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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洒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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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赖四夯目不眨睛地观察营长的动作:先用毛刷往鞋帮上涂匀薄油,静候约莫六七分钟,再拽牢纱布两端,来回磨蹭若干次,鞋面便光洁如镜。营长将鞋举进阳光里晃了两圈,抬头一笑,很愉快。赖四夯横竖闹不明白,不年不节的,擦皮鞋干啥?青岩岭方圆十多里非沟即壑,沾染脚下的不是碎石便是黄泥巴。除非遇上重大的礼节场合,军人们很少有穿皮鞋的机会。更兼此地人烟稀少,屈指可数的妞们在对官兵进行审美的时候,往往忽略不计皮鞋的光亮程度,因此,穿不穿皮鞋擦不擦皮鞋也就显得意义不大了。但营长今天不仅亲自擦且擦得极仔细,工序十分考究。这个问题很严肃。赖四夯机灵得像一只漂亮的猴,就凭这,三个月前被营长栗森看中,选拔为营部通信员。与同年入伍的蛋子们站在一起,情不自禁地便多了一层优越感。“咋,俺好歹也是首长身边工作人员哩!”

遗憾的是,首长身边工作人员参军半年,却至今不知县城是副什么模样。私下揣摸,营长之所以把一双新鞋从箱子里拎出来打油上光,必然和县城有某种联系。从穿上军装那天起,赖四夯就幸福满腔地想,从此可以住洋房吃洋饭放洋屁了。做梦也不曾想到,从老家的山沟里掉到了一个更加山沟的山沟里。赖四夯真心实意地想去趟县城,不全是为了开开眼界风光风光。更重要的原因是小对象秀儿屡次来信索要像片,而且要穿军装带颜色的。这个美好而又严重的问题自然只有县城才能解决。呵——欠!营长精神抖擞地打了个喷嚏,收起皮鞋,转身进屋,顺便甩了一句,“背你的书!”

反复侦察的结果表明,营长没有外出的迹象。十天以后栗森说,那天他突然想起来要擦皮鞋,可能是冥冥中的一种暗示。他要开路了。赖四夯悲哀地打开课本,阴死阳活地唱诵起来。赖四夯只上过初中二年级,且学得很不扎实,但又必须经常性地给小对象秀儿写信。每当提起笔来,痛苦不堪的表情便涌现在脸上,常哀求敬爱的营长修改错别字再添上几句光彩的词儿。某日,营长于忍无可忍中扔了一册课本给赖四夯,让其自我提高。课本很不正规,是油印的《85(毫米)加农炮营简史》,十几页脆薄的道林纸,装订了加农炮营将近四十年的足迹。“一九七二年,本营奉命参加七二八五工程,引……营长,这字啥音?……引洛河入青岩山区。在开……开凿黄龙峰工程中,营长史皮页……”“史颇!”

营长在里屋怒吼。“营长史颇带领技术小组……”栗森将笔撂下。桌上摊有一份工作安排表。史皮页?他想笑。本营第十一任营长、现在的军区炮兵部部长史颇阁下竟成了史皮页。这小子!电话铃骤然响起。很刺耳。栗森拎起听筒,只听了几句,脸就拉长了且越拉越长,表情逐渐复杂,终因过于复杂而又显得毫无表情。他把半只屁股搬到电话桌上,鼻孔不断哼出吃惊的音响。“喂……哦,呵……嗯,……嗨……”窗口处斜插进来的光柱随心所欲地飞舞着若干尘絮。浮躁的空气不动声色地风化着鼻孔里的湿润。电话另一端的音调捎带着神秘的压抑。“好呵好呵……老子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栗森最后说。把听筒撂到拍叉上,恶狠狠地。光柱里飘扬的尘絮倏然惊飞。窗外秋色正浓,杨树叶子哗哗啦啦地浅唱不止。栗森立在桌边,将眼睛拧成钝三角形的两条边。仰起来头看天花板,那上面有许多历史悠久的黑黄斑点,散布着落叶飘零般的情调。吊在屋顶中央的日光灯管正无可奈何地轻轻晃荡,荡出了麻木和身不由己的怅惘。收回目光。定定神。沏了一杯“毛尖”清茶。燃了一只“太行”香烟。一屁股落实在古色古香的木头椅子上,老椅子忍不住低吼了一声。这张椅子已被加农炮营前几任营长磨得油光发亮,第十六任营长又在上面压迫了四年,于是更加油光发亮。好在是陈年老货,其貌不扬却坚强无比,看样子至少还能扛得起两任营长的臀。他妈的!栗森终于站起身,稀里糊涂地骂了一句。走出门外,仰头看天。太阳竟是蓝色的。二蓝色的太阳照在距营部七百米的训练场上,却是另一番热烈景象。炮手分队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火炮的分解结合训练。十八门加农炮一字形摆开,伸出细而长的颈子,像一群绿色的巨型蚂蚱。在各炮的后方,分别蹲着六个或七个肥瘦高低不同的士兵,所有的眼睛似乎都掺乎着荒原野狼般的激情,盯着各自将要下手的部位,随时准备扑向前去。十八根长长的炮管齐刷刷地指向北天的同一个方向。北天,万里无云。天幕下是一溜曲里拐弯的山的脊梁,坡上有几片很大的枣林,鹅黄的叶子捧着紫红的颗粒,像是燧石撞出的火星,在湛蓝的天穹下闪动。一切都还是按部就班地沿袭着固有的一日生活秩序进行着。练气功的干瘦老人也一如既往地在铁丝网外比划功夫。一招一式,严肃认真。半旧不新的灰涤卡上装照例搭在铁丝栅栏上。这是一个没有明显特色的老人,只有脸上众多的沟壑充分地表达着暮年的悲怆。不知他从何而来,也不知他将去何处,青岩岭的军民只知道他无妻无儿无女,只因身患绝症,从电线杆子上看到一则牛皮哄哄的广告,便不远千里地来了,把几个血汗钱抛给青岩村著名懒汉姚三发,寄希望于无望之中。平日里除了每日必修的气功课目,业余时间多是泡在加农炮营的训练场外,将那身灰不拉叽的中山装搭在铁丝网上。在修炼的同时,也时常拿一双老眼打量身边的这支队伍,饶有兴味地听兵们拉歌吼口令,伸长颈子看兵们操炮练步子,聊以弥补僻远山区文化生活的欠缺。日子久了,就渐渐地知道了青岩岭上的这支队伍是支很了不得的队伍,很有些滋阴壮阳的故事。自然,这些故事多是听闻于号称气功师的姚三发之口。姚三发气功手艺未必正宗,讲起故事却是口若悬河唾沫星子乱溅,能从加农炮营进驻青岩岭的第一代讲到今天,老关老赵马大嘴刘长腿史胖子张大个信口就能喷出一串营长。用姚三发的话说,“咱炮营牛皮大着哩,当官的都有三两手绝活,有的都爬到北京中央了。”

