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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道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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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推算起来,该是七十年代最后一个雪天。载着新兵的闷罐子列车由东向西,经郑州再向北,过了黄河,便见窗外有几道纺线般的雪絮儿划下来,先是一团一团地在风中旋转,渐渐地有了铺天盖地的气势,很快就在旷野结起一层半透明的雪壳。及至到达终点,已是满世界银白。卸车的地点是中原的阳安镇。说是兵站,其实也就是安在平原上的几道房子加两个水泥平台。周围几里路几乎看不见人烟。半个小时后,由北向南又来了一列车。两股新兵几百号人,乱哄哄地散布在铁路两侧,像是萎缩在旱地里的绿皮萝卜。鹅毛大雪飘得尽情儿潇洒,风却刮得嘶嘶啦啦极刺耳。后到的那列车上跳下个面皮白净的大个子新兵,缩起脖颈往四下里睃一眼,就禁不住一阵嚷嚷:“俺的个娘哎,宋连长说是武汉军区,俺还当是武汉大城市咧,咋这龟孙地盘?’无边无垠的大平原上,只见雪飘,不见草动。偏碰上接兵的宋连长就在附近,听见高个子新兵咋唬,就站起来了,满脸不高兴,吼了一嗓子:“谁在那里嚷嚷?……王北风你人高马大的,还挺娇气是不是?你嚷个屁!”

那个叫王北风的新兵立马噤声,龇龇牙,骨碌着俩眼珠子往同伴们瞅了一遍,见大家都很同情,便将背包放在雪地上,一屁股坐下去。宋连长又朝新兵喊:“都起来都起来,活动活动,别阴死阳活地蔫着,防着冻出了毛病。”

新兵们纷纷起立,开始活动。有跑的,有跳的,有扭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动作都有。宋连长向乱糟糟的活动场所看了看,满意地咧咧嘴,突然伏下身去,支起一条胳膊,喊道:“李老一,来扳手腕子!”

李老一也是接兵的,班长级别,真实姓名叫李四虎,因为是一班长,而且是很老资格的一班长,便被尊称为“李老一”。见连长挑战,李四虎不屑地嘟哝了一句:“球,就你那两下子,别让我在新同志面前扫了你的威信。要扳,我就跟大个子王北风扳。”

宋连长笑了:“你小子欺负新兵算什么本事?”

李四虎反倒来劲了,拍着屁股起哄:“王北风你别听他瞎咧咧,我这是给你上新兵第一课,让你左手,上不上?”

宋连长也叫:“王北风你过来,别让李老一的气势汹汹所吓倒。他是纸老虎,你代表你们新同志露一手。”

王北风又往新兵的队伍里看了一眼,新兵们都不吭气,只是拿眼向王北风传递着很复杂的情绪。同车的新兵都怕李四虎,知道这是个老兵油子,一路上挨过他不少喝叱。王北风心一横,鼓了一股勇气,想,豁出去了。鸟班长欺人太甚。便与李四虎交手。两个人伏在雪地里,将身子摽成一条直线。头一局,王北风想,你是老兵,给你个面子,手上就没咋使劲。李四虎很轻易地赢了,一赢就得意地叫:“算球了算球了,让你左手还轻飘飘的,你还嫩着呢,别伤了骨头。”

一边笑,一边爬起来,拍拍屁股要换人。王北风恼了,趴在地上不动,说:“李班长,再来一局。”

李四虎一愣:“操,还不服?那就再来。”

于是再来。王北风使出了吃奶的劲,最终还是输了。连战三局,皆以王北风的惨败而告结束。新兵们便都耷下脑袋,脸上分别有了惶惶的样子。李四虎站起身子又拍拍屁股,头一扬,把身子挺得很高大,反倒谦虚了,说:“要说呢,你劲儿蛮大的,就是要领有点那个……以后,老同志们会教你的。”

王北风看看李四虎,又看看新兵们,特别是看见了新到的几个女兵也露出惋惜和同情的目光,心里窝囊得要命,恨不得把地球踩个窟窿钻进去。宋连长说:“车没来,继续活动。下面我和李四虎同志做示范。”

正要趴下去,忽听一声怯怯的询问:“首长,我可以试试么?”

大家扭头去寻,看见新兵堆里冒出个墩墩实实的中等个儿新兵,红着脸盯着宋连长看。新兵们就振了精神,稍停又有些灰心:就这蔫儿巴叽的样儿,行么?宋连长高兴了:“好,甭管输赢,单这精神就可嘉。”

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石平阳,首长。”

新兵答。脸蛋儿虽然腼腼腆腆的,目光里却有一种好斗的神气。宋连长说:“好哇,石平阳,这名字响亮。李老一,上!”

李四虎冲石平阳龇牙咧嘴地笑了笑:“嘿……小石头蛋儿,让你左手?”

小石头蛋儿也笑笑,笑出一副憨厚样儿:“别,还是来公平的,我在家帮爹打过铁呢。”

李四虎一愣,脸皮刷地绷紧了,不再吭气,趴下身子,凶凶地喊了声:“来吧!”

右手对右手。老兵们新兵们都围了过来,前排的新兵把掌关节攥得咯咯吱吱响,后排的新兵使劲往前拱。女兵们也挤在里面叽叽喳喳,漂亮的小脸蛋儿一个个都憋得很鲜艳,明显地制造着倾向于石平阳的情绪。宋连长乐呵呵的,快活得就像是要看一场精彩的足球赛。他主动担任裁判,很耐心很严格地把两个人摆妥帖了,说了句开始,那两只小臂便不动了,像两根钢管,呈“人”字型架在地上。周围的骚动沉下来,只有雪花无声地往下落。两副额上的青筋随着喘息声的逐渐厚重,也一截一截地往外凸。身子像是冻僵了,纹丝不动地凝在雪地上。嘴上无毛的新兵们开始冒汗了,暗中替石平阳把劲儿攒得很足。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但有一个共同目标,打倒李四虎,给老兵油子们一个下马威。女兵中有人认识李四虎,尖着嗓子泄他的气:“李班长呀,腿打颤了呢,要栽给新兵蛋子呢。”

宋连长东瞅西看,咬牙切齿地喊了一声:“加油!”

大约过了四五分钟,接兵的几个班排长在漫长的瞬间里终于熬不住了,纷纷喊起了号子,为李四虎助威。新兵们起先想喊不敢喊,待排班长们喊红火了,不知谁低哼了一声,算是起了个头。新兵人多,越喊越响,女兵喊得尤为可劲,尖叫声咆哮声膛音杂音一并喷发——“新同志,加油——!”

“加油,石平阳——!”

如同一群嫩嫩的炮声,滚动在漫天飞舞的雪野里。新兵们攒了多时的劲,就通过这恣意纵情的喊声,递给了石平阳。石平阳精神大振。喊声如一股洪流把他的手背胀厚了。脸色由红变紫,再变红;五官死死地拧在一起,犹如纠结的葛藤。两双脚趾已经抠进雪地,做着无声无形的搏斗。李四虎是另外一副光辉形象,两只眼睛紧闭,毛发竖立,棉帽歪斜,耷拉着压扁一只耳朵,皮下血液分明可见,似乎随时准备喷涌出来。胳膊肘下的雪地已融出很大一片水渍,棉军装由表及里几乎全部湿透。又僵持了五六分钟。终于,先是一声闷响,紧接着,李四虎脑袋一偏,趴下了。李四虎在紧要关头崩出来一个屁。李四虎后来再同老兵们说起这件事时,把惨败的全部责任都归咎于这个生不逢时的屁。比赛完了,石平阳爬将起来,脸蛋子红红的,说了句“李班长手下留情了”。然后望着宋连长谦虚地笑。新兵堆里哇哇地热闹开了,王北风打量着石平阳,很想喊两句过瘾的话,但他没敢喊,怕李四虎和老兵们不高兴,只是用一种兴奋的、感激的目光向石平阳传递着默契。女兵中却有一个椭圆脸,很调皮地冲这边笑笑,扬手做了个带劲的手势,不管不顾地喊了一嗓子:“石平阳,棒呵——”接着又有一个苹果脸女兵振臂高呼:“向石平阳学习,向石平阳致敬!”

女兵们乱成一团,边笑边闹,把新老男兵们看得目瞪口呆。李四虎恨恨地骂了句:“妈的丫头蛋子,笑破了嗓子嫁不出去个蛋!”

不久,团里的车队来了。一位看样子比宋连长还要大的干部走过来,老兵告诉新兵,这位就是三营营长庄必川。庄营长同宋连长和老兵们热热乎乎地打了一阵招呼,又看了看新兵们,说:“大伙的气色都挺好的嘛!”

宋连长笑笑:“营长,一出精彩的节目你没看到。”

便把扳手腕的经过讲了一遍。营长哈哈大笑,很感兴趣很重视的样子,问:“谁是石平阳呵?”

石平阳便应了声:“我就是,首长。”

营长全面细致地把石平阳看了一遍,哼了一声:“嗯,是块国防料子。”

转脸又对宋连长说:“这个兵我要了,放你们一班去。石平阳和王北风被分到了一辆车上,驾驶楼里坐着宋连长。卡车先走一段柏油路,再走土公路,七拐八拐进了山。这山是西岭山区的一部分,山不高,沟不深,但很荒凉,沿路很少见到人家。翻了最后一道坡脊,便见到沟底和坡上出现了几排青砖青瓦的大房子,有的门前还零零星星地散布着几门大炮。很多年后石平阳和王北风都还能够记得,他们乘坐的第一辆军车是挂着伪装网的解放牌,车屁股后面印有白底蓝字:戍—33998。第一天夜里,新兵们翻来覆去睡不着。门外积了很厚的雪,白皑皑的一片。铺是地铺,脚头上一溜红砖码齐的床沿。门后砌了一个墩墩实实的老虎灶,上面罩了一个铁丝笼子,堆满了鞋垫子和湿棉衣,冒着湿漉漉的热气。夜深之后,不断有干部或者老兵查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炉子上的物件翻翻转转,看看通风窗,再加上半锹煤。炉火一直很旺地燃着,时不时地探出火舌,把门后舔出一片暗红。随着这跳动的暗红,新兵们也在不断地燃烧着气吞山河的想法。大家明白,就从今天起,就在这片山沟里,自己就开始了漫长的兵旅生涯。吃足四天军粮后,宋连长把石平阳和王北风一并叫到连部,首长问:“知道这是什么连队吗?”

“师属炮兵团加农炮营一连,也是基准连,在团建制称为炮兵团七连。”

王北风流畅地回答。“还有呢?”

“炮兵之神连。”

王北风又答,这是在路上就听说了的。宋连长高兴了,很豪迈地翻出一本小册子,掀开一页说:“情况是这样的……一九四七年七月攻打天津,咱们连炮击天漳桥……”然后一五一十说上一通光荣历史,说本连是全军最早一批炮兵连队之一,谁谁谁是特级英雄,谁谁谁现在在中央,谁谁谁同毛**合过影,说得石平阳和王北风热血沸腾。宋连长最后又说:“咱们是加农炮,既打间瞄也打直瞄,很有学问。大学生咱伺候不起,初中生咱看不上,你们高中生当瞄准手正好。”

出了连部,两个新兵的心里充满了阳光。连长红口白牙说的话,要咱当瞄准手哩。“知道连长为啥重视咱吗?”

王北风问石平阳。“不知道……可能也就是因为文化程度。”

石平阳想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寻思,还因为咱们敢跟李老一扳手腕子。”

王北风仰起头,望着天上的悠悠白云,很快活地哼起了小调,哼着哼着,突然加大音调吼了一句:“石平阳,棒呵——!”

石平阳吓了一蹦。“你这人咋啦,阴阳怪气的!”

王北风嘻嘻一笑,神秘地凑近石平阳:“记得那个丫头么?分咱卫生队来了。”

石平阳皱皱眉头,讷讷地说:“关咱啥事?”

“关系重大哦,”王北风打了个响指,脸上涌现了一层流气,“知道她怎么评价你么?那个词叫什么……挺拔,啧啧,听这词儿,挺拔。石头你这家伙真有福,才到部队,就有姑娘挺拔上了……她叫张峨嵋,听说才十七岁。”

石平阳倏地变了脸。“王北风你咋这样,不严肃嘛,道德品质有问题嘛。咱都是革命战友新兵蛋子,你咋敢往邪的想?要是让连长指导员知道了,咱还了得?”

说完甩开王北风,径自往新兵排宿舍走。王北风也吓住了,急忙撵上去扳住石平阳的肩膀说:“你看你看,说着玩的,图个嘴皮子快活,咋就认真了呢?可不敢跟指导员汇报呵!”

石平阳说:“你得保证往后别瞎说。”

王北风说:“我保证不瞎说。”

石平阳想了想又说:“也别瞎想,咱都是新兵,别想出毛病毁了前途。”

王北风说:“我保证也不瞎想。”

二三个月后,新兵下班,正经地摸到了神往已久的加农炮。石平阳的顶头上司就是李四虎。排长是个河南侉子,叫丘华山。李四虎是全营著名的老兵油子,稀拉,嘴巴不干净,尤其爱捉弄人,但他有技术,炮兵业务堪称行家里手,关键时候总少不了他为连队挣面旗子。连长指导员他都不在乎,对于排座丘华山,他就更不放在眼里了。他俩是同年兵,之所以丘华山提了干而李四虎仍然当班长,并且一当就是数年,据说其中有一个很荒诞的故事。当兵第二年,丘华山熬不住连队的苦日子,托了老乡关系,调到团后勤烧锅炉。用李四虎的话说,这小子玩正经的不行,玩邪的可真贼透了,就烧锅炉那份屁大的工作,他也能玩出绝活。“你猜他怎么着?”

