丰激动地说,没想到啊没想到,我还以为大家都是缩头乌龟呢,关键时刻,还是起来了。姚独眼说,这就是庄先生说的“蛾眉纵队”。然后,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推敲。天亮之前,终于形成了一个比较可行的方案。姚独眼的行动地点,选择汲河实施太早,选择世豪中学门口实施太迟,最后选定在十字街。方案敲定后,蔡捷丰还是不放心,问庄临川,这样就能确保万无一失吗?庄临川说,没有万无一失的方案,只有万无一失的运气。咱们只能如此了,剩下的,就看老天爷了。蔡捷丰说,我认为,剩下的,关键还要看狗。庄临川说,这话不对,关键还要看神。我得睡觉了。二十一这天夜里,袁芦轩和几个头面人物在桂山饭店打牌,商议揭牌那天怎么把土炮派上用场,薛裁缝主张半夜向妆台放几炮,把鬼子的阵脚打乱;吕上清主张天亮前架在西头的楚岗,对准河岸的汲河桥,等鬼子巡逻队过去之后,这边举旗为号,那边点火发炮,把汲河桥炸掉。正商量着,许甲和“皇协军”团长张贵闯了进来,说奇了奇了,天上打雷了,还下了冰雹。袁芦轩不信,说你们简直睁眼说瞎话,大伏天的,打雷还说得过去,下什么冰雹啊?许甲说,你们不信?蛾眉地界,乾隆年间就在伏天里打过雷下过雪。张贵扑哧一下把灯吹了,说大家都不要讲话,往外看。大家就黑咕隆咚地向外看,渐渐地安静下来,果然听见远处有隐隐的雷声,十字街的街面宛如升起了月亮,青石板路好像铺了一层白花花的冰霜,小河一样泛着蓝光。袁芦轩说,奇了奇了,真是奇了。吕上清说,莫非是收复陆安州了,那亮光是大炮的光,这雷声是大炮的声?张家恒说,不是,你看十字街,你看蛾眉镇上面,在房顶上,在天空下面,有千军万马呢,有天兵天将呢,你看那云彩,那里晃动的是啥?是方天画戟,是岳大元帅的旌旗。莫非是“蛾眉纵队”下来了?大家睁大眼睛往上看,有的说看见了,有的说没看见。袁芦轩突然说,都别吭气,你们听到了什么?大家说,好像真的在打雷。袁芦轩说,我说的不是打雷,你们听到歌声了吗?天边的风,云间的雨,荷叶上的冰凌,腊梅上的蛙鸣,麦子熟了,麦子熟了……大家说,没听到歌声,确实听到打雷了。袁芦轩说,再使劲听,好像是从十字街里传出来的。大家于是使劲听,听了一会儿,许甲说,没有听到歌声,就听到哪里在隆隆地响,还是像打雷。吕上清说,我听到了,是从十字街的青石地板上发出来的。金瑞说,这回我也听到了,是从我的喉咙里传出来的。袁芦轩说,大家不要在这说空话了,回去各忙各的吧。第二天天不亮,蛾眉镇就醒了,十字街上聚了很多人,眉飞色舞地议论,夜里过龙兵了,“蛾眉纵队”来了,一队一队的,天上打着雷,下着冰雹,日本人被吓坏了,躲在妆台不敢露面,蛾眉的鬼子兔子尾巴长不了啦。这件事情自然很快就传到河岸中佐的耳朵里,河岸把贾宜昌和张贵叫去,问起这首歌的情况,贾宜昌说,蛾眉地界是有这首歌,很老很老的歌,有的人会唱,有的人不会唱,不过,只要有人带头唱,大伙儿就会跟着哼哼。河岸中佐问,这首歌有没有特殊的含义,比如像白莲教和太平天国起义时的联络暗号?贾宜昌和张贵信誓旦旦地说,没有这个用场,就是收割时唱的民歌,表达快乐的心情而已。河岸中佐虽然将信将疑,倒也不再深究了。农历初三这天早晨,蛾眉的多数居民还在梦中,日军一个小队护卫着河岸中佐和电影拍摄队,踏过了汲河桥。这支队伍的后面,还有几个农民,挑着竹筐,据说里面是揭牌仪式后的午餐食材。世豪中学那边,早已安排妥帖。河岸中佐的计划是速战速决,拍上三十分钟即收兵,松冈已经秘密调兵遣将,单等拍摄计划完成,血洗蛾眉。在汲河桥头,河岸中佐交代加藤少佐,到了世豪中学,先带两条军犬进入,警戒部队内圈全部由皇军士兵担负,“皇协军”只负责外围。