姚三发最崇拜的还是这个营的第一任营长,说那个人玩炮就像庄稼人使锄头犁铧,打炮从来不用镜子,顺着炮筒子瞄上两眼,捋住转盘“日日日”悠几圈,约莫差不多了,一抠火,指哪打哪。每当这个时候,干瘦老人一般是不多嘴的,只是吧吧哒哒地吸姚三发的旱烟锅,皮肉单薄的老脸始终微笑。而在业余时间里,不由自主地便遛到训练场外,津津有味地看热闹,且持之以恒……这是深秋的下午。风和日丽,空旷的大山沟壑里拥有着超脱世外的宁寂与清净,唯有加农炮营的训练场上空飘荡着几十年一贯制的喧嚣。训练进入了一个精彩阶段,用炮兵术语说叫作加挖驻锄,说白了也就是掘坑撑大架。干瘦老者收住把式,敛声屏息地看稀罕。一个军官发出口令,拎着铁锹洋镐的士兵迅速聚拢,青一色的小平头在太阳底下乌黑闪亮。小红旗忽地落下,几十条人影顿时炸开。秋风紧了一阵,一股军事生活特有的雄壮气息向干瘦老人迎面扑来。场地上人头攒动,铁器飞舞,火星四溅。看得老人眼花缭乱,长期以来挂着谦恭微笑的松弛的面皮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佝偻着的腰杆也在兵们的呼哧声中越挺越直。这时候,陈旧的眼眶里涌出的就不仅是稀奇了,时不时地会播放几缕新鲜的光泽,快活中又带了几分满足和神思,神魂颠倒地进入了忘我的境地……太阳飞速地旋转着向下挪动,渐渐挨近了西天的一溜山脊。昏黄的暮色从山坳里泛起,如同涟漪一圈圈地荡来。一阵嘹亮的鸣叫从长空划过。老人抬起目光,南飞的雁阵沐着熔金的晚色正在阔天疾行。苍穹下群峰竞秀。半山坡上,镶着一颗荒草簇拥的孤坟。三加农炮营最初的番号叫康原游击队。四十年代初,康河平原上有一撮漂亮的仁丹胡子,夹在日本太君山田中佐的上唇和蒜头鼻之间。一听到康原游击队的风声,仁丹胡子就很不安分,老是上下左右跳来跳去。对于山田来说,康原游击队是这样一个概念:一群由支那庄稼汉组成的摄魂幽灵。康原游击队起先穷得一裤裆清风,十来条破枪不是汉阳造就是乌铳土橛子,都是费几次事才能抠上一次火的玩艺儿,闹急眼了还往往不吭气。那些支那庄稼汉们倒是不嫌费事,操着一捆破铁烂钢当宝贝,舞来弄去地给皇军添了不少麻烦。山田大队与康原游击队正式建立战斗级关系是在四二年初。游击队很有自知之明。皇军的家伙好使,大队人马惹他不起,那就专门对付巡逻兵。皇军需要花姑娘,常有三五兵丁组成强奸小分队出城找活干。那是康原游击队最求之不得的猎物。白天下手不得,夜里皇军主力要休息,点上的散兵游勇强打精神抱冷枪,惊惊乍乍的很不老练,摸准了位置瞅准了时机干他一两个是康原游击队的绝活。一个春季下来,山田中佐代表天皇陛下向康原游击队免费赠送了二挺歪把子机枪和十二支三八大盖。康原游击队意犹未尽,他们很眼红皇军的小钢炮。那玩艺虽说秀里秀气的,但劲儿足,能隔山打人,落地便开花一片,抵得上十来支枪用,煞是可爱。终于有一天,队长领着四名弟兄打扮成粮贩子,赶着马车摇摇晃晃地进了城,从皇军的脊梁后面偷了两门小钢炮和十六发炮弹。康原游击队从此阔多了。一阔,就觉得游击队的番号有些问题,干脆更名为辽河抗日独立旅钢炮排。排长是个吉林大汉,早年在辽源矿山当劳工,为了吃饭问题揍了东洋工头。只因下手太猛,出了人命,自知不妙,拔腿就跑,投奔了当时活动在热河境内的抗日武装,并逐渐成了一名威震山川的抗日英雄。若干年后,此人在青岩岭民间文学里占了非常重要的位置。青岩岭人夏天在树荫下乘凉,冬天围着炉塘烤火,一边吐着瓜子皮儿,一边演义形形色色的故事。内容多是就地取材,身边的加农炮营就是取之不尽的源头。当年的钢炮排排长后来的加农炮营第一任营长,谜一样的传奇成了青岩岭老一辈人永恒的话题。“啧啧,那人不是人,是天上的武曲星下了凡界……啥模样?身高八尺,豹眼熊腰虎背。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发一声喊树林子乱抖。肉要大碗的吃,酒要大碗的喝。四个轱辘的小包车跑得飞欢,他一伸手就能给拽住……”年代越久远,渲染得就越是神奇,故事的味道就越足。因为那是加农炮营的开山鼻祖。钢炮到手后,大家都不知咋使唤。吉林大汉火了。日他娘,不信这玩艺光伺候小日本!一时性起,捋起袖子,蹲在炮后乱拽一气。吓得众人脸青,齐声劝说冒险不得。怕个娘!屁沟子夹着子弹头把它扛回来,不成当了废铁?你们躲远点。我光荣了一班长上!七折腾八捣鼓,好歹总算把炮弄响了,却没防着炮屁股窜出一股火,排长差点儿没被烧死,头发眉毛燎成了一朵张牙舞爪的花。拍拍屁股抹了把脸,哈哈大笑:日他娘,我当是小日本把它喂熟了呢,到底还得给老子响!渐渐地摸出门道玩得邪门了。在著名的王家崮战斗中,那位排长把钢炮驮在驴背上往前冲,选准一个地形,卸炮便打。碉堡里的鬼子一时回不过神来,稀里糊涂地看着一群驴样怪物在眼皮底下扬蹄蹶腚横冲直撞,直疑惑是中国人动用了古战场的神火兽。山田太君从望远镜里欣赏这一幕,遗憾得直摇头,漂亮的仁丹胡子一阵乱跳,连声嘀咕八格亚鲁死拉死拉的。土八路文化的没有,科学的不懂,阵地的不用,把炮当枪的干活。钢炮排的排长对于太君的遗憾向来是不予理睬的。他就欢喜这个打法,东一发西一发地游击着打,上窜下跳披头散发地打。打得很过瘾,敲掉了皇军的三座碉堡。王家崮战斗结束后,旅首长派人送来一面小红旗,上面有旅长爱人用金丝线绣下的七个字——小日本的死对头。这面小旗至今仍放在加农炮营的荣誉室里。旗子不大,八开纸长短,颜色褪成桔黄,丝线也散掉不少,还破了几个口子。夹在前后左右几十块富丽堂皇的锦旗和奖状中间,寒碜得像个满脸皱纹的庄稼老汉。惟其寒碜,才可以大模大样的安居正中位置,斜眼瞅着身边不断增添的新内容。加农炮营驻进青岩岭的时候,营长就是那位“小日本的死对头”。营长带人在山里山外栽了很多树。青岩岭老百姓知道营长是位大英雄,逢年过节总是有人来请,生拉死扯的,请到谁家谁家便要风光一些日子。营长倒也豪爽,从不摆英雄大老爷的架子,忙里偷闲便到村里转一转,盘腿坐在老百姓的炕头上,拉家常摸情况像是老支书。青岩岭人始终感到遗憾的,就是不知道那位营长的最后下落,所有的故事都显得很不完整,总是留着一个谜。好像距今快三十年了,有一天人们突然发现营长很长时间没露面了。到队伍上一打听,队伍上的人说换营长了。再问那位营长换到啥地方了,谁都回答说不知道。老百姓当是军事机密,也就不好多问,暗中揣摸那位营长又升了,升到上头当大官去了。青岩岭老辈子人对那位营长唯一的不满就是他临走连声招呼也没打,送行的水酒也没喝上一口。四神秘的电话搅乱了青岩岭的惯性秩序。第四个晚上熄灯号响后,栗森刚点燃香烟,电话铃响了。拎起来一听,那边人说:“我是赵河。”

栗森的脑子里立刻挺出一副厚厚的眼镜片和一双钢底板解放鞋的脚后跟。赵河就是现任集团军军长,也是本营第四任营长。已经身居高位的第四任营长在离开青岩岭若干年后,亲自给继任者第十六任打电话,这是第一次。第一次的本身也就注定了它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这是栗森在听到“我是赵河”之后的第一个反应。“栗森吗?”

“是我,军长!”

栗森本能地挺胸收腹。出乎栗森预料,军长并没有简短明快地给他下达一二三四五条命令,而是极其温和地扯了一些不着边际的事。军长说很早就想跟他们聊一聊。后来军长又似乎在无意间扯到了他们共同的家乡。军长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苏北的嘉浥河,河滩上有一片很大的芦苇荡,岸上有四间房子。军长说:“我还动手摸了摸芦苇叶子,厚绒绒的,软乎乎的……”栗森懵了。这是什么意思?他怀疑军长是在使用某种战略战术,但军长伤感的语调里又渗透着绝对的真诚。栗森曾经不止一次见到过军长,见到过的军长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语气说话。那双非凡的脚后跟已经铸进栗森的记忆的角落了,它显示的是无畏和从容。《85(毫米)加农炮营简史》里有详细记载,军长当年从县城国立中学跑出去参加八路军,是带着一肚子诗文走向战争的。有次在师部礼堂听报告,栗森发现赵河讲话不用稿子,只是偶尔看一眼手里的火柴盒。说到兴起处,随口就来上一段雅的。那次报告会的会标是“献身军营,建功立业”。赵河侃侃而谈。“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一种对于第二故乡的情感。这首诗最适用于军人。吃军粮的人都有自己的第二故乡,军人一生中最精彩的部分都是在第二故乡度过的……。那首诗栗森当时不全明白也没记牢,回去后借了本《唐诗三百首》,将这首诗背得滚瓜烂熟,嚼出了许多味道,并效法赵河,先在全连后在全营大讲特讲广泛普及,因而平添了几分威信,在官兵心目中树立了“文武双全”的印象。当然,军长也有骂娘的时候。栗森闭上眼睛,视线飞进清寒的月空,落在一处枝繁叶茂的南方丛林。一座嶙峋的峻岭拔地而起,岭的头颅筑着厚实的城墙。南方二月的阳光水淋淋地浇下来,在长满嫩苔的城墙上溅出湿漉漉的光泽。深谷里轰鸣着坦克和车炮碾出的声响,不远处枪炮声汇成一首宽而长的进行曲。全师分成九路纵队向死亡和胜利挺进。栗森作为基准连副连长携电台至师前进指挥所,接受师长赵河的直接指挥。全营阵地在他们后方六公里处展开,指挥所距主战场则不足一千米。空中流弹如星,身旁烟火似霞。赵河立于城墙上,手持望远镜俯瞰身下正面战场,亲自下达射击表尺和方向。栗森蜷在墙下,紧张地记录传诵口令。战斗间隙,仰头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赵河的那双坚如磐石的脚后跟。四个月后,栗森作为二级战斗英雄在广西扶绥县做报告的时候曾自豪地想,只有当过加农炮营营长的人才可能拥有那么一双伟大的脚后跟……奇怪的是今天军长竟说他也恋家了。军长说,抛家别园几十年,早把老家给忘了,当年的景象在清醒状态下怎么回忆都回忆不起来,却在梦里出现了,而且一切都很真实。莫名其妙。“这意味着什么呢?我想了很长时间,终于明白了。我老了,真的老了。这是岁月给我的暗示……苏北老家已经没有人了,那片芦苇滩早在学大寨时期就垒坝为田了……”栗森此时方才恍然大悟:集团军炮兵处副团职参谋透露的消息被证实了。“军长,我明白了。”

赵河在电话另一端沉吟片刻,最后交代了几项具体要求。一是要稳住部队,二是抓紧组织训练,准备实弹射击。三是增发《85(毫米)加农炮营简史》人手一份,不论官兵新老,一律攻读三至五遍……等等。军长说完,便把电话放下了,声音很轻,像是窗外飘逸的秋风。五加农炮营第十六任营长新兵当得很窝囊,那时候他常常站在连队训练成绩公布栏前犯傻。累死累活拼命地干,名字却总是在最后几格里犹豫徘徊。他觉得大炮这家伙实在是很缺德,汗水一颗一颗地喂了它,却总是不给面子,每次考核都要出点小情况,弄得手忙脚乱地过不了关。丢人事小,前途事大。新兵们很看重最初的那几步。新兵下班时,班长们抓阄挑人。炮兵的班长心眼多,一个个全是老谋深算的,平时在心里把新兵们排了队,要谁不要谁早就做了小动作。剩下的最后一名理所当然的是栗森。那是冬末春初,门外还飘着薄雪。寒风从门缝里挤进来,嘶嘶呀呀地将栗森从头到脚冻了个遍。栗森恨不得一脚将地球踩个窟窿钻下去。兵当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意思呢?那时候他悲哀地意识到自己的兵旅生涯肯定没戏了。没想到因祸得福,他结识了孟原。孟原起先也不愿意要他,被指导员强迫发扬了风格。好歹是个兵,总不至于退回老家种地吧!四川籍小个子说:“这个问题嘛,是个很复杂的问题。……老兄你咋个整的嘛,啷个光吃鸭子?要了你,我在班里不好说话嘛。”

栗森木然立正在光剩下自己的新兵宿舍,顶上一百瓦的灯光毫不含糊地照在他惨白的脸上。他那时候才体验到耻辱的滋味。他感到自己像是一匹营养不良的牲口,正被那些叫做“班长”的家伙们掰开牙口任意嘲弄着。尤其可恶的是那个阴阳怪气的四川小个子。满腔屈辱中栗森恨不得把他掐死。“球,我认了。”