有次高兴了,李四虎对新兵们大侃了一通:“大清早晨他把开水烧好后,不管开不开会,他都把会议室的暖瓶保温桶打满。等机关干部来上班,锅炉里就放不出水了。他躲在一边看着,看见有用的人才出去。‘股长呀,您先回去,等会儿我专门为你烧一锅,开了我给您送去。’再过会儿来了人,他又说:‘李助理呀,我特意为您留了两瓶,可别告诉别人呵,免得说咱开后门。’再过一会儿来人他又说:‘王干事,我这两瓶你先喝着,谁让咱俩是老乡呢’……你看,就他妈几瓶开水,硬是把机关干部们哄得个个心里熨帖。没过半年,就拱下来当了班长,接着又提了干——前几年提干不像现今这么难。其实他根本不懂炮。不是小量他,他狗日的连赋予射向都不会。”

李四虎每每谈起这个问题脸上满是不屑,眼里却闪动着酸溜溜的情绪。七连是加农炮营的基准连,一班是基准连的基准班,李四虎是基准炮班的班长,而且,在这个位置上,他已经干出了很大的名声。李四虎虽然浑身都是毛病,但论起操炮,绝对权威,站在队列里他是个兵,一上炮位他就成了爷。不服不行。石平阳下到班里不久,李四虎曾经非常真实地踢了他一脚。事后在班务会上李四虎还强调说,这一脚踢得非常及时非常必要,是形势所趋非踢不可的。那天训练传诵炮兵口令,正忙乱间,一阵冷峭的干风刮来,将石平阳手中的口令纸掀得稀哩哗啦。石平阳本来就很紧张,又听又算又记又传,忙得顾头不顾腚。情急中,他把刚刚接受的一组口令写在炮架上,自然没有想到这一行为产生的严重后果。铅笔又细又尖,在炮架上划出了极刺耳的声音。尽管这个动作只在瞬间就完成了,但还是被正在组织训练的李四虎一眼瞅见了。李四虎立即下达暂停口令,把小红旗往后腰一戳,神色匆匆地跑过来,往指尖上蘸了口唾沫,摸了摸铅笔划过的地方,结果发现有几道曲里拐弯的铅笔线无论如何也抹不掉了。李四虎心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仍不死心地反复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抹着抹着骂着骂着就突然转过身来,两只狼眼般的珠子放了道绿光,死盯着石平阳,腮帮子又鼓了鼓,那充满激情的一脚便照准石平阳的屁股踹过来。然后召开班务会。李四虎首先发言,在讲了一通大道理、又念了一段纪律条令之后,说:“一个人,干什么事都要心诚。你父亲是铁匠吧,咱家隔壁也是铁匠。每早开炉前,人家都要烧一炷香,然后洗手,洗干净了再去拿钳子。铁灰炭灰都是灰,可落到咱邻居大叔碗里他照样吃,他说打铁的人要能吃铁,越吃钢火越硬……”副班长耿其明提醒说:“这话我们都听过好几遍了,石平阳也懂这个理。别走题太远了。”

李四虎咽了口气,不满地看了副班长一眼,接着说:“咱们当炮手的,靠炮吃饭,靠炮做人。可你得首先爱惜它。你别以为它没长脑袋,可我还觉得它是有灵性的,它懂得人情世故。知道咱们最老的班长吧?就是连部荣誉室靠门左边挂着的那位。黄风岩战斗中他缴获了一门小钢炮,是打不响的。连长下命令让他扔,他没扔,硬是从山西长治扛到东北锦州,扛了几个月几千里地,闲了就擦,就拆开捣腾。后来怎么样?在锦西马家堡战斗中,半个连的步兵被人家地堡火力点压在洼子里,抬不起头,急得营长抢过炸药包要去拼命。这时候咱老班长就把炮架上了。老班长说:伙计,你就是哑巴也该哼一声了,我背你背了这么远,过铁路轻装我把干粮都扔了也没舍得撇下你,今儿个你可得还我这个情。结果呢,它还真响了,而且响了六次,硬是把敌人的火力点掀掉了。老班长牺牲后,这炮任谁也弄不响,报废了。你说邪门不邪门?所以呀,我说……”石平阳不吭气。那一脚踢过来的时候,他愣了一下并暗中攥紧了拳头,但他终于没有打出去……随着班务会的不断深入,他越来越发现在这个老兵的身上有一种他十分亲切的东西。“班长,我对你没意见!”

他很崇敬很真诚地看着李四虎,又补充一句:“真的,我不会撒谎,这是心里话。我明白了。”

李四虎半张着嘴看了他好几秒钟,突然咧嘴笑了:“响鼓不用重锤敲,明白就好,……当然不能有意见。”

李四虎又将目光收回去,在全班另外几个人的身上悠了一圈说:“大家都要以这件事为教训。要记住,咱们当炮手的,别的再疵毛,就是对炮不能随便。你把炮玩灵了,稀拉一点操蛋一点误岗三五分钟人家不能把你怎么着,批你说你但是心眼里服你。你要是连吃饭家伙都使唤不好,你把天吹出个窟窿把地拍起个包,人家照样可以看不起你。”

李四虎说着,情不自禁地往小套间里屋看了一眼,那是丘华山自成体系的排部。一双鞋整齐地码在床沿下,锃亮照人。李四虎的嗓子眼掩饰不住地咕噜一声响,眼睛里又涌上一层自来火:“光包装好管屌用,里面没样子,提虚劲!”

大家明白班长的气从何来,都不吭声。李四虎意识到情绪分散,又收回话头:“能看出来,你石平阳是条血性汉子,只要你舍下身子跟我干,我保你能成为咱连的高级炮手!”

又把脑袋转向耿其明,“老耿你说是不是?”

耿其明忙说:“那是那是。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石平阳你刚来,有些情况不了解。你去问问,搞训练,搞内务评比,搞晚婚计划生育……咱们班啥事落后过?”

老兵李茂全一杆子插进来:“咱们副班长的老婆先系根绳子后结婚,团里都表扬过。”

大家哗地大笑,前仰后合。李四虎敲敲凳子:“有什么好笑的?严肃点!不是系绳子,是上环。”

李四虎做了个手势,很形象地比划了一下。“这也是咱们班的光荣,让你们一笑就冲没了严肃性,扯——那个——蛋!”

副班长说:“那是那是,大家都会遇到这个问题的,能不能处理好还很难说,还真要靠觉悟……现在说正经的。石平阳同志是有责任的,当然,班长同志心情可以理解,但踢人不对,方法上有问题。我做为党小组长,有责任进行批评帮助……”“算球了老耿,”李四虎拦住他的话,打了个呵欠说:“下次小组会上说吧,今天主要是对石平阳进行帮助,已经达到了预期目的,散会。”

石平阳当的是二炮手。一问王北风,也是二炮手。王北风分在四班,四班是二排的基准班。二炮手是个重要的角色,一声用炮口令,第一个动作就看二炮手的,得首先打开炮架固定器。二炮手的动作不到位,全班就无法展开。王北风和石平阳都很明确,漫长的兵旅生涯有戏没戏,关键就看这头几下子。要是最初的这几步光放闷屁,那往后累死也改不了个坏印象。石平阳生在鄂西,家乡的山水虽说不上四季如春,却也有多半日子风和日丽,远山近水清秀宜人,野花翠竹很能滋润人的骨骼。乍一到这荒凉的北方山区,又遇上个滴水成冰的季节,身体颇有些吃不消。先流鼻血,后烂手,冻疮专拣指关节处长,奇怪的是烂了肉还不觉得疼,只是睡觉焐暖了才奇痒难忍。偏碰上个认炮不认人的李四虎,一上炮场就发狠,凶得山摇地动,细得放屁都管。一个口令没执行好,他能让你重做几十遍。你累得死去活来,他却蹲在一边吸烟,瞅着你,算计着你,然后讲评你,能骂上你几十分钟,能滔滔不绝的跟你说上三十年炮史。你倍受折磨,他越有快感,他硬是要把个小班长当出个巴顿的滋味来。新兵们苦不堪言。雪化了又冻,山里的地面冻成铁砣,几镐头下去,虎口就裂了,血顺着镐把往下滴。那血,李四虎是看见了的,但他没有做出同情的表示,继续吼继续训,继续加码,一旦发现石平阳动作失误,就跳起来骂。脏话丑话如拧开的水龙头,骂得满炮场臭烘烘的。有时候骂急了石平阳也发恨,鸟班长也太轻贱人了,再有本事你不也就是班首长么,干吗耍那么大的威风?当然,这些是不能溢于言表的。从当兵那天起,他的怀里就揣着一个金色的野心,他总能看到一个绿色的希望在向他招手。而李四虎的这些出格的行为,正是送他走向那希望的坚实的阶梯,况且他也渐渐能理解了,做为一个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军官的老兵,李四虎委实太需要太渴望尝尝那种驾驭别人的滋味了。石平阳的逆来顺受不屈不挠终于感动了上帝。一次休息的时候,李四虎把石平阳的手拽过去,着实看了一阵子,看相般地数了数那上面结了疤或没结疤的烂处,又抠了抠手心茧花的厚度,然后说:“石平阳呵,有人说我报复你,为了还那次扳手腕的帐,故意使坏,熬煎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班长。”

石平阳低着头回答。“你信么?”

“我父亲打菜刀,专拣好钢,在炉膛里淬几次火,菜刀刃口又韧又利,方圆几十里都用我们家的菜刀……班长,我不是小心眼的人。”

“哦?”

李四虎似乎有些意外,“石平阳,我还真没把你看错哇!”

李四虎从裤兜里摸出一个脏乎乎的小本子:“石平阳哇,我这个人,就看重友情,你对我真心实意,我就对你负责到底。这炮,说简单也简单,明眼的技术你都掌握了。可要说学问也真有学问,这些都是我自个儿揣摸出来的小道道。教程上没有。用上新鲜词儿,就叫感觉。有些是炮上的,有些是班上的。这个,送给你了!”

最后这句话,语气很重,像是宣布一项重要决定。石平阳心里一阵惊喜:行了,班长对咱掏心掏肺了,门内传师呢,这个兵当出点头绪了。“班长,让我自己揣摸吧,我不能走捷径呵。”

“什么话?”

李四虎不高兴了。“这是现成的,学起来容易。我这都是大白话,通俗易懂,不像理论教材捱死活人。你省下精力去揣摸大道道。咱炮兵要全面,风呵雨呵,地形高差啦,地貌颜色变化啦,气温药温啦,都影响精度,你对照着揣摸,好处大大的。你要是觉得……那个,今晚给我买包烟,咱俩两清了。”

石平阳肃穆地点了点头。……秋天,石平阳和王北风都当了副班长。也就在这前后,排长丘华山以惊人的速度神秘地调出了连队,给老兵新兵们留下满肚子疑问。个中奥秘鲜为人知,石平阳却在无意中掌握了第一手资料。故事出在李四虎身上。李四虎那几天拉肚子,自己诊断了,就直接到卫生队去找他接来的那个女兵要药。前后不到二十分钟,竟意外地发现了丘华山的一个秘密。丘华山对本排控制极严,自己却悄悄地恋上了卫生队的排级护士田娥。当然,还只是停留在单相思阶段。事情有点戏剧性。丘华山的又一次攻势正巧被李四虎暗中窥见,而且,李四虎还看见,丘华山向田娥呈递的某种物件被人家连同手中的废品一起倒在垃圾堆上。幸灾乐祸之余,瞅瞅四下无人,李四虎不辞辛苦地从垃圾堆上翻出了一张纸条。展开一看,不禁火冒三丈:妈的,乡巴佬丘华山也弄起了洋文。敢情这鸟人成天耳朵里塞个卵子样的物件叽咕外国话,原来是派这方面的用场呵。正是八十年代初,全国上下掀起了一片学习英语的热潮,公共汽车上,厕所里,田埂上,到处都是叽哩哇啦,连相对象也夹本英语书作为接头暗号。李四虎恼了一阵,拿那些洋字码无可奈何,便去找他接来的那个女兵,弄得那女兵哧啦一个大红脸——条子上写的是“I Love you。”

(我爱你)女兵说:“看不出土得掉渣的李班长,肚子里还有根洋肠子呢!……别跟我来这个,我还小呢,你犯毛病我告诉你们连长去!”

李四虎说:“扯淡!这不是我写的!”

便一五一十告诉那女兵,女兵笑得直喊妈。笑够了又说:“下面还有一句,说是一篇短文,请老师批改!”

