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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人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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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入大门往里走,近处,一汪湖水在秋日下微微起伏;远处,河岸和阳光的交界处,几团如烟的树荫掩映着零星的低矮房屋,若隐若现。沿湖边一条长长的土质缓坡上行,在接近东翼楼的岔路口,向西,路过西翼楼,再向北,进入白桦林。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脱离了照相的同伴,一个人进入密林深处,三转两转就没了方向感,只是按着路标的箭头,在弯弯曲曲的路上,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已是下午,阳光从杂乱无章的树梢上筛落下来,投下一地斑驳。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很快就见不到人影了。我感觉我已经进入一个无人之境,远离了人间烟火,除了阳光、树林,在这一小块土地上,在这一小段时间里,只有我和树上东张西望的小鸟。我希望在这与世隔绝的瞬间,听到他的声音,我甚至希望看到他穿着白色长衫的身影、飘着白色胡须的脸庞。这是什么?土路一侧,仍然是杂乱无章的林间空地,出现了一条整齐的青草,大约有三四米长吧,高不过三十公分。难道,他就在这里?按照路标的指示,前方已经没有路了。我停住脚步,四下打量,没有墓碑,没有墓室,也没有烟熏火燎的痕迹。只有几束野花,那是刚刚和我擦肩而过的外国人从附近采来的。我只能相信,就是这里了。我走近那一排像哨兵一样列队的青草,弯下腰,我把我的手掌按在青草附近的泥土里。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许想感受一下历史中某个时刻的温度?应该是。同行们陆续赶到。中国军事作家代表团全体人员,凝视着阳光下微微摇曳的青草,按照中国军队的礼节,行注目礼;再按照中国民间的习俗,鞠躬。青草下面,是十九世纪俄罗斯最杰出的作家、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家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二东翼楼是托尔斯泰最后的住所。几个小时前,我们在这里聆听这位伟人的历史。我们看到了追求“平民化”的托尔斯泰当年种地用的农具、做鞋的工具,还有一些简朴的生活用品。二楼一个简陋的房间里,按照当年的样子放着他当年用过的书桌、椅子,还有一件破旧的长衫。东翼楼的门前,有一棵小树,单薄瘦弱。据说,当年托尔斯泰在这里写作的时候,周围的穷人经常到托尔斯泰庄园来寻求帮助。他们不愿意在托尔斯泰工作的时候打扰他,就在这个地方等待,待托尔斯泰出来散步,这才上前向他倾诉,获取帮助。后来,这棵树就成了一个中心,托尔斯泰常常在树下的长椅上同农奴们交谈,帮助他们寻求自由之路。所以,这棵树被人命名为“穷人树”——当然,此树已非彼树,这棵树是那棵树的后代,不变的只是位置,它的名字仍然是“穷人树”。我不明白的是,这棵树为什么就不能长大一点呢,难道是为了保持它当年的模样,怕的是那些穷人——还有我们这些精神匮乏者不认识它了?据说,晚年的托尔斯泰为了摆脱荣誉和财富,曾经称自己为T.尼古拉耶夫——我不知道这个名字的含义,而此时,我突发奇想,也许,这个名字的含义就是“穷人树”,至少同这三个字有关。在东、西翼楼之间的一片空地上,还有许多树,其中的一棵脱颖而出,高耸入云。据说,托尔斯泰晚年曾经对来访者说,我就出生在那里,在三层楼的一个房间,在妈妈的怀抱里。