走过汲河桥,一路巡视沉睡的街面,河岸中佐的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复杂的感情,啊,蛾眉,多么美妙的名字,他在这里待了两个多月,这是他征战中国以来驻扎时间最长的一次,在那些险象环生的日子里,多少屈辱,多少惊恐,多少忧虑,他都挺过来了,再过几个小时,在他带着另一种战果乘船脱离这个小镇的时候,身后将变成一片火海、一个人间地狱。蛾眉啊蛾眉,地球上再也不会有相同的蛾眉了。想到这里,河岸中佐的心里居然涌起一阵伤感。一路未见异常。越是接近世豪中学,河岸中佐的心里越是复杂,直到快到十字街的时候,这种感情才被另一种感情取代。巡逻队报告,前方出现情况。不用巡逻队报告,河岸中佐和那两只军犬也发现了前方异常,非常异常——十字街中央,出现一个黑色的方阵,几十个黑乎乎的石头坐在那里。河岸中佐掏出手帕,擦擦眼镜,他看清楚了,那不是石头,而是——狗!他大致数了数,心里就有数了,那正是他颁布杀狗令之后从蛾眉镇上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狗。如今,它们又回来了,它们坐在那里,完全无视皇军的威严,无视皇军军犬的尊严,装聋作哑,似笑非笑,一言不发,傲慢无礼。那是被姚独眼全部刷了黑漆的狗队,除了望风而逃的,还有二十五只,每排五个,一共五排。这阵势,很像河岸中佐在军校的电影里见过的鹿寨,它们的头顶正在向上呼呼冒着鬼气。幽灵啊幽灵,蛾眉无处不在的幽灵!这个时候,河岸中佐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身后的两只军犬——雄狮少尉和狂飙少尉。河岸中佐低沉地喊了一声,五郎君,中野君,你们还在等什么?五郎建二和中野就在等他的这句话,只见二人把手一撒,两只军犬似乎犹豫了一下,对视一眼,然后对准黑色方阵,由慢渐快冲了过去。在最初的几秒钟内,黑色方阵静如冰雕,一动不动。随着两只军犬的逼近,黑色方阵出现了骚动,后面的几只狗欠起了屁股,一只弱小的狗甚至开始退却,试探着向后倒行。河岸中佐的目光始终聚焦在前面那条狗的身上,不用问他也知道它是谁。只有它,在两只军犬离它只有二十步的时候,它的耳朵还是耷拉的,它的安之若素的姿态让两只军犬突然警觉起来,它们放慢了冲击的速度,并且再次对视。大约过了一分多钟,两只少尉军犬终于达成默契,一声呼啸,同时扑向茉莉花!跟上次没有太大的区别,就在威胁即将落下的时候,只见茉莉花的独耳刷地一下直了起来,身体随之腾空而起,但是这次它没有上次幸运,它只能摆脱左侧的危险而难免同右侧的危险撞个满怀,正好被那个名叫雄狮的军犬抓住,雄狮的两只前爪准确地扼住了茉莉花的脖子。出乎雄狮的意料,茉莉花并没有俯首就擒,而是就地一滚,用后腿蹬开了雄狮,两只狗随即扭打在一起,双方的爆发力都发挥到极致。雄狮显然不知道茉莉花的眼睛半瞎,它把它当作正常的狗来对待,而茉莉花没有正常的战术,它的所有行为都是来自本能,从而使雄狮的判断失误,因此打成一片,没有出现河岸期待的速战速决的效果。幽灵又出现了。一缕细若游丝的笛声从鏖战双方的头顶飘过,落入河岸中佐的耳朵里,那笛声简单,轻松,欢快,时隐时现,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丫,又香又白人人夸,春风又绿淮河水,两岸笑开茉莉花……河岸中佐听出来了,那是用竹子做成的短笛,五个音阶,只有五个音阶。他听不懂,但是他知道,那些狗能够听得懂。河岸中佐茫然四顾,十字街家家关门闭户,但是他知道,吹笛子的人就隐身在那里,就像一只鱼潜在水底。茉莉花的战斗精神犹如战鼓,在十字街的地面上隆隆震响。