李四虎正在思考,肚子里突然一阵骚动,便连滚带爬扑向厕所。蹲在卫生队的厕所里,李四虎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妈的,老子当排长的报告都打上去了,又让这个痞子给顶了。这口气现在不出,更待何时?他在茅坑上蹲足了二十多分钟,终于酝酿出一项精彩的计划。五天后,丘华山就接到了一封信,是从县城的邮局寄来的,信封上字迹娟秀。拆开一看,是一封英汉两种文字混成的短信,丘排长查辞典翻教材激动得浑身颤抖,直想大笑三声。周末,丘排长以崭新的姿态,昂首挺胸跨出排部,笔挺的四兜军服,三节皮鞋雪亮照人。按信中规定,集结时间是八点,但丘排长为争取主动,提前两小时赶到指定位置——距连队两山之隔四里开外的独立灯笼树下,这是炮兵的七号方位物。八点半过了,心上的人儿还不见踪影。丘排长不屈不挠,在冷飕飕的夜风中傲然屹立犹如泰山顶上一青松,眼巴巴的秋水里充满了幸福的幻想。九时许,一婀娜身影款款出现在半轮月下,丘排长欢天喜地紧跑几步迎上去,跑近了才发现形势不对劲儿,一个猪嘴蒙面扭着水蛇腰的怪物摇摇摆摆地竖在月影下,妖里妖气地捏了一嗓子——“I love you——”后面一声拐了个很长的弯儿,余音颤颤抖抖地像扭迪斯科。“俺的个娘哎——”丘排长惨叫一声,魂飞天外,几乎瘫倒。直到那怪物悄然遁去,这才憋出一口长气,屁滚尿流地奔回连队。那天晚上,石平阳亲眼看见李四虎将防毒面具塞进挎包溜出门外。丘排长当然也知道是谁在促狭他,但碍于某种因素不便于公开调查,吃个闷亏也就认了,从此脸上深沉了许多,后经一番挣扎努力,不出两个月便卷铺盖调走了。三多年后石平阳才明白,参军后第二个年头那个春天的夜晚,对他来说是何等重要。事情很偶然,基本上是因为上一趟厕所。营长庄必川喜欢在夜里三点起床散步。说是散步,其实又不是正经的散步,捎带着在营房里溜达一圈,偏碰上七连哨位无人。头晚夜训,石平阳吃了几块肥肉,回来后又在水笼头下喝了分把钟凉水,没想到就把肚子弄出了毛病,此刻正蹲在厕所里卸货。枪,自然是横挎在肩上的。直到营长吆喝了三四遍,石平阳才收紧了肠子,急急如丧家之犬,满腔悔恨地扑出厕所,向营长打了个敬礼,自知理亏,不敢说啥,只是闷着劲儿把自己抻出个笔挺的姿势。“很严肃嘛,”营长说:“怎么能在站岗时上厕所呢?阶级敌人摸进来怎么办?有问题留着下岗再解决就来不及了么?……缺弦!”

石平阳虽不十分高大,但论身材也可勉强算作一条汉子,如今在更加高大魁梧的营长面前,就显得有点渺小。挨了一顿训,羞愧难当,几乎又矮下去两公分。嘴巴动了动,却没崩出个言语。想想也是,要是真有敌人来破坏,断没有一边拉屎一边射击的道理。那几年,阶级斗争的弦在部队还是绷得很紧的。仅仅挨顿训倒也罢了。军区炮兵教导大队招收骨干,加农炮营每连一个名额,七连报了两名候选人,按编制序列是一班副石平阳在前,四班副王北风在后。庄营长散步归来,意犹未尽,翻出一摞材料,目光很精神地在石平阳的名字上敏感了一阵子,然后撮起铅笔,划了一条优美的曲线,一个圆滑的拐弯勾下来,石平阳和王北风的名字就调了个儿。不久,就有消息传到连队,说是上教导大队的人员已定,本连录取的是王北风。李四虎一听眼就直了,拍屁股大叫:“这他娘的不可能!”

然后去找连长。连长说,连队报了两个,是把石平阳做为第一人选的,最后是营里定的。李四虎又去找营长。也不喊报告,呼啦一下将门撞开,进去就吼:“营长,你这事办得不漂亮!”

庄必川那工夫正在刮胡子,扭过半个脸来,斜睨了李四虎一眼:“又耍什么疯?”

“论班,咱们班是基准班,”李四虎火扎扎地说,“全连哪个班长不是从咱班熬出去的,基准连的基准班是全营的骨干教导队,这话是你说的吧?”

“基准班的重要性,我不比你清楚吗?”

庄必川绷住左脸的某一块,狠刮一下。“到底什么事,说!”

“可这挑骨干上学,怎么成了四班副啦?论个人素质,他王北风能跟石平阳比么?那次打直瞄,石平阳头一回上炮,首发距靶心只有三十公分。王北风呢,首发跑了,他小子紧张。拍着良心说,我带了几茬子兵,最扎实的就要数石平阳。”

庄必川刮完脸,晃悠悠地收拾着东西,冲李四虎笑笑,笑得阴阳怪气:“哦,没想到你李四虎还挺仗义的。”

打住这句话,嗓子陡地往上一提:“李四虎你小子要注意,最近表现不怎么样!我听说,别人喊你兵痞,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前天还把副连长给骂了,有这事没有呵?”

李四虎从容不迫地从桌子上扯出一根烟,点着后恶狠狠地吸了一口,不作正面答复,把眼睛翘到天上。“你先别替石平阳叫屈,说一说,进山拉练你为什么不去?病?你小子还会有病?少给我装。你肚子里那几根弯弯肠子,老子数都能数过来。”

李四虎说:“明人不作暗事,我想复员。你当副连长我就当班长了,你当营长我还是班长。在你手下,总是老实人吃亏,我不能眼瞅着石平阳走我的道儿。一年又一年,探个亲才七天你就发电报,找个对象连手也没摸一把就吹个球了,我落了个什么?老庄你拍着胸膛想一想,不是我李四虎,你上得有这么快!”

庄必川也火了,猛地扬起巴掌,欲往桌上拍去,却又悬在空中,仰起脸来,微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大风起兮云飞扬……一、二、三、四、五……”李四虎愣了,嘟哝道:“这搞球啥,装神弄鬼吓人不是?”

庄必川的眼皮斗争似的颤了颤,终于睁开了。“我这是制怒……最先进的制怒方法……他妈的这个怒看来是制不住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怒既是制不住,就跳了起来:“李四虎,我问你,你还是模范党员么?你还是班长标兵么?今天你总算暴露了那根名利思想的尾巴。你小子玩命地干,就是为了落个什么吗?党员的觉悟呢,革命军人的意志呢?好哇好哇,我总算把你看透了。你说石平阳素质好,你当我不知道呵?上次拉练你装病,一班照样带得嗷嗷叫,全程四百二十公里没有一个人进收容队。技术上我也看了,再加把火候,不比你差。我要向连队建议,由石平阳担任基准班长,你当副班长。这也算是组织上对你闹情绪的有力回答。”

李四虎顿时懵了,蔫巴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冷着脸问了声:“你说话可算数?”

庄必川说:“你要是后悔,我还可以收回来。”

李四虎“叭”地一下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你要是把它舔起来我就后悔。”

庄必川大怒,霍然起立,一拳将写字台上的玻璃砸得粉碎:“李四虎……你给我滚出去!”

李四虎昂首挺胸跨出门外。石平阳那时候并不知道营长把他和王北风的名字调个儿的事,更不知道李四虎大闹营部的事。当王北风去学习而他被刷下来的消息证实后,他顿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两个人关系虽好,但自己在各方面略占优势,这是明摆着的。条令考试,王北风的综合成绩是4.65,自己是4.86;地形学定目标点,两个人都是全优,但自己比王北风精确0.5米,就那么一丁点儿,但也是优势。至于其它方面,什么觉悟啦,魄力啦,都是抓不着看不见的,不那么好比较,可也不见得比王北风差呀。王北风临走的前一天晚上,连队召集骨干开会为他送行。连长说:“王北风呵,你要记住,咱连可是‘炮兵之神’咧。你们在外面闯的同志,只许往光荣传统上增添新荣誉,绝不允许抹黑。”

王北风坐得端端正正,两手放在膝盖上,很严肃很谦虚。说:“连长你还不了解我王北风吗?当兵这二年多,在连首长的正确领导下,在各位老同志的热情帮助下,我在思想、训练和工作几方面都取得了一些进步。但我绝不会骄傲自满,绝不夜郎自大,一定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风物长宜放眼量,一定要为连队增添新荣誉,说啥也不能让连首长和各位老同志失望。”

王北风憋红了脸,但话说得很畅快,方方面面都顾上了,且用了不少新鲜词儿。连首长满意,老同志们也很愉快。所谓老同志,就是班长骨干们,只不过多穿了件把军用裤衩而已,但大都很讲究个尊重。石平阳坐在后排,跟着大伙一起微笑,心里突然就有些自卑,论起表达能力,自己是比不上王北风。连长点点头,又说:“你这个同志聪明好学,也能吃苦,这我放心。但你这个同志也有缺点,爱耍个小聪明,譬如那次搞成果法……算球了,都过去了。总之,要扎实,不要搞花架子。至少,在本营去的三个人中,你要弄第一。要是让八连九连的同志靠了前,小心回来我剥你的皮。”

前面的话连长说得很温和,后一句则咬得恶狠狠的,像是真要剥人皮似的。王北风走后,石平阳很是沉默了一阵子。想想两个人那天在河边,自己说下的那几句狂话,心里就烧得慌。那时候,王北风就说他想考学校,想提干。石平阳想,人家把心旮旯的话都对你说了,多么信任呵!石平阳也就很真实地说了自己的愿望,说他也想考学校提干,也想当一辈子兵,并且非常豪迈地狂了一句:“嘿,我想当炮兵团长!”

如今,王北风真的快要提干了,自己呢,别说炮兵团长,离炮兵排长也遥远得很。心里憋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兵就当得很地道,从此嘴皮子更加收敛,手脚上倍下功夫。几种炮手的业务都轮了一遍,李四虎就教他练习射击指挥,为当班长做必要的技术准备。四夏末连实弹射击,一班首发命中,余下的六发五中。发射完毕后李四虎问石平阳:“方向修正量我下的是六密位,你怎么只装了四个?”

石平阳答:“目标运动方向与射击方向成锐角,应该减***量。这是你的小本子告诉我的。我估量了一下,夹角大约三十度,所以就减了三分之一。”

李四虎没说话,很深沉地看了石平阳一会,拉过他的手,见那上面摞了很厚一层茧花。又看了看他的裤子,膝盖处已经褪了色。尽管补了两块护膝疤,针脚还是糟了,用手一扯就破。李四虎问:“这是第几条裤子?”

答:“第三条。”

李四虎说:“行了。”

石平阳莫名其妙地问:“什么行了?”

李四虎不做正面回答,说:“这段日子我老在琢磨你,做为班长,我当然希望我的兵都能舍下身子玩命地干,可我总有些奇怪,好像你这个人真的不知什么叫愁什么叫情绪……我是说,你从来不感到累么?”

“累呀,睡上一觉又好啦!”

石平阳答。“你是比我强,想得开,肚子里宽敞,”李四虎长长地出了口气,“我是他妈的遇一件事泄一次劲。打个比方,就像一条狗,弄个绳子拴着你,往前撂一块肉引着你,让你看到吃不到。隔天又扔一块。总能看到,总是吃不到。起先还能狠狠地叫两声,久了,连叫都没劲了。你也是三年头的老兵了,怎么说呢?……有些事,不能太实心眼了。”

“班长……”“啥?”

“我觉得,班长这话有点……那个。”

“咋?”

李四虎脸上一紧。“……你是说我落后?……是呵,真的落后,这话不像是我李四虎说的。……兵当老了,就油了,就落后个球了。退回去三二年,别人在我面前这样说,我可能会骂他,散布消极情绪不是?”

“……我不是那个意思……就说力气吧,我也有个比方。我觉得人的力气就像井水,舀了一瓢它还往外冒。舀得越多,冒得越欢。要是老不舀呢,它就成了死水。你说是不,班长?”

“这个比方新鲜。”

李四虎眼睛亮了一亮:“你说,这是个什么理儿?”

“泉眼顺通呀。天天舀,天天浸,泉眼越浸越大,水就越冒越欢了。”

李四虎点点头,想了想又说:“你的泉眼是什么?”

石平阳愣了一下,那金色的野心又在胸腔里熊熊燃烧。他依稀看见四个兜的军服微笑着向他招手。那次王北风走,连长安慰他说,也就是个卵子教导队,不去也罢。在家干好了可以直接提,说不定还先提呢。他多么希望连长这话早点成为现实呵。当兵时姨父对他说,给咱弄身军装穿穿,他当时想,很快就会有的,而且是四个兜的。“我喜欢当兵。”

半晌,他才对李四虎说了这句话。李四虎笑了笑,笑得有些深刻意味,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说我也知道你想的是啥,咱都一样。别说咱街头兵,就是城里兵,谁不想穿件四个兜?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不是坏事。”

没过多久,连队骨干进行了调整。石平阳被任命为一班班长,李四虎被降成了班副。石平阳当时惊呆了,直疑惑是听错了,若不是李四虎在一旁捏住他的胳膊,他差点儿没有蹦起来。解散后,石平阳拽过李四虎,直嚷嚷:“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班长你说这不是影响咱俩的团结么?”

李四虎说:“别咋唬,是我跟营长商量的。”

又往前带了几步,“从现在起,你别再喊班长……也别喊副班长。老子干满了八年兵,还没当过副职。你就喊我老李得了。”

石平阳跺着脚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嘛?”

“当班长的还要记住一条,不该问的不问。走,咱俩去转转,也算个交接班。”

李四虎说着,率先上路,领着石平阳到本班的菜地、猪圈、卫生区转了一圈。这是秋天,西岭山上有了成熟的颜色,除了坡上坡下的几处营房,还有零星的村庄,周围有一些柿树枣林,红紫掩映,在青山沟壑里燃出丛丛簇簇的暖调。登上一个高处,李四虎说:“你看,这虽是穷山沟,但是很宽阔,山里空气好,养人。”

石平阳觉得李四虎话里有话。“班长,你是不是还在憋着一口气?”

