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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尺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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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清河根据地有个清河支队,清河支队有个特务营营长孙大竹,孙大竹有个绰号“三特”——特别能吃,特别能吹,特别能打。这个绰号是支队司令员杨蓼夫给他起的。这年正月十五,詹家店日军启动“猎狐计划”,偷袭根据地,国军独立旅在西北,清河支队在东南,两线作战,各打各的。独立旅参谋长郑亦雄本想借此机会一振雄风,让清河支队看看,马王爷到底长了几只眼。哪知道部队还是不争气,一打起来乱糟糟的。最窝囊的是,营长张谋金临阵脱逃,凤岗阵地失守,郑亦雄急火攻心,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相比之下,南线就要好得多,清河支队搞了个假转移,孙大竹的特务营冒充主力,将日军引诱到抗日沟打游击战,打了半天半夜,双方伤亡差不多,但是有个重要的战果,当天夜里,就从鬼子的手里把凤岗夺了回来。两天后到纵队送战利品,到达莒南那天下午,一群机关干部、战士围着孙大竹,听他讲元宵战役经过。孙大竹起先还半推半就,渐渐找到了感觉,就口若悬河起来:什么叫“猎狐计划”?就是要打大个儿的。但是杨司令神机妙算,命令骑兵营和特务营各两个连,乔装打扮,带着坛坛罐罐、机关文书……一个干部说,听说这次你出大风头了,成了总指挥?孙大竹说,嘿嘿,不瞒同志哥,本人,小小的,特务营营长,但是杨司令让我当一回假司令,拿出支队司令员的威风。我指挥四个连队,给他转啊转啊,转了六圈,就在鬼子眼皮底下,转啊,转啊……转着转着,孙大竹声音低下去了,眼珠子骨碌着瞅向圈外。圈子外面,来了三个女兵,是纵队文工团的演员,为首的名叫林沂。来了女兵,孙大竹有点儿不好意思,摆摆手说,同志哥,我们清河支队打仗那是没说的,可是我这嘴呢,笨,别让我讲走样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说完,就想往人堆里挤。林沂大大方方地走到前面说,清河支队的同志,你出息一点儿,别看见女兵就想溜。孙大竹被说愣住了,扭头看着林沂问,溜?我溜了吗?林沂说,没溜你就接着说啊,你刚才还手舞足蹈的,为什么见我们来了就下回分解了?孙大竹说,嘿嘿,这个同志,嘴巴好厉害,跟我到清河支队吧,管教俘虏顶呱呱的。林沂说,去你的,我管教你还差不多!孙大竹说,管教我?我有什么好管教的?林沂说,看看你的棉裤!孙大竹一怔,赶紧低头看棉裤,原来棉裤上有一块补丁,是红花布的。林沂说,别人挂花在身上,孙营长挂花在棉裤上。你这么条汉子,怎么穿个花棉裤啊?众人哄堂大笑。孙大竹气鼓鼓地看着林沂说,你这个同志,笑话穷人啊,我跟你讲,俺们清河支队还有花棉裤穿,你要是到了别的部队,连花棉裤都没有!林沂说,说说看,我们正要收集素材写剧本呢。孙大竹清清嗓子说,这位女同志要把俺们的事迹写成大戏,那俺就给你再说一段。说得不好,别笑话。林沂说,谦虚什么?把故事说清楚就行了。孙大竹定定神,拉开架势说,说时迟,那时快……啊,不对啊,俺刚才说到哪里了?林沂说,说时迟,那时快……女兵杜彦凝说,不对,说到你们四个连队了。孙大竹一拍脑门说,对了,对了。俺们四个连队,红旗招展,兵强马壮,转啊转啊,转了六圈。鬼子以为这就是清河支队主力和行署机关,他就按捺不住了,跟着追了过来。只听杨司令一声令下,八匹枣红马腾空而起,杨司令一马当先,挥舞战刀,风展红旗,突入敌阵……孙大竹又不说了,他看见林沂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女兵任小町说,孙营长,接着说啊,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孙大竹回过神来,怔怔地说,后来?什么后来?没有后来了。杜彦凝说,那鬼子上当了吗?孙大竹说,当然,鬼子都被俺们引到抗日沟里了。林沂也问,后来呢?孙大竹咧嘴笑了,后来还用说嘛,把鬼子消灭了呗。其实也没有都消灭,反正他是被俺们打跑了!孙大竹和林沂这就算认识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孙大竹和他的兵在伙房吃大灶,一边吃一边对纵队的兵发牢骚,俺们送来那么多东西,就让咱啃黑面窝头喝稀饭?正说着,林沂过来了,东张西望找凳子。纵队的兵说,别找了,蹲着吧,当八路就得学会蹲着吃饭,哪有那么多凳子?林沂端着饭碗走过来,对孙大竹说,你也吃这个?你不是功臣吗?孙大竹得意了,端着碗吸溜了一口说,纵队的同志要是都像你就好了,知道怎么对待功臣。林沂很费劲地想蹲下,东看西看,还是蹲不下去,似乎觉得不雅,眉头皱了起来。孙大竹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铺在地上,殷勤地招呼林沂,来,坐这儿。林沂皱着眉头说,有没有虱子啊?孙大竹嘿嘿一笑说,都一样,早晚你也得有。林沂尖叫一声,端着碗走了。孙大竹冲她背影喊,跟俺到清河支队吧。在纵队天天吃黑面窝头,脸就吃黑了。俺们那里天天吃白面,小女子一个个全是细皮嫩肉的。林沂回头说,你骗人。孙大竹说,骗你是小狗。你看俺的牙。林沂好奇地问,你的牙怎么啦?孙大竹说,杨司令说了,清河支队,不仅要成为最能打仗的部队,也要成为牙齿最白的部队。林沂惊讶地问,牙齿最白的部队?孙大竹说,是啊,俺们每个战士都发了一把牙刷,一个班一根牙膏。林沂笑笑说,可是我看你的牙并不白!孙大竹说,这才刚刚开始。俺们司令员说,往后,打仗之前、打球之后,部队要洗澡洗衣服抓虱子,还要给俺们每个人发一瓶雪花膏呢。林沂惊喜地问,真的?孙大竹到纵队去了一趟,认识了一个林沂,再回到清河支队,心里就放不下了,经常在副营长余河沿的面前炫耀,那个天仙啊,长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下次再见到她,一定穿一条好裤子,再也不穿这条花补丁棉裤了。二仗打得不怎么样,还把凤岗丢了,郑亦雄如鲠在喉,下了两道死命令:一是要从八路军手里要回凤岗,必要时动用武力;二是重金悬赏缉拿张谋金,何时抓住何时枪毙。第一道命令,清河支队司令员杨蓼夫压根儿不理睬。杨蓼夫说,只要郑亦雄敢打凤岗的主意,我亲自到凤岗去跟他拼刺刀。第二道命令倒是很快就实现了,作战科科长田齐鲁带人蹲守,终于把张谋金抓住枪毙了。但是,因为这支部队是土匪改编的,团长和营长多是张谋金的把兄弟,一团团长王可范和二团团长马边锋一合计,同他们的绿林大哥——如今的“皇协军”师长张云杰联起手来,要在二月二这天让郑亦雄人头落地,而郑亦雄拟在这天攻打凤岗。郑亦雄得到这个情报的时候,日军和“皇协军”已经出城,准备接应叛乱部队。灭顶之灾离郑亦雄只有半天了。副参谋长叶乃伍指出一条路,那就是向杨蓼夫低头。骑虎难下之际,郑亦雄只好同意。郑亦雄对田齐鲁说,老田,你去求援,但是不能太低三下四,如果杨蓼夫以此要挟,那就放弃,我就是弹尽粮绝,也不能丧失气节。国军独立旅要挑衅凤岗的消息早就传到清河支队,这天一大早,杨蓼夫交代孙大竹带领一个连队在前沿警戒,随时做好增援凤岗的准备。孙大竹等了一个多小时没见凤岗方面有什么动静,到了中午,排长王虎带着几个战士,给他捆来一个人。孙大竹一看就笑了,阴阳怪气地说,这不是田少校吗?别来无恙?田齐鲁一边挣扎一边喊,放开我,我是来执行重要任务的。孙大竹说,狗屁重要任务,前年你们搞摩擦,老子屁股上还有一颗子弹,就是你小子的部队打的。这下好了,等会儿我把屁股上的弹头挖出来,把它打进你的屁股。田齐鲁说,孙大竹,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记仇!误了大事,你就是千古罪人!王虎说,营长,这伙计说有十万火急的情报要送给杨司令。孙大竹还是不紧不慢,打量着田齐鲁说,是吗?什么十万火急?郑亦雄不是要攻打凤岗吗?这时候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莫非是刺探我军情报?田齐鲁被扭住双臂,顿足大叫,你放开我,我确实有重要情况,我要面见杨司令!孙大竹皮笑肉不笑地说,面见杨司令?好大的口气!说完,给了田齐鲁一巴掌。田齐鲁愤怒地盯着孙大竹,吼道,孙大竹,你要对你的行为负责!孙大竹说,好汉做事好汉当,给我打,要他老实交代,到我抗日根据地,到底是搞什么奸细活动?王虎兴高采烈,冲上去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打得田齐鲁抱头乱滚。打了一阵,王虎觉得不对劲,摸摸田齐鲁的鼻子,对孙大竹说,好像没气了。孙大竹慌了,觉得把这个人打死,可能会有麻烦,黑起脸来训王虎,训了两句,亲自去摸田齐鲁的鼻子,当真给打死了。孙大竹站起来,想了想,交代王虎,挖个坑把田齐鲁埋了。王虎担心地说,营长,这合适吗?万一他真的有紧急情况……孙大竹说,我说埋就埋,先把他的裤子给我扒下来。王虎傻傻地看着孙大竹说,裤子?营长你什么意思?孙大竹说,脱,老子要他那条裤子。王虎迟疑了一下,对战士说,好咧!来,帮帮忙。几个人把田齐鲁身上的绳索解开,很快就把他的裤子扒了下来。孙大竹换在身上,美滋滋地说,哈哈,这个国民党,临死还给我送了一条新裤子,啊,还马裤呢的,校官服!王虎说,营长,再到纵队,穿这条裤子去,纵队文工团那姑娘就不会笑话你了。孙大竹眉飞色舞地说,哈哈,那当然,啊……怎么搞的,这皮带怎么扣不上?王虎和战士七手八脚帮助孙大竹扣皮带。正忙乎着,躺在地上的田齐鲁突然一跃而起,将孙大竹撞了个四脚朝天。孙大竹倒在地上大叫,不好,反动派金蝉脱壳了!王虎回过神来,掏枪去追田齐鲁。田齐鲁纵身上马,飞奔而去。孙大竹的裤带还没有扣上,提着裤子喊道,哈哈,这家伙还会诈尸呢!