孟原终于说,很宽容的样子。事后连栗森自己都不明白,当时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量。待孟原嬉皮笑脸地去帮他拎背包时,他竟然真的挥手出拳,在孟原猝不及防的脸上打出一片血花。孟原住进了团卫生队。栗森扛了个处分,夹起铺盖卷,住进了连队的菜地看护棚。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种过菜,却把菜伺候得极漂亮。水引得勤,苗间得细,肥施得足。白天出去拉粪,屎尿溅了一身也辨不出香臭。晚上就蹲在地埂上,听汩汩流淌的水声,看月下滚动露珠的菜叶子。闻着浸着水湿的菜香和渗着屎尿的粪臭,用这混合的气体麻醉着血气方刚的岁月。那一个月,他断绝了一切信件来往。指导员表扬他,诸如责任心强干一行爱一行将功补过之类的术语说了一堆。他不吭气,心里却想:老子不会在青岩岭的柿子树上吊死的。后来,就有了那轮满月。孟原伤愈回来,暗中在菜地四周溜达了几个晚上,终于在一个月圆的夜晚,敲开了菜地小棚的门。两人坐在地埂上。孟原递来一根烟,他没动。闷闷地坐了一会,孟原喷了一口浓烟,并把目光斜着抬上去,欣赏月光下渐渐解散的烟雾,轻飘飘地哼了一声:“有种。”

栗森仍然无动于衷。裤子已被地埂草尖上的露水浸透,屁股底下一片冰凉。“不管啷格说,阶级感情嘛,还是要的,我跟连队申请过了,明天你就到班里报到。”

“去你妈的!”

“就这么定了。”

孟原走了。栗森一夜失眠。第二天出操的时候,栗森站进了一班的队列里。孟原瞟了他一眼,说:“你他妈的丈把高,啷个往屁股后头缩?”

他于是成了一班的排头兵。六史颇于三天前到达本集团军,参与研究加农炮营的有关问题。时光退回二十九年,赵河是加农炮营一连指导员,史颇则是他手下的兵。赵河素爱舞文弄墨,常常亲手操办连队黑板报宣传栏之类的文化园地。具有初中毕业文化程度的史颇便很受器重,先是被培养为文书,然后提升为干部,再然后一路小跑,一级一级地往上数台阶。立正稍息二十九年,赵河鲜明地暴露了老态,史颇在正师职的岗位上,也行将结束年富力强的阶段。在集团军常委扩大会议上,史颇是赵河唯一的精神盟友。然而,那只不过是偶尔机警地对视一眼,彼此交换一下同情或苦笑而已。根据总体部署,精简整编工作需要首先在一个营级英模单位试点。但问题在于,全集团军有五个营级英模单位,其中四个在常委班子里有代表人物。唯一一个没有常委的单位又恰巧是叶挺独立团之一部,更棘手的还在于它是前副参谋长聂庄虎的根据地。聂庄虎是“红小鬼”,不用说在本军区,就是在总部,也是颇有根基的。弄急眼了,他敢在办公大楼前骂娘。他浑身有十二块弹头弹片三处刀疤,你有吗?你没有,那他骂你你就白挨。如今老革命离而不休,前些日子一听到风声就抢先打了招呼:“我说老赵,这他妈的干休所就是等死队嘛,不行,过了春节,我要回许家沟住上一阵子,这小楼洋房咋住都没有我那营部养人。”

老爷子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老窝是断不敢轻举妄动的。政委在国防大学深造,总不能趁人不在,后院放火吧?大家心照不宣,剩下来的,只能在三个单位较劲了。党委副书记赵河把情况介绍完毕,会场顿时一片安静。副军长双手捧一只热气腾腾的紫砂保温杯,仰起头来呈半昏迷状态。政治部主任在历次会议上都预备有一堆材料夹子,以作应急之用。而平时那堆夹子又总是原封不动地搬了出去,那些时刻他需要集中精力解决实际问题。但在今天的会议上,材料夹子似乎全都派上了用场,主任手中的钢笔马不停蹄,绝无半点先开口的意思。参谋长全神贯注地欣赏手中的打火机,咬紧牙关不吭气。副政委出身于外单位,东瞅西瞄,始终笑容可掬,谁也不得罪。史颇是列席参加会议的,只有传达指示的职责,没有越俎代庖的义务。他从赵河镇定的表情下看见了一双突突跳动的眼皮,他能体会出赵河正在以何等艰难的努力克制着发火的欲望。本来,这个集团军给军区的普遍印象是班子团结思想统一,而在那次会议上,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沉闷。事关重大,谁也不愿先开口,大家都戴上了一副微笑的面具,都用沉默的武器进行防御,似乎谁能坚持到最后不说话,谁就稳操胜券。只有机关的几个副职窃窃私语。终于,赵河扬了扬手中的铅笔。“情况是摆在桌面上的,单位就是这几个。大家说,分析一下利弊,定谁最合适,常委会上要完成基本想定。”

还是没有人接腔。大家互相侦察了一下,普遍的笑容可掬。满屋子烟草味臭气熏天。主任挤出一个高明而含蓄的笑,点点头,冲着参谋长更友好地加大笑的幅度,然后说:“是不是请司令部先拿一个预案?参谋长你看呢?”

参谋长的喉咙节咕咚一声响,脸色难看了约一至两秒钟,使劲向政治部主任挤出一个感谢的笑脸:“可以,开完会我就让王处长到主任办公室受领任务。”

等于什么也没说,甚至比什么也没说更糟。史颇干急无着,反复丰富军区首长提出的基本要求,尽量地把注意力往另外两个方向暗示,但无明显效果。不是明目张胆的挑战,绝不会有人接火。史颇在坐卧不安中注意到,赵河手中的铅笔在空中不由自主地抖动,似乎传来断裂的声音。赵河终于拍板了。大家又满腔热情地表示异议,赵河渐渐地有些控制不住,终于上了火,把手往桌子上一按,脸色板得铁青:“那好,同意的举手,不同意的再提一个!”

却又纷纷举手。赵河的沉重是可以想见的。七集团军军长赵河手拎一杆巨型狼毫,悬肘停在空中。浓黑的夜空如同潮水从窗前漫过。远处,一座四壁挂虹的大厦挣扎出微弱的霓色,描绘出巍峨的虚线轮廓。手抖了一下。一滴硕大的墨汁从笔锋坠落,在宣纸上泅出一枚不规则的图案。收回目光,将笔斜进砚台里,辗转润了几圈、两眼凝视窗外,蹙眉稳神。稍顷,提腕拉开架势,运足丹田之气,猛呼一口,猝然泼墨,顿时幽香四溢。一路狂草如山涧挂瀑款款落下,遒劲豪放的骨风跃然纸上——金蛇狂舞去,骏马奔腾来书罢,掷笔后退两步,眯眼细品。军区炮兵部部长史颇恰在此时来访。扬手打个招呼。不用寒暄。不痛不痒地扯些老上级老部下之间的私房话。一本书撂在茶几上:“军长,向你行贿来了。”

哈哈大笑:“你老弟没搞到点子上,早戒了。”

贿品是一本香港出版的精装菜谱:《彩蛇味美思》。赵河有个不大雅致的癖好:馋蛇。有则笑话。六八年部队出山拉练,团部安在某农场场部。清晨起来赵河蹲在厕所卸货,忽闻隔壁风云突变。一群女人叽哇乱叫:“呀——蛇!”

“妈呀,吓死人啦——”女厕所的战斗如火如荼。事不宜迟!赵河提前拽上裤子,十万火急地冲过去,精神抖擞准备助战。直到脑袋撞在木板门上,才若有所思恍有所悟:此乃雷区,不可轻举妄动。面红耳赤倒退八步,心不甘,劲未退,坚守门外捕捉战机。人们很不理解,左看右看,这个大个子眼镜团长老是在女厕所门口转来转去,不知是何道理。赵河不屈不挠,密切注视女厕所的出人情况。等了足有二十分钟,确信室内无密可保,这才昂首挺胸走进去,春风满面地拎出一条垂头丧气的花皮青蛇,足有斤把重。中午,林场场部设席慰问野营部队首长,政委全代表了。赵河率领警卫员在家炖蛇肉。“何以戒蛇?”

史颇大惑不解。“遵纪守法。为保持生态平衡,忍痛割爱。”

“嗨,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不尽然。多了一本藏书。”

笑得很开心。赵河的会客室兼着书房。十八平米的大房间,立着几副紫檀木书柜,样子很笨,货真价实,古色古香。四壁清淡,三两副尺牍、条屏点缀其中,爽而不腻。柜中群书灿烂,左手两柜基本上装的是孙子克劳塞维茨曹操吴起朱可夫之流,右边又几乎盛满了《草堂闲话》、《红楼拾遗》一类。硝烟烽火刀光剑影与鸟语花香闲情雅意并存于一室,颇有深长意味。赵河不止一次笑谈:“能扛枪则扛枪,不能扛枪则拎笔。离休之后,为防闲死病死朽死,就在街头摆一小摊,挂一招牌:原某集团军军长在此卖字,只收工本,不图赚利,旨在颐养天年。”

一番笑谈,一副儒将傲骨在本军区高级领导层很招人议论。“刚才,我给青岩岭打电话了。”

赵河半躺在藤椅上,微笑看着史颇。“老弟,很不是滋味呀。”

“这个弯子怕一时不好转。他们干得正红火。”

“转不过来也得转,由不得你我也由不得他们。当兵的,有什么话说!”

史颇知道赵河心里不痛快,尽管脸上笑意盎然。“大旗之下,我们跟着跑。这没问题。但是——”赵河语调一转,拖了一个很长的音。站起身来,背手踱了两步,猛转身:“关于典型问题,请你向军区首长汇报。第一,指示我们照办。第二,我个人有意见。我认为否定的理由有问题。”

史颇上体前倾,作聆听状,脸上表情肃穆。总部通知上报一批先进单位和个人,准备出席全军英模表彰大会。各单位竞争得很厉害。本集团军上报的有加农炮营,被军区刷下来了。理由是该营面临的情况特殊。“什么时机不对?”

赵河的脸色说变就变,下巴颏往下拉得很长,以致于两腮肌肉绷出很深的凹陷。“说句难听话,杀人还得给碗酒嘛!这个时候不合适,什么时候合适?还有别的时候吗?感情上也过不去嘛!”