李四虎哈哈大笑:“石平阳你还是不了解我呵!我这个人油儿巴叽是不假,但我没有小肚鸡肠。我当了八年兵六年班长,早他妈腻了。我今年二十有六了,搁在旧社会,都快抱孙子个球了。你说,一个小班长,我犯得着憋气吗?”

石平阳说:“这事让我好不明白呵!”

李四虎说:“跟你做个保证,从今天起操我照出,岗我照站,病号饭我不泡了。但有一件事,你得帮我。”

石平阳说:“你待我掏心掏肺,什么事我也得帮呵……要是换军装,我还留了一套新的。”

石平阳心下想,连个小班长都给撸了,这个兵他还能再当下去吗?眼看年底快到了,根据历史的经验,老兵临复员前都想把军装换新带回去,反正也是交旧领新,新兵们谁也没那么原则,乐得做个人情。“哈哈,”李四虎又笑了一次,笑得有些凄惨:“石平阳你又错了,你看我这张脸,好好看看,这张脸上有不正之风吗?咱人穷志不短。讲句难听话,穷得光屁股,咱也得把老二翘起来。人活个志气!”

“班长,有啥你就直说了吧。”

“相信我吗?”

“这还用说。”

“不怕我给你找麻烦?”

“你不会的。”

“那好,”李四虎往上走了一步,转过身子,说:“举起右手,往下,毛岭庄大树尖向左四指幅,近一千六百米。”

“是西黄村。”

“村东小桥向右两指幅山坡独立房。”

“门前好像晾有红床单。”

“对了,就是那儿。那是一个代销点,老板娘叫于文兰。我们俩早就认识了,关系已经确定了……看,那边还有一个孩子。”

“啥呀——?”

石平阳此一惊非同小可,嗓音都变了:“班长,你是在吓唬我吧?”

“怎么样,害怕了吧?”

李四虎斜过脸,怪模怪样地冲石平阳笑了笑,有些诡诈的味道。“班长你开什么玩笑,你怎么能这样,这可是作风问题呵!”

“卵子,我是超期服役老兵了,把下两代的义务都提前尽了,就不该有个女人?”

“可是……咋就有孩子了呢?这不是要命吗?”

“那孩子不是我的,也不是她的。她哥嫂离婚了,各又找了主,就把孩子扔给她了。你文兰嫂子可是个正儿巴经的黄花闺女。”

嗨——!石平阳绷紧的神经骤然松弛,一口长气呼出了好几秒钟:“你早把话说完不得了吗?吓得我这一身冷汗。”

“再过俩月,我就该复员了,我得抽点时间去跟她合计合计,两家工作都要做。这段时间,你得替我遮着点,别让人乱哄哄地嚷,把好事给我砸了。”

李四虎掏了掏兜,居然又掏出来一个脏乎乎的小本子,说:“往后,班里就由你独立挑大梁了。炮场上那套你都烂熟了,重要的是把人笼住。”

李四虎把烟根转移到嘴角处,咬住,很认真地翻开小本子,看了看说:“先给你介绍一下干部情况,就从营长说起吧……”石平阳选了一块石头坐下,瞪着大眼珠子看李四虎。“老庄这个人嘛,有个突出的特点,爱抓典型,尤其重视基准班。说起来你恐怕不信,他连咱们班谁每月跑几次马都掌握得八九不离十,跑马多了他就让你滚蛋。知道耿其明为啥调班吧?论起玩炮他不比你差,原先老庄是有意让他接我的,就是那方面不行,一想老婆第二天早晨就换裤衩。老庄说跑马多了伤元气在次,主要是伤思想,钢火不硬。”

石平阳目瞪口呆。“不信?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别真以为那次上教导队把你刷下来是因为那泡稀汤,不,不是。那不是偶然的。没那泡稀汤你可能也走不掉。你小子学东西快,素质好,又本分。你到班里才几天,他的本子上就记下了你的名字,还打了重点号,你强过王北风他比谁都清楚。但有一条,直接提干留下来用可以,送去上学他不干,真是块材料,出去就回不来了。老子吃的就是这个亏。咱在玩炮,他在玩咱。他也想提我呀,他后来真的想提我,可后来就由不得他了。干部制度改革,师里都没这个权。……再说咱连队干部。咱连长老宋有真本事,个人技能好,但他组织能力不行。关键时候还得咱基准班长给他撑着。副连长贪,谁探家带东西他都要,但谁的问题他也解决不了,一贪,屁股就不干净,胆子就小。这个人可以省略不计。有一个人你得尊重,就是指导员,人正,有才,文章写的好。他没结过婚,他从前的未婚妻是咱师医院的医助,得白血病死了,他心里伤得很深,在他面前别提女人的事。还有,他最怕别人说他不懂业务,他要是转到你的炮上,你不仅要恭敬谦虚,而且还不能让他看出来你是装的。总而言之四个字——对营长留一手,对连长露一手,对指导员笑一下,对连副哼一声。我说的这些你都记住了吗?”

石平阳连连点头:“记住了记住了。”

心里却想,可我能做到吗?怎么这么复杂呀?这几年班长当下来,还不把人炼成精了?“对于班长们,球,都是老兵了,要的就是个尊重。舌头打个滚,感情不赔本。你先把炮玩灵了,再谦虚一下,人家口服心服。像你这样光知道自己闷头干,人家反而觉得你孤傲狂妄。几张嘴巴一起臭你,能把香胰子泡成臭豆腐……总而言之,你不光要琢磨炮,还得琢磨人。明白吗?”

“明白。”

石平阳又点点头。“当班长的,有三条路。一是别人咋干我咋干,这条路稳当。二是领导喜欢咋干我咋干,这条路宽敞。三是应该咋干我咋干,这是一条出成绩的路,但也可能是一条羊肠小道。你准备选哪条路?”

石平阳阴起脸,深沉了半晌,说:“班长,你走的是哪条路哇?”

李四虎又咧开大嘴笑了:“我原先走的是李四虎之路,稀泥巴路,如今是走投无路”石平阳说:“那我就走石平阳之路。”

李四虎说:“换上个人,送一条鸡公山烟我也不跟他放这么多屁。这好歹也是我当兵几年的一点理论知识。讲这些啥意思?你记住,要想混个前途,还要保住咱炮手的德性,这三条路你都得走,摸着走……我是明白得太晚了呵……”到了年底,李四虎果真复员。临走那天,李四虎对连首长说,不用费事了,让石平阳帮我背个行李卷子,送到西黄村就行。李四虎到西黄村落户的事,经过一番小小的周折,终于得到了各级有关部门的认可,一则他兵老,有结婚生孩子的资格;二则也不违反婚姻法兵役法或其它任何什么法。离队前三天,李四虎就同那个叫于文兰的姑娘到镇上开了结婚证,并带回连队让大伙仔细地羡慕了一阵子。路上,石平阳怯怯地问:“心里头是不是有点……那个?”

“屁,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那个啥?这条路早晚得走,晚走不如早走。”

石平阳自己心里反倒极不是滋味。“这下好了,老婆孩子热炕头,早晨也不用一大早起床,黑起**喊口令了,再也不用为个屌名次累得扯筋脱肛了。那片小店,我要把它办得红红火火的,小日子要弄得滋滋润润的……好哇好哇,外出也不用请假了,老子自由了,老子不是兵了,再也不受那**纪律约束了!老子想到哪里就——到——哪——里!”

末了,李四虎简直是在喊,声音拐着弯儿,破破烂烂地极刺耳。“老李,你嘴硬……你在哭么?”

“啥话?我李四虎啥时候哭过?来,帮我吹吹,沙子进眼里了。日他妈,这风真大。”

再往前走,两个人都不说话。“石平阳哇,你也是老兵了。”

“在你面前,我觉得还是个生瓜蛋子,老不起来。”

“我一走,你就会迅速老起来的。妈的,真快,一晃都是八年了。当初来部队时,我还是个嘎小子,眼下,离三十不远了。”

走过一个山脊,李四虎愣住了。一班全体,除开他和石平阳,还有六个人,组成一个小小的夹道欢送阵势,打着一个自制的横幅:“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李四虎愣了半晌,眼窝子烫起来,问:“谁的主意?”

“大伙。”

石平阳答。“在大伙心里,你永远是我们的班长。”

兵们保持立正姿势,向李四虎行注目礼。李四虎往前走了两步,突然站住了。“大伙别这样别这样,这份情太重了,我李四虎这一辈子值了,就冲大伙的这份情,我觉得比当个师长团长都光荣。就送到这里吧。往后……往后……”李四虎说不下去了。“老班长,咱们班新老都在这了。一起再唱一支歌吧。”

石平阳提议道。“那好那好,就算分别歌了。我看,咱们就唱《戴手铐的旅客》里面那首吧,正好合今天这个味儿。”

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战友哇战友……歌声响起来,传开去,有些嘶哑,随着压抑的冷风,在原野上缭绕。有个兵哭了,接着又一个,兵们都在默默地流泪,泪水浸泡了歌声,于是更加悠远。“别唱了别唱了,这他妈就像跟遗体告别似的。咱班唱歌拉歌比歌,还没有这么丧气过。这歌没劲,换首歌唱!”

李四虎把背包往地上一扔,立正站好,高声说:“注意了,我来起一个。战友战友亲如兄弟……预备——唱——!”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革命把我们召唤在一起你来自边疆,他来自内地我们都是人民的子弟战友战友……歌声越唱越响,如一股粗壮的狂飚,裹着年轻的潮湿,在山野里颤颤抖动,滚滚而去。李四虎往脸上挥了一把,尽是泪。弯腰背起背包,就在这歌声的陪伴下,头也不回地走了。五石平阳的铺盖搬上了李四虎享用了八年的床板。第一次独立组织训练,庄营长自然要亲自把关。但他没有走进炮场,老远地蹲在一棵树下,悠然自得地抽烟。令庄营长困惑的是,石平阳用了整整一个上午训练拔插销,那玩艺简单得就像放屁,犯得着费这么大劲?后来他总算弄明白了。在石平阳手里,全班六个人没有一个顺利过关的。老兵们对拔插销这门技术早玩腻了,很不情愿,却被石平阳鸡蛋里面挑骨头,做一动,挑一动,而且那骨头挑得合情合理,有根有据。老兵服了,新兵更不敢马虎。庄必川想,有门,李四虎那个茬他接上了。他是在磨呵,磨意志,磨韧性,也磨较真劲儿,把老兵磨软,把新兵磨硬,在老兵面前磨出威严,在新兵面前磨出威信。庄营长起身拍拍屁股,扬长而去。李四虎语录:“第一招是斗住老兵,一脚踢在他屁股上,而且要绝对保证踢得他不敢吭气,往后的事情就好办了……”下午训练分解结合。庄必川踱着营级步伐直接走进了训练场。那阵子石平阳显得很轻闲,在一旁冷眼相观,既不示范,也不纠正。兵们各自为战,把炮上的铁疙瘩们卸下来装装上去卸,十分认真卖力。庄必川叫过来两个人亲自验收,其动作之熟、速度之快、精度之准,令庄必川高兴得直想哼几句《沙家浜》。“石平阳呵,我来考考你。”

庄必川把石平阳叫到圈子外,抬头看了看天,然后抓了把碎土向空中抛去,说:“开始!”

“风向13—20。”

石平阳脱口而出。庄必川走到炮后方向盘前,标定13—20,再对上接目镜,镜头射线果然与远处一缕炊烟走向重叠。庄必川哼了一声:“嗯,不错,正负不过5。……风速?”

石平阳略一迟疑,然后说:“每秒2。”

庄必川又把手伸到风中,挡了挡说:“基本正确。”

想了想,又说:“再考你一下,理论的。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勇敢者只死一次,胆怯者却经历千百次的死。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咱们师长。”

石平阳毫不含糊地回答。“是吗?”

庄必川满脸狐疑。“我怎么记得像是拿破仑说的。”

“师长看望新兵时说的。原话是普鲁士的一个叫克劳什么茨的人说的,师长那天用来教导我们。”

“小子,好记性……你会拉胡琴么?”

“不会。”

“会下围棋么?”

“不会。”

“喜欢文学么?”

“上学的时候想当作家,那时候谁都这么想过。”

石平阳有些不好意思。“写了几首……那不叫诗,老师说我那是干叫唤,提虚劲,以后就没再写了……其实,我自己觉得那诗挺好的。”

“写诗?咱们师倒真有个大诗人,在《解放军报》上发表过。师长,咱们师长,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到外国当过武官。上面有人嘀咕说咱们师长几十大岁了疯疯颠颠,没个大领导的味儿,但咱师干部没个不尊重的。”

庄必川扭过头问:“见过师长打篮球吗?”

“没有。”

石平阳答。庄必川很幸福地笑了笑,接着说:“师长每回到团里来都要组织打篮球。他自己不打,当裁判。《体育报》上登过一张照片,中锋带球上篮,是宣传科朱干事拍的,师长亲自题诗。听着呵,”庄必川咳了下,润了润嗓子,酝酿了一阵激情,然后开始朗诵:“……呵,呵,离开地球/在这个瞬间/将粗犷的人生抛进空中/完成一次力的写意……呵……呵……”庄必川陶醉了片刻,问:“知道那中锋是谁吗?”

“是你,营长。”

“咦,你是听谁说的?”

庄必川好生奇怪。“猜的。”

石平阳咧嘴笑了一下,笑出了狡黠的味道。“你记不住克劳什么茨,却把师长那首诗背得滚瓜烂熟,这很能说明问题。”

“哦?哈哈……小子,恋爱过吗?”