三杨蓼夫这天心情很好。早晨还没吃饭的时候,副司令龙捷三向他报告,郑亦雄拟在龙抬头这天武力强占凤岗,杨蓼夫说,他打他的凤岗,我打我的篮球,多大个事儿啊。到了中午,詹家店地下组织送来情报说,郑亦雄内部两个团长秘密勾结汉奸,要举事叛乱。龙捷三这才知道,为什么司令员如此淡定。中午正吃着饭,情报站又送来消息,郑亦雄一意孤行,到叛军队伍谈判,已经被叛军首领扣留了。围绕要不要出兵解救郑亦雄,龙捷三和副政委肖菏泽吵得不可开交。龙捷三认为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借营救郑亦雄之机,正好向北推进防线。肖菏泽则认为,郑亦雄虽然抗日卖力,但是**更积极,帮助郑亦雄,无异于农夫救蛇。杨蓼夫听完二人的意见,说,你们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咋办?我不跟你们纠缠了,还得去找朱大爷下棋呢。杨蓼夫说完,出了门,竟然哼起了小调: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你此番进兵我就早料定……一曲还没有唱完,迎头撞上满身泥土的田齐鲁。田齐鲁一看到杨蓼夫,就像丢失的孩子见到了爹娘,禁不住大喊一声杨司令,顿时泪流满面。杨蓼夫惊讶地看着田齐鲁问,怎么回事?你是谁?田齐鲁上身穿着黄呢子军装,下身只有一条衬裤,声泪俱下,杨司令,我是独立旅作战科科长田齐鲁,本部发生危机,马边锋、王可范叛乱。同是抗日军队,贵军不能见死不救啊!杨蓼夫故作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田少校起来吧,我们商量商量再说。田齐鲁说,杨司令,独立旅危在旦夕,事不宜迟啊!杨蓼夫看看身后的龙捷三和肖菏泽,笑笑说,听说贵军要打我凤岗,我们正准备应战呢,哪里想到贵军内讧呢?我说要帮你,可是我的部队不同意,他们还想在凤岗跟贵军拼刺刀呢。田齐鲁看着杨蓼夫,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杨司令,本部……本部长官一时糊涂,攻打凤岗不过是一时气话,看在抗战的情面上,求求杨司令,拉我们一把……杨司令,贵军要是袖手旁观,我独立旅朝不保夕啊!杨蓼夫还是微笑,你先起来吧,起来说话。我看你好像挂彩了,怎么回事?是鬼子打的吗?田齐鲁想说是孙大竹打的,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只是说,杨司令,我受这点儿小伤不足挂齿,但愿贵军火速发兵,我独立旅避过此劫,一定效犬马之劳……杨蓼夫看看龙捷三,又看看肖菏泽。肖菏泽无动于衷。龙捷三忍不住说话了,田科长,难得你一片忠心,可是,杨司令确实也有难处,我们的同志意见很不统一,容我们商量一下。你先起来吧。肖菏泽也说,你这样跪着不成体统,好像我们八路军摆谱似的。田齐鲁仍然跪着,说,杨司令,各位长官,十万火急啊!詹家店的鬼子汉奸都出动了。杨蓼夫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皱着眉头问,鬼子汉奸出动了?情报可靠吗?田齐鲁说,绝对可靠。独立旅陷入绝境,恳请贵军火速发兵。杨蓼夫的表情急剧变化,看了看龙捷三,又看了看肖菏泽,同志哥啊,看看,这一下,情况就复杂了。杨蓼夫交代,通知支队首长到作战室议事,同时让警卫员王进阶去把朱茂煊朱大爷请来。肖菏泽跟龙捷三嘀咕说,老杨怎么回事?帮不帮郑亦雄,还要算卦?龙捷三笑笑说,我跟你打赌,老杨一请朱大爷,这个仗就打定了。肖菏泽去年年底才调到清河支队,来了就听说,清河镇有个半疯半傻的私塾先生,号称神机妙算,杨蓼夫每次打仗前,都要向他请教。前不久的元宵节战役,据说朱茂煊也支招了,杨蓼夫还给他封了个“高参”的头衔。肖菏泽对这件事情很有看法,还没有来得及调查,没想到,这回又要把朱茂煊请过来,肖菏泽倒要看看,这个老疯子到底是哪路神仙。不一会儿工夫,支队首长都到齐了。杨蓼夫站在沙盘前说,今天是个不寻常的日子,风云变幻,一波三折。首先是郑亦雄意欲侵犯我凤岗,我们不予理睬。接着是王可范、马边锋叛乱,我们不明真相。而现在,新的情况出现了,鬼子插手了,日军一个大队和汉奸两个团扑向琅琊州,前锋离琅琊州只有两个小时不到的路程了。我们是作壁上观还是施以援手呢?请各位斟酌斟酌。肖菏泽说,独立旅一直搞摩擦,元宵节战役把凤岗丢给日本人,我们牺牲了几十名官兵才从鬼子手里夺回来,他们居然要跟我们动武,简直是破坏抗日。我们为什么要帮他?杨蓼夫说,老肖说得对,多大个事儿啊,他打他的琅琊州,我钻我的抗日沟,我们完全可以睡大觉看笑话。田齐鲁一声惨叫,杨司令,不能啊!独立旅有对不起八路军的地方,可我们也是抗日军队啊!参谋长贺荣海看看田齐鲁,突然笑了,嘿嘿,怎么下面只穿一条裤子?大家向田齐鲁看去,顿时哄堂大笑。田齐鲁的下身穿着一条破破烂烂的衬裤,冻得两条腿瑟瑟发抖。杨蓼夫说,关于独立旅发生兵变,我们至少可以拿出三个态度:一是按兵不动,让他们狗咬狗;二是命令我凤岗守军,就地围攻独立旅,将其歼灭,清除后患;第三个态度,以凤岗守军周杰宁团为先头部队,另派主力,驰援郑亦雄,共同平息叛乱。肖菏泽说,我同意第一个态度,就算我们不落井下石,也没有必要给我们的敌人挡子弹,我们战士的生命是宝贵的,不能做无谓的牺牲。田齐鲁又是一声惨叫,万万不可亲痛仇快啊!杨司令,民族大义面前,我们要摒弃前嫌,同舟共济……肖菏泽说,闭嘴,再多嘴就滚出去!杨蓼夫看着龙捷三说,看看,这等大事,确实很难决断。上级不答复,同级不统一,那怎么办?龙捷三与杨蓼夫心照不宣,说,我看,只能发扬我们清河支队的光荣传统,民主决策。杨蓼夫说,好!今天这个民主,我们来个彻底的民主。我们请来了我们的父老乡亲、我们的乡亲代表,由他来决定,对独立旅,是打还是帮。众人四处寻找,这才发现,朱茂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作战室。朱茂煊惊恐地看着大家说,杨司令,我,我的羊角风又犯了,我啥也不知道。杨蓼夫笑笑说,老人家,我知道,你在该疯的时候疯,在不该疯的时候坚决不疯。老人家,我问你一句,我们刚才的话你都听清楚了吧?朱茂煊茫然地看着杨蓼夫,先摇头,接着又使劲地点头。杨蓼夫说,那好,独立旅现在面临灭顶之灾,您老人家说,我们是来个火上浇油,还是袖手旁观,或者帮他们一把?朱茂煊抠着眼窝,愁眉苦脸地看着杨蓼夫说,这么大的事,让我一个老疯子说了算?杨蓼夫说,老人家,我们不听疯子的,我们听老百姓的。您现在就是老百姓,您代表着清河老百姓的愿望。朱茂煊说,那我真的说了。田齐鲁紧张地看着朱茂煊,想说什么,又闭嘴了。田齐鲁的这个动作被肖菏泽看见了,肖菏泽从绑腿上撕下一块破布,招呼一个战士,把破布递给他,交代了几句。朱茂煊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开口道,要我说,干脆从背后再给他们一家伙!龟孙遭殃军不是好东西,鬼子那年发动六路攻势,他们跑得比兔子还快,这样的遭殃军,要他们干啥?田齐鲁大叫,大爷,不能啊!那不是独立旅,六路攻势那年,独立旅还没有成立。大爷,你高抬贵手,说句好话吧!杨蓼夫说,大爷,听你的意思,咱跟鬼子汉奸合伙,两面夹击?朱茂煊怔怔地说,跟鬼子汉奸合伙?那哪儿成啊!要我说,咱谁也别帮,让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咱八路军正好歇息几天。杨蓼夫说,大爷,听你这话,咱袖手旁观?朱茂煊点点头说,谁也不得罪,自己不亏啥。田齐鲁正要喊叫,一个战士一把将破布塞进他的嘴里。田齐鲁的嘴里呜哇了几声,就沉寂了。杨蓼夫说,大爷,那我们就按你的意思,按兵不动了?朱茂煊又点点头。田齐鲁绝望了,闭上眼睛。杨蓼夫若有所思,转身高喊,参谋长!贺荣海应了一声,刚要上前,朱茂煊突然摇头,一把拉住杨蓼夫问,杨司令,你真的让俺说了算?杨蓼夫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大爷,你就说吧。朱茂煊左顾右盼,嘴唇嚅动了两下,那……那……那大爷就说了,说错了你们别怪俺啊,俺是个疯子啊!田齐鲁一怔,心中燃起了希望的火星,睁开了眼睛,紧张地望着杨蓼夫。杨蓼夫看了田齐鲁一眼,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老百姓就是咱们的神。大爷,您就直说吧。朱茂煊擦擦嘴角,揉揉眼窝,挺挺胸脯,看着门外的天说,还是,还是……帮帮他们吧,好歹,好歹,他们也是俺中国人啊!一时间,作战室里鸦雀无声。田齐鲁突然往上蹿了一下,两行热泪涌出,滚滚而下。杨蓼夫下令,参谋长,按一号计划实施!作战室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寂静,肖菏泽回过神来,突然大喊,我反对!杨蓼夫比他的声音还大,反对无效!四杨蓼夫命令特务营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芽子谷,解救郑亦雄。孙大竹虽然很不情愿,但是有一条马裤呢裤子穿在身上,还是觉得精神多了。正行进间,田齐鲁心急火燎地追了上来,给孙大竹指了一条近道。田齐鲁说,我要去救我的长官,你们不认识他。孙大竹说,那个反动派,把他烧成灰我也认识。要不是看在杨司令的面子上,就是救下来,我也把他毙了。田齐鲁说,郑长官是抗日军官,你要尊重。孙大竹说,狗屎,这家伙来到渤海,没做过什么好事。田齐鲁说,孙大竹,你要搞清楚,郑长官是徐州会战的英雄,当年的敢死队队长……孙大竹看看田齐鲁,悄悄伸出一只脚,田齐鲁没防备,绊了一跤,额头碰了一个大包,脸上还被石头划破一块。田齐鲁爬起来,擦擦额头,看了孙大竹一眼,沉默了一阵,还是忍住了,继续往前走。孙大竹反倒有点儿不好意思,讪讪地说,老田,咱俩也算有缘分,我还穿着你的裤子呢。等会儿救下你那个狗长官,我就把裤子脱给你。田齐鲁冷冷地说,你要是喜欢,你就接着穿吧。孙大竹说,噫嘻,要不是因为我的棉裤挂花了,我才不穿你这条国民党的破裤子呢。