“我以为……”史颇摁住鼻子一边,从另一个鼻孔里冲出两声气。“我觉得这种意见最好不要由您本人提出……”“什么意思?”

“好像有点……”史颇很为难。为难的表情说明了推心置腹的真诚。“有嫌疑?随他们怎么说好了。”

赵河的眼镜片儿一闪一烁,很扎人。“老实说,我是很看重自己的部队,但这跟本位主义不能划等号。走遍全军区,你能找到比这更好的炮兵营吗?在司令政委面前我也敢拍着胸膛说,你找不到的。战争年代自不必说:二十六面旗帜都是总部和军区级的。谁有?”

赵河端起茶杯,吹去浮在上面的茶叶末,呷了一口,又在狭小的空间里来来回回地踱步。“我何尝不知道这些。这几年,军报一个劲地上他们的事迹,机关也是有数的。问题是……”史颇嗫嚅。赵河在写字台前立住。左手食指点在桌面上,笃笃笃地敲出一串音符。“扪住心口说,如今这年月,五花八门的屁事多得很嘛!哪个部队没有个三长两短的?哪家没有几件纰漏事儿?可这几年我硬是没听说他们出过什么毛病。不管风吹浪打黑天黄地,硬是把部队带得嗷嗷叫。硬是一个劲地给老子扛旗子。硬是把个夹屁沟子弄得热气腾腾。这他妈的才叫部队呵!这才配吃军粮拿军饷呵!他们配当这个典型嘛!理由说不周嘛!”

史颇无语。赵河伸手打开通向阳台的门:“出去透透气。”

楼下一片星海此起彼伏。远天,北斗宛若透明的宝石,照耀着天宇下滚动的璀璨。“很怪,我老有一种欠债的感觉,似乎欠下他们什么?……这个典型我一定要争!”

赵河似独语又似发誓。“这个力我也得出!”

史颇略一思索,说得铿锵。夜风拂面,冷飕飕的。“你在想什么?”

赵河扭过头来问。伫足于六层楼的阳台,面对幽深的宇宙洞穴,史颇有一种晕眩感。某根神经悸动起来,心里于是不安,冲口而出:“想喝酒!”

史颇点了一支烟,揿打火机的手不自觉地有些抖。他突然想起了那尊小炮或者说他看见了。玲珑的小炮从璀璨的群星中脱颖而出,自漆黑的苍穹下款款飘来,像一只闪着绿光的鸽子,美丽的轮毂滚动着展出两片温柔的轻羽,负着日月聚成的光晕,从眼前欢快地鸣叫着掠过……赵河见史颇神情有异,突有所悟。“你在想孟原?”

“是的。军长,在这个时候……”“哦,是呵是呵……”赵河点点头。不禁感叹:“哦,是呵,这小子要是活着,应该是个将才。”

赵河吐了一口烟,未等史颇接腔,继续说:“我有时甚至想,问题的根子是不是在我身上,是不是我太偏爱他太纵容他了,助长了他的过于自信和轻率。也许是呵!”

“战场的情况瞬息万变,正常的不正常的往往颠倒。军长大可不必引咎自责。老话,过去的事就……”史颇后悔了,不该在此时提起孟原。“过不去呵!人死了,他却留下一门炮来揪你的心。对这小子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管怎么说,这小子还算是个真炮兵,临走的时候还留了一招,让你没法不记住,没法不承认他是一个炮兵,而且曾经是一个很出色的炮兵。……但愿阎王老子再给他分一门炮,让他在阴间琢磨琢磨,到底是怎么回事……”八对于孟原,史颇是有一本帐的,最后的一笔,他甚至比赵河更清楚。那时候,珍宝岛反击战刚结束不久,自大比武以后抛荒了数年的军事训练被北国的那片枪炮声重新惊起。赵河以十倍的亢奋在黄河中游组织了一次演习。开进“战区”的第三天,炮兵团副团长史颇陪同赵河检查85(毫米)加农炮营阵地。阵地设置在一片宽阔的沙滩上,吃喝拉撒睡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战士们发扬我军优良传统,用树枝围造了样式颇为别致的野战厕所。赵河和孟原之间的故事就起始于野战茅坑里。从阵地下来后,史颇陪同赵河上厕所,刚走近篱笆,赵河突然止步示意,拦住史颇前进的步伐。史颇侧耳细听,先是一个四川口音:“日他先人,压缩干粮要不得,炮弹堵在炮口上,硬是出不了膛。”

接着便传出一阵鬼哭狼嚎的攒劲声:“呵——哇——操!”

“你他妈的三天不擦炮,屙不下屎还怪茅厕。看我,连续两个急促射。”

这是河南口音。“哪个敢跟当官的比,本炮缺油。”

史颇听不出所以然,看了看赵河。赵河眉头一皱:“伙食没跟上。”

史颇不敢多嘴,继续侦听,这回获悉了重要情报。四川兵在犯自由主义,议论师长上午的讲评不公平。“你懂个屁。师长说咱炮的最大射程是一万六千五,那地方离目标都快一万七个球了,咋打?”

河南口音说。“师长扯球淡。他说的是理论射程。高差一百零二,修正量加八个,顺风每秒六,加十一个。十九个表尺就是七百多米,咋格够不上……”“老球能!擦炮纸。”

“给,擦炮纸没了,烟盒你将就用……再说,那里伪装条件好……”“发牢骚管屁用,评都评完了……妈的,啥球纸,硌人。”

回到临时搭成的营指挥所,赵河吩咐:“去,把一连的干部给我叫来。”

史颇很恼火,恨不得把那个矮个子兵再熊矮下去两公分。赵河的脾性史颇是略有研究的,甩扑克下象棋你可以嬉皮笑脸地往他脸上贴纸条,那没问题,他会乐嗬嗬地循章受罚。但是办起正经事,一般来说是容不得别人说长道短的。更何况是炮兵业务。虽然赵河并没有公开夸口,但他在进行想定作业时所表现的满不在乎的神态,轻蔑自如的语调,雍容优雅的手势,其实都在威慑你提醒你,他绝对是一个学富五车的炮兵专家,他的战术思想是放之任何作战条件皆准的真理,是不容置疑的。机关的参谋人员对这一点是有清醒认识的,私下里把赵河比喻成一只温和安静的虎。大家当然更懂得老虎屁股摸不得的道理。偏偏自己的下属蹦出了一个狂妄之徒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在一个很不文雅的地方挑了赵河的毛病,这对于炮兵专家的神话无疑是一个挑战。能容忍吗?不可能的。史颇一路臭骂着把一连干部领过来,却发现赵河正躺在行军床上看书。两只脚翘得老高,搭在钢棍床架上,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报告!”

是四川口音“茅厕对话”的连副上前敬了一个礼。赵河哼了一声,放下书,从床上跳下来,摁住鼻子吸了两口气,问:“他叫什么名字?”

副连长答:“孟原。”

问:“擅长什么?”

答:“爱好广泛。除了弄炮,还会修表、剃头、补鞋。逮啥整啥。擅长杀猪。”

赵河点点头。沉吟片刻下了一道指示:“中午给他加一个菜。”

大出史颇意外。中午,孟原果然多得了一碗萝卜炖肉,但他没有独吞,深知来之不易来得光荣,将肉倒进本班菜盆里,全班温暖了一番。演习结束后,赵河又亲自打电话,让炮团作训股派人协助孟原就演习中阵地设置问题整理了一篇论文,登在军区小报的训练专栏上。三个月未满,孟原就换成了四个兜。一年后又是一道命令,孟原当上了副连长。曾有人私下议论说,赵河看中了孟原的精明和胆量,蓄意招为驸马。孟原之所以没有当上师长的乘龙快婿,怨不得别人,只怪他自己先天不足。师长千金赵丽丽嫌他太矮太黑。而真实的情况是,赵河只有一个儿子,所谓赵丽丽,其人其事纯属虚构。但自此以后,赵河的确视孟原为掌上明珠得意弟子,这是公开的秘密。赵河亲自为孟原修改推荐有关炮兵阵地战术的小论小议。据说,孟原在当副连长后不久便到宣化炮校深造,也是赵河暗示了有关部门的结果。再后来,情况起了根本性的变化。孟原在给加农炮营抹了一脸黑之后,灰溜溜地死了……九事实上,那位老营长并没有像青岩岭人们愿望的那样升到上面当大官。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他穿着没有领章的军装,被师里的保卫干事带领两名战士秘密押送出山了。《85(毫米)加农炮营简史》原始底稿对老营长的记载十分简单。……后因犯严重的政治错误,被开除军籍遣送回乡。传说死于疾病,未查。直到八〇年重写营史,底稿送发老同志征求意见时,当时的师长赵河才对上述文字进行了修改。至于那位老营长犯的是什么错误,军师团三级机关讳莫如深,似乎是个深刻的谜。而老营长离开青岩岭的细节,却被加农炮营的军人们一茬茬地传了下来。那年,老营长还不到四十岁,腰板挺得像一座山。据说那件事是营党委集体决议的,而且是一连指导员赵河具体执笔的。老营长胸脯拍得山响:“横竖我是跑不掉了,你们再搭进去也是白搭,全都给我推过来!”

老营长是昂着头出门的。快到东边的天堡主峰时,老营长一屁股坐下去,冲着青岩岭方向那片微弱的灯火流出了两行清泪。后来保卫干事捂着肚子说要拉稀,慌不迭地跑到下风口方便去了。这边人一离开,那边老兵就支派新兵到另一处警戒。新兵刚走,老兵就一把拽住老营长往前紧跑。跑至一片树林边,老兵轻轻地拍了三声巴掌。霎时,从林子里钻出十多个官兵。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十多双手在暗夜里争先恐后地摸扯老营长的胳膊。老营长愣住了,眼泪珠刷地一下涌了出来,也伸出手来哆嗦着挨个地摸大伙的肩膀,摸到谁便俯在谁的身边叫出一个名字,泪水便染湿了谁的肩膀。老营长说:“我没罪,我心里亮,那些让人逼出来的事情我不会往心里记的,我带的兵对我是啥样我有本明白帐。只要死不掉,早晚我还要回来!”

浓黑的夜幕遮掩了一片发自肺腑的嘘唏声。保卫干事一泡屎竟拉了小半个钟头。直到老营长硬把干部战士们撵走,才老远地听到扣皮带环的声音。“喂,有情况吗?怎么听见有脚步响?”