“没有。”

石平阳回答得很坚决。他觉得自己曾经对某个姑娘产生的那点小意思,距离恋爱的境界还十分遥远。“会溜冰么?”

“不会。”

“康乐球?”

“不会。”

“操,你小子爱好也太单一了点。”

庄必川很遗憾地啧了啧嘴巴。石平阳觉得委屈:不是你一个劲地鼓励我们要一心一意扑在训练和工作上么?怎么又成单一了?“也好。人啦,一辈子只能干成一件事。当然,我指的是大事。炮兵的大事就是操炮。……不过,也得丰富点。冲你这身膘,这副灵劲,打篮球准是一把好手,师长一见肯定喜欢,没准也会给你来上张照片配上首诗……你小子还真有股帅劲儿……怎么样,星期天我教你打篮球?”

“不用教,打篮球你不如我,营长。”

石平阳挺了挺腰杆子。“呵嗬?你不是不会么?”

“我没说不会。你什么都问了,就没问我会不会打篮球。在学校我是校队中锋。”

“那好,星期天咱们定点投篮。我要是输了,送你一条鸡公山香烟。你要是输了,就把我的被子给拆洗了。”

六过了一个春天。又过了一个夏天。日子在一天一天地走着,石平阳的兵龄也在一天天地老着。继李四虎之后,他当仁不让地成了本营腰杆最硬的炮手。“什么是炮手?只有当他的手触摸到大炮的时候,只有当他把那枚弹丸推出炮膛并按照自己的意志飞行的时候,他才具备了炮手的价值。炮手并不是生来就区别于常人的,但是炮手成为炮手之后就区别于常人了。你经过千百次操炮的熬炼吗,你的身上褪过十几次几十次皮吗?你体验过手指按在击发键的时候是一种什么心情么,你品尝过那一道流线从你眼前消失进入地球某一座标时的快感么?你得到过自己的意志完全被执行目标被摧毁那一瞬间的巨大幸福吗?你没有,而炮手有。炮手是一种奇特的人生……”在全师炮兵骨干培训动员大会上,本师刘师长手持麦克风,没拿稿子,演讲似的,侃侃而谈,为这些炮兵中坚力量打气。后路问题显然已经成了很现实的问题,这个问题常常折磨得石平阳失眠。但当好一个炮手是更现实的问题。李四虎悟到了路该怎么走而他却没有那样走,石平阳更是没有修炼到那个份上。炮手就是炮手。站在炮架边上就什么都不想,欢乐忧愁着急痛苦全都烟消云散,所拥有的只是发一声吼把大炮玩得腾云驾雾气冲霄汉,夺个旗子领个奖炊事班送来了慰问的饺子喜报寄到家里就觉得活得重甸甸的。兵要当得地道。石平阳听庄营长说,师长原先也是炮兵,是从炮手的位置上考入哈尔滨军工大的。在这样的师长麾下当一名炮手无疑是幸运的,但石平阳明白,不是所有的炮手都能进入师长描绘的那种境界。要进入那种境界,就要像李四虎说的那样——得把自己交给炮。据李四虎说,庄营长算不上好炮手,好炮手当不了营长。但庄营长会用好炮手。实践证明,庄营长在使用人才方面果然有一套绝招。一次,石平阳带本班到四十里外参加军里组织的炮兵擂台赛。石平阳第一次在这样大的场合露脸,起先有点紧张,发挥得不太好,成绩落后于四连一班。休息时,庄营长带着通信员亲自送来了绿豆汤。营长摸着石平阳手上的茧痂和虎口上的裂痕,心疼地说:“这没什么。构工是四连的传统课目。再有,他们那个班都是巧克力喂出来的,为了这次擂台赛,二营给他们补了七百块。咱不跟他较这个劲儿。”

石平阳心里顿时一烫,热辣辣地很不是味儿。庄必川又对连长说:“老宋,不管比赛结果怎么样,一班都是尽了最大努力的,自身表现是出色的。自己跟自己比,今天是发挥得最好的。你马上打电话给指导员,叫他把黑板抬到路口,写上标语,欢迎一班战友。下一轮如果再输,标语上就写‘胜败乃兵家常事。’一班的负荷量超得太多了,结束后坐我小车回去。”

石平阳二话没说,当时就转身跑回班里,集合传达了一番。营长的信任理解和关怀像春风一样将几副血气方刚的胸腔煽出了熊熊烈火。下一轮团体赛是推炮上山,七个人拱正了姿势齐声呐喊,山摇地动,二十多度的斜坡如履平地,那炮就像加大油门的汽车,直愣愣地冲上坡顶。更绝的是,一班几个人意犹未尽,那股劲头仍在忽忽地往外冒,石平阳一挥手,几个人又扑下山,拨开四连一班的人,硬是把人家的那门炮也给推了上去。二营的营长教导员目瞪口呆。“老庄哇,你是不是给他们吃激素了?”

庄必川笑笑,笑得很含蓄。接下来是班长体力对抗赛——挖驻锄。五十个驻锄,石平阳时有领先时有落后,两人同时报好,速度精度不相上下,高低无法裁定。尽管已是心律过动脸色死灰,但石平阳仍然高举双手大声申请增加二十再次进行角逐。结果,四连一班长倒在后补的第九个驻锄坑里,那个坑只刨了一半。负责仲裁的团副参谋长高叫暂停,但石平阳坚决不停,仍然扬镐不止。一时间全场寂然。只见银光闪烁,飞砂走石。石平阳像灌了斤把二锅头,身体东摇西晃,镐尖却一次次准确地落下。庄必川跑上去狂吼:“石平阳,我命令你停下!”

石平阳压根儿不予理睬,嘴里还在念叨:“十六、十七……”翻起的尘土遮住了人们的视线,偌大的赛场上空响彻了轰轰隆隆的心跳声。“石平阳,你他妈不要命啦,我处分你!”

庄必川不敢靠近,跟在后面跺脚大喊。……终于,石平阳整完最后一个驻锄,瘫软在庄必川的怀里。庄必川当时就把两颗硕大的烫泪砸在石平阳的额上……让石平阳感到欣慰的是,王北风总算还没忘记他这个老战友,时不时地来封信问候问候,谈谈情况。突然有一天,又接到王北风的来信,信中以掩饰不住的愉快告诉石平阳,教导大队已并入陆军学校,学制改为三年,毕业后可以拿到大专文凭。并且还说,他见到张峨嵋了,她也于秋天考入通信大队,与炮兵队只隔了一个山头。来自老部队的学员经常聚在一起,多次谈到新兵时的那个雪天,多次谈到石平阳。军区小报上关于石平阳的报道,连同照片都被张峨嵋剪贴在日记本上……“石头哇,我们确实为你感到骄傲呵!大伙合计了,准备凑一些复习资料,希望你能参加高考,你不能老呆在山里傻干,你一定要考呵……”王北风在信的结尾处充满了激情。石平阳着实感动了。那天下午他攥着那封信,心里热乎乎地乱成了一团。他把眼睛投向窗外,外面是萧瑟的秋天,干硬的山风卷着沙粉在山谷里盘旋,噼噼啪啪地敲打在窗子玻璃上,奏出了深秋的苍凉。透过这暮色渐浓的天空,他的目光湿润了,他似乎看见了几年前那片无边无垠的大草甸子,看见了那场漫天铺盖潇洒飞舞的大雪。心头猛地一阵灼痛,耳边猝不及防地又响起那些嫩嫩的吼声:“石平阳,加油——!”

“加油,石平阳——!”

还有那句泉水般清澈鲜活的话语:“石平阳,棒呵——!”

他突然产生了冲动,突然很想找营长汇报一下思想。明年一过,他就超期服役了,就永远地没有考学的机会了。他终于迈出了步子。走过一个坡脊,他看见营部的灯火已经亮了,整个山洼照得透亮,他在这强烈的光线下又突然惶惑了,一股辣辣的羞耻感涌上了他的胸口。他停住步子,在秋风中立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坚决地折回到班里。七年前,庄营长到七连宣布了一项任命:团党委决定,任命石平阳为七连一排代理排长。当天晚上,营长就领着代理排长去谈心。顺营房转了一圈,又顺营房外的山路转了一圈。在一棵柿子树下,营长背起手,挑了话题说:“有句话,我一直都没说。当时嘛,我确实有点官僚主义。”

营长指的是那次没让他上教导队的事。“可是,也不见得就错了,现在的事情很难说。有些本来是很好的苗子,出去晃几年,回来后人也懒了劲也没了,有的连炮都打不好了。相反,有人土生土长就这么干下去,说不定哪天就闪光。高炮团一个志愿兵,前几天直接提拔为副营长了,这事你听说过吧?”

石平阳心里跳了一下,“没有。”

营长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接着说:“咱们师长说过,毁掉一个人容易,他想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他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这个人很快就可以报废了。而要是造就一个人,可就太难了。他想干什么,你不能让他干,但又不能全不让干。他想要什么,你不能都给,但又不能全不给。”

营长手里掂着一根铅笔,往树干上敲了几下,扭过头来问:“这话有道理没有哇?”

“有道理,营长。”

“你明白我的意思没有哇?”

“……明白。”

其实他不大明白。“当然喽,也有个机遇问题。可机遇是个什么东西呢?它不是一次性的,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撞上无数次。但是,你首先必须具备抓住这机遇的能力。打个比方,给你一门炮,前方突然出现一个运动目标,优秀的炮手就会迅速装填瞄准击中它。如果你是个劣等炮手,就是将靶子死安在那里等你三天三夜,你也无奈它何,干看着别人在那上面建功立业。是这个理吗?”

“是的。”

“人啦,有很多事情是没法预料的。”

然后继续往前走。走到七连同卫生队之间的那座石板桥时,营长突然站住了,眼睛很精神地往那边看了一阵子,扭过头来说:“石平阳呵,听说有个叫张什么来着的女兵给你寄了些书,鼓励你考学校,有这事没有哇?”

石平阳立即回答:“昨天才收到的包裹,还没来得及报告。”

庄必川认真地从石平阳的脸上分析了一会儿,又问:“你们早就认识了吗?”

“算不上正经的认识。”

尽管营长的声调很平和,但石平阳还是从那双重眉之下看到了问题的严肃性。他挺了挺腰杆子,接住了营长的目光,说:“我们是同年兵,刚到部队那天,宋连长让扳手腕子,我赢了李四虎,她叫了一声好。当时新兵们都为我叫好。”

“就这?”

“就这。”

“还挺浪漫的。”

营长说,眼睛滑向一边,那是卫生队院墙后的一溜病号床单。“有些事情呵,”营长又说:“有些事呵,不要想得太多喽……当然,鼓励你考军校,这是件好事情。呵,你们这批兵,还真有那么种……呵,真有那么种团结向上的精神。”

庄必川打住话头,点了一根烟,将火柴杆子捻到眼前看了看,轻轻地吹了一口:“有必要提醒你,你现在正在坡上,跨过这道梁,会有一个开阔的天地,所以你必须扑下身子走好眼前这段路。一步没抠实在,也可能会掉下去……至于考学校,那是组织上考虑的事。有机会了,我不会不管的。”

“明白,营长。”

石平阳感到很温暖。心中暗想,眼前的营长,虽然人情味少了点儿,但也并不是像李四虎琢磨的那样可怕。自己能当上代理排长,不能说与营长毫无关系,而且,营长还暗示了一层意思,对人,并不是只用不帮嘛,就冲这,咱也得掏心掏肺地干。“对于排里,你要多放心思。管理是一门学问,有大学问,也有小学问。要有大办法,也要有小办法,首先得把几个班长的心收住,特别要培养技术骨干,要能接上茬。我看一班副赵州桥是个苗子,你要盯住给我灌,把钢火灌硬了,多给他找点事。我当连长的那几年,连里没出一点纰漏。没啥绝招,一条经验,不能让兵闲着。实在没事可干,你弄一堆砖,上午让他们搬到东边,下午再让他们搬回来。兵一闲就容易惹事,他越忙越累,你心里就越干净……当然了,这个办法有点……那个,但有借鉴价值。”

那晚庄必川的兴致特别好,天上地下人的炮的各种话题扯了好几个小时。石平阳果然没有辜负营长的一片苦心,把个代理排长当得如火如荼。他是越来越喜欢那炮了。它不仅使他从兵走向代理干部,并向他闪耀出了正式军官的希望,不仅为他创造了若干嘉奖卡片立功证书,而且,更重要的是为他提供了一片施展生命开放力量的天地。每每走进训练场,站在排长的位置上,看着那炮在他的指挥旗下在他的口令声中被操出了翻江倒海的气势,他的心里就充满了无限的快感,就觉得无比豪迈。这种感觉就像老农面对田野,在那垂下头颅的稻子面前所产生的巨大自豪和幸福。这种幸福持续了三年。八只几年工夫,外面的世界就很精彩了。又一茬新兵分到部队,石平阳终于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很老的兵了。跨进八十年代的门坎子,新兵们一茬比一茬更难带。石平阳很有些想不通,也不过就是五、六年的工夫吧,自己跟王北风那批兵,初到部队时虽然也有些花花点子,可是兵还是当得很本份,工作上还是求实的。这几年的兵呵,争先恐后地比着操蛋。你要是没个三拳两脚,别说领导了,弄急眼了他敢翻了你。王北风于两年前就毕业了,先是分在军部炮兵指挥连当排长,前不久又调机关当了正连职参谋。张峨嵋也毕业了,分配在通信团里当分队长。两个人携手并肩地踏上了爱情小道。石平阳依然操炮。年度训练,一排以成果法5分、弹测法4.92分和精密法4.75分的成绩力压群芳,获射击指挥两项个人第一,一项第二,加上三门单炮分解结合和快速展开,又取得两项第一两项第二。于是,七连乃至整个加农炮营的年度训练成绩直线上升,冠全师炮兵之首。石平阳因此立了二等功。表彰大会结束后,新任副团长庄必川把石平阳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通知他参加本年全军统考。石平阳懵了:“……我年龄早超啦?”