打完这一仗,我得搞条新的。果然是近道,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的工夫,孙大竹的部队就接近了叛军。田齐鲁急着要打,孙大竹说,你确实很蠢,现在打干什么?老子跟在后面,看看他们往哪里走。走了一阵子,叛军王可范手下的一名军官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看,多出几十个人,而且面生得很。军官把枪横过来,大喝,有八路!孙大竹把田齐鲁往前一推,田齐鲁说,什么八路,老子是旅部的田科长。军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田齐鲁问,你的裤子呢?怎么穿了一条灰裤子,像土八路?孙大竹往前一站,嘿嘿一笑说,他的裤子在老子的身上。军官疑惑地看着孙大竹,正要动作,孙大竹手一挥,余河沿率领几个战士从路边树林里出其不意地扑过来,把他的枪下了。然后接着往前追。孙大竹的队伍摸到叛军队尾的时候,郑亦雄还在义愤填膺地怒骂王可范、马边锋是卖国贼,忽然感觉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来是田齐鲁。田齐鲁蹲在地上,一边给郑亦雄解绳子,一边说,参座,别停,接着骂!郑亦雄回过神来,继续高声道,你们这两个逆贼就等着吧,不是你们给我收尸,就是我给你们收尸!田齐鲁解完绳子,对郑亦雄说,好,参座,看清前面那块石头了吗?郑亦雄试着活动一下手脚,回答,看见了。两发炮弹在前面爆炸,腾起一股烟雾,田齐鲁拉着郑亦雄迅速躲进那块巨石下面。孙大竹见郑亦雄脱险,让战士发射了三发红色信号弹。这是向杨蓼夫报告,郑亦雄解救成功,可以总攻了。五接应的日军还没到芽子谷,就被特务营打了个伏击,带队的少佐见势不妙,指挥部队迅速后撤。孙大竹见目的达到了,派余河沿护送郑亦雄回旅部。郑亦雄说,我留下来,抓住王可范和马边锋这两个汉奸,食其肉寝其皮。田齐鲁说,参座,你已经身心俱疲,何必亲自上阵?我留下来就行了。孙大竹说,你们这些反动派都滚蛋,去商量搞摩擦吧。打鬼子打汉奸,还是交给咱们八路军。郑亦雄的脸在瞬间拉长了,阴沉沉地看着孙大竹。田齐鲁正色道,孙大竹你放尊重点儿,站在你面前的是徐州会战赫赫有名的敢死队队长,独立旅上校参谋长。孙大竹冲郑亦雄龇牙咧嘴一笑,嘿嘿,狗屁,摩擦专家,要不是杨司令下命令,王八蛋才来救你。田齐鲁正要发作,被郑亦雄一把拉住。郑亦雄低声对田齐鲁说,算了,这个土八路,就像个土匪,别跟他一般见识。你留在这里,争取活捉叛匪。余河沿护送郑亦雄离开之后,孙大竹让王虎在芽子谷路口架上机枪,封死马边锋和王可范的唯一出路,朝死里打。田齐鲁在一旁说,不能这样打。孙大竹盯着田齐鲁问,那你说怎么打?田齐鲁说,围三阙一,抢占左侧高地,把那个路口放开,打伏击。孙大竹鄙夷地说,你自己都成丧家犬了,还指挥老子?老子偏要这么打。田齐鲁无奈,看着孙大竹,唯有苦笑。马边锋和王可范困兽犹斗,带着部队杀出一条血路,在芽子谷遭到特务营的封杀,进不能进,退不能退,索性集中全部火力,向特务营阵地倾泻,特务营顿时伤亡几名战士。孙大竹火冒三丈,吼道,这些败类还挺难打,机枪!机枪!王虎猫腰跑过来说,营长,这样打不行,汉奸出不来,我们进不去,最后的结果是鱼死网破啊!孙大竹瞪着眼珠子问,那你说怎么打?王虎瞟了田齐鲁一眼,低声说,营长,田齐鲁说得没错,就应该放一个口子。你看那条小路,让三班假装撤退,这边集中火力把叛军撵过去,前面就是峡谷。孙大竹说,还是听他的啊,我怎么能接受反动派的指挥?王虎说,营长,这个反动派不是一般的反动派,他是个战术专家,独立旅的作战科科长啊!孙大竹说,我偏不听他的,我偏要这么打。田齐鲁在一旁听得明白,插话说,孙大竹,你可以不听我的指挥,可是你也用不着赌气,牺牲的可都是抗日军人。孙大竹怔住了,这么说,你也安了好心?田齐鲁说,我是抗日军人,中国人。孙大竹想了想说,那好吧,这回咱们就听你一次,不过,不是听你指挥,咱们是听你建议。田齐鲁苦笑说,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孙大竹把兵力做了调整,故意留了一个薄弱环节,马边锋和王可范的队伍夺路而逃。孙大竹举着望远镜观察,兴奋地对王虎说,嘿嘿,田齐鲁还真有两下子,虎赶羊群,羊进圈了。叛军逃到芽子谷阵地下方,王可范一抬头,顿时觉得不妙,不知不觉中他们已被孙大竹驱赶到峡谷里了。王可范大叫,中计了,土八路搞了个陷阱!王可范对着田齐鲁方向喊,八路弟兄们,你们为什么听田齐鲁的指挥?他是郑亦雄的左膀右臂,今天你帮了他,等他明天舔好了伤口,他还会反咬你一口的!对面阵地上,孙大竹挤眉弄眼地对田齐鲁说,老田,听到没有,那个团长很了解你啊。没准儿你们以后缓过劲来,真会恩将仇报呢。干脆,我还是把你和郑亦雄交给马边锋他们算了。田齐鲁说,孙大竹,你放尊重点儿,士可杀不可辱,你如此戏弄国军长官,岂有此理!孙大竹嘿嘿一笑说,噫嘻,你一个寄人篱下的人,还跟老子摆谱?我不跟他们打了,我把他们放过来,我看你还嘴硬不嘴硬?田齐鲁恼怒地大吼,你,你混账!我要向杨司令告你,八路军竟有你这样的无赖,我宁肯战死,也不稀罕你来救我!孙大竹不紧不慢地说,哈哈,告我?我就不信,杨司令会听你的?老子是杨司令的得力干将……孙大竹正说着,对面机枪突然猛烈起来,他赶紧卧倒。叛军集中最后的力量,企图打开突破口,向山坡冲来。田齐鲁悲愤交加,拎起孙大竹的机枪,突然站了起来,冲出了掩体。一阵子弹扫射过来,田齐鲁的帽子被打飞了。孙大竹眼见不妙,跳出战壕,纵身一跃,将田齐鲁扑倒在地,嘴里不停地说,老田,老田,田少校,开个玩笑,何必当真?田齐鲁竭力将孙大竹掀开,怒喝,你给我放手,让老子跟他们拼了!孙大竹怔了怔,突然上前,一个下勾拳打在田齐鲁的肚子上,田齐鲁当场倒下。孙大竹扛起田齐鲁就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嘟囔,老田,你太小心眼儿了,开个玩笑你生什么气?你要是把命跟他们拼掉了,往后,谁给俺们送裤子呢……田齐鲁揉着肚子说,孙大竹,你这个蠢才要是听我的,战斗早就结束了。孙大竹说,嘿嘿,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这股敌人,已经是我刀板上的菜了,我用不着结束战斗,我就这么慢慢地打,猫盘老鼠,我快活。田齐鲁正要说什么,突然眼前一亮,原来是叶乃伍带着卫士排赶到了。几个方向同时夹击,叛军很快灰飞烟灭。可惜没有抓住两个叛匪首领。六这次战斗结束后,春天就像春天了。郑亦雄因祸得福,不仅平叛成功,还重创詹家店日军一个小队,仗虽然主要是八路军打的,但缘由是援助独立旅,所以功劳还是算在郑亦雄的身上,一纸委任状下来,他晋升为旅长。水涨船高,田齐鲁也升任副参谋长。比起田齐鲁,孙大竹的运气就差远了。有一次打篮球,孙大竹所在的黑队对杨蓼夫所在的白队,打得正激烈,来了一个女观众,是民运科的科长章慧。杨蓼夫一见章慧,立刻抓住球不放,想在章慧面前露一手,可是连续两次上篮,都被孙大竹盖了帽。杨蓼夫不禁大怒,连声喊裁判。担任裁判的余河沿宣布暂停,杨蓼夫把双方球员集合起来,问余河沿,孙大竹今天犯规几次?余河沿说,七次。杨蓼夫嘿嘿一声冷笑说,犯规七次你还不给他罚下?你这个裁判怎么当的?余河沿说,你也犯规七次,我得等他比你多犯规一次再罚。杨蓼夫向场外观望,看不见章慧,不禁嘟囔起来,到哪里去了?人呢?怎么转眼就不见了?孙大竹以为杨蓼夫在找自己,理直气壮地说,报告司令员,我在这里!杨蓼夫没好气地说,我是找你吗?你在这里有什么用!孙大竹东张西望,那你找谁?杨蓼夫火了,我找谁也不找你,我找……我……我在找龙副司令。老龙,老龙!龙捷三一边答应一边从场上跑过来,问杨蓼夫,什么指示?杨蓼夫说,把孙大竹给我关起来,反省三天,每天半斤小米。什么?司令员,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龙捷三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着眼睛看着杨蓼夫。杨蓼夫重复强调,把孙大竹关到禁闭室。还有,把他那条裤子给我扒下来,让他穿裤衩蹲禁闭。孙大竹大叫,司令员,我犯了什么罪?我再也不敢盖你的帽了!就算我犯规多一点儿,你也不能关我的禁闭啊!杨蓼夫说,平叛战斗之前,友军派田齐鲁来求援,你把人家的裤子扒了不说,还把人打得半死,差点儿耽误了大事,这笔账我一直给你记着,今天一起算。七农历三月初二,郑亦雄率独立旅要员前往清河支队表示感谢,几辆卡车拉着物资,堆放在清河祠堂外面的平地上,琳琅满目。郑亦雄的感恩之心是真的,但是,也有趁机讨价还价的意思。因为在平叛战斗中,不仅凤岗没有收回来,还丢了另外一个据点南李庄。杨蓼夫自然知道郑亦雄的心思,但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所以,杨蓼夫命令部队,热情接待,体现清河支队的风度。这一天,司令部大伙房里杀鸡宰羊,像是过年。特务营作为门户,土墙挂上了横幅——欢迎友军莅临慰问。早晨杨蓼夫特意交代余河沿,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不许孙大竹放风,以免友军看见。所谓的禁闭室,其实就是房东家一间放农具的土屋,余河沿在土屋的外面安了一个铁栅栏,还上了一把很大的铜锁。快到晌午了,外面就热闹起来。孙大竹下身裹着破床单,踮脚探头张望,看了一阵,对哨兵说,去,把副营长给我叫来!哨兵说,那不行,司令员有交代,你现在是隔离反省阶段,你没有权力指挥我。孙大竹说,嗬,你这小子吃了豹子胆了,你就不怕我出去收拾你?哨兵说,杨司令说了,谁想打击报复,我随时报告司令员。孙大竹嘟囔说,你这小子,真够死心眼儿的。哎,外面干什么呢?哨兵故作神秘地说,我跟你讲,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孙大竹跺脚大叫,我关在禁闭室里,我跟鬼讲啊。哨兵得意一笑说,那我就告诉你了。遭殃军郑亦雄来了,支队部杀鸡宰羊待客。