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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的冶炼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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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元帅苏沃洛夫有一句名言,在战争中,手是辅助的,脚才是胜败的关键。中世纪人同罗马的对决中,迦太基的部队师老兵疲,濒临绝望,统帅汉尼拔孤注一掷,率部翻越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绝处逢生,意外地出现在罗马军队的面前,出奇制胜,于是就定格了一个千古不朽的战例。然而,比较七十年前中国工农红军的长征,汉尼拔的壮举又是小巫见大巫了,毛****曾戏谑地称之为一次有惊无险的旅行。二〇〇六年六月,当我第三次走上长征路,而且是真正走在“爬雪山过草地”的这段路程时,我才知道,七十年前的中国工农红军双脚,踏过的是怎样的一条路。同日月宝鉴擦肩而过我是在四姑娘山上看见那位红军战士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认为那是一名红军女战士。翻越小金县的猫鼻梁山,海拔仅仅四千五百多米,我们脚步就开始乱了,身体就开始飘了,呼吸就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这时候的人,似乎有了几分脱俗,有了几分空灵。那一夜没有睡好觉,一方面忍受着高原缺氧的折磨,一方面想象着当年红军队伍的困顿——他们何止缺氧,他们乃是弹尽粮绝。史料记载,红军三过草地,其中两次正是冰天雪地的季节,我们在夏天盖着棉被腹中填充了足够的热量,尚且感到寒意,那些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红军在风雪刀剑的蹂躏之下该是怎样的情景。我不寒而栗。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羸弱和另一类人的顽强。我们在高原的第一夜下榻在小金县境内一座藏式宾馆里,一边是山,一边是河,流水潺潺,夜雨不期而至。昏昏沉沉不知何时,我看见了那位戴着眼镜的女红军。她是鄂豫皖地区的一位知识女性,是怀着拯救贫苦大众的愿望参加红军的,在一次渡河过程中,为了首长的安全,她松开了马尾巴,被激流卷走。而那位首长,正是她的丈夫。昏昏沉沉中,她飘然进入我的视野,凝视着我并发出轻微的叹息。后来我们就开始对话。我说你不该松开马尾巴。你应该同他生死与共。她的微笑如同绽开的玉兰,她说你不可能理会的,需要马尾巴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而他不可能让每一个人都能抓住马尾巴。我说在放弃生命的时候你有没有过动摇?她说有的,我多么想活下去啊,可是彼时彼境,我别无选择。我死了,留下他和他们,就能把我们的事业进行下去。我说你知道吗,后来革命成功了,他也当上了将军,娶妻生子,尽享天伦之乐。她说我们革命,就是希望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我说你有没有感到不公平?她说你不能用你们今天的心态去揣度我们。我们没有那么复杂,我们那时候就是一个想法,为了信仰,为了理想。我说我似乎明白了,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大约就是你这样的知识女性的革命理念吧。她笑笑,她说我给你唱一首歌吧,皖西民歌。说着她当真唱了起来,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的旗帜举呀举起来……她的歌声像阳春三月的暖风,轻轻拂过我的耳畔,伴我进入梦乡……这个故事是我听来的,在我的家乡流传甚广。