我们拍照了那棵树的一个显著的枝丫,那就是当年主楼里托尔斯泰出生的房间的位置和高度。雅斯纳·波良纳庄园(即托尔斯泰庄园)是祖上留下的财产,一八五三年,从军队退役的托尔斯泰参与农奴改制活动,把主楼卖了,办了一份杂志。除此之外,还将西翼楼改成学校,托尔斯泰亲自担任老师。在东翼楼里,我们幸运地听到了托尔斯泰讲课。那是从一个半世纪以前留下的一台留声机里复制下来的。声音洪亮浑厚,语速较快。翻译告诉我们,这是托尔斯泰在晚年勉励孩子的话:快乐生活,学习知识,做有用的人。三一九一〇年十月二十八日清晨,树木之间还挂着漆黑的夜,雅斯纳·波良纳庄园仍然沉浸在睡梦之中。托尔斯泰从东翼楼书房里,蹑手蹑脚下楼,拎上小女儿亚历山德拉为他准备的简单的行装,和他的私人医生一起,消失在夜空之中。不知道这位伟大的平民是否真的像传说的那样,是因为家庭纠纷,不胜烦扰,负气出走。但可以肯定的是,托尔斯泰在离开家门的时候,心情应该是非常复杂的,尽管他的态度可能是坚决的,是义无反顾的。显然,他并没有打算告别人生,或许恰恰相反,他要脱离贵族的奢靡生活,完成他心灵的蜕变,实现他平民生活的理想。关于农奴制的问题,关于社会变革问题,关于教育问题,还有他为之倾注心血的文学,他都已经有了全新的见解,他要有新的行动、新的创作,他要发出新的声音!一棵伟大的“穷人树”在悄悄地移动。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用他那精细的笔触和小说家惯用的套路,将托尔斯泰的这次出行描写得一波三折险象环生,逃离荣誉,逃离财产,逃离那种含混不清的生活——到任何地方去,去保加利亚,去高加索,到国外,到随便哪个地方,到荣誉和人们再也够不着他的地方,只要终于进入孤独,回到自己,回到上帝那里。在火车站他还潦草地给他妻子写了一封信,通过马车夫把它送回家:“我做了我这个年龄的老人通常做的,我离开了这种世俗的生活,为了在孤独和平静中度过我最后的有生之日。”

在萨莫尔金修道院他还同他的妹妹、女修道院院长告别:两个苍老衰弱的人一起坐在宽厚的僧侣们中间,因安宁和潺潺的孤独而具有幸福的表情。几天后女儿随后赶到,成了他逃亡的盟军。但世界不允许“它的”托尔斯泰属于自己,属于他本身的、省察的意志。这个被追捕的人几乎还没有在火车车厢里坐下,就已经被出卖和包围了,荣誉再一次,最后一次拦住了托尔斯泰通向完满的去路。呼啸而过的火车旁的电报机线充斥着消息的嘤嘤声,所有的站都被警察告知,所有的公职人员都被动员起来,家里他们已经订好特快车,记者们从莫斯科,从彼得堡,从尼什尼叶-诺高奥特,从四面八方追踪他这只逃跑了的野兽。列夫·托尔斯泰不应该也不可以单独同自己一起,人们不容许他属于自己和实现他的神圣化。托尔斯泰的出逃已经够隆重的了,而对他的阻止则更是声势浩大,他已经被包围了。茨威格说,是上帝及时地派来了增援部队,死神将托尔斯泰从人间的包围中解脱出来,让他回到他想达到的理想境地:在逃亡途中他罹患感冒,在十一月四日夜里,这棵苍老的穷人树又一次振作起来并**道:“农民——农民究竟怎样生活?”

十一月七日,比所有人都更明白地看过这个世界的眼睛熄灭了。庄园工作人员告诉我们,托尔斯泰最后说的话是,人类所有的哲学只有一句话:爱与和平。四从东翼楼到墓地,直线距离应该有一公里以上,绕路似乎应该更远一些。庄园的工作人员对我们说,托尔斯泰下葬那天,他生前的同盟者、受惠者、崇拜者、反对者、政府的工作者……从四面八方赶来。以东翼楼门口的“穷人树”为起点,托尔斯泰的遗体由几千人用双手托着,接力传递,送到了墓地。今天我们已无从看到那种朝圣般的场景,但我们的内心依然能够感受到在那一段时空里凝聚的情感。这个自发的仪式代表整个人类,表达了对于一个伟大的作家、思想家的尊敬和新的信仰。在雅斯纳·波良纳庄园东翼楼,在莫斯科博物馆,在冬宫博物馆,我们都看见了那张照片:一个白须如瀑、身着白色长衫的矮个子老人,赤裸双脚,立在土地上,他的双手插在腹前的腰带里,长衫的口袋里沉甸甸地装着一本红色封面的书本,露出一角——应该是《圣经》,晚年的托尔斯泰主张让灵魂主宰肉体,使自己走向道德完善。