老兵赶紧回答:“没情况,俺们在山上等你。你屙的一股子地瓜干子味,臭死人呢。”

走了一程,保卫干事又急忙往下风口走。老兵再让新兵到别处警戒,于是又涌出很多官兵,围定老营长甩眼泪珠子。从青岩岭到县城,总共才二十多公里,他们却走了六个多小时,保卫干事累计拉稀七次。那个新兵后来说,一路上他好几次听到林子深处有人咳嗽,像是本连指导员赵河的嗓门,但赵河始终没露面。老营长似乎明白,偶尔也沉沉地咳上两声,作为回应。十神秘离开青岩岭的老营长不仅是赵河入党的介绍人,而且救过赵河的性命。五二年冬,在朝鲜顺城反击战中,一位首长命令拉炮上山,在坡上构筑工事。当时,安屯台一带冰封雪覆,山陡坡滑。四十多人像纤夫一样吼着号子前拉后推艰难攀登。有位班长一脚没抠牢,往上使劲的时候没防着就滑趴下了,立刻顺着油亮的冰棱往山下滚。在他身边垫三角架的人一怔神,动作慢了一步,那炮不由分说地就往下滑,且越滑越快,怎么也拽不住。为防止更多的人被拽下山去,连长急忙命令撒手,那炮便如同脱僵野马,踢断了路边的树木,以巨大的惯性跌跌撞撞向山下坠去。坡上,指导员赵河指挥的另一门炮刚爬上二十多米,眼见前方一门炮滑下来,明知生命危在旦夕,却因为山下尚集结有四门炮和一百多人而不敢撒手。赵河大吼一声:“堵住!”

,三十多人手脚并用,抠死了冰坑。赵河同十多名党员骨干在两秒钟之内抱紧了本炮的轮毂,准备以死挡住滑炮。就在生死攸关时刻,只见前方六十多米处闪过一道耀眼的炽光,冰地里顿时出现一个深坑,坠炮倏地跌进坑里,抖了一下,调转方向,钻进林子,被粗大的杉树稳稳地挡住了。这件事在《85(毫米)加农炮营简史》里有简要记载,但出现在青岩岭民间文学里,又经过多次演义,已远非事实本身了。关于那道炽光,被说成是关云长青龙偃月刀锋,而那个冰坑则被说成是赵子龙一脚踢出来的。说赵河等人命不该绝,二位真神受玉帝派遣,早就在暗中相助了。青岩岭人常在茶余饭后演义这些故事,而刚入伍的新兵们一旦听说了,也常常骨碌着俩眼一个劲地追问是不是真的。传说久了,听多了,连干部们有时也疑疑惑惑的,脑子里叠了很多神奇的画面,而且很有真实感。奇迹与神毫无关系。当时有人急中生智,在险要时刻朝滑炮前方打了一炮。打炮人当然是在青岩岭民间文学里占主角地位的老营长。老营长回乡后,有很多情况传到了部队。一个比较普遍的说法是,老营长死了。老婆是早就离了婚的。相依为命的儿子在八岁那年忍不住饥饿误吃毒蘑菇而丧生。老营长自己做了一口木箱把儿子殓了,连着两天没出门,再出门时就换了一个人。身穿崭新的旧式校官军装,沿街手舞足蹈,拔着正步高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再后来,人们在一个街头上发现了蜷成一团的老营长,据说是饿死的。十一连续几天,栗森忙得焦头烂额。当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后,心里却又空落落的。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很新鲜,惊讶于自己竟在这块荒凉如同边塞的地方眨眼之间就熬过了十八年。还没有品出味道,就走到了人生的中间阶段。师司令部直接通知加农炮营,赵军长和军区史部长将于近日亲往青岩岭。栗森明白,一切都无可挽回了。日坠西天,大山的阴影铺天盖地压过来。青岩岭轻飘的雾霭里已升起袅袅的炊烟。太阳靠在西边的山脊上,挂了很多血红的根须。漫天铺下的晚晖在加农炮营区投下一层苍凉的暮色。栗森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滋味。放下电话,神使鬼差地向岭上踯躅而行。踏上通向山坡的碎石小径时他才察觉,两行冰凉粗壮的泪,已在不知不觉中涌出眼眶,默不作声地走过短须硬茬的下巴,响亮地溅在脚下的碎石路面上,砸出两朵黑色的花瓣。“哭个球!留下猫尿给老子洗屁股!”

参军之后他只哭过一次,却挨了孟原一顿臭骂。如今哭得更没理由。上了山坡,在孟原的坟边选了一块石头坐下,折了一截干黄的草根慢慢地咀嚼。残阳在青岩岭上空笼出梦幻般的透明。坡上有一些顽强挣出石缝的枣子树和柿子树,在贫瘠中沐浴了若干年的阳光,已长出粗壮的树干和浓密的叶冠。成熟的枣粒沉浸于叶中,像是黄绿的云烟里泛出的紫色星星。柿子树上挑着灯笼般的鲜红,借得一身晚晕,恰似结成嘟噜的满月。栗森略为俯瞰,视野的稍远处是青岩村参差不齐形状各异却一律由灰石垒成的房屋,房屋向近处伸来,便是占地三万二千六百四十平方米的加农炮营区。栗森曾经很多次站在岭上,检阅自己辖区内的那些玲珑的红房子和坦荡的训练场,以及草坪、菜地、水渠、木马坑、篮球场……。每一片红黄紫绿都像是渗进了那条涓涓流淌的水渠,毫无遗漏地一点一滴地浸进思维的暗处。栗森甚至觉得,比起人生的许多得意处,这抹灰红紫绿似乎更有着幽深恬雅的意境,这里的空气更能滋润生命。更重要的是,这里掩埋着无数个关于荣誉和耻辱的记忆,这些记忆时时刻刻都在激动他的前辈同辈后辈们以拼命的姿势伺弄加农炮。……栗森侧耳听了听,他老觉得坟里有动静,似乎孟原又在咋唬什么。一股血气在突然间涌上栗森的脑门,他火了。你还咋唬什么呢?你一走了之,留下一个麻木不仁的坟墓,随后人如何评说,你可以不理睬不在乎了。你让我跟着你一路小跑,把我拖上一条漂亮的路。然而,在那个丁字路口,你以你的狡黠为自己选择了一个摆脱灵魂重负的走向,你到底是我的老班长,你到底比我智高一筹。你不由分说地武断地撇下了我,让我挑着一副沉重的担子向前匍匐。你死了,你解脱了,你或许在坟墓里还冷眼欣赏我的艰难。你的身后再也没有一个兵向你要吃要喝要仗打向你请假结婚向你争夺优胜红旗,你再也用不着蹲在菜地上愁眉苦脸了,再也用不着跑到团部为一批器材为一笔经费求爷爷告奶奶了。我呢!你不再干的这一切我都得干,我在任何时候都必须把笑脸打扮得山青水秀,我把这个营带得不出一点纰漏,我为那间荣誉室增加了十多面旗子。总部一位处长来检查,加农炮营的全面建设让他大吃一惊,让他感到这些简直是反常的。老兄,你把命豁出去了,我他妈的连魂都豁出去了,我已经没有自己的思想了,我已经被你统治住了。你在那里睡大觉,可你仍然在指挥我控制我监督我。你以为我心甘情愿吗?你以为你是对我恩赐吗?你以为我就对你感激涕零吗?不,我痛恨你!你知道从南方撤回来时,在那凯旋的狂欢中,我是一副什么模样么?我手捧鲜花,我升官晋级,可是我的脑子里一片苍白如万里晴空,我思维屏幕上的唯一斑点就是你这个幽灵。你不觉得你实际上很残忍么?你怎么能那样呢?你以为我就不是你的对手么?你以为我的骨头会比你的软么?不,你错了,我的一切精神苦难都是你强加给我的,你强奸了我的意志!你这个疯子,你这个魔鬼!栗森想喊,想把那个人从坟冢里拽出来,摆上一瓶二锅头,两人面对面的大吵一通。坟里的那个人却无动于衷。孟原不认这个帐。栗森点了一根烟。突然笑了,苦笑。向一个死人发泄算你有什么能耐?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产生了指责死人的念头,他惊讶于竟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爆发得如此强烈。难道指责孟原就可以开脱自己么?当初,自己难道真的没有怯懦吗?难道真的没有一丝保护自己的念头么?对于孟原,自己并非是绝对服从的,也曾经有过横眉竖眼大动干戈的历史。而那一次,为什么就无条件地屈从了呢?自己的勇气毕竟逊色于孟原,自己的灵魂毕竟软弱于孟原。孟原哪孟原,你成全了我也毁了我!世界长了,路却短了。栗森眺望暮色浓重的天际,这时候他开始理解自己了。也许自己并非眷恋这块偏土僻壤。与其说是眷恋,倒不如说是感伤更准确,是一种对于流水年华深埋于这块土地的感伤。十二孟原是那种二杆子精神典型旺盛的军人。他可以像绣花那样精心细致地擦拭加农炮上的精密部件,同时也可以用炊事班的大菜刀和司机班的老虎钳子捣鼓自己那块“钟山”牌破表。在训练最难过关的时候,栗森曾在心里诅咒过这个三角眼贼亮的小个子班长,认为他之所以最终接受了自己,并非是真的看中了自己的所谓“有种”,而是为了对那蓄力攒劲的一拳进行更为方便的报复。仅仅因为用铅笔在炮架上划了一组口令,孟原便咬牙切齿地把他臭骂一顿。团里组织瞄准手业务竞赛,他于一百多人的手中夺回了第三名。当时感觉极好,一路小跑回去向孟原报喜。却没料到,孟原连眼皮都没抬,不仅没有表扬他,反而一把夺过他视为荣耀的奖状,摔在地上并踢了一脚。给他的奖赏就是轻蔑的一哼加两个字:“算球!”