在那个决定性的时刻,不是所有的蛾眉狗都望风而逃,比姚独眼预计的还要乐观,除了茉莉花,竟然有六只狗没有逃跑,它们同那个名叫狂飙的军犬纠缠在一起。狂飙深感敌众我寡,避免斗勇,尽量斗智。好在这六条蛾眉狗都是耳聪目明的狗,它们的招数都在狂飙熟悉的范围,因而狂飙有了施展战术和技术的可能。狂飙左冲右突,采取各个击破的战术,抓住一个重点就重拳出击,接着杀一个回马枪,很快就击倒三条蛾眉狗,但此时狂飙也付出了重大代价,连续断了两颗牙齿,一只前腿负伤。河岸中佐从望远镜里激动地看到,瘸了一条腿的狂飙带伤战斗,越战越勇,越战越有感觉,不仅连续击毙三条蛾眉狗,而且终于把其余的蛾眉狗吓得不敢上前了,只是围着狂飙狂吠不已。在另一个方向上,雄狮同茉莉花短兵相接,起先几招,雄狮不太熟悉那条病狗杂乱无章的战术,尤其对它一声不吭感到费解和恐惧,十几个回合之后,雄狮终于明白过来,对面这个披头散发的家伙,它的战术就是没有战术。明白过来之后,雄狮就不再蛮干了,卖个破绽跳出圈子,一边喘息一边观察。茉莉花失去了目标,似乎也明白有更大的危险在等着它,一只耳朵直立起来,警觉地捕捉四周的动静。突然,雄狮一声长鸣,竖立前爪,两只后腿猛地一曲,身体就离开了地面,然后像一道划过长空的彩虹,准确地叼起茉莉花的右前腿,竭尽全力向空中一甩。只听“咔嚓”一声,茉莉花的右前腿断了,连着爪子的小腿骨被雄狮吐在身后。经过这致命的一击,茉莉花只剩下半截小腿,白色的骨茬转眼就被汹涌的鲜血染红。奇怪的是茉莉花不喊不叫,原来它还是一只哑巴狗,此时这只可怜的病狗倒在地上,搂着断腿抽搐不已,等待死亡来临。雄狮决定不再攻击,它知道,不用它下手,这个敌人也不可能再站起来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意外发生了,刚刚把六条蛾眉狗全部击倒的狂飙,在狂怒和狂喜中进入了高度亢奋的状态,焦躁不安地在圈子外面刨着土,一眼就看出雄狮的作战对象是这次作战的核心目标,纵身跳到一截断墙上,又从断墙上对准茉莉花,径直俯冲下来。茉莉花的脖子被死死地咬住,浑身剧烈地悸动,就在狂飙拖着它的身体全力扭打的当口,它的那只断腿插进了狂飙的腹部。加藤少佐后来证实,是狂飙在狂喜中自己扑到那条断腿上的。中野中佐和五郎建二几乎同时拔出了军刀,河岸中佐厉声喝道,你们要干什么?难道想和狗打架吗?二十二狗战结束了,河岸中佐的心中涌起巨大的波澜,他很想在这个时候抱起一挺机关枪,从蛾眉镇十字街的第一扇门窗一直扫射到最后一扇门窗。可是他不能,他至少还要坚持一个小时。加藤少佐红着眼睛向他请示,皇军的军犬又玉碎了一条,是否按计划进行?那一瞬间,河岸中佐确实有过几秒钟的迟疑,他知道,十字街的狗战很有可能是预谋的,那么,这个预谋到底要达到什么目的?他也想到了是为了破坏两条军犬的战斗力,但是很快他又否定了这个怀疑,他不相信中国人会把他的狗作为作战对象。他想,也许他是被中国的狗弄得有些神经质了,再说,万事俱备,已经容不得他改变了。河岸中佐坚定地对加藤少佐命令,一切按计划实施。走在路上,河岸中佐迅速地调整了情绪,谈笑风生,安慰身边的日本人和中国人说,一个插曲,连蛾眉的狗都知道今天是个黄道吉日,前来为皇军助兴。很好,很好!你们说好不好?张贵说,开门见喜,自然很好!贾宜昌说,皇军的狗以一当十,打出了威风,虽然狂飙少尉玉碎,但已恪尽职守,虽死犹荣,可歌可泣,可喜可贺!河岸中佐见贾宜昌说得真诚,很感动,拍拍贾宜昌的肩膀说,贾君,你是最了解皇军的人,皇军不会亏待你的。贾宜昌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贾宜昌生是皇军的人,死是皇军的鬼。