孙大竹吃了一惊,当真?哨兵说,要是说假话,你出来把我眼珠子抠了。孙大竹失神地望着窗外,嘴里念念有词,好哇,杨司令,你也太狠了,我打国民党,你把我关了几天。国民党来了,你杀鸡宰羊。这是什么感情哦,你也太不觉悟了!八午饭安排在祠堂里。主桌设在东厢房,从识字班搬来几张大桌子拼在一起,上面还铺了缴获的军毯。自然,客气归客气,进入到实质阶段,少不了唇枪舌剑。这次郑亦雄不提凤岗了,单说南李庄,希望杨蓼夫高抬贵手,把南李庄还给他。杨蓼夫哼哼哈哈,一个劲儿地劝酒,就是不接郑亦雄的话茬。祠堂院子里,双方军官围了一大桌,气氛倒是热烈。田齐鲁左顾右盼,没有看见孙大竹,感觉奇怪。清河支队一团团长周杰宁告诉他,孙大竹就是因为打了他,还霸占了他的裤子,被杨司令关起来了。田齐鲁听周杰宁一说,反而愧愧的,一个劲儿地说,哎呀,你看这事闹的!其实,孙大竹他对我……虽然他打了我,还抢了我的裤子,可是,平叛战斗,能把我们旅长救出来,幸亏他啊,是我害了他。国军一名营长感叹道,八路军维护统一战线,是有诚意的,这一点,我们自愧不如。田齐鲁说,老孙他在哪里呢?咱们在这里大鱼大肉,老孙却被关禁闭,我这心里啊……我真想去看看他。周杰宁说,田少校没有必要自责,把孙大竹关几天,对他有好处。田齐鲁想了想说,我出两块大洋,买一只鸡腿,周团长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派人给孙大竹送去?周杰宁挠挠头皮说,按说这个要求不过分,可是,杨司令有话,就是要让孙大竹尝尝苦头,这时候给他送鸡腿,万一被杨司令知道了,怪罪下来……话没说完,田齐鲁站起来就走。周杰宁一把拉住问,田少校,你干什么?田齐鲁说,我去向杨司令求情,把孙大竹放出来,兄弟喝杯酒。孙大竹虽然打了我,但是我军理亏在先,再说,孙大竹后来在平叛中舍生忘死,还打死了不少鬼子,我不能让他因为一条裤子受这么大委屈。周杰宁说,田少校你别着急,虽然你重情重义,可是你的忙我还是不能帮,我也不能让你去找杨司令。田齐鲁问,为什么?周杰宁说,这会儿工夫,你们郑旅长一定又跟杨司令讨要南李庄,两个人肯定都在气头上。你去找杨司令,杨司令也许会买你这个面子,可是你们郑旅长见你对八路军特务营营长这份情谊,他心里肯定不是滋味。田齐鲁说,你这么一说,我还真的要去,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郑旅长和我是黄埔校友,虽然这个人对贵部……有很多对不起的地方,但是,做人,感恩之心他还是有的。在座的人听田齐鲁这么一说,都有些感动,议论说,我们两军本来都是中国人,国难当头,理应齐心协力打走日本鬼子。可是总有人搞摩擦争地盘,我们中国搞成这样,难道只是日本人造成的?田齐鲁说,不管是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好,我们首先是中国人,这一点郑旅长心如明镜,在抗日的战场上,我们是兄弟。你们说要解放全人类,现在首先就要解放孙大竹。大家都说,田少校有这样的胸怀,那还有什么话说?咱们一起到东厢房请愿,把孙营长放出来。周杰宁左思右想觉得不合适,可是大家已经乱哄哄地站了起来,想拦已经拦不住了。趁着混乱的当口,田齐鲁从桌上抓起一只鸡腿,包了一碗小米干饭,塞到周杰宁手上。田齐鲁说,请周团长帮我一个忙,也算我个人掏腰包请孙大竹的客,请把这点儿心意送给孙大竹。周杰宁咧嘴一笑说,也好,但这鸡腿嘛,还是以杨司令的名义给他。孙大竹那家伙要是知道你可怜他,说不定他还不领情呢。田齐鲁说,我心意到了就行。九孙大竹正在昏睡,梦里五花八门,一会儿是那个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天仙,一会儿是清河祠堂里面香喷喷的饭菜。呼噜扯得很响,哈喇子流得很长。正做着美梦,余河沿在外面喊,哎,伙计,醒醒,醒醒!孙大竹翻了个身,嘀咕道,一天半斤小米,我干吗要醒着?我睡着了肚子不饿。余河沿隔着窗子说,好事啊,纵队文工团来了。孙大竹拉过床单蒙住脑袋说,纵队文工团来了,关我什么事?又不给我带粮食……刚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什么,坐了起来,看着外面的余河沿问,什么?你说谁来了?余河沿说,纵队文工团。俺们都看见你那个天仙了,长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孙大竹一跃而起,床单掉在地上,他大喊,裤子,老余,给我借条裤子!余河沿说,你要干什么?别忘了你在蹲禁闭。孙大竹愣住了,转过身颓然坐下,愤懑地说,娘哎,忘了这个茬,老子还是戴罪之身哪。都是牲口田齐鲁害的,早晚有一天犯到老子手里,我打掉他的门牙。余河沿开门进来说,你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天鹅肉没有,癞蛤蟆倒给你送来了。孙大竹嗅到味道了,呼啦一下站了起来,什么?哪里有肉香?这是什么?余河沿说,司令员还惦着你哪,看看,我都没吃上,你这个关禁闭的倒是……说着蹲下,手里是一只鸡腿、一碗小米干饭。孙大竹大喜过望,两眼放光,抓起鸡腿就啃。余河沿看着孙大竹,咽了一下口水道,好家伙,饿狼似的。孙大竹看着余河沿,小心翼翼地说,要不,你也来一口?余河沿说,算了,脏兮兮的,口水都搞到上面了。十东厢房里,热酒喝得冷飕飕的。郑亦雄面无表情,叶乃伍不断出汗,只有副旅长冯德山为了调节气氛,不断地邀人碰杯。清河支队这一方,肖菏泽一直冷眼旁观,只有龙捷三配合冯德山。杨蓼夫说,既然平叛战斗中贵部已放弃南李庄,我军是从叛军手中夺取了南李庄,那么,按照约定俗成的惯例,南李庄还是暂由本部防守为宜。郑亦雄说,这个……上峰何长官一日数报,对我丢失南李庄大加斥责,郑某左右为难啊,还请杨司令见谅。叶乃伍说,是啊,何长官电文措辞严厉,指责旅座,打一仗丢一个地方,我们确实难办啊!杨蓼夫说,我们山东纵队也有指示,日,独立旅如果有精诚团结抗日之精神,则应把精力用于对敌斗争,倘若纠缠南李庄,则可视为居心叵测,应警惕太河惨案再次发生。这个指示的含意,郑将军应该是清楚的,我们同样压力巨大。郑亦雄见杨蓼夫始终不松口,脸色更难看了,刚和叶乃伍耳语了两句,忽然听到门外一声接着一声“报告”,抬头看看,杨蓼夫也愣住了。原来是院子里的军官拥在门口,推推搡搡探头探脑。还是杨蓼夫最先反应过来,哈哈一笑说,大家是来敬酒吗?那就进来,一醉方休!首先进门的是周杰宁和田齐鲁,二人看看屋里的气氛,觉得有点儿不对头。田齐鲁稳住神,举起酒碗说,我先给杨司令敬个酒,杨司令不必喝,我先喝为敬。僵局转眼间就缓和了,杨蓼夫站起来说,好啊,田少校,我们是老朋友了,平叛战斗你可是立了大功。说完,又回过头来对郑亦雄说,郑将军,你手下这个田少校,是我杨蓼夫见过的骨头最硬的军人。求援那天,他被孙大竹打得半死,还抢了一匹马来报信,一瘸一拐还要亲自去救他的长官……啊,这个你放心,我那个混账营长孙大竹,已经被我关了禁闭。郑亦雄笑笑,警觉地看着杨蓼夫说,误会,误会,杨司令赏罚分明,那个孙大竹我见过,是有些鲁莽。不过,事情都过去了,也没有必要关他的禁闭。再说,也幸亏他,不然,本人,本人就……杨蓼夫接过话头说,郑将军不必给孙大竹说情,这小子不仅霸占了田少校的裤子,还侮辱友军长官,我要他好好反省,不认识错误,我再关他三个月!杨蓼夫一言既出,田齐鲁当真了,把酒碗从右手换到左手,举起右臂给杨蓼夫敬了个礼,恳切地说,杨司令,卑职来敬这个酒,就是想求个情,看在国共合作的情分上,看在……把孙大竹放出来,兄弟们一起喝碗酒吧!说完,仰起脑袋,把酒碗喝了个底朝天。杨蓼夫看看田齐鲁,又看看郑亦雄,郑亦雄似乎也有些动容,但是很快就镇静了。叶乃伍站起来说,杨司令,我也给孙大竹求个情,看在孙大竹抗日有功的分上……叶乃伍说着,向拥进来的国军军官递了个眼色,几个军官一起端着酒碗给杨蓼夫敬礼,七嘴八舌地给孙大竹求情。杨蓼夫一一扫视他们,转过身来对郑亦雄说,郑将军你看,这下麻烦了,我本来认为,孙大竹冒犯国军长官,理当治罪,可是你的下属却为孙大竹求情,这件事情啊……郑亦雄笑笑说,小事一桩,杨司令自有分晓。杨蓼夫说,郑将军手下有几个田少校这样赤胆忠心的干才,是你的福气。说真的,平叛战斗,很大程度上是田少校促成的,三个孙大竹都比不上一个田齐鲁。郑亦雄说,杨司令过奖,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个校友,不仅忠勇,还是个战术专家。杨蓼夫说,是啊,我为什么要把孙大竹关起来?因为一想到田少校当初受的委屈,心里就难过。田少校你不必为孙大竹求情,孙大竹咎由自取,我关他是他活该。这时候龙捷三站了出来说,孙大竹霸占田少校的裤子,纯属误会,至于侮辱国军长官,其实……也是误会。既然友军宽宏大量,我看就把他放出来吧,一起喝杯酒,一笑泯恩仇啊!郑将军你说是不是?郑亦雄说,要是以人情论,孙大竹确实没有大错,戏弄本人两句,也情有可原。但是自古带兵各有规矩,杨司令的规矩,我不能破坏。杨司令你说是不是?郑亦雄这么一说,形势急转直下。杨蓼夫自然听出了郑亦雄的弦外之音,接过郑亦雄的话头说,郑将军言之有理,你我都是带兵的人,各有各的规矩,按照规矩办,谁都出不了格,一旦坏了规矩,不仅事情办不成,还有可能伤了和气。杨蓼夫说得一本正经,郑亦雄暗暗叫苦,等于是他自己挖了个坑自己跳下去了,因为,联合抗战协议白纸黑字写着,但凡被日军占领的地盘,国共双方部队均有权收复,谁收复归谁守备——这也是规矩。在平叛那天,南李庄是叛军首领王可范的辖区,王可范主动撤离南李庄,从而被清河支队骑兵营占领。当然,南李庄同凤岗情况不大一样,不是直接从日军手里夺来的,但是,杨蓼夫一口咬定,是从汉奸手里夺取的,这一点也不是妄言。平叛战斗结束后,叛军确实被国民政府定性为汉奸。田齐鲁没有听出杨蓼夫话里的机锋,他关心的是孙大竹,还在不屈不挠地求情。郑亦雄突然脸一沉说,什么样子?没大没小的,这是你们起哄的地方吗?放不放孙大竹,由杨司令说了算,喝你们的酒去!郑亦雄把话说到这个分儿上,几个营长连长相互递个眼色,溜走了。田齐鲁还想争辩,周杰宁附在他耳边说,田少校,何必为孙大竹让长官不高兴?