熟悉孟原的人都说这小子是一匹疯狂的狼。矮矮的个子,头顶只齐栗森的下巴颏高。而且瘦,脱掉衣服往那儿一站,前胸的排骨惨不忍睹。腹腔间大约比常人要小四分之一,却盛满了疯狂的激情。栗森整个置身于这种疯狂所制造的水深火热之中,而最终成为一名剽悍的炮手。一场不大的战争检阅了栗森。浓稠的雾霭笼罩在密林的山峦上。由于地形和能见度的限制,师长赵河命令加农炮营抵近距敌二百米处射击。这场炮战在若干年后回想起来,非常惊险乃至荒诞。对方的火箭筒弹头在炮位前后纵情跳跃。机枪子弹落在炮架上,清脆而又嘹亮。连长孟原随主攻分队观察目标,副连长栗森于弹雨之中根据孟原的口令延伸膛线直接捕捉曳光弹弹道,于是弹无虚发。这次邪了门的炮战是赵河的又一杰作,只有赵河才有这个胆量。FH战斗的第三天,嘉奖令通报全师,一连继抗美援朝之后,再次成为一等功臣连,栗森本人立了一等功,并从此踏上了二级战斗英雄的生涯。这是加农炮营一连也是全营乃至师属炮兵团自抗美援朝之后最为辉煌的一页。团长史颇亲率后勤人员驱车赶到一线阵地,给加农炮营送来三十二只活鸡,国产的。FH县城攻克后,全师主力长驱直入横捣GP,加农炮营实施规范的间接瞄准射击。孟原在观察所下达修正量失误,少算了六个表尺。一连首发试射即伤了友军的三个侦察兵。奇耻大辱。全线震惊。赵河痛心疾首。痛心疾首之余,两次派员调查事故真相。他希望这不是加农炮营干的,更希望不是孟原干的。他不相信加农炮营会干这种事,更不相信孟原会有这样的失误。第一次的汇报人吞吞吐吐地说了十分钟,没有说出实质性的问题。赵河一拍桌子,茶杯落在地上,碎裂之声如雷贯耳。次日,第二次派去的人又诚惶诚恐地出现在赵河面前。没有说话。赵河看了看他的脸,然后挥了挥手。不用汇报了。汇报人如获大赦。部队从广西回撤之前,赵河去了水口关烈士陵园,据随行人员后来说,师长当时脸色乌青,眼镜片后面的两道光如冰冻一般寒冷,面部神经绷得三斧头砍不出个印儿。师长在本师所有烈士的坟边都洒了一把土并燃了一支香烟。整个祭奠过程中,师长没说一句话。栗森后来听人说,师长落泪了。是在GP战斗结束的当天。师长哭得没有一点儿声音。师长面壁而立,参谋干事们是从那宽阔肩膀的微微悸动中,判断出师长的心脏在抽泣。师长向来是文质彬彬地作战,谈笑风生地制敌。而那次,参谋干事们震惊了。师长派车把孟原接到临时指挥所,一句话也没说,盯着孟原足足看了十分钟之久。孟原木然而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师长狠命地抽烟,吐出来的蓝雾在山峦丛林潮湿的霉味里颤抖。师长终于抽完烟,缓步挪到孟原的身前,慢慢地抬起胳膊,瞄准孟原血色贫乏的脸膛。孟原仰起脸来看师长,目光淡泊无味。赵河颓然跌在折叠椅上,游丝一般软弱地吐出了一个字:“滚!”

孟原滚回连队后,就不再是连长了,代理副指导员。GP战斗后期,领着两个炊事员往观察所送饭,被地雷炸飞了一条腿和三分之一屁股,伤愈后只剩下大半副形象且瘫痪。在师医院里咬牙坚持活了一年多,于一个夏天的傍晚,集结了四十六片安眠片,从此长睡不醒,而且终于没有当上烈士。赵河下令,将孟原葬于青岩岭东南坡上,坟旁立一木牌说明书,与加农炮营遥遥相对。新兵来,老兵去,岁月悠悠。后来的指导员们每当讲述本营本连的光荣传统,或是在开训动员时,有意无意间总要向那座坟包瞟上几眼,以此强调严格训练的重要意义,灌输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的道理。坟边渐渐长满了青草,渐渐地又有了树……十三阳光如丝。秋风时紧时慢,在空山幽谷里敲响了抑扬顿挫的弦音。秋色正浓。十八门加农炮在山根的训练场上,弧形展开,像十八个虚线逗点,连成一弩弯弓。箭在弦上。加农炮营高强度的训练全面铺开了。青岩村与营区仅半里之隔。兵营里不同寻常的吼声引起了山区老百姓敏感的骚动。挨得近,军民已是老熟人了,却又闹不清老邻居领受了啥新任务。这些兵咋啦?疯啦?疯了一样地刨坑,疯了一样地撸炮,把个几十斤重的大铁弹,像个烧火棍似的,来来回回地往炮肚子里捅。也不嫌累得慌?于是,人们趁闲纷纷围过来,看那山抖,看那火溅,看那些兵们猴一样地上窜下跳,以此为清淡的日子添一份佐料。人群中有一双老眼。红旗起落。尘土飞扬。炮如堤坝。兵如潮水。“全营四发急促射,装填!”

炮管齐转。晴空下一排绿色飘动,如风撼松林。天色突变,风云突起。老百姓大惊,大喜,大惑。咋?这些兵能呼风唤雨?青岩岭的雨稀罕,秋天的雨更金贵。那雨且又下得邪门。刚才的天空还是透亮鲜蓝,仅有几片薄云无精打采地游移,转眼之间就变了气色。前锋雨队稀稀拉拉但颗粒饱满掷地有声。临到正儿八经的大雨泼将下来,风势便由强转弱,天空又蒙上了一层浑沌的亮色。粗密闪亮的雨柱斜斜地灌进山洼,浇在灰青的碎石路面上,滚在黄红的瓦顶上,跳在暗黑的枝头上,泛起一层厚厚的水雾,雾里粘连不断地迸跳着刚溅碎的水珠。加农炮营丝毫没受影响,在雨地里继续进行间接瞄准训练。栗森站在赋予射向的方向盘一侧,竟涌现了异常兴奋的感觉,笼罩在心头的那片重云,似乎被这汹涌的大雨冲洗一净了。那雨,先是磨皮蹭痒地下,然后淅淅沥沥地下,不久便噼哩啪啦地下,最后是铺天盖地地大下,下疯了,下狂了,终于下出了一片浓重的苍茫。乳白的水色漫天弥漫,远山的轮廓由朦胧而最终消逝。丰满的雨豆砸在加农炮鲜绿的肌肤上,跳跃着粉碎。在这雄浑沸腾的滂沱大雨中,加农炮营的官兵吼叫着、挥舞着、奔跑着,品尝着空前绝后的悲壮。粗粗的雨丝被横空折断了……“停——!”

突然间传来一声高喊。这是一个标准的军人的吼声,振聋发聩。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穿透雨空的湿味,盘旋在训练场上空,在山谷里朗朗回荡。栗森蓦然回首。训练场外围的群众早已离去,只有外乡干瘦老者孤伶伶地站在铁丝网外,那身半旧不新的灰色上装已被雨水浸透,紧贴在瘦若干柴的骨架上。顶上仅有的几根头发经不住雨水的重压,无一例外地趴下,粘在头皮上,于是,整个脑袋便如同一个浸在水里的隔秋葫芦。只是,那双苍老的眼睛里不见了往日的混浊和卑谦,而写满了那种只有军人才可能具备的刚毅和威严。惯常佝偻着的腰杆此时也挺直了许多,像是在风中挺拔的老松。栗森懵懂片刻,稳住神,扫了一眼集体傻站的部属。大步向干瘦老者走去。没等栗森开口,干瘦老者已经利索地掀开铁丝栅栏的豁口,精神抖擞地从栗森身边匆匆跨过,径奔方向盘而来,拨开正在赋予射向的值班连长王松,弯腰伸出一双老手。栗森困惑的目光如弦,立即被这双瘦骨嶙峋的大手弹出了铜音。手在水泥板上匍匐,掌骨悸动如扭曲起伏的山脉,熟练而又执拗,虔诚而又幸福。松皮一样干皱的手背在雨水里胀满了期待,神似一只历尽沧桑的犁铧,在耕寻一口深远的古井,牵引幽深洞穴里压缩的梦,开掘折叠梦底的宝藏。老手在突然间停止运行,如战舰触撞了岁月的某一暗礁,剧烈地抖动起来。浮在表层的泥水被老手掬去,半公分长的钢筋疙瘩如态度明朗的证人挺身而出。老人直起腰,把右眼贴在方向盘的接目镜上:十字线交叉点正一丝不苟地挂在左后方水塔的避雷针上。老者眯起眼睛问王松:“你刚才报的基线距离是多少?”

王松茫然不知所措,龇牙咧嘴地探询栗森的表情。“年轻人,回答我。”

干瘦老者稍微提高了嗓门。栗森的脑海迅速地旋转着,朦朦胧胧地看见了一个过去时的人影。他四周环顾了一下,上前一步架住干瘦老者的胳膊,转首命令王松:“重报基线距离。”

王松仍然困惑,斜睨着干瘦老人,嘟哝一声:“三百二十六。”

干瘦老者紧盯着王松,又看了看方向盘,下巴颏的肌肉跳动几下,似乎想吼,却又没有吼出来,终于伸出胳膊,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说:“精确数据应该是三百二十六点一八。”

王松大惊,目瞪口呆,稀里糊涂地问:“你,你是什么人?”

“三十年前,我也是炮兵。”

干瘦老者淡然一笑说。惊叹号像一串跳动的雨珠,在一刹那间甩上附近官兵的脸上。大家面面相觑,随即交头接耳。栗森回过神来,再一次打量干瘦老者,扭头吩咐王松:“集合。”

王松正傻站着,接到命令,如梦初醒,擎起哨子一阵猛吹“全营集合——”十四在王松整队的当口,干瘦老者扭过头来:“你知道我?”

“本营首任营长关东。”

“哦?还知道名字?”

老人也怔了一下,目光有些湿热,嘴唇瘪了瘪。过了一会才又问:“没有交会过这段距离吗?”

“交会过,精确的数据是三百二十六。”

“呵?”

关东惊愕了,看了栗森一眼,“不会吧,标桩是我亲手安的,当年计算兵算了我还不放心,又拉皮尺量了三次,是三百二十六点一八,怎么能把小数点舍掉呢?”

“老首长,您看,那不是当年的避雷针了,前年换了新的,挪了位置。”

关东怔住了。怔了半晌,面部表情变了样,渐渐地又涌上一层苍老的惶惑,目光重新混浊起来,并恢复了卑谦的光泽,腰也慢慢地佝偻下去。“噢,哦,都怪我人老眼花,多管闲事,冤枉好人了……我这个人哪……咋这死脑筋呢……”“不,这没什么……明天,我派人把避雷针再挪到原来的位置上。”

“嗯?呵?哦,不,不了,不用了。”

关东连连摆手。队列整好后,栗森立于中央,下达“立正”的口令后,转身,从漫过脚踝的水面上正步跨过,在距关东约十米处立定,抬臂敬了一个精确的军礼。关东却突然慌神了,下意识地抬起右臂,臂在胸前打起了哆嗦,哆嗦了几下,又颓然垂下了。“报告老首长,85(毫米)加农炮营正在训练,请您指示!”