我的前辈,我的乡亲,我多少年来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那个女红军的形象,在我重走长征路的第一个高原之夜,出现在我的梦里,安抚着我茫然的心境。次日清晨,雨过天晴。我们向四姑娘山腹地开进。说不清楚拐了几道弯,倏然之间,眼前一亮,我们全被突如其来的奇迹惊呆了。只见群峰之中,高天之下,白云之畔,视力所及的远方,巍巍然出现两片巨大的平坦的类似镜面的物体,一左一右,平行而卧,流光溢彩,光芒四射。这景象直让我们疑惑置身天穹,徘徊在苍茫宇宙之间。同行的当地干部介绍说,这就是著名的日月宝鉴。关于日月宝鉴的来历,当地有许多传说,主题无非是抑恶扬善,大意是两位女子为了抵御恶人强暴,联手与恶魔展开天空大战,终将恶魔制服,两位女子死后成为天庭的两座宝鉴……坦率地说,我对这一类牵强附会的传说向来不感兴趣,那天我仰望着两座所谓的宝鉴——其实就是两座雪山的斜面,却突发奇想。七十年前,红军也从这里走过,不过他们恐怕无暇也没有兴趣细细欣赏这两座山峰,他们同这两座山峰擦肩而过的时候,留下的是匆匆的步履。但是他们奇特的身影已经被这两座山峰摄入自己的躯体,成为自己的内在语言。我想,如果人类真的有灵魂,我宁肯相信那两座宝鉴是我梦中那位女红军的眼睛,她在深情地注视着我们这个时代,注视着芸芸众生,她所关注的也许是,她为之献身的理想实现了吗?跟着黑锅前进二〇〇五年我第一次重走长征路,走的是江西和贵州段。在江西于都县的长征纪念馆里,我发现了一口硕大的铁锅。这口铁锅让我震惊,也让我产生很多疑惑。我的问题很多,首先是,这口铁锅有多大,能够承载多少人吃饭?其次是,在断了炊烟的长征路上,这口铁锅是不是能够派上用场?第三个问题是,饿得只剩下皮包着骨头的红军,谁能背得动这口铁锅?第四,在七十年前,这口锅从哪里来,又到了哪里去?第五,背这口锅的人是什么人,也许是个身经百战的老班长,也许是个发育不良的小战士,也许是因为某种原因被批判的“改造分子”。这些已经很难考证了。这口黑锅在我的眼前晃动了一年,每当提起长征路,我便会想起这口黑锅。显然,黑锅背后隐藏着很深刻很丰富的故事。背锅人的命运成为我长久遐想的源泉。我的想象常常穿越时空,在那片阒无人迹的辽阔的草原上翱翔。我甚至能够身临其境看到那一幕——一队瘦骨嶙峋的红军在草地上挣扎前行,一个红军战士用最后的力气睁开眼睛,劳累、饥饿和寒冷使他的视力下降到最后的极限,他看不见远处的红旗,但是他能蒙蒙眬眬地看见前方三步远的那口黑黝黝的大铁锅,尽管连续十几天,那铁锅始终都反扣在战友的背上,尽管那铁锅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散发出粮食的香味,但是只要它还在向前移动,那么希望之火就不会熄灭。幻觉中,那移动的铁锅就像茫茫大海里漂泊的帆船,点燃了濒临绝境的红军战士最后的求生欲望。相当多的时候,他们是跟着黑锅走而不是跟着红旗走,或者说,他们中有相当的人是跟随铁锅找到红旗的。从黑锅到红旗的距离有多远?也许近在咫尺,也许遥远得跨过了阴阳两界。在红原县的瓦切乡,我们去探望一位老红军,此人是湖南人,姓罗,汉族人。据说他是跟着父母一起长征的,踏上长征路的时候,他才七岁。我们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七十多岁了,让我们惊愕的是,他居然不会说汉语,他已经变成了地地道道的藏族人——父母牺牲后,他先是跟着队伍走了一截,后来就被留在了藏区,起了一个藏族名字叫扎西尔多,在那里长大、娶妻、生儿育女,直到八十年代被确认了身份,开始享受政府的补贴。我看着眼前这个腰椎佝偻的老人,他也用一双茫然的老眼打量着我们。我突然又想起了那口黑锅。七岁的孩子作为战士显然太小了一点,我敢说,他并不知道长征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革命意味着什么?甚至在他七十多岁的今天,他对于上述概念的理解并不比七岁的时候多出多少。那么,在最困难的时候,是什么东西在支撑着他继续前行?也许就是那口黑锅。据说长征之初,江西和川陕根据地的时候成千上万的十三岁以上的孩子参加了红军,这些孩子同我们见过的那位老红军大同小异,我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走完了长征路,又有多少人穿越了此后的战争死亡地带。