你要是觉得对不起孙大竹,一会儿我带你去看看他。听周杰宁这么一说,田齐鲁才悻悻地离开。十一田齐鲁等人出门之后,东厢房又恢复了僵持的局面。郑亦雄生硬地说,如此说来,南李庄,贵部是断然不肯交出了?杨蓼夫说,郑将军不要着急,事情还是要解决的。本人倒是有一个办法,既能心平气和地解决问题,又有充分的理由禀报各自的长官。郑亦雄疑惑地说,有这等好事?郑某洗耳恭听。杨蓼夫向身后的战士交代,去,请朱大爷。朱茂煊进来了,国军军官好奇地看着这个衣衫褴褛、眼神犹疑的老人。杨蓼夫上前拉住朱茂煊,把他请到自己身边的座位上,然后说,郑将军,各位长官,请允许我介绍,在我们渤海地区抗战中,有一位重要的人物,他就是清河镇上有名的私塾先生朱茂煊大爷。至于南李庄的归属,我们不妨听听老人家的意见。叶乃伍向郑亦雄瞟了一眼,郑亦雄表情冰冷。叶乃伍说,可是,可是,此老者身居清河,受贵部恩惠,态度难免有失偏颇。这个,我们不能接受。杨蓼夫说,我先讲一段历史。当年,陈奇仁在琅琊州拉队伍,一群土匪、兵痞、二流子叫嚷着要抗日,国民政府给了一个治安团的名义,我们的老百姓就信以为真,有钱出钱,有粮出粮,有人出人。朱大爷变卖了房屋、土地、家产,只留下一口棺材一口锅。老人是掏心掏肺地把抗日的希望寄托在治安团身上,可是,鬼子六路围攻,治安团在哪里?跑得比兔子还快。朱大爷的儿子、儿媳妇和两个孙子,一家四口,被日本人残害。这件事情,在清河家喻户晓。叶乃伍说,杨司令,当年陈奇仁他们做的事情,账不能算到我们头上啊。自从郑亦雄……郑亦雄将军来到渤海,部队整编为独立旅,打鬼子我们从来不含糊。杨蓼夫说,不含糊?那我问你,你们独立旅成立一年来,歼灭了多少鬼子?叶乃伍说,这个……我们也想同鬼子决一雌雄,可是,鬼子一直不到琅琊州,他老是找贵部的麻烦……杨蓼夫说,哈哈,他为什么一直不到琅琊州?我跟你说,他看不起你。他为什么老是跟我们打?因为我们主动出击。你说,以贵部这样的战斗作风,我再把南李庄给你,我能放心吗?问问朱大爷,他能放心吗?朱茂煊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东张西望,局促不安。郑亦雄终于坐不住了,站了起来,拍打着手套说,杨司令,兄弟此次来,一是向贵部致谢,二是商量南李庄的问题。贵部帮助我独立旅渡过了艰难的一关,兄弟和在座同僚没齿不忘。但是,杨司令不能借此事一再羞辱本部。兄弟可以接受指责,但不能接受羞辱。杨蓼夫说,羞辱?郑将军,我在陈述事实。郑亦雄隐忍了一下,苦笑说,杨司令,陈奇仁的队伍,拉大旗作虎皮是不假,可我部现在已整编为独立旅,情形与过去大不相同,不能把历史老账作为依据。杨蓼夫说,郑将军,你误会了。你是否知道,在独立旅遭受灭顶之灾的时候,我部断然出击,拯救郑将军和贵部于危难之中,是谁做出的决定?郑亦雄说,哦……郑某愿闻其详。杨蓼夫说,我可以坦率地跟你讲,在得到贵部叛乱消息的时候,我们内部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一种是出兵对贵部夹击,一举消灭独立旅;第二种态度是,援助独立旅,团结抗战。当然,也有第三种态度,那就是袖手旁观,所谓“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我们也是可以借鉴的。可是,后来,我们还是决定出兵助你平叛,就是因为这个老人的一句话。郑亦雄惊讶地说,还有这样的事情?杨蓼夫说,贵部的田齐鲁少校始终在场,是不是请田少校给你介绍一下?郑亦雄不置可否,杨蓼夫派人到院子里把田齐鲁又请了过来。郑亦雄问田齐鲁,平叛战斗,清河支队出兵援助我部,就是凭这个老人的一句话,这是真的?田齐鲁毫不含糊地回答,旅座,是真的。田齐鲁想起了当初决策的那一幕,眼睛很快就湿润了。他从头到尾讲了那个经过,特别提到朱茂煊最后的那句话。田齐鲁说,虽然支队的长官有不同意见,朱大爷对独立旅也是恨铁不成钢,可是,朱大爷的最后那句话,才是独立旅起死回生的关键。郑亦雄期待地看着田齐鲁问,那句话是怎么说的?田齐鲁说,我永远不会忘记,朱大爷最后说,杨司令,各位八路军首长,还是帮帮他们吧,好歹,好歹,他们也是俺中国人啊!郑亦雄的眼眶有些湿润,站了起来,向朱茂煊深深地鞠了一躬,抬起头来说,大爷,谢谢,谢谢!郑某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请大爷海涵。朱茂煊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只要你们铁心抗日,老百姓是不会怪罪你们的。杨蓼夫笑呵呵地看着郑亦雄,怎么样郑将军?举头三尺有神明,老百姓就是咱们的神。关于南李庄,我们还是听听老百姓的愿望。杨蓼夫转过身对朱茂煊说,您老人家认为,南李庄是交给独立旅,还是交给我们清河支队,交给谁您最放心?朱茂煊不假思索地说,这个我晓得,交给你们我更放心。杨蓼夫说,老人家,您既然这么说了,我们是不是可以明确了,南李庄就是我们的了?朱茂煊看着郑亦雄,那,那,你也同意?郑亦雄说,我当然不同意。可是老先生,我希望你一碗水端平,能够说出一个让我们大家都能接受的意见。朱茂煊犹豫着,思忖良久。厢房内的空气骤然紧张,大家屏住呼吸,等待朱茂煊的那句话。朱茂煊说,要俺说啊,你们打一场球,谁赢了,南李庄就归谁!杨蓼夫一屁股跌在凳子上,啊,这么个结果?打球?郑亦雄怔怔地看着朱茂煊,突然激动起来,风度也不顾了,起身喊道,好!老先生,不,朱大爷,你这个办法太好了!十二双方离开饭桌,到祠堂的几个厢房里休整。肖菏泽跟在杨蓼夫的屁股后面嘀咕,开玩笑,就凭这个疯老头子的一句话,来决定南李庄的归属,简直儿戏,太不严肃了!杨蓼夫说,是儿戏,但是很严肃。龙捷三说,游击队不一定打不过正规军,我军当年都是游击队。杨蓼夫说,不要再说了,丢了南李庄,我个人承担责任。一小时以后开战。开局不到十分钟,清河支队就落后两个球。打着打着,摔伤了一个球员。打着打着,主力队员余河沿和龙捷三又犯规了。球场东边,临时放了几张桌子板凳,杨蓼夫、肖菏泽和郑亦雄、叶乃伍等人坐在那里,权当看台。眼看比分差距越来越大,杨蓼夫尽管上身挺得笔直,可是桌面以下却暴露了他内心的焦灼,双脚把地都快磨出坑了。郑亦雄斜眼看见了杨蓼夫的脚,微微一笑说,杨司令,以打球来裁定南李庄的归属,兄弟反而觉得不公平,上场的几个伙计,可都是正规军啊!如果杨司令觉得不妥,咱们就算打着玩,南李庄的事从长计议。杨蓼夫意识到什么,猛地一缩脚,又赶紧伸出去,笑笑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打球输了,我心甘情愿交出南李庄。郑亦雄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杨司令磊落大气,令人敬佩。看台一侧,肖菏泽皱着眉头盯着朱茂煊说,都是你朱大爷出的馊主意,眼看南李庄就丢了,这下你该高兴了吧?朱茂煊说,我看你们天天打球,咱清河支队几千人,独立旅才来三十几个人,还打不过他们?肖菏泽说,你以为是打架啊?打球得讲规矩,咱们土包子,还没训出规矩,你看,罚下了两个,上面只有三个人会打了,技术还差,能打过他们吗?还好,国军的裁判没有跟咱较真,他要是较真,那咱就没人打了。朱茂煊悔恨交加,唉声叹气,忽然起身就走。肖菏泽问,朱大爷你干什么?朱茂煊说,我得去跟那个郑长官说明白,我这个老疯子,说话不算话,这球咱不打了。肖菏泽连忙把朱茂煊按住说,朱大爷,覆水难收,哪能言而无信?你就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再也不要添乱了。朱茂煊这才抠抠眼窝,坐下来不动了。一团有个殷福塘,投弹大王,投篮也是一样,可以正着投反着投,左手投右手投,命中率极高。中午接到电报,从凤岗飞马驰往清河。殷福塘上场后情况虽然好了点儿,但是比分仍然越拉越大,清河队基本上没有希望了。最要命的是,随着余河沿犯规满五次,清河队再也没有替补队员了,别说反败为胜,就连坚持到底都很困难。杨蓼夫看得清楚,国军的裁判不仅没有吹黑哨,而且极度偏向清河队。这时候,就连他都后悔,确实不该搬出朱茂煊,真是出了个馊主意。没想到,就在杨蓼夫坐卧不安的时候,孙大竹灰头土脸地出现在场上。杨蓼夫一看见孙大竹,吃了一惊,问肖菏泽,谁把孙大竹放出来的?孙大竹在场上大声回答,我把房顶捅了个窟窿,自己跑出来的。司令员,让我打完这一场球,你再把我关起来,我又没有犯死罪,难道连个打球的资格都没有?杨蓼夫看着郑亦雄,郑亦雄也看着杨蓼夫。杨蓼夫说,你看这事闹的!又对场上说,孙大竹,你给我滚回去,回到你的禁闭室去!孙大竹梗着脖子说,杨司令,你就是把我枪毙了,我也不滚回去,等我打完这场球,不用滚,我爬回禁闭室去。田齐鲁看到孙大竹,连忙迎上去,拍着孙大竹的肩膀说,老孙,你可是出来了,我对不起你啊!孙大竹却不领情,甩开田齐鲁的手说,别跟我假惺惺的,你们这些反动派都没安好心,我都听说了,打球是假,抢占南李庄是真,我孙大竹跟你们拼了!田齐鲁知道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扯着嗓子向看台上喊,杨司令,就给孙大竹一个机会吧,就当是放风了,一个小时过后,你再关他不迟。杨蓼夫面有难色,看着郑亦雄说,你看这事,哈哈,给他放风一小时,也有道理,郑将军你说呢?此时郑亦雄的心里充满了自信,离终场只有十几分钟了,差了二十多分,别说来了一个孙大竹,就是上来三个,也无法改变结局,何不做个顺水人情?郑亦雄矜持一笑说,放风,说得好,就算给孙大竹放风一小时吧。杨蓼夫对场上的孙大竹说,还不谢谢郑长官!孙大竹昂着脑袋说,管天管地管不了拉屎放屁,我放一个小时的风是我的自由,我谁也不谢。杨蓼夫说,这小子,这小子,打完球,我再多关他二十天。郑亦雄说,算了杨司令,别为难他了,打球吧。大家都有了面子,重新开战。孙大竹上场之后,很快从篮下抢到篮球,田齐鲁从左边赶到中间拦截孙大竹,孙大竹边运球边骂道,老子真不该救你们,全是狼心狗肺!田齐鲁说,亲兄弟明算账,好好打你的球。孙大竹运球突围,田齐鲁假装防不胜防,露个破绽,然后出其不意地将球截获,转着圈子逗孙大竹。