“有精神,特别优秀的骨干可以放宽。”

石平阳被这意外的消息撞晕了,想了半晌才问:“那……排里咋办?”

“地球离了谁都照转。怎么,舍不得走?”

“呵……不,不……”石平阳站起来,心里有些抖,眼睛有些潮湿:“副团长,组织上对我……我这就复习……”“别高兴得太早,考试这一关还是很重要的。前年,不是有一个叫张什么来着的女兵给你寄过一捆复习资料吗?还在不在?呵,那可是很能增添力量的呵。”

连续两个月,石平阳脱产复习,干劲始终有增无减。偶尔,也到炮场转转,看看训练,摸摸炮,心里总有些异样的滋味。上军校,这可是梦寐以求的事呵,眼看都要绝望了,那扇大门又微笑着招手了。一个月后,当指导员通知石平阳说团政治处主任召见他时,他几乎流泪了。说不清是激动是留恋还是别的什么,他有太多的感慨,一种被命运抛弃又重被召回的幸福死死地攫住了他的灵魂。直到被安排在沙发上坐下后,他的心情仍久久不能平静。他没想到,等待他的不是祝贺,而是一个蓬头垢面的不幸。主任却很平静,平静地告诉他,昨天下午接到师里电话,说有个战士给军纪委书记写信,反映代理排长石平阳打骂新兵的情况。纪委书记大为恼火,严令追查。石平阳被暂时取消了考试资格,而“暂时”过去之后,考场大门早已封上,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已在路上。这个命运多蹇的老兵,又被机遇殴打了一次。石平阳把自己扔到炮场上摔了半个月。半个月后,好歹把满腔愤恨摔出了八成。星期四的下午,他把一个叫刘发展的新战士叫到营房后的菜地里,选条地埂坐下了。刘发展递了根烟,他没接。从自己兜里摸出一根“太行”,燃着后深吸几口。“那封信是我写的。”

刘发展说。石平阳看了他一眼,没吭气。本排的几个班长曾私下里合计,找个避风的地方把刘发展往死里揍一顿,或者趁夜训制造个事故苗头让刘发展自投罗网。老兵总是有一些妖里妖气的办法,治他个新兵蛋子易如反掌,而且绝不露痕迹把柄。但这项预谋被石平阳察觉并坚决镇压了。“你为什么不找我,不骂我不打我?”

“你是不是很怕?”

石平阳吐了一口烟,不动声色地问。“我天天都在等着……你越是不找我,我越是害怕,不知你到底要怎样收拾我……其实,我只是想出口气,没想到……没想到会有那样的结果,这事闹大了,我知道……害得你不浅,我也后悔。”

“你在信上落名字了吗?”

“落了,写的就是刘发展。上头给我保的密。”

“还算磊落。可你为什么说我打你?”

“你是间接地打。三班长那次踢我,你没制止,我认为是你授意的。”

“但你在信上说的是我亲手打你,还说我吐你一脸唾沫,这是为什么?”

“我……想引起上面重视。”

“是人,都想当个好人,没有人生下娘胎就想学坏,是吗?”

“是……可我……”刘发展开始冒汗了。“你最近是不是老做恶梦?”

石平阳话锋一转,直视刘发展。刘发展脸色骤变,抬头迎视石平阳:“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老是在夜里说梦话,声音很瘆人。我琢磨你有心事。”

“没有没有没有,你是恐吓我,你想从精神上把我搞垮……”刘发展歇斯底里地叫起来。石平阳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实话!”

刘发展突然站起:“明说吧,是我害了你,官了还是私了,怎么着我都认了。”

话虽说的气壮如牛,小腿肚子却在嗒嗒抖动。石平阳坐着没动,斜起脸往远处瞄了瞄,又狠吸两口烟,然后说:“好,言归正传。先说你们班长踢你。我没授意,但确实也没制止。你们班长是老兵,腰肌劳损起不了床,却从来没误过一班岗,多好的人啦?我刚把你领回排里时,大伙都不敢要你,都知道你当新兵时就不出操不训练不站岗。是三班长发扬了风格要了你。一个人混到别人都不要的地步,你还算人吗?就因为批评你几句,你就操他娘操他姐操他妹骂了四十多分钟,骂得全连的同志都跺脚,都恨不得把你掐死。说真的,要不是指导员死按住我,我也上去了。我承认,我是不冷静,可我没法冷静啦。全排都在干,都在热火朝天地搞训练,都想当个好兵,可你呢,装病,半夜偷别人的饼干。指导员找你谈话,病号饭都让你打翻了,我跟你谈还有什么用?谁能跟你谈得拢……我真想狠狠地揍你一顿……”压了十多天的怒气和仇恨终于爆发了,石平阳扔掉烟头,站了起来。刘发展惊恐地看着石平阳,突然蹲下身子,捂住了脑袋。“站起来,到炮场去!”

石平阳断喝一声。刘发展惶惶如丧家之犬,爬起来,一溜烟地往炮场跑去,边跑边回头,提防着石平阳,生怕他一脚踹过去。石平阳对刘发展施行了强化训练:跟踪标定。刘发展把高低方向两机摇得呜呜生风,眼睛死贴在接目镜上,耳朵警惕地接受着来自石平阳的每一道指令,心里□□嗵嗵乱跳。石平阳并不靠前,老远站着,只是根据炮身倾斜程度和指向下达纠正口令,其精确程度令刘发展惊恐不已。他越来越真实也越来越悲哀地意识到,他千真万确不该伤害这个人,在这个人的面前,他委实发现自己的渺小和丑陋。三个小时过去了,石平阳依然不紧不慢地吸着烟,踱着步,下着口令。刘发展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了,浑身的骨头像被焚烧了一遍,神经似乎已不再跳动,硕大的汗珠从脊梁沟子往下滚,渗出军装,在背上、大腿内外浸出黑色的水渍。他感到自己实在抗不住了,两手稍一疏忽,便脱离摇柄,瘫在地上。领口处大团大团地往外冒着热气。“排长,饶了我吧,我错了……”“错在哪里?”

“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跟你较劲儿,咱谁都惹得起,可再也不敢惹你了……”“放屁!”

石平阳大吼一声:“站起来!”

刘发展一副死皮癞脸相,龇牙咧嘴地站起来,两手捂在膝盖上打颤。“听着,你做了不少坏事,但我今天不跟你算帐,我现在正在找原因。我揣摸你有一桩很苦恼的心事,你不愿说,这个话题先放下,等你想通了再跟我谈。从今天的训练看,尽管最初阶段是被迫的,但是口令执行得并不马虎,这说明你是可以服从命令的。其次,你第一次认真,也第一次体现了灵气,在后来的几次标定中,你的速度和精度都明显地提高了,这说明你是有能力的。再次,还有更为可贵的一面,在标定13号方位物时,我故意错下了4个密位,你当时犹豫了一下,又重新标定一次,最终没有按照我的来。当时你可能并没有多想,而是出于一种本能的责任感。这个细节对你我来说都十分重要。也就是说,在你的身上还是能够找到长处的,只要你正确认识自己,合理使用自己,你会成为一个炮手的,而且可能会成为一个好炮手。”

在石平阳说这番话的时候,刘发展先是站正了身子,然后立正。目光由痛苦变为茫然,再惊讶,再惊喜,再悔恨。胸脯越挺越厚,喘气声越来越粗。在三个多小时的高强度训练中,他完全置身于极度的紧张和劳累之中,随着变幻的口令和接目镜里不断刷新的色彩,他渐渐地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过去,忘记了耻辱,忘记了恐惧,从肉体到灵魂都在那淋漓的汗水冲洗之下,得到一种升华,飘扬到离他自己很远很远的另一个境界。等石平阳把话说完,刘发展已是泪流满面。“排长,你这话……都是真的?”

“我说过假话吗?”

“你……不是变相体罚我?”

“有点体罚,但没有变相。”

“排长,我有个请求。”

“说。”

“排长,来吧,照这儿扇,就算原谅我了。”

石平阳愣怔片刻,恍然大悟,笑了笑说:“扯——淡!”

“那……我自己来!”

刘发展一跺脚,抡起手臂照自己的嘴巴扇过去,一巴掌打了个血印子。再扇时,就被石平阳挡住了。石平阳踢了他一脚:“劲儿没使完是不?装填一百次!”

刘发展愣了愣,大叫一声“是!”

抱起教练弹,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炮位扑过去。九王北风没想到,十年之后他会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与石平阳见面。按总体部署,炮兵团将迁到一个中等城市驻防,他是作为集团军工作组成员下部队验收的。“少校同志,师属炮兵团七连火炮封存完毕,请您检查。上士值班员石平阳。”

两人相距十米左右。石平阳穿一身崭新的士兵服装,而脚下却是一双苍老的解放鞋,草绿色箍一道细红的士兵帽严格地扣在脑袋上,并从帽沿下压出几根白发茬子。这张士兵的脸千真万确是过于成熟了点,紫铜色的瘦肉绷紧了颧骨,嘴角上扯起了几道粗糙的纹线,储存着汗渍。王北风为自己锃亮的皮鞋和笔挺的毛料军服而羞愧,而这只是瞬间的。众目睽睽之下,他是集团军的特派代表,他必须保持指挥机关的风度和威严。他的手上还戴着薄如蝉翼的白色尼龙手套——那是专门用于检拭火炮洁净程度的。石平阳也在注视着王北风。十个年头不见,王北风似乎又长高了,更壮实了,气色滋润,红光满面,无一丝褶皱的校官服烘托出伟岸的仪表。王北风的嘴角微动了一下,抬起右臂,节奏分明地还了一个雪白的军礼。“稍息!”

做完这一套公式般的动作,彼此这才松弛下来,王北风上前几步,抓过石平阳的手,但没有说话,只是攥了攥,用的劲儿很足。在整个检查过程中,王北风神色专注,目光挑剔,从炮衣炮身到附件,挨个把六门炮里里外外连同杂碎察看完毕,这才向陪同的团里干部和石平阳笑笑:“无话可说,按计划入库。”

“石头,我没想到你还在坚持。”

部队解散后,王北风把石平阳拉出营房,上了半面峦。这是初春的下午,太阳熨着山坳,蒸起淡绿色的光波。从半面峦上看出去,远山起伏重叠,日照倾斜,半阴半阳,更远的一块山尖上挂着一块破布似的白云。打火吸烟。石平阳说:“都没想到,还能见你一面。要说,也是我的不对,想给你们写信,想见见你们,可是,心里总有点……不是味儿。都是一年的兵……你不会笑话我小肚鸡肠吧?”

王北风猛吸一口烟说:“我这几年,总觉得心里愧愧的,也许,就那一下子,就改变了咱俩的命运。”

“话也不能这么说,比起我,你有很多长处。我呀,干的再红火,也是兵的红火,我就是个兵的料。”

石平阳这阵子真有些伤感了,不是王北风比的,也不是因为遇到的那些坎坷,而是因为自己对自己有了进一步的发现。掰着指头数数,在全团的同一年兵中,除了提干上学调走的,唯独只剩下自己这颗“兵种”了。就连比他晚入伍的班长们,也换了一批又一批。二十六岁了,从理论上讲,是早该结婚抱孩子了。而他连个对象也没有。家里倒是介绍了几个,也专门为此探过两次家,却总是花好月不圆。想想这些年来,除了操炮,他还会别的什么吗?姑娘们偏偏还很重视这个问题,尤其是那些吃商品粮有工作的,譬如你会写诗会唱歌会跳舞会溜冰吗,你会英语吗?哪怕会翻个跟头比划个杂耍也行呀。他很尴尬,除了炮,他就生动不起来,就没有多少精彩的话题。可你总不能光跟人家宣扬赋予射向装定表尺吧,多枯燥呀。“我真想象不出来这十年兵你是怎么当下来的,没有想过要复员?”

王北风又问。“想过,而且想了两次,都没走成。”

石平阳老老实实地说。前年他就提出过,连队也同意了,可营里不批,那时候要搞演习,他们排是配属步兵主攻连行动的。去年破格提干的希望再次破灭,他下了决心,这次说啥也得走了。真的坐上解放车,挤进退伍老兵的行列时,他的心却又突然缩紧了。就这么走了么?干了九年了,苦在此,乐在此,荣在此,当年埋下的一颗充满幻想的种籽也在此,拍拍屁股就能走得干净?车队离石岭营房越来越远,他的心就抽得越紧。这一辈子还能再来吗,这可是人生的最大的一站呵!那时候他明白了,将来的一切,做人,工作,生活方式,都由这些个年头筑就了顽强的基础,炮手的秉性已经渗入骨髓了,那间住了九年的宿舍,那熟悉的老虎灶和通红的壁火,那蒸发着青春汗味的空气,那些朝夕相处的战友,难道从此就绝缘了么?车队走进城市,再驶向郊区,驶进一片暮霭苍茫的原野。某一时刻,他真想跳下去,他惊恐地意识到不能离开这里,他想象不出离开这片土地他该是怎么个活法,他想象不出把自己从头到脚又改造一次,又去适应一种新的活法自己会是个什么模样。可他没有跳,一盆水已经泼出了,就再也收不回来了。后来,一辆军用吉普车风驰电掣地追上来,当他看清里面是副团长庄必川时,他的心哗地一下燃着了希望。凭感觉,那是来追他的,是逼他后悔的。他乘坐的卡车在前面走,小车在后面追,他真盼望庄副团长大叫一声停车,他恨不得自己下去拦住那小车。可是,副团长没喊,就那么跟着大卡车,他失望了,绝望了,心里流泪了,后悔了,你不是闹着要走么?那就滚吧!没想到,当车在兵站停稳后,他刚跳下去,就被副团长当胸一把捋住。副团长脸色铁青地骂了句:“老子去学习才一个月,你小子就开溜,没门!团党委决定,你留下!不行就转志愿兵!”