这张画像似乎是托尔斯泰留在人间最完整的形象,同时也传达着作为“平民化”的思想家的内心世界。茨威格对托尔斯泰外貌的描绘,采用了层层递进的手法,从这个人身上看不出有任何精神的东西……混在人群里找都找不出来。对他来说,穿这件大衣,还是那件大衣,戴这顶帽子,还是那顶帽子,都没什么不合适。一个人长着这么一张在俄罗斯随处可见的脸。为了证明这张脸的平庸,茨威格还进一步举了两个例子。他说,假如托尔斯泰和一群农民坐在一起,如果不是他在侃侃而谈,你很难搞清楚在那堆农民中间,哪个是托尔斯泰。如果他和马车夫并排坐在马车上,你得仔细看清楚,其中是哪一个人手里攥着缰绳,你才能判断出来,另外一个人是托尔斯泰。茨威格这么说,当然不是为了贬低托尔斯泰,恰好相反,而是在于证明:托尔斯泰并没有自己独特的面相,他拥有一张俄国普通大众的脸,因为他与全体俄国人民同呼吸共命运。因为脸的平庸,就突显出眼睛。茨威格笔下的托尔斯泰,面部的其他部件如胡子、眉毛、头发,都不过是用以包装、保护他的眼睛——凡是从这双眼睛面前经过的一切、哪怕极其微小的事物,还有假象,无不为其洞悉。它们像X光一样透视着社会和人间的奥秘,就是这双眼睛日积月累的观察,建筑了《复活》《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据说,对这双眼睛,屠格涅夫和高尔基等上百个人都作过无可置疑的描述,而尤以高尔基的那句话最为经典:“托尔斯泰这对眼睛里有一百只眼珠。”

因为拥有这双眼睛,所以托尔斯泰能够拥有常人不能拥有的东西,那就是对于人的意义、人的生活、人的尊严的理解,还有社会的诸多问题,关于等级的形成、亲情、爱情、伦理道德等等——正是因为他拥有深邃的思想,所以他肯定缺少一样东西,那就是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幸福。五雅斯纳·波良纳庄园的南门口,建起了几座简陋的木屋,供游客歇脚。中午我们就在那里草草用餐。餐毕,我站在不足百米的“小街”一侧,打量庄园内外,突然想,俄罗斯人真是太缺乏商业头脑了,像托尔斯泰这样重量级的大作家,留下的故居,对世界的文学家和文化名人都有极大的吸引力,而这么好的、几近天赐的旅游资源,居然被俄罗斯人忽视了。如果——我按照中国人的习惯思维推论——如果将托尔斯泰故居修缮一新,在此地建造一座、两座三至五星级酒店,建造几个旅游商店,再修建一些如银行等配套设施,这里很快就能成为一个旅游重镇,从而带动当地的经济。这要是在中国,用不了几年就可以升格为县级市。他们居然就让它荒废着,依然是一个古老破旧的村庄。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我们的老朋友奥列格,奥列格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倒是我们临时请来的翻译闫兰兰,沉思一会儿对我们说,俄罗斯人的想法和我们不一样,他们的理念是尽可能地保持名胜古迹的生态。如果不是政府严格控制,世界范围内尤其是中国人,早就在这里投资了。哦,我说。我只说了一个字,就不再说话了。因为,我所想到的,正是托尔斯泰极力逃离的。我为我一刹那的念头感到惭愧。庄园工作人员说,托尔斯泰晚年有个心愿,就是要到中国去一趟,可惜未能成行。那一瞬间我突然想,未必,或许,他老人家的灵魂早已在中国扎了根,生长出一些“穷人树”来。傍晚,我们离开了托尔斯泰庄园。夕阳西下,岗峦起伏,广袤的原野里一簇簇紫的、黄的、暗红的色彩像跳动的火焰,与天穹下的晚霞交相辉映。奥卡河(伏尔加河支流)碧波荡漾,在我们的视野里蜿蜒延伸,直到汇入落日余晖,水天一色。窗外的景色,就像油画的长廊,快速地流过。我们的心中涌动着那首淳朴的歌谣,那杂树丛生的墓地,和那像哨兵一样列队的青草,在眼前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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