但我知道,只要他们能够挺住,只要他们能够活下来,他们的骨头就练出了硬度。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他们逐步懂得了那场旷世迁徙的意义,懂得了曾经走过那段道路的意义。他们最终找到了红旗,而引导他们走向红旗的,除了指挥员的动员和战友的催促,还有那口铁锅。尽管,它在长征路上或许并没有派上过本来的用场。红军柳毋庸置疑,这是一条美丽的路线。先看地名,夹金山、红原、马尔康草原、若尔盖草原,你会想到金属的光泽、格桑花的颜色,你会想到碧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和清澈的阳光。这一切都没有错,七十年过去了,路变宽了,河变窄了,人变多了,牛羊变肥了,然而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那些脚印没有改变。我们看不见它们,但是它却无所不在,它们已经渗透到地表之下,只有在我们这些当代俗人远离的时候,它们才会同清风明月喁喁私语。我们赶到花湖,是在一个云低天暗的下午,气氛有些沉闷。大家手捧哈达,献给长征进入草地的第一块纪念碑。纪念碑的旁边,有一棵沧桑老柳,在草地的边缘孑然独立,十分醒目。当地干部介绍说,这棵柳树叫红军柳,据说是长征路上第一个陷进沼泽牺牲的红军战士的拐杖。在传说中,这个红军战士是壮烈的,因为有了他的牺牲,使战友们认识到了沼泽这个恶魔的真面目,后来的战士就绕开了沼泽,再遇上,再牺牲,再绕开,最后,还是有人脱离了险境。尽管我对传说都不以为然,但是我相信这个传说。凭借常识,我知道这种事情一定会发生的,不一定发生在谁的身上,然而一定发生在红军的身上。我们这次重走长征路,恰逢世界杯方兴未艾战犹酣。其实世界杯有什么好看的呢,无非就是人玩人,看点无非就是跑得多快,射门多准,守门多牢,战术多精,无非就是看看人的极限。可是跟长征相比,世界杯显然是小儿科。长征是另一个意义的世界杯,它让我们看见了,人能够承受怎样的饥饿,人能够承受怎样的寒冷,人能够承受怎样的劳累,人能够承受怎样的绝望!我想象中的柳树是年轻的,是春意盎然的。在阳光洒满草原的下午,在遍地格桑花和彩虹交相辉映的雨后,我看见了他的身影,并且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他在催促他们赶快离开。那是几位已经倒下了再也不愿意起来的伤员,他们说,死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饥饿、寒冷、劳累,还有伤痛。他说,饥饿、寒冷、劳累,还有伤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绝望。他说,我凭什么要活着,我已经无能为力了。他说,你们没有资格死去,因为我已经把路探明了。我倒下了,我就是一条路!他走了,他们走了,他们向这位陷入沼泽的战友敬了一个礼,拿走了漂在泥水上面的拐杖,把它插在沼泽的边缘。十年后他们当中有人回来了,他们告诉那棵绽放新芽的柳枝:同志,我们打走了日本鬼子!二十年后,他们中有人回来了。柳树下,站着一排将军,金星闪烁,天地一片辉煌。他们告诉那棵风华正茂的柳树:好战友啊,我们同蒋介石和美国人打仗,又胜利了。七十年后,柳树下站着我们。站在柳树下,我突然想起九十年代初我采访秦基伟的时候,亲耳聆听了将军的一段话。这话是在将军回忆上甘岭战役的时候说的,在视察了上甘岭地区态势之后,这位在长征路上九死一生、以指挥临泽保卫战著称的老红军战士爽朗一笑,对那位看不见的对手范佛里特说:这地方好啊,飞机你下不来,坦克你上不来。人对人,个顶个,老子不怕你!秦基伟为何如此强壮如牛?将军在他的另一次同对手谈判的时候说,我们两个一起到地狱里走一趟,我老秦能够活着回来,你未必!壮哉斯言!冶炼金属的未必都是炉火,还有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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