转志愿兵他也干。他二话没说,就把背包从大车转到小车上。留下来,还是当兵,还是代理排长。连志愿兵也没转上。指标极少,农村入伍的战士挤得鼻青脸肿,他自恃好歹还有张二等功证书,一让再让。他没提别的任何要求,他知道任何要求都是徒劳的,只要能留下,他就满足了。他不能离开这里,他没有实现自己的夙愿,只要有一线希望,只要部队还需要他,他就要等下去,等待一种最完美的形式和内容,哪怕他最后依然是个兵,那或许也是一种完美。两个人在半面峦上抽完了一包烟,王北风目光落在远处,又抽出一支点上。“你是不是也认为我傻?”

石平阳问。“是这么想过,”王北风说。“这个世界就是由傻子和聪明人这两种人构成的,缺一不可。你有你的价值。人,最终都是一样的,能当营长团长师长的人多如牛毛,但真正的老兵,出色地当了十多年而且还将出色地当下去的老兵是不多的,是宝贵的……你不会认为我是讨了便宜卖乖吧?”

“不……我没想那么多。既然是个兵,总是要往好里当吧;既然还年轻还有劲,总不能憋着吧。别说当兵,就是给人擦皮鞋,我也肯定要往好里擦。其实……我没觉得什么。人比人气死人。志向不同,性格不同,能力不同,机遇不同,怎么能比呢?要比就跟自己比,跟自己比心里实在,觉得活得挺真实,挺对得住自己。李四虎老骂我是傻子,只会死干,没个活道劲,不会拿一把,不会讲条件。我当真是不会,李四虎他自己也不会呀。连长指导员在我面前小兄弟似的,一口一声石老兵,我怎么跟他们拿一把?从营里到师里都把我当典型学习,我怎么去提条件?跟领导说我想当官?向领导要上学要提干?说不出口哇!要是有这些可能,那领导早考虑了。不该你的,抢都抢不来。就算傻吧,也是没办法的事。就这副骨头,弯不下炮手的腰,低不下老兵的头……我自信一点,也许我什么都丢了,但自己绝对没丢!”

“石头,”王北风似乎感动了,动了真情,“我惭愧……知道吗,那年我……写了血书,还给副连长送了一条烟,虽然不是为了挤你……可是……”“别说了,都陈芝麻烂谷子了。况且,即使没那件事,你也是今天的你,我还是今天的我,……这恐怕早就注定了。”

“还有,”王北风话到嘴边,又咽下半截。沉吟一会儿才说:“你可能已经听说了,我和张峨嵋准备在‘五·一’结婚……也许,这一切本来应该是你的……”石平阳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王参谋你拿我开什么心,还是那句话,是我的你拿不走,是你的我得不到!”

王北风一把抓过石平阳的手,使劲地摇了两下,拍了拍粗糙的手背,嘴唇动了动,像有很多话含在里面。“我还会来看你的。以后给我写信。”

“好的。”

“一定呵!”

“一定。”

王北风离开西岭的第七天,部队就开始搬家了。庄必川从师部开完搬迁会议,没回团部,径奔七连一排。庄必川的脸色很阴沉,挂满了零星小雨,阴沉的目光往战士们的脸上扫了一遍,然后走进套间的小屋。那里原是老排长丘华山擅自建立的排部,当时布置得挺像个军事指挥机关。李四虎等老班长对此深恶痛绝。但丘华山自有道理,煞有介事地发牢骚说:“日他奶奶,也不发个床单。自己买吧,又嫌是花的,影响内务。咱只好躲进这旮旯小屋里住,免得拖了排里的后腿。”

这牢骚其实是一种炫耀。咱是干部,干部不发床单不发衬衣不发裤衩,搞训练穿胶鞋还要钱,只有干部才有资格花钱去买,这就是干部和义务兵的区别。李四虎十分痛恨丘华山的大圆头皮鞋,那倒没花钱,是发的。丘华山不大懂炮,训练全靠班长们撑着,自己的绝大多数精力都放在那双皮鞋上,保养得极好,鞋油炮油轮换着往上抹,还在跟上钉了几个铁掌,说是延长使用寿命。丘华山穿皮鞋在屋里走来走去,每一声金属与水泥碰撞的音响都像刀子,极其残忍地戳在与他同年或比他早入伍的老兵们的心上……如今,“排部”成了小型战备仓库,再也见不到那双皮鞋了。庄副团长在仓库里呆了很久,也巡视了很久,问:“还有丘华山的东西么?”

声音很冷。“没有。人走家搬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石平阳觉得气氛不大对头。“嗯。”

庄副团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摸出一根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又放到手里搓,搓碎了,烟叶末子从指缝里流出去。“小子,死球了。”

“谁?”

石平阳大吃一惊。“两个月前我还在阳泉见到他,刚提的工兵营教导员呀。”

“施工,有个哑炮。一个排长要去,他拦住了,说他当过炮兵,懂那玩艺。小子,还算条汉子!……那颗弹丸在地下四十多年都没响,他硬是把它摆弄响了,当过炮兵管球用,那是哑炮。它不按理来,叫它响时它不响,不叫它响的时候它偏要响。一辈子就响了那么一次,就把丘子给我搭进去了……”庄必川抹了抹眼角。“他现在在哪里?”

“烈士陵园。我从师部回来前去看过,李四虎也在。”

石平阳深深地垂下脑袋。他像是看见了那个人,那个经常把梳子往头上刮几下、把皮鞋往裤脚上蹭几下的青年军官。那个让他们大伙都感到讨厌的人如今居然死了,从此再也见不到了。而且,他是那样一种死法,光彩、悲壮,乃至神圣。严格地说,丘华山不是一个炮兵,更不是炮手,但他是一个军人。尽管他身上有许多缺点……可是,现在看来,那叫什么缺点呢?一件件一颗颗都像珍珠,丘华山最终以军人式的献身赋予它们以崭新的色泽。“李四虎这小子近两年发了,”庄副团长挥手赶了赶沉闷的空气,把话题转过去:“那片小店关了,办了个带锯厂,方圆几十里都找他划板子,一个月净挣千把。跟我说了,下次打营具就找他划板子,团里的收三分之二,营里的对半,本连免费。这次他拿出一千六,寄给丘华山家。”

“他捉弄过丘排长,心里肯定不是味儿。”

“屁,他还说风凉话,说换上他,就不会出事。这个**人,就他妈嘴臭……当然喽,他也是真难过,我第一次看见这小子哭,哭得挺真实。”

“我想去看看他。”

石平阳抬头,望着天说。“丘子吗?早烧了,还剩个盒子。”

“我想去看看李四虎。”

“呵,行呵。他说咱们洗澡不方便,从广州买了几个淋浴器,你们连每排一个。我表示不要。不过嘛,这**人对部队还是有感情的,他要是硬给,你们就扛回来。打个借条,就说是借的,用完了再还他。不能让这个新生的资产阶级太得意了。”

搬家的当天,李四虎也回去了,但他没有走进营区,只是坐在山坡一块石头上,隔着老远不动声色地往下看。营区里显得很热闹,人欢马叫。扛东西,推炮,挂车,装营具,足足忙了一个上午。李四虎一动不动,硬是在那块石头上坐了将近六个小时。一切工作就绪后,石平阳匆匆地赶了过来,他早就看见了那个沉默的身影。“这下可好,想骂两句都没人听了。”

李四虎迎头第一句就是这话。“反正也不是太远,还可以撵到城里骂。”

石平阳笑笑。“再也不骂了,”李四虎叹了口气说:“原想家就在跟前还能守着你们,还可以听见你们拉歌声,还能听见炮声,哪晓得连这点便宜都沾不到……”“老李,听副团长说你现在发了,日子挺自在,你的路走得挺气派哇!”

石平阳想调节一下情绪,故意岔开话头。“屁!”

李四虎叭地一下将手中的树枝折断了。“可你知道我这心里啥滋味么?我不是那种只图过日子的人,我还年轻,我想干点名堂事。刚脱下军装那几天,我真的很快活,可是只快活了几天就腻了。有了房子,有了女人,也有了钱,什么都有了,可就是把自己弄没了。干什么事都有一拳打在棉花套子上的感觉。软绵绵的提不起精神,那滋味真不好受哇。日他妈只要部队还要我,再回来当个志愿兵我也干,喂猪做饭种菜打扫厕所都行,活得实在呀。这他娘的当个个体户,除了交党费就不知道谁是党,整个儿没组织,就像个跑单帮的鬼,活得轻飘飘的,干什么都觉得不是正经活儿,都不对我李四虎的路数。”

石平阳苦笑了笑:“也许你我都太在乎自己了,太钻牛角尖了,都以为自己是干大事的料。可是……说不定哪天我还得走,不想走也得走。”

两个人在坡上骂骂咧咧地倾诉了很久,直到山下发出了预备信号,这才握了握手捶了捶膀子,默默地又对视了几眼。石平阳走出很远了,李四虎又在后面喊:“有时间回来看看,从市里往咱团靶场去,要路过我那门口。你看咱那房,我今早特意让你嫂子又挂了那块红床单,训练路过的时候,进去喝口热水。”

很远的山缝里,那座独立房明显起来,房前的那点红,就像一粒火星,隐隐约约地燃烧着。十随着一个年代的消逝,石平阳在老兵的位置上也算是出尽了风头。功,自然是少不了要立的,只要是比赛表演或者总结评比,总是要有一份。把立功证书证章嘉奖卡片奖状堆在一起,少说也有半挎包。把兵当到这个份上,不能不算一件稀罕事。然而,诚如石平阳自己所说:再辉煌也是兵的辉煌。也诚如李四虎所说:提虚劲,一麻袋立功证书抵不上一张提干命令。李四虎对那一纸任命的向往是深入骨髓的。但李四虎到底脆弱了一些,只当了八年兵就觉得老得不行了,就觉得必须老得像回事了,必须老出油条味儿,老出潇洒劲儿,老出卓越的水平来。石平阳不。石平阳恨不得别人喊他一声新兵蛋子,恨不得把那四道黄杠的上士肩章换成两道杠,腾出两年的空白。那上面已经满了几年了,满得不能再满了,不能再满了就不好意思再赖着不走了。兵龄和年龄终于都成了让人尴尬的东西。部队搬进城里后,李四虎又来过几次,绝无落实政策之类的屁事,用他的话说“看看同志们需要个啥”,就在营房附近找家旅馆住下,主要精力跑生意,买卖做成了便回连队转两圈,每回都免不了指点江山发一番评论。连长指导员都是新的,嫩得能掐出水,对这个妖里妖气的老兵又敬又畏。石平阳尽管当了十多年兵,也没有李四虎那个洒脱劲,依然不屈不挠兢兢业业地老着。李四虎尤其反感石平阳的肩章,无论是就能力就年龄就兵龄衡量,那东西都是与石平阳很不相称的。“啥**玩艺儿,整个一只烂袜子,上面抹了四条屎。”

李四虎如是说。师党委决定让石平阳代理七连连长。决定宣布的第三天,李四虎不仅亲自来了,还带来了老婆孩子,并在夕阳酒家大宴宾客。被请的人中,除石平阳和营连的干部外,还有新任团长庄必川。无疑,李四虎是要大醉一场的,一醉方休,就一根棍子通**儿砸死锤子:“石平阳呵你小子是比老哥强呵,人家士兵撑破天也就代个排长,你却代上了连长。你有能耐上学提干当排长营长师长,可你有本事以兵代干代上连长么?这他妈才叫绝呵。要我说给你转干也别转,就他妈当个‘天下第一兵’,就这么永远代下去,代他个师长旅长干干,让那些昏了眼的瞎官看看咱大头兵的钢火。”

李四虎后来说,其实他没醉,那话都是说给庄必川和营里干部听的。庄必川当时没什么反应,根本不予理睬,依然谈笑风生,一丝不苟地品尝“新生资产阶级”叫来的美酒佳肴。对于李四虎这一套借酒耍疯的把戏,他见得多啦。李四虎对石平阳寄予的希望的确是天文的。最后的事实证明,石平阳的兵旅生涯最辉煌处也不过尔尔。这是石平阳当兵第十三年深秋的下午。太阳清新明净,将一片开阔的山峦地带笼出梦幻般的色泽。集结地的北侧是彰武水库,一道雄遒严峻的大坝横在两山之间,像一道贯空的长虹,巍峨庄严,看上一眼,令人顿生三分豪壮。空气里洋溢着干草的气息,秋熟的芬芳从远处的村庄和田野里飘过来,伴着远山采枣村姑的笑语,播放着甜蜜的诱惑。各炮定位后,兵们便各选一块满意处,就着温暖的太阳躺下去,很快便进入了梦乡。阵地上方,一名哨兵持枪站在阳光下,很庄严地履行着职责。那是二班副刘发展。果然被石平阳言中,当年刘发展在地方曾参与一起盗窃案,怕事情败露,他那当区长的爹便把他送到部队。这些都是刘发展亲口对石平阳说的。他说他那时很怕,神经兮兮的,对谁都怕,总想把自己装扮得很有力量,从而得到一种安全感。鉴于刘发展主动承认错误,并提供了一些破案线索,地方公安部门免予追究。刘发展从此心里干净,以实际行动重新做人,第三年当了副班长,如今,超期服役也有些年头了。晚七时,本师老师长——集团军新任军长刘少将在庄必川的陪同下,上了三营阵地。军长在阵地上踱了几圈之后,问庄必川:“搞什么鬼,人呢?”