孙大竹左拦右阻,那球就像粘在田齐鲁身上,水泼不进。孙大竹说,老田,把老子当猴耍啊!你等着!孙大竹说完,猛然扑过去就是一巴掌,田齐鲁忍痛投篮,球进了。两分有效。其实孙大竹犯规了,裁判假装没看见。接下来对方发球,孙大竹一边跑,一边对田齐鲁恶狠狠地说,田齐鲁,你就等着我打你黑枪吧!田齐鲁低声说,老孙,不能这样打!孙大竹疑惑地问,你说什么?田齐鲁说,告诉你的队友,我们队员个子高,你们低空进攻。孙大竹说,你是说,从下面传球?田齐鲁说,对。只要我抓住球,你先左后右,第二圈我就会失手,这时候就是你投篮的机会。孙大竹愣住了。球从左边飞来,田齐鲁腾跃,截住篮球,一边运球一边说,老孙别愣着,快下手。孙大竹回过神来,按照田齐鲁的吩咐,左右拦截,在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上,夺球在手,从容上篮,球进了。在田齐鲁的指导与配合下,孙大竹连连得手,很快就进了四球。这时候场上情况大变,独立旅球队失去了指挥,很快就乱了阵脚。看台上郑亦雄终于看出蹊跷,连忙招呼叶乃伍调整战术,可是为时已晚。球赛终于结束了,七十八比七十六,清河队以两分的优势保住了南李庄。十三清河支队接到电报,纵队副司令率纵队机关干部不日到达清河,随行的还有文工团的创作人员。孙大竹得到这个消息,像是火烧屁股,回到特务营就追着余河沿要裤子,就是当初从田齐鲁身上扒下来的那条。余河沿说,你被关禁闭期间,司令员命令,那条裤子还给人家了。孙大竹说,你胡扯!我跟那个国民党和解了,他当着我的面说,裤子送给我了,让你保管两天,你就想昧起来?门儿都没有。余河沿咧嘴一笑说,裤子倒是有,可是司令员明确规定,不许你穿,除非有重大接待任务。孙大竹说,赶快给我找出来,我现在就有重大接待任务。孙大竹说的重大接待任务,是接应纵队首长,当然,里面还有一个林沂。清河支队连战连捷,在纵队声名大噪,林沂和队友任小町、杜彦凝主动申请到清河支队工作,这次正好跟副司令一起来了。中午时分,孙大竹带领一个连,从八分区接上了副司令一行。孙大竹一个人扛了三个人的背包,脚下生风。路上,林沂问,孙营长,你不是吹牛吧,你们真的天天吃白面馒头?孙大竹说,当然不是吹牛,不过,俺们现在白面馒头都吃腻了,改吃杂粮了。林沂说,还是吹牛!任小町说,林沂,你怎么老说吃?林沂说,看一支部队吃什么,就知道他们能不能打仗。杜彦凝说,这话不科学。国民党天天吃香的喝辣的,照样不能打仗。任小町说,再说,咱们在纵队,这几个月也吃上细粮了,听说都是清河支队送的。孙大竹吧嗒吧嗒嘴说,那是啊,杨司令把支队的好粮食都调给纵队了,所以俺们都勒紧裤腰带了。林沂说,你这么说,咱们还得感谢你们是不是?孙大竹咧嘴一笑说,感谢什么,都是一家人了。往后,你们这些文化人,多教教俺们学文化,给俺们当先生,比什么都强!杜彦凝说,学文化?我们不是文化教员,我们是文工团员。孙大竹说,都一样,反正你们肚子里的文化多的是,教一点儿给俺们,也亏不了本。杜彦凝说,那你就拜林沂当老师吧,她肚子里的文化有五马车。孙大竹瞪大眼睛,吃惊地问,啊?这么多?杜彦凝说,那当然,她学过戏剧编剧。孙大竹说,啥叫戏剧编剧?杜彦凝说,说了你也不知道,这么跟你说吧,就是会写文章。孙大竹惊呼,我的个天,五马车学问,那该有多少啊?林沂,不,林老师,你就当俺的老师吧,你把你那五马车学问分一独轮车给俺,俺就保证你天天用上雪花膏。林沂矜持地说,再说吧,先送一瓶雪花膏来。孙大竹高兴地说,好嘞,回到清河,我就想办法。任小町打量着孙大竹,惊讶地问,孙营长,你的裤子……你怎么穿国民党的裤子?孙大竹得意地说,嘿嘿,咱这条裤子,可是有来历的。林沂说,我劝你还是脱掉,你原来那条裤子,破是破了点儿,可那是咱八路军自己的裤子。你穿国民党的裤子,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多难看啊!孙大竹傻眼了,难看?为了这条裤子,我被关了几天禁闭,你还说难看,这事闹的!十四第二天,林沂采访孙大竹,话题绕来绕去,问他的那条裤子。孙大竹没好气地说,裤子?我的裤子有什么好说的,你昨天还说穿国民党的裤子,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林沂说,听说为了这条裤子,你把国民党军官打了一顿?孙大竹说,谁说的?我打他是因为他想搬我们去帮他平叛,我那时候想不通,不想替国民党卖力。任小町嬉皮笑脸地说,可是,你把人家的裤子脱了,穿在你自己的身上,是不是为了给林沂看啊?林沂说,别瞎说,他是为了把他自己那条破裤子换了。任小町说,那也是因为你,还不是你说他那条裤子太破?林沂说,那是两码事。哎,你说,你和那个国民党军官合穿一条裤子,是怎么回事?孙大竹说,什么怎么回事?这不很简单嘛,他的裤子送给我了,不就是合穿一条裤子吗?林沂说,不是你抢的吗?怎么又成了送给你的了?孙大竹说,哎呀,说来话长。这么跟你说吧,咱们帮助国民党平叛,他们感恩戴德,就给咱送来了粮食啊布啊。但是国民党反动派贼心不死,想把咱的南李庄再要回去,那哪儿成啊?咱也不跟他打仗,咱跟他打球。打球的时候呢,那个姓田的还讲点儿良心,有几次他明明可以盖我的帽,但是他手下留情了。我问他,为什么要帮咱?他说,咱俩合穿一条裤子啊!你看,就这么简单。杜彦凝说,这个故事好,很精彩。林沂说,是啊,很有寓意,出戏的地方很多。我们可以写个吕剧,名字就叫《抗战裤》。林沂文思如泉涌,很快就写了一个剧本初稿。肖菏泽兴冲冲地拿去给杨蓼夫看,杨蓼夫看过之后,也很高兴,召集林沂等人开了一个小会,主要提了一个意见——一条裤子里面有两个人的故事,现在八路军这个角色写好了,可是国军那个角色还差点儿火候,比如他对联合抗战的看法,对国共关系的认识,还有他自己的抗战经历,要再了解一下。总之,这个戏里,写八路要像八路,写国军要像国军。杨蓼夫一席话,讲得林沂心潮澎湃,因为杨司令讲的都是行话。肖菏泽告诉她,杨司令虽然只读过三年私塾,但是在延安抗大期间,演过话剧,懂戏。杨司令提的要求,写八路像八路,这个好办,身边的故事很多,孙大竹就是素材;可是写国军要像国军,特别是要像田齐鲁,就比较难办,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田齐鲁,从外到内都不了解。林沂把困难向杨蓼夫汇报了,杨蓼夫说,孙大竹有办法,让他把田齐鲁约到根据地,让你见见,问题不就解决了吗?林沂大喜,不仅是因为写戏,她也很好奇,很想见见这个同孙大竹穿一条裤子的国民党军官。林沂把想法跟孙大竹一说,孙大竹有点儿发蒙,琢磨司令员这个点子的背后是不是有什么名堂。但是见田齐鲁,特别是还能同林沂一起去见,简直是美差,孙大竹很快就做了安排。南李庄由周杰宁的一团驻防,因为比邻国军防区卧龙岗,所以就成了两支部队相互来往的中间地带。孙大竹让人到卧龙岗送信,说要请田齐鲁去南李庄见面。田齐鲁很高兴,没有多想,也没有向郑亦雄报告,利用到卧龙岗检查防务的机会,来到南李庄,还给孙大竹带了一只篮球做见面礼。见面地点是南李庄的姚记豆腐坊,孙大竹带着林沂和杜彦凝、任小町,一大早就赶了一驾马车来了,连会晤加换豆腐,一举两得。等到晌午,几个国军军官骑马赶到南李庄,田齐鲁老远就翻身下马,孙大竹迎上前把田齐鲁抱住了,又哭又笑,真的亲如兄弟。林沂赶紧把这一幕记下来,心里想,要不是亲眼看到这个情景,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八路军和国军还有拥抱的动作。当天中午,在姚记豆腐坊吃饭,桌上还有田齐鲁带来的罐头,三个女兵也是第一次吃到这种洋玩意儿,孙大竹一个人就吃了半碗。吃饱喝足,林沂把创作构思讲了,田齐鲁说,我很小的时候念书,就听先生讲“一箭易断、十箭难折”的道理。为什么日本那么小的国家能打到中国来,还长驱直入?就是因为他们抱团。我们吃了不少败仗,不是日本人强大,而是因为我们中国人一盘散沙。林沂说,故事起因就是一条裤子,我们打算用这条裤子做结构的经纬,以田长官和孙营长的抗战经历为基本素材,通过下级官兵的交往,表现团结抗战的主题。田齐鲁出主意说,可以把人物集中在一个家庭,就是老大老二,象征国军和八路军,在一个国家里,我们本来就是兄弟。戏里再增加一个角色,一个穷母亲,象征着我们的国家。抗战爆发,两个儿子都要上战场,母亲手里只有一条裤子的布,兄弟两个让来让去,但最后都走上了抗日战场。林沂大喜,觉得剧本这样写好多了。一个下午,收获很大,两个忧国忧民、有胆有识的中国军官形象就有了轮廓。后来田齐鲁建议,把《抗战裤》这个名字改成《断金裤》,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断金裤就是团结裤。孙大竹虽然不懂写戏,但是田齐鲁和林沂的话他还是听明白了。二人报了年龄,田齐鲁长孙大竹一岁,一个军官说,不打不成交,我看田长官和孙营长惺惺相惜,何不换个帖子义结金兰?孙大竹不懂义结金兰是什么意思,田齐鲁说,就是拜把子的意思。孙大竹连忙摆手说,那可不行,咱们八路军不兴拜把子,这事要是让杨司令知道,又得关我禁闭。田齐鲁说,都是抗日军人,不拜把子也是兄弟。以后有了冲突,咱们兄弟有分寸。趁上茅房的工夫,田齐鲁避开随行的几个军官,把孙大竹拉到一边说,兄弟,你是不是对那个姓林的姑娘有点儿意思?孙大竹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皮说,是有点儿,兄弟我都二十九岁了,也该有个女人了。田齐鲁从怀里掏出一个绸缎包袱,打开是一把勃朗宁袖珍手枪。田齐鲁对孙大竹说,兄弟,这是去年反秋季扫荡我从日本人手里缴获的,把它送给那个姑娘,就算大哥我的一点儿心意,希望兄弟早日实现心愿。孙大竹大喜,说,大哥重情重义,我没有什么报答的,真是惭愧。田齐鲁说,你我兄弟,记住一条,国家是咱们大伙儿的,咱们大伙儿是国家的。打走鬼子,解甲归田,大哥请你们到鲁南田家庄,亲自为你主婚,把喜事办了。孙大竹说,好,有大哥这句话,兄弟我一定卖力打鬼子。不过,也不能光我办喜事,大哥……田齐鲁笑笑说,大哥我是有妻室的人,你嫂子在鲁南,就等着咱们打走鬼子回家团圆呢。上完茅房,几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因为田齐鲁要赶回旅部,不便久留,大家便依依惜别。