河岸说,很好,很好,“大东亚共荣圈”就需要像贾君这样的骨干作为栋梁。渐渐地,河岸中佐又恢复了好心情,十几分钟后,带领他的拍摄队和那只伤痕累累的雄狮,来到世豪中学的大门口。大门是在河岸中佐到达之后才打开的,劝学堂内外,有两道日本兵组成的警戒线。院内布置了一个升旗台,由日本人制作的基座、旗杆和太阳旗已经搁置到位。河岸一到,立即接见二十名借用的中国中学生,亲热地拉起两个少年的手,一同进入世豪中学的大门。蛾眉镇的头面人物和民众代表悉数到达,在五郎建二的指挥下,迅速列队,向河岸中佐点头的点头,鞠躬的鞠躬,作揖的作揖。河岸说,各位辛苦了,完成今天的仪式,本人会向松冈大佐报告,授予诸位“王道乐土共荣良民”的称号,还会有一笔可观的奖金哦!袁芦轩说,本镇长和蛾眉各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预祝河岸先生诸事顺利!河岸看着袁芦轩等人的表情,大家都是毕恭毕敬的模样。河岸点点头说,很好,再过半个小时,蛾眉镇就是“王道乐土模范镇”了,让我们一起分享天皇陛下的隆恩吧!袁芦轩说,我等静候佳音。身负重伤的雄狮进入大门之后,便自觉地在各个角落走来走去,走过了头面人物的队列,走过了借用学生的队列,走过了民间代表的队列。雄狮一边巡逻还一边舔着自己的伤口,这种尽职尽责的精神令河岸中佐大为感动。此刻,河岸中佐最爱看的就是雄狮不断抽动的鼻头,只要那鼻头还在抽动着,他的心里就会好受很多。雄狮的鼻头在院内抽动了十多分钟后,由中野和两个士兵护卫,又到两侧的孔庙和实验室,从一楼到二楼,从地面到楼顶,不留一个死角。在试验室二楼的一个角落,它似乎走得有些犹豫,大约有一分多钟放慢了步子,中野从锁着的门缝里向里面张望,除了几张破桌子,就是一堆实验用的烧杯和玻璃瓶之类。雄狮很快就离开了,下楼的时候还难得地放了一个响屁。中野中尉心里揣摩,这大约是因为雄狮受伤的缘故,不太注意自律了。中野回到劝学堂,向河岸中佐报告,未见异常。河岸中佐摸着雄狮的脑袋,眼窝有些湿润。河岸对中野说,这是皇军忠诚的士兵,英勇不屈,带伤尽职,应该晋升为大尉,明天就向松冈大佐报告。中野中尉一怔,垂下脑袋回答,是,中佐阁下。一切准备就绪,松冈大佐临时调配过来的军乐队敲响了军鼓,吹响了《军之代》,贾宜昌指挥借用的学生离开河岸中佐,到院子里列队等待升旗和献花。五十步开外,三支枪管从三个方向悄然伸出。就在这个时刻,河岸身边的雄狮突然抬起头来,游移不定地东张西望了一阵,似乎想站起来,可是,屁股动了两下,又沉下去了,回头舔舔自己的伤腿,再抬头看看远处,抽动鼻翼,终于半闭眼睛,伏在河岸的身边,把脑袋埋在两腿之间。河岸中佐环顾四周,四周安静得沉睡一般。他收回目光,深情地看了雄狮一眼,弯腰拍拍它的脑袋,然后直起腰,向身后做了一个手势。从队伍后面走出几个农民打扮的人,把原先摆放在前面、用黑布蒙着的机器搬开,从竹筐里抬出真正的拍摄机器——原来,那几个农民才是日军的拍摄队员,而原来架在劝学堂中央的机器,竟然是一部废旧的电台。劝学堂正院中央,加藤少佐面向众人喊了一声口令,然后转身,握着指挥刀的刀柄,正步走向河岸中佐,立正报告:“大日本帝国东亚共荣共存王道乐土模范镇揭牌仪式准备完毕,请河岸中佐阁下授旗。”

河岸接过身旁士兵呈上的旗帜,恢复了立正姿势,深深地呼吸一口蛾眉清晨甘洌的空气,慈祥的笑容如樱花般鲜艳,向院内的人群微微点头致意,然后离开人群,大步走上台阶,等待学生上前接旗。枪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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