庄必川微笑回答:“军长,请下命令!”

军长举目四顾,沉吟片刻,对着空旷的野地和野地上的月光,平静地宣布了一项指令:“师属炮兵团七连!”

“到——!”

一个透亮的膛音拔地而起,划破了月空。军长向四周看了看,还是不见人。“进入临战准备!”

军长又下了一道口令。“炮——手——就——位!”

军长感到这声低沉但刚劲有力的吼声就在附近,好像是从脚下的地心传出来的。“军长,请看!”

庄团长上前一步,拉了军长一把。“推炮!一、二、三,上!”

随着这声强烈撞击耳膜的口令,军长分明觉得脚下的山地抖了几抖。定睛望去,左边三十米处的平地已被冲破,地面上的植被纷纷倒坍,几团浓重的尘雾腾空而起,六座黑黝黝的物体正冉冉上升。一分钟后,这六座凸起物的轮廓完全清晰——六门加农炮在月光下昂首挺立。沉闷的声响顿时消失,万籁俱寂。稍顷,一个人影出现在朦胧的月光下,举旗报告:“七连射击准备完毕!”

军长向刚刚诞生的炮阵地走过去,走近了那个身影。“这就是石平阳,七连射击指挥员。”

庄必川说。“知道!”

军长挥了挥手,声音很冲,似乎有不耐烦的意思。又向前走了几步,走近了,突然把手按在石平阳的肩上,摘下了他的钢盔。“打开指挥灯。”

军长说。三只二百瓦的指挥灯同时打开,雪白的光柱哗地一下泻在石平阳和军长的周围。石平阳收腹挺胸,向军长行着注目礼。军长蹙着眉头,很仔细很有耐心地检阅眼前这个有着十多年兵龄、连续六年立功的老兵。那宽厚的嘴角,鹰一般精明的眼睛,山一样严峻的鼻梁,脸庞上那些粗犷有如镌刻的线条,以及额头上过早出现的几道很深的很有力度的横纹……军长就这么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反反复复地观赏,就像在把玩一件工艺品。军长的目光在那身满是尘土已经破旧的训练服和胶鞋上停留并徘徊了很久,最后又滑上去,结结实实地落在石平阳的肩膀上。黑绒布上四道黄杠——上士。“按照电影提供给人们的感觉,这个时候我好像应该给你敬礼。”

军长说,“但是,我准备以另外的方式对你进行奖赏。”

军长转过身去,向一名参谋吩咐:“开始!”

参谋立即朗声下达一项指令:“步兵第四七四团三营在黄庄地区进攻受阻,命师属炮兵团七连就地支援,以直接瞄准射击摧毁敌火力点。”

参谋示意石平阳“注意”,然后拿起无线电话筒:“显示!”

先是遥远的沟壑闪过一道红光,接着传来闷重的爆炸声。石平阳略作思考,报告道:“方向16—07,距离一千七百五十六。”

军长目光烁烁,向参谋一扬下巴:“怎么样?”

“方向误差-4,距离误差±6。”

参谋答。肉眼目测,这个精度是惊人的。军长没做声,也没看任何人,看了看自己的夜光表,背起手又走了几步,踱到石平阳面前,将双手同时伸过去,把石平阳的两道眉根往上顺了顺,似乎要从那眉宇间发现什么秘密。“医生说我的肺上有块钙斑,你能看见吗?”

“看不见,军长。”

石平阳老老实实地回答。“哦?……没有特异功能嘛。”

军长沉吟了一下,又问:“知道赵青山吗?”

“咱们师炮兵的创始人,一级战斗英雄。”

“对,也是我的老连长。”

军长仰起头来,目光在月空里寻觅了一阵子,猛回首,下达了预先号令:“阵地——注意!”

在短暂的骚动之后,阵地齐刷刷地静了下来。月天如水,浮云如絮,阵地如潮。兵们或蹲或弓,如箭在弦上。六管黛绿的炮身恰如一排年轻的斗士,翘首指向天穹。“监视器!”

军长喊了一声。立刻,几盏雪灯骤亮。监视器荧屏上出现了一片山地,山地上有一圈椭圆形的白线。有微风吹来,掀动着石平阳的衣襟。石平阳的脸上已沉落了轻松的亢奋,绷紧的嘴角在微微颤动。月挂中天,从观察台看出去,似乎正扛在石平阳的肩上。“目标101,计划内诸元,射击!”

军长下令。“表尺305,基准射向向左0—04,一炮一发,放——!”

石平阳举旗大吼。闷重的雷声拔地而起。阵地上,观察台上剧烈颤动,射界边上的几棵杨树猛地弯腰前弓,又迅速弹回,然后战兢不止,落叶簌簌。一股红色的气浪冲出阵地工事,弥漫在观察台上空。“观察所通报,炸点偏东50米,近20米。覆盖目标!”

军长盯着石平阳,下达了纠正数据和火力要求。“表尺加1,方向向右0—02,全连四发急促射,放——!”

又一阵惊雷滚过。又一股腥红的气浪迎面扑来。又一团炽烈的火光如洪流决堤。……阵地消失了,炮手消失了,鲜绿的炮身消失了。远在四十米处,是一个黑色的世界,是一个被紫色淹没的秘密。一丛丛血红的光柱撕破烟云,喷向空中。军长大步跨上观察台,扑在荧屏前。空中弥漫着汗的潮湿。几百双眼睛同时跟踪着这潮湿的弹道前行。三十二秒过去了。那片隔着几道山几重水的沙滩地带又一丝不挂地出现在监视屏幕上。远处终于传来沉闷的声响。石灰线不存在了,只剩下一些零星的白斑。而椭圆依然存在,密密麻麻的炸点均匀地涂抹出一个新的构图。军长站起身,颤颤巍巍地走下观察台,走进四十米外临时构筑的工事里,仔细地察看每一张面孔,每一张面孔都是黑色的。兵们的牙齿骤然间变得雪白,还有眼睛。军长终于标定了一双更为成熟也更为丰满的眼睛,以及那身肃穆低垂的军衣。军衣曾经湿过,又被烤干了,白花花的几道轮廓,像是地图的边界线。军长双手擎起望远镜,把石平阳喊到身边。“前方山根发现运动坦克,夜视仪测距离,单炮操作。有把握吗?”

“有!”

石平阳铿锵回答。显然,这是今晚最严峻的压轴戏。石平阳转身扑向炮位,双手生风。炮身急剧转动,平指前方。“距离一千七,一千六百九……”“自行修正,过壕前摧毁!”

军长脸色冷峻,立于炮侧,紧盯着石平阳的双手。他看见了那根优秀的手指已经触上了击锤,指尖在锤面上颤悸,似乎在做着最后的思考和判断。军长的目光跳了一下,他看见那根手指在变形,在膨胀,似乎有一股坚硬的东西注进了那有着十几年兵龄的骨节。“咣……!”

巨响之后,浓烈的焰光涨满了监视器的屏幕。寂静。不到六秒钟的时间,竟异样漫长。终于,屏幕上的焰光沉落了,画面缓缓推向远处,出现了远山黝黑的轮廓。一地微蓝的朦胧月色,犹如浩淼的波涛,随着画面的推摇款款流动。隐隐绰绰地出现一座礁石——山地里一块突兀的巉岩,巉岩下一幅丈八见方的白靶正向近处移动。连同军长,阵地上的官兵屏住了呼吸。嗒……嗒……地球在不慌不忙地转动。嚓——咣!又一声巨响振聋发聩,一团火光从巉岩下方腾空而起。在火光照亮的山的背影里,一柄破碎的白旗直直地射向空中,在约四十米的高度上,似乎犹豫了一下,放慢了冲刺的速度,在空中又划了几圈飘逸的舞蹈,然后倒栽了一个跟头,抖动着猎猎作响的旌裾,斜斜地坠入深谷……高低角度与靶子几乎毫厘之差的巉岩纹丝未动——巨大的准确!寂……静!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炮上,集中在军长和石平阳的身上。军长挥起左臂,在空中停住了。所有的目光都似乎苏醒了,集聚在那只臂上。倏地,军长翻腕向上,五个修长的手指伸张着晃了两下,立刻就有一只手举着军用水壶递了过去。军长把水壶递给了石平阳。石平阳双手擎起,仰起头,一道晶亮的液体如涓涓细流,浇在干裂的唇上。心里陡生一股烈火。水壶传到另一只手上,再传……无声地饮啜。传到第十七只手上,水壶干了。军长又将左臂擎起……擎起了第二只水壶。一个士兵猛烈地咳嗽起来,要往地下吐。“咽下去!”

军长厉声喝道,“那是茅台!”

没有人再咳嗽了。烈酒在腹中燃出了汹涌澎湃的声响。军长踱起了步子,踱到庄必川面前,问:“有点激动,是吗?”

“是,军长。”

“是呵,是有点激动……很难明白无误地判断,是这些炮造就了一名炮手呢,还是这名炮手赋予这些炮以新的生命和性能……”几束录相的强光追来,将军长的身影凸起在广袤的夜暗之巅。“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说的是阴历。”

“八月十三。”

庄必川答。“记住这个日子……记住这个日子。”

军长转过身,似对群山絮语,又似自言自语。庄必川暗暗惊讶,他发觉军长的情绪不大对劲儿。军长仰脸伫立良久,转过身,踱到石平阳的面前,按住了他的肩膀。“想过将来吗?”

“想过。”

石平阳略抬起头,迎着军长的目光,平静地回答。“有女朋友吗?”

“没有。”

“哦……我应该把我的女儿嫁给你……晚了。”

石平阳嘴角牵了一下,不自然地笑了笑,笑得很含糊。“这炮,已经被淘汰了,”军长又看了石平阳一眼,“也许,很快就要进厂炼钢了。……士兵中,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军长的声音很平静。石平阳却在这平静中挨了重重的一击。“换个岗位,你还能重新当一名炮手吗……就像现在这样?”

“……”阵地上一片轰然作响的冷静。军长把目光直直地落在石平阳的肩上。“我还要告诉你……我想这个场合是合适的,我们为你打的报告没有被批准,因为……什么也不因为……”石平阳木然地站着,目光从军长的肩膀上方掠过去,洒在一望无涯的天幕上,洒在十几年前的那片雪地上,他看见一只咯咯作响的手,那一只老兵的手,正向他伸来……军长又拍了拍石平阳的肩膀。“一个人,一辈子只有一个最大值。你是我所认识的最纯粹的炮手,但这不是你的最大值。去吧,我不能留你了。在这个城市,或者在你的故乡,选一个位置,一个相当于营级转业干部的位置,我出面为你联系。”

石平阳久久地迎着军长的目光,终于垂下脑袋,轻轻地摇了摇。军长抓住他的肩膀,攥住,摇晃,松开,朝那墩实的地方轻轻地砸了两下,再松开,转身离去。掰起指头算,是第四千六百二十四天,石平阳终于最后一次挤进了退役老兵的队伍。军用卡车驶进市区,七转八拐,再走出市郊,把兵们卸在那片两座水泥平台的兵站上。站稳后,石平阳向远处直直地看了一眼,看得很用心。又是冬天。没有下雪。干硬的风沙和黄昏的落日在视野里构成一片灰色的朦胧。冷,冷得彻骨。从荒草甸子望出去,地平线上生长着几丛暗铅色的村庄,四周围着一些毛发似的裸体枝桠,弓在风中。立了一会儿,拎起行李走到人稀处,放下背包坐下,然后掏出香烟。划了一根火柴,灭了。又划了一根,又灭了。便不再划,将烟根搁在拇指盖上,漫不经心地敲打着。老兵们大都猫在卡车背后,三五成堆,说着很激动的告别话。他隔着老远冷冷地看。他已经告别整整一天了,听了各式各样的话,也说了各式各样的话。终于上车了。北方平原的漆黑的夜晚被冷峭的寒风搅活了。站台上人头攒动,远处星灯如豆,天桥上一排蒙着荧壁的灯光泻下,如同一道透明的闸门,缓缓地移了过来。石平阳扑到窗前,掀开两层玻璃,冷风呼啸着卷进来,无遮无拦地灌进他的咽口,胀满了胸腔。双手死死地抠住窗椽,几乎攥出了火星。风,将脸吹成一面冰罩。别了,这片坚硬了十几年的土地。车在前行,人在后退。倏地,他的目光扯紧了,他看见了一群熟悉的身影。新任一班班长的刘发展带着七个兵,还有李四虎。李四虎脱去了西装革履,穿一身没有领花肩章的老式军装。这支小小的队伍打着一帧醒目的横幅——石平阳——棒呵!列车缓缓加速。加进了李四虎的一班终于看见了石平阳,跟着列车向前移动。歌声乍起——战友战友亲如兄弟革命把我们召唤在一起你来自边疆,他来自内地我们都是人民的子弟轰然如雷的车轮碾碎了所有的声响,只剩下一支歌膨胀在胸腔里,滚滚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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