关东在那一瞬间竟向后退了半步,手忙脚乱,脸上布满了困惑甚至麻木的表情。遥远的记忆复杂的情感以及蛰伏在心底的巨大冲动,还有对眼前世界的熟悉和陌生、亲切和茫然。全都集聚于目光,目光于是更加浑浊。关东于混浊之中到底没有能够按照规范下达指示,摆了摆手,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拉倒吧,该干啥还干啥。”

这在正规的军事场合显得极不像话甚至荒诞。却没有人笑,加农炮营官兵的眼睛里流淌出来的全是真诚的敬仰。栗森的臂执拗地抬着,等待着。关东于尴尬之中向队列又扫了一眼,稳了稳神,运了运气,终于挺直了腰杆,两眼光泽终于清晰起来,又终于坚决果断地吐出了那句在几十年前就磨出茧子的军语口令:“继续操练!”

栗森略一停怔,大声应道:“是!”

转身跑步回到队列中央。“稍息——,赖四夯!”

“到!”

“出列!”

赖四夯从队列里跨出,莫名其妙地盯着营长犯傻。“齐步——走,向右转——走,立——定,向后——转!”

栗森把赖四夯指挥到适当位置,让其同时面对关东和队列,然后下达命令:“背诵,85(毫米)加农炮营第一任营长关东同志简历!”

第一任营长关东,一九四二年参加革命,历任康原游击队班长、分队长、钢炮排排长、山炮连副连长。山炮连扩编为炮营后,任一连连长。一九五二年任营长。关东同志在抗日战争时期,带人化装潜进敌营,缴获小钢炮二门,组建了辽河抗日独立旅二团钢炮排。在著名的王家崮战斗中,运用炮兵游击战术,功绩卓著(详细战果见附表6)。获旅首长授予的“小日本的死对头”锦旗一面。在抗美援朝期间指挥本营屡建奇功(详细战果见附表14),并在安屯台滑炮事故中,沉着机智,开炮炸坑拦阻滑炮,抢救了部属。……因蒙受不白之冤,被遣送回乡,传说病故,详情待查……秋雨以青岩岭历史上罕见的态势,迅猛而密集地倾泻。雨空如同浑玉磨砺而成的乳白色的镜面,从遥远的沉睡的瀚海里抽吸了咸涩的水柱,折射在青岩岭十月的土地上。十八门加农炮和几百名官兵肃立于天的苍茫和地的喧哗之间,在铺天盖地的雨中挺出了森林一般沉默的庄严。关东感到自己苍老的身躯正被一个属于孙子辈的士兵所点燃,周身的血液飞快地旋转,旋转到年轻雄壮的另一副身躯之中。沉淀了几十年、已成为梦境的记忆细节,在愈下愈烈的秋雨浇淋之后变得真实而清新,自己在烽火硝烟里飒爽的雄姿已被重新塑起。他听不清栗森是怎样地向部队讲述他过去的辉煌,更深刻更直接地向更年轻的部属们灌输绿色的思想和钢铁的意志,他的全副身心都沉浸在澎湃的燃烧之中。他恍若看见一团团浓烈的红火在地面猝然绽裂腾空而起,淡蓝色的青烟在炮口前如梦飘绕……烫热的老泪和着汹涌的雨水在纵横坎坷的脸上四处奔走……十五雨后清新的山风宛若摇头摆尾的游鱼,从人的衣领袖口钻进,抚摸着温热的肌肤。阳光如同刚刚出水的葵花,温柔地落下,在关东肌肉松弛的脸上,反射出一层厚厚的棕色。关东眯起眼睛东张西望,一路上不断地问这问那。偶尔伸出枯臂,暴露一些青色或棕色的蚯蚓般蜿蜒的血管,摸摸路边的树干,或者敲敲身边的车炮。一副久别重逢的喜悦始终挂在稀落的眉梢。营区已经彻底改变了几十年前的荒凉,有了树,有了花草,有了清香。关东对于林立路边直耸云霄的杨树尤其感兴趣,来回走了两遭,反复数了几遍。当年,部队住进青岩岭的第六天,就全体出动种树。营区内种了三百六十二棵,成活二百四十九棵。周围的山上种的是柿子树,也活了六十四棵。关东记得,他临走的时候,杨树刚开始落叶。他还说,他不知道自己会被撵走,他原先老想着把青岩岭里里外外打扮出新样子,还计划过修路,开山凿洞,修一条宽敞笔直的大马路,一直通到县城。“如今好了,像个家了。不像那阵子,光秃秃地寒碜人。”

关东时而环顾营区,时而看看身边的年轻人,乐呵呵的。“乍来那阵子,连水也没有。吃水要到几里地外弄。炊事班用罗锅抬,军官的小媳妇们用木桶挑。那时候的家属多是乡下人,缝缝补补洗洗浆浆啥都帮战士干,不像如今……”关**然打住,咳了一阵子。如今的女人不愿来。这里没有随军家属,曾经有过,后来走了。从栗森当连长时候起,这里就绝了随军家属。一些女人带着艰辛跋涉的风尘,行色匆匆地来了,住上月把,又带着如饥似渴的疲惫,行色匆匆地走了。生产了短暂的满足,也耕深了悠长的思念。栗森刚当营长的时候热血沸腾,于一个飞雪漫天的夜晚制造出一个壮丽的思想,要在这里建设一座小型砖瓦厂,开上一爿商店,再办上一所学校兼幼儿园,把全营四十多名干部二十多名志愿兵七十多名超期服役老兵的家属们,把那些够随军条件的或不够随军条件的加农炮营的女人们,统统集合过来。然而,这毕竟是梦里的辉煌。直到生拉死扯硬把关东接回营房,栗森才弄明白老人家隐姓埋名的原委。七五年,早年和关东一起参加工作的某老友下放到老家当了地委书记。得到关东的消息,便把他秘密地送往省城精神病院,住了九个月院,康复后就留在省城一家小厂看大门。从此,故乡小镇的人们再也见不到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头了,死亡传说由此应运而生。半年前老关东觉得腰腿不得劲。到医院一检查,医生只说是胃穿孔,别的只字不提而且不给病历。关东一琢磨,有些不对头。既是胃穿孔,为啥不给做手术呢?还干啥要叮嘱多吃多喝呢?心里明白了三分,倒也不悲哀,就揣摸着还有一件心事没落成。“练功保命那是幌子。好几回都想蹦进去,跟你们一道吼,一起蹦跶。静下一想,拉倒吧,就这模样还凑啥热闹哩!群众认不出关东了,你们也认不出了,可大伙心里还惦着早年的关大炮。要是说穿了,大伙也看透了。关大炮也孬了,也垮了,也完个球的了。我不该跳出来,让这副棺材瓤子毁了大伙心中那个活蹦乱跳的关大炮。人老顾脸,这话不假。我这一辈子呀,也就是那几年像个人……”关东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又恢复了那副悲凉的神态,腰杆佝偻得如冰雪压弯的老树,两眼浑浊无神,瞳光似乎全部都已留在过去的岁月里,稀疏的头发飘扬着暮年的苍凉。若非证据确凿,栗森很难把这位骨瘦如柴的老人同青岩岭军民心中的那杆旗、那个八面威风的关大炮等同起来。师司令部值班室直接通知栗森:军长出发了。栗森告诉了关东。“哦?……哦……”关东似乎没反应,浑浊的目光在门外游移。好半天才叹了一口气:“快三十年没见面了,他恐怕也认不出我了,八成会把我当作来探亲的军属老大爷。”

栗森笑笑说:“你不就是来探亲的吗?”

关东迟疑一下,吞吞吐吐地说:“栗营长,借套军装给我吧。你看我穿这一身像啥呢?”

关东撩起半旧的灰涤卡上衣,甩动袖子摇晃了几下,“想穿军装呢。”

栗森连忙找出一副尚未缀上领章的新军装。关东试了试,凄然一笑:“从前,我穿特号的还嫌紧巴,如今,你这套一号的穿在身上,还空空荡荡的。人老了,咋身子骨也往里缩呢?”

栗森觉得嗓子眼酸酸的,很不是滋味。他想象不出,军长在见到这位老人的一瞬间,会做何感想。关东穿好没有领章的军装,挺了挺腰,迈动瘦腿杆原地转了两圈,感觉很好。又拿过栗森的一顶老式军帽扣在头上,对着镜子照了照,竟然咧嘴笑了。很开心。走近营门,关**然止步。“好几回看见你到坡上去,那坟是谁的?”

栗森略一停顿。“我的老班长。”

“怎么死的?”

“……战死的。”

“凭啥无碑?”

“……”“孬种么?”

“不……”栗森移开目光,掠过山脊,游向远处。路边的杨树叶子簌簌地抖动。一颗硕大的水珠从枝头坠下,落在暖热的颈窝里,立刻润出一片冰凉的惊悸。十六孟原死在一个夏日的黄昏。一年多的时间内,孟原一直充当半哑人。无论谁去看望,他都爱理不理。高位截瘫之后,伤口倒是很快愈合,却下床不得。成天瞪着两只大眼珠子,死瞄天花板。偶尔发出一两声嚎叫,在万籁无声的夜空里,极似野狼挣出的膛音。说不清是在哪一天激活了哪一根神经,叫人捎去两只药筒以及钳锉之类的工具,开始对某项神圣的艺术进军。硬是把病房变成铁匠铺,成天敲打出一片叮咚嘎吱的响声。医护人员出面干涉,则以“老子一条腿”的名义不予理睬。那段时间里,孟原活得比较滋润。两耳不闻窗外事,叮咚嘎吱很抒情。花了半年时间,反复磨,来回挫,装了卸,卸了粘,终于完成了一尊栩栩如生的袖珍加农炮。第一个见到小炮的是孟原的得意门徒栗森。在整个制作过程中,栗森始终默默地注视着它,由散件到胎胚到成型到完成最后一道工序,无不渗透了关怀的目光。小炮的第二个目击者是史颇,那时候他还是团长。史颇走进病房的时候,孟原正在看天花板。史颇将一兜水果放在床头柜上。天花板上有一个蜘蛛在爬。孟原在笑。史颇咳了一声。“孟原。”

孟原突然大叫:“护士!”