回来的路上,林沂兴奋地对孙大竹说,孙营长,虽然说你很能打仗,可是,你得像田少校学习,看看人家那风度,谦虚儒雅,彬彬有礼。孙大竹恼火地说,我怎么啦?你怎么老是长他人志气灭我的威风?林沂说,下次跟友军一起吃饭,再也不要狼吞虎咽了。孙大竹说,田齐鲁是我兄弟,兄弟在一起客气个啥?十五从清河返回独立旅,郑亦雄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调查清河球赛的真相,输球的罪魁祸首当然是田齐鲁。郑亦雄和田齐鲁长谈了一次,田齐鲁直言不讳,说清河支队帮了咱们那么大的忙,咱们不能过河拆桥。咱们是正规军,不能欺负人家。郑亦雄很想给田齐鲁两个耳光,可是又下不了手。上峰查问南李庄的事,郑亦雄搪塞,说是打球大意了。好在郑亦雄刚刚接管独立旅,又是何长官的心腹,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夏至过后,独立旅得到秘密通报,日军一个辎重部队冒充民用商队,押送一批军需物资从烟潍公路运往詹家店,何长官命令郑亦雄,务必拦截这批物资。郑亦雄召集叶乃伍和田齐鲁在地图上研究了半天,最后选择在十字岭打伏击,那里的地形有点儿类似平型关,可以关门打狗。伏击战那天,独立旅安顿了后方,以七个连队的兵力组成十字岭伏击圈。到了预定的时间,鬼子果然来了,显然日军也发现了十字岭的地形特殊,所以就把队形拉得很长,宁可冒着被分割的危险,也决不集中行进,这就给伏击战带来很大的麻烦。眼看前锋已经过了伏击圈,后部还在伏击圈外,郑亦雄等不及了,下令出击,结果打了个半生不熟,只拦截了一辆卡车,消灭鬼子不到一个班,大队鬼子掉转车头,仓皇逃遁。这股鬼子沿原路逃跑,还没有跑出三里地,在王尧渡遇上清河支队特务营。一场遭遇战下来,余下的鬼子虽然没有被全歼,但是有四辆卡车的物资被清河支队缴获,里面有枪支弹药、粮食布匹,还有电台、药品。郑亦雄接到长官部通报,才明白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把桩拔了,牛却被清河支队牵走了。郑亦雄急火攻心,眼前发黑。他让卫兵搬过一张躺椅,半躺在上面,把情报和地图一起放在腿上,一会儿看地图,一会儿看情报。这期间,政训处处长过来汇报了一个重要情况,半个月前,田齐鲁利用检查卧龙岗防务的机会,到南李庄秘密接触了八路军特务营营长,中午一起吃的饭。这次伏击战之前,田齐鲁派卫兵到南李庄送过一个文件,他怀疑是伏击战的情报。郑亦雄大睁着双眼,看着窗外,一个上午没有说话,一个下午还是没有说话。到了晚上,他说了一句话,把田齐鲁的枪下了,带到马场关起来,好饭好菜伺候,离开马场半步,看守枪毙。郑亦雄当然不相信日军拉长队形是田齐鲁出卖了情报,但是清河支队特务营和逃敌遭遇,确实很有戏剧性,只能理解为清河支队掌握了独立旅打伏击的情报,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捡了个大便宜。那么,清河支队从哪里掌握的这个情报?郑亦雄把账算到了田齐鲁的头上。还是叶乃伍查明了事情的原委,清河支队特务营那天出现在王尧渡,并非得到了情报,而是例行巡逻。叶乃伍拿出卧龙岗阵中日志,白纸黑字证明,清河支队特务营每个礼拜四的下午都有一次巡逻,从莫宁岗到南李庄,再到王尧渡。至于派卫兵到南李庄送文件,确有其事,但那个文件不是情报,而是八路军一个演员写的剧本,里面有田齐鲁的故事,请田齐鲁润色的。这时候郑亦雄才清醒过来,确实不关田齐鲁的事。可是,事已至此,骑虎难下,刚刚把田齐鲁关起来,马上就放出来不合适,反正田齐鲁和八路军眉来眼去,关他几天也不算冤枉。倒是田齐鲁,莫名其妙地被抓,反而心平气和,到监狱里当了几天活神仙,并且放出话来说,关起来正好,可以修身养性。等郑亦雄的火气平息下来,叶乃伍苦口婆心劝说,郑亦雄总算答应把田齐鲁放出来。前往马场的路上,叶乃伍对郑亦雄说,老田这个人,虽然有些书生气,但对旅长忠心耿耿,这一点是不含糊的。郑亦雄说,但他确实经常帮倒忙。上次在清河打球,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让了几个球给那个孙猴子。叶乃伍说,那也情有可原。毕竟,在平叛的时候,清河支队有恩于他,也是有恩于我独立旅,知恩不报非君子啊!郑亦雄冷笑,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和老田都是君子,就我郑亦雄是小人?叶乃伍一愣,字斟句酌地说,旅座,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老田他让几个球,其实就是还个人情,没有什么政治企图。毕竟,我们和清河支队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郑亦雄无语,阴沉沉地看着叶乃伍。吉普车驶进马场大门,一个军官发现来了长官,要去报告,郑亦雄摆摆手。叶乃伍说,旅座随便看看,不要惊动别人。军官老老实实地敬了个礼,闪身把路让开了。从前院走到后院,就是牢房了。郑亦雄和叶乃伍并肩站在房间里,远远地看着院内。田齐鲁在院子里悠闲自得地晒太阳,没有发现郑亦雄。倒是两边的牢房里,平叛时被抓获的叛军营长马森看见有人来了,马上来了精神,抓住铁窗对着田齐鲁喊道,伙计,伙计……田齐鲁回头问马森,你这个汉奸,谁是你的伙计?马森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不是说郑亦雄是个蠢货吗?跟这样的人混日子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咱们一起合计合计,怎么逃脱这鬼地方,去找张云杰大哥吃香的喝辣的。田齐鲁气愤地说,你们这些叛匪,死到临头了,还做美梦。郑亦雄确实是蠢货,但是我宁肯跟蠢货打鬼子,也不会去当汉奸。马森说,其实都一样,郑亦雄还暗算八路军,这跟汉奸有什么两样?田齐鲁说,郑亦雄暗算八路军,那是兄弟之间的纠纷,同卖国是两回事。你们这些汉奸,不思忏悔,还在这里搬弄是非,等我出去,非枪毙你不可!马森说,嘿嘿,你还想出去?咱们听说了,郑亦雄怀疑你通共,我看你是很难出去了。旁边的几个犯人也嚷嚷,田少校,没想到你也有今天,你是通共犯,你把情报送给孙大竹,郑亦雄恨之入骨,你就在这里好好坐你的牢吧!田齐鲁说,你们是想让郑亦雄把我一直关在这里是不是?那好,我老田巴不得躲在这里避避风头,免得去背国共摩擦的黑锅,也省得跟那个白痴受气。房间里,叶乃伍不安地看着郑亦雄。郑亦雄微笑,说得好,老子就是白痴。叶乃伍说,旅座,咱们不跟他打哑谜了,放出来,很多事情,离了老田玩不转啊!郑亦雄说,走,先看看再说。十六田齐鲁在院子里跟犯人们磨了一阵嘴皮子,这才明白,他之所以被稀里糊涂关进马场,同清河支队孙大竹有关。田齐鲁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其实在这里蹲班房,倒是挺清静的。这么想着,他晃晃悠悠地回到自己的监舍,一抬头,不禁愣住了。对面像墙壁一样竖着郑亦雄。郑亦雄转身问叶乃伍,这个人是谁?我怎么不认识?叶乃伍目瞪口呆地看着郑亦雄说,旅座……田齐鲁似乎明白了什么,稍微站直了身体,一言不发,看着远处。叶乃伍说,老田,旅座是来放你出去的,你收拾一下,跟我们走。郑亦雄举起手说,不,我改主意了。叶乃伍说,旅座,你是说,刚才那些汉奸……他们信口雌黄,明显是戏弄老田的,难道旅座你……郑亦雄说,我有那么傻吗?刚才这个人说我是白痴,你相信了?叶乃伍张口结舌,那……那咱们……郑亦雄说,我们本来打算把田齐鲁带回去,可是现在我们找不到田齐鲁了。叶乃伍吃惊地看着郑亦雄说,旅座,你是不是气糊涂了?老田,田齐鲁,他就在你身边啊!郑亦雄说,不,这个人我不认识。这个人口口声声国共摩擦,动不动就要躲风头,这哪里是田齐鲁?这分明就是一个势利小人啊!叶乃伍说,老田,你向旅座认个错,咱们就走,没时间在这里打嘴皮子官司。田齐鲁说,我为什么认错?错的是你们,把我抓错了。叶乃伍低声下气地说,哎呀老田,你不能得理不饶人啊。丢了凤岗和南李庄,这次又被八路军捡了便宜,旅座心里着急,你何必跟自己人较真呢?郑亦雄爆发地说,老叶,你不要劝他。他以为他是谁?自从平叛立了一功,他就把自己当作独立旅的菩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同清河支队眉来眼去。他做的好事,远远不如坏事多。他要愿意坐牢,我成全他,在抗日战争结束之前,我就一直让他坐着好了!叶乃伍说,旅座,万万使不得啊,咱们,咱们不能跟老田一般见识啊!郑亦雄还是一言不发,突然转身,向门外走去。叶乃伍推了田齐鲁一把,老田,何必?田齐鲁说,我怎么做?我明明没有给八路军送情报,却要我认错。我明明不想出狱,是你们要我出狱的。我难道反过来求情?叶乃伍说,旅座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过了这一阵,烟消云散,咱们还是好搭档!田齐鲁思忖片刻,说,那好吧,我就认这个不是错的错,官大一级压死人,谁让咱官小呢。田齐鲁说着,突然握拳,抱在胸前,跑步超越郑亦雄,立定,转身,气贯长虹地大喊,报告旅座,卑职田齐鲁,冒犯长官,错上加错,诚心认错,请旅座原谅!郑亦雄怔怔地看着田齐鲁,突然一拳砸在他的肩膀上,老田,对不起,对不起!仗没打好,我失态了,让你受委屈了。田齐鲁抱着郑亦雄的肩膀说,旅座,别说了,我这心里也不好受啊!十七秋季反攻中,清河支队收复了詹家店外围最大的据点墨镇,这是抗战以来八路军第一次占领县城。进驻墨镇后,部队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争取民心。中秋节头天,特务营在县城国立中学的操场上搭了个戏台,前卫剧社编排的吕剧上演了,戏名还叫《抗战裤》,因为杨司令不同意改成《断金裤》,认为还是《抗战裤》这个名字提气,响亮。最先出场的是老母亲,老母亲由龙捷三扮演。龙捷三捏着嗓子唱道:青菜豆腐度日月,日子不甜也不苦。自从鬼子进中国,烧了房子地荒芜。热血儿男出门去,要打鬼子走远路。两个儿子两条裤,家中只有三尺布。为娘横竖难下手,狠下心来叫媳妇。老大家的,老二家的!林沂和杜彦凝扮演的两个小媳妇应声上场。老母亲唱道:各家男人上战场,不能同穿一条裤,为娘只有三尺布,你们妯娌把主意出——杜彦凝扮演的老大媳妇唱道:老大去投中央军,有吃有穿有政府,三尺粗布给老二,穿条裤子投八路。林沂扮演的老二媳妇唱道:粗布三尺万根线,根根都是情意连,大嫂好意妹领情,裤子还是大哥穿。老母亲唱道:你推我让好媳妇,为娘心里热乎乎,来来来,你们二人来抓阄,听天由命这块布。这天来看戏的,除了清河支队官兵,还有墨镇士绅名流。一个阔佬忘情地看着,对身边的肖菏泽说,哎呀,没想到抗日部队这么困难,连裤子都穿不上。肖菏泽说,三年前,我们清河支队有一半人是穿短裤过冬的。演出结束了,散场的人群簇拥着离开剧场,议论纷纷:看看,老大就是穿了一条裤子参加抗战,当了国军的军官。老二更厉害,当了八路军的营长,还是个抗战英雄。那条裤子最后落到谁的手里了?你没看明白?后来我老婆哭起来了,我把她送到黄包车上,再回到剧场,就散场了。先是老大穿了裤子当了国军,领了一条军裤,队伍路过村里,老大就把原先那条裤子交给了老二。老二穿着这条裤子参加了八路军。后来国共合作抗日,当了国军连长的老大,在死人堆里发现了这条裤子,找到了快要死掉的老二,并把老二救活了。后来呢?后来老大保管了这条裤子。在反六路围攻的时候,老二派人给老大送信,说老母亲被鬼子打伤了,弟兄俩一起回家看老母亲。老母亲临死之前交代老大老二,你们是一间屋子里长大的,穿的是一条裤子,永远不要分家。后来呢?后来?后来我身边很多人在哭,又是喊口号,又是骂鬼子,我啥也没听清楚,大幕就拉上了。《抗战裤》连演三天,到了第四天上午,清河支队就收到军裤三千多条,有工商人士送的,有知识界送的,还有一个杀猪的屠夫,也让妻子做了三条军裤送了过来。清河支队司令部驻在田家大院,这天一大早,杨蓼夫起床,穿上衬衣,找不到裤子了。把警卫员喊过来,才知道他的裤子被一位老人家借走了。杨蓼夫没有裤子穿,出不了门,警卫员又不知道那个老人家姓甚名谁家在哪里。正在为难,一个老者进了院子,手里提着一个盒子,到处打听,同志,同志,杨司令在哪里?杨蓼夫低头看看自己只穿着短裤,急火火地对警卫员说,快去,去告诉老人家,我不在。警卫员跑出门,不一会儿拿来两条裤子,一条新的,一条旧的。杨蓼夫疑惑地换上新裤子,才明白是老者比照他的旧裤子做了一条新裤子,他不禁高兴地说,哈哈,没想到啊,孙大竹办了一件好事。十八随着抗战形势的发展,根据地出现了短暂的宁静。杨蓼夫派民运科长章慧到独立旅洽谈,要给他们演戏。章慧到了独立旅旅部,郑亦雄以礼相待,但是提及演戏的事,他马上警觉起来。郑亦雄问田齐鲁,这件事情该怎么办?田齐鲁说,今年初春,我们到清河打了一场球,现在他们来演一场戏,依我看,也是礼尚往来。郑亦雄看了看田齐鲁,沉吟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他又对章慧说,我听说贵军那场戏里面的主人公,原型还有我们的田副参谋长,我看你们干脆不要演员了,就让我们的田副参谋长去客串算了。章慧说,戏剧的原型不是哪个具体的人,它反映的是我们中国人在抗战中的一种普遍状态。当然,田长官和我军有来往,在元宵节战役之后的平叛战斗中,田长官不畏生死,到我军求援,又引领我军特务营,冒着极大的风险,从叛军手里救出郑将军,这些故事在我军确实广泛流传。我相信,这些动人的事迹在贵军也一定不是秘密。我们把它编成戏剧,感召官兵,鼓舞士气,对于抗战,有百益而无一害,郑将军何必拒之门外?郑亦雄说,当然,如果仅仅是演戏,倒也无伤大雅。怕就怕贵军戏外有戏,借此戏演彼戏。说实话,我们这些行伍,跟贵军打交道,一不小心本部就要……哈哈,怎么说呢,一不小心就要上当。我是如履薄冰,不得不防啊!叶乃伍在郑亦雄耳边低声说,杨蓼夫要做的事情,你不让他做,恐怕不行,无非就是演一场戏,太抵触了,恐怕不好收场。这样一说,郑亦雄才勉强答应。章慧回到支队,布置前卫剧社做好到独立旅慰问演出的准备。第二天一大早,林沂等人正在收拾行装,孙大竹来了,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去独立旅演出,特务营负责警卫,我要看看你们的装备。泄密的东西不能带,有字的纸、笔记本,还有书。林沂说,废话,我们去演戏,又不是搬家,带书本干什么?孙大竹嘿嘿一笑,鬼鬼祟祟地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说,这个可以带。林沂起先以为是雪花膏,打开一看,傻眼了,原来是几截大葱。孙大竹得意地说,正经的章丘大葱。林沂厌恶地指着大葱说,把这东西拿走。孙大竹说,为什么要拿走?我特意给你送来的。林沂说,你特意送这个干什么?孙大竹说,送给你吃啊,这可是好东西。林沂说,我才不吃呢,吃了大葱,嘴臭三天。孙大竹嘻嘻一笑说,是啊,就是要你们嘴臭。林沂瞪眼看着孙大竹,你?孙大竹说,听说国民党军官假斯文,咱们去演出,还要搞联欢,男男女女搂在一起跳舞。林沂问,你听谁说的?孙大竹得意地说,你知道的啊,我大哥田齐鲁说的。林沂更奇怪了,跳舞怎么啦?孙大竹说,那哪儿成啊?咱八路军的女干部都是金枝玉叶,哪能跟国民党军官跳舞?你们把这个带上,只要跳舞,就啃两口,臭他。林沂怔怔地看着孙大竹,突然哈哈大笑,孙营长,孙营长,你笑死我了,你啊……可真有你的。孙大竹被林沂笑得有些恼火,忽然又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来,对林沂说,看这是什么?林沂眼前一亮,惊喜地喊道,多精致的手枪!给我的?孙大竹说,我大哥田齐鲁给他弟媳的,你愿意当他弟媳吗?林沂怔了一下,明白过来,出其不意地做了个假动作,把枪抢在手里,快乐地笑道,听不懂你的话,但是这枪归我了!十九前卫剧社要到独立旅慰问演出的消息不胫而走,国军官兵也很期待,可是就在演出的前一天,田齐鲁向郑亦雄递交了辞呈。郑亦雄差点儿就把辞呈扔到了田齐鲁的脸上,指着他怒道,刚刚过了两天太平日子,你就给我来这一手,辞职,给我撂挑子?你老田到底受了什么委屈,非要以这种极端手段对待我?田齐鲁说,旅座,卑职自担任副参谋长以来,在夹缝里生存,不能表达自己的思想,不能实现自己的意志,深感痛苦。我觉得我不适合当这个副参谋长,我还是,你还是让我告老还乡吧!郑亦雄盯着田齐鲁说,告老还乡,你也有脸说?我已经三十二岁了,孤家寡人,风餐露宿,跟着士兵一起摸爬滚打,哪一次作战我退后过?你今年刚刚三十岁,身后娇妻幼子一应俱全,你就算为国捐躯,也可以瞑目了。可是你不思报效党国,关键时刻,居然提出辞职。我告诉你,抗战时期,作为军人,没有辞职一说,除非你临阵脱逃。田齐鲁说,那你把我放下去,当个营长连长都行!郑亦雄说,不就是因为八路军来演出吗?我已经答应了,让他们在卧龙岗连演三天,你、我,还有八路军,都有面子了。你还要怎么样?田齐鲁说,可是,政训处安排特务,准备在人家演出的时候扔石头,这是什么行为?郑亦雄吃了一惊,什么?扔石头?有这个事?田齐鲁说,旅座,你真的不知道?郑亦雄说,我确实不知道,我只是布置加强警戒,这你是知道的。田齐鲁说,旅座,我能相信你吗?郑亦雄说,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可以把这个情况告诉杨蓼夫。田齐鲁说,那好,我这就去找政训处,你明确过的,八路军演出的保卫工作由我分管,由司令部直属连负责。谁要是滋事捣乱,以汉奸罪论处。郑亦雄说,下流之人,可以枪毙。田齐鲁这才从地上捡起辞呈,转身离开。通过田齐鲁的严密组织,演出的时候,秩序井然,只是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骚动。林沂和杜彦凝上场之后,两个军官在下面议论,一个说,你说这八路军的戏子,会不会也要跟当官的睡觉?话音刚落,一颗石子准确地打在他的嘴上。这个军官惨叫着站起来,四下张望,大声嚷嚷,谁暗算老子!另一个军官一把扯住他说,老兄你坐下,田副参谋长有令,破坏演出秩序,格杀勿论!演出这天风和日丽,卧龙岗阵地搭了一个很大的戏台,上千名官兵坐在地上看戏,神情专注,泪流满面,掌声一浪高过一浪。龙捷三等人谢幕后从台上下来,田齐鲁迎上去说,龙副司令,演得太好了,没想到你这个战将还会演戏。肖菏泽在一旁介绍说,龙副司令是老票友了,在延安就会演戏,客串花旦,跟梅晓风同过台。龙捷三说,贵军纪律严明,演出过程中没有喧哗,令人肃然起敬啊!田齐鲁说,今天是我们两家又一次合作成功的范例。几个人正在议论,部队出现一阵骚动,让出一条路来。杨蓼夫不知道何时也来到了演出场地,身边陪伴着郑亦雄和叶乃伍,后面还跟随着孙大竹。杨蓼夫红光满面,边走边向国军官兵招手致意。走到场地中央,郑亦雄说,今天是个好日子,难得独立旅和清河支队这么多官兵聚在一起,杨司令给部队讲讲话?杨蓼夫微微一笑,好啊,可是讲什么呢?郑旅长给我出个题目。郑亦雄说,杨司令雄才大略,讲讲打鬼子的事也行。杨蓼夫沉吟片刻,看看郑亦雄,又看看身边的军官们,突然转身,大步走上戏台,高声喊道,部队听我口令,起立——坐在地上的国军官兵,听到杨蓼夫的指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本能地站了起来,齐刷刷地立正,目瞪口呆地看着戏台上的杨蓼夫。杨蓼夫两臂一挥,起了个头:团结就是力量——预备——唱!歌声从上千个胸腔里爆发出来,响彻在卧龙岗阵地上空: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向着法西斯蒂开火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向着太阳,向着自由向着新中国发出万丈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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