护士应声而来。孟原怒目逼视,一根食指竖在头顶上。护士不吭气,默然出门,复又转回,很熟练地架起桌凳爬上去,天花板上又多了一只蜘蛛。两只宝贝渐渐凑到一起,窃窃私语一番,遂又分开,行动蠢慢但仍忙碌不停。孟原继续嘻嘻地笑。史颇哭笑不得。正欲离去,一眼瞥见病床里侧的小炮,立马止步,将其取出来,大为震惊。对于炮,史颇是当之无愧的行家里手。出身于85(毫米)加农炮,操练过152加榴炮,指挥过130火箭炮,对付过122榴弹炮。七九年春在南方956高地前进观察所里,还差点挨过82无座力迫击炮。纭纭众炮,可谓无所不通。而这尊模拟小炮给他的震撼,是史无前例的。在火炮的家族里,85(毫米)加农炮本来就以其炮体颀长苗条曲线玲珑而在形象上高出众炮一截,模拟小炮又在此基础上将优势发挥到了极致。总体造型玲珑精密,部件组合严谨和谐,雕琢细美巧夺天工。两轮毂线条流畅丰满,圆润如十五满月。炮管用弹皮铜片旋转磨砺而成,天衣无缝浑然一体,手感平滑细腻。屈指轻弹,铮铮之音似远古寺庙的钟声,幽幽而来绕梁悬壁……炮架上锈有一行小字:522979180史颇反反复复地研究这串数码,终不得要领,似乎是一个深刻的谶语。直到两年以后在赵河的书架里再次看到小炮,坐在沙发上反来复去琢磨了十多遍,终于恍然大悟,悟出了四组数字。小炮的最后一道工序完成后,孟原托人将其捎给赵河,这或许是为了报答知遇之恩,也或许是为了表达某种歉意。当天晚上,孟原便心满意足地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孟原死后,栗森作为同事也作为生前好友具体料理后事。孟原死得很端庄,躺在一个白色的世界里,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眼皮是闭着的,用不着再抹下。似乎在那一瞬间他心安理得了。嘴角上挂着一滴梦里溢出来的笑意。是那种会心的微笑。脸色一反黧黑的常态,像是蒙了一层白里透青的面具。那些粗糙的纹络也都平展开来,收敛了勇悍和自负的秉性,显示了心平气和的成熟。胡子没刮,从下巴连到鬓角,像是两条对称的黑边,框住了一张二十七岁的脸庞。栗森在那一瞬间怔住了。他死了么?那矮小固执的身躯,依然舒展的单腿,毫不在乎的眉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一切都似乎在说明,孟原并没有死,这不是真死,他只不过感到累了,想睡一会儿,推他一下,他会醒过来的。栗森甚至真的在他的肋间捏了一把,等待他痒痒地笑起来,坐起来,吼起来。但孟原没有反应,依然我行我素地躺着,哼也没哼一声。栗森于是恍然,有一件东西离开了孟原的躯体,那只不过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就是那个短暂的瞬间使这具肉体发生了质的变化。栗森把孟原抱在怀里,为孟原整理头发。他平生第一次与孟原挨得那么近,那种兄弟般的亲情骨肉般的牵系在那一时刻占据了他的思维,驱走了时光遗下的一切阴影。孟原的头发蓬乱无序,错综纠结,似乎每一根发丝都灌进了钢的颜色,执拗地宣示着一种金属般的气质。他不会成为美丽的童话,他只能成为一个耻辱的标志,只能成为一片乌云出入在加农炮营后一辈传人的口中。他无疑非常清楚这一点,但他没有抱怨没有牢骚。在踏上通向黑暗的门坎时,他果断地把眼睛合上了,把自己与他人他人与自己交流的最后的大门封紧了,把一切都拒之门外推向遥远,而留下了一个坦然的姿势,静悄悄的,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没有存在过,如一个外星的行者,在青岩岭这块土地上旅游一番,又自然而然地回归到自己的故里了。栗森在为孟原修剪指甲时发现了铜和钢的碎屑,微小的金箔在灯下熠熠闪光,七彩纷绽扑朔迷离。那门微型小炮就是从这些碎末中剥离而诞生的,它们的精神聚成了一个智慧和意志的结晶。当它尚是半成品的时候,栗森曾把它捧在手上,像托起一只小鸟。轻轻弹敲它的脖颈,便有一阵清泛的韵律从远处传来,如一串透亮的音符,舒缓轻盈地洒落在窗下的芳草地上。那门小炮在栗森的眼里,是一种化身,是从一个身体转移到另一个身体的生命,是一种特殊职业中的文化沉淀,是某种情愫的有灵无音的载体……栗森抱着孟原走进了和煦的阳光里。怀里的半个身躯很轻很轻,像是秋天里坠下的一片干枯的树叶,在心灵深处爆发的狂飙中轻飘欲飞……十七踏上青岩村口小道,老远便看见一辆越野吉普车像甲虫一样停在天堡的脊背上。两个人影在山上停留片刻,一前一后向山下走来。“来了。”

关东手搭晾篷细瞅:“大个子像是赵河,那个胖子是谁?”

“军区炮兵部部长史颇,也是咱营出去的。”

“哦……”关东不说话了,眼巴巴地往前看。栗森盯着远处那个胖胖的身影,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史颇的情形。史颇是栗森参军后接触的第一位营长。头一次出操,栗森紧张得要命,左脚老是踩在别人右脚的点子上,正在提心吊胆,猛听到一阵尖利的哨音,接着传来值班员的高吼:“立——定!”

那声吼吓得栗森心惊肉跳,操场的空气也仿佛骤然凝固,整个营区鸦雀无声。栗森心里一紧:坏了,错步子被发现了,这回肯定要被揪出队列亮相了。忽然间又听到值班员高喊:“稍息!立——正!”

这才将挂在喉咙眼的那颗心扔进肚子里。斜起眼睛往队列边上一看,了不得,来了一个大官。在值班连长向那个官跑步报告的时候,栗森斜眼盯着那个大官雪白的手套和贼亮的皮鞋。整个队列里没有人敢乱动,栗森等新兵更是大气也不敢出。置身于这样的氛围里,栗森没有理由不认定那个大官是他活到十八岁上所见到的最威风最了不起的人物。出完操栗森才知道那个大官就是营长史颇。后来栗森当上了“五好战士”,发奖会上史颇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一次营长没戴手套,宽厚的手掌压在他的肩上,压得他热血沸腾。要不是班长孟原在旁边踢了他一脚,他差点儿忘了给营长敬礼。再后来,出了战场上的那件事,已升任团长的史颇在苦思冥想一夜之后,做出了一项果断的决定,使得栗森这个当年的新兵和当年的营长之间在心灵深处有了沟通,同时也有了另外一种很复杂很微妙的感情纠葛……山上的人下了山根,迎面走过来。“这阵势不对劲哇……出了啥事么?”

关**然发问。栗森略一沉吟,说:“军长会告诉你的。”

两人重新沉默,静等赵河、史颇走近。关**然又紧张起来:“小栗,你说我这样子,赵河……赵军长,他能认出我么?”

“我想会的,老首长,您挺直了腰杆子。您就想着是您当年手下的指导员来见您,您还是他的营长。”

越走越近了,越来越清晰了,彼此已能看清对方的大致模样。倏地,赵河立住了脚步,在距关东和栗森约四十米的地方,面部表情急剧变化,茫然困惑惊愕激动狂喜,各种神色从脸上迅速掠过。跟在赵河身后的史颇也呆呆地站住了。栗森跑步向前,立正敬礼:“军长……”赵河木然没有丝毫反应,猛地甩开步子,从栗森身边擦过,疾风一般刮到关东跟前。关东在那当口已将胳膊支楞着端于腰际两侧,半张着嘴唇打着哆嗦,目光飘移出两团混浊。赵河站在距关东大约三、四米远的地方,盯着关东,摘掉眼镜瞅,再戴上眼镜瞅。两双苍老的目光在悸颤中良久对视。“呵,我说老家伙,你是谁?”

关东的嘴唇一个劲地哆嗦,说不出话来。赵河突然跳上前,一把抓过关东的手。没错,这千真万确是那双手。它虽然老了,鱼鳞般干裂的古铜光泽取代了昔日的丰润与坚韧,但是那份炮兵独特的纪念,并没有随着水土流失而消逝。在掌心,在掌弓深处,在腕掌之间,那奇大的骨节,那被金属磨砺的隆起,都在精确地证明着,这是一双炮兵的手。这是辽河抗日独立旅钢炮排排长的手。大手按在赵河的肩膀上:“好,文化人咧,打完了小鬼子,教老子认字!”

“排长?排长!”

赵河抬起头来,盯着关东。“赵河……”赵河突然松手,推开关东,后退两步。“呵,我说老家伙,你是人还是鬼?”

人不人,鬼不鬼。街头上踯躅着一个疯老汉。昂首挺胸拔正步,旁若无人向前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赵河又抓起关东的手。两双手摞在一起,骨节攥得喀嚓作响。两双眼睛对视,如火相撞。“你还真的回来了,真是你吗?”

赵河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赵河!老赵!赵军长……”关东终于爆发了,惊天动地地哭出了声:“兄弟,我没死,我还活着啦……”“唉哟老天,怎么会是你,阴魂不散么?”

赵河抱住关东的膀子,使劲地揉搓。“我、我死过……两次啦。”

“哦,我明白了,阎王老子嫌你浑身腥膻,又给撵回来了。我说你怎么会还活着呢?……好几次梦里给你致悼词,……派人找你找不到……”栗森和史颇默默地敬礼还礼,相视会意。栗森转身走过来,给关东和赵河每人递了一块手绢。阳光从云缝里射下来,橙橙的金晖淌了一地。“我找脚印来了,再晚,可就走不动了哟!”

“哦,哦,……好呵好呵,老家伙,你来得正是时候哇!”

赵河侧过脸,展开手帕擦泪,招呼史颇:“这就是咱们营进驻青岩岭后的第一任营长关东,人称关大炮的就是他!”

史颇一路小跑,过来敬礼:“老首长,还记得当年押……送你的那个新兵吗?”

关东抬起头,混浊的目光透过老泪落在史颇的脸上:“呵,记得,记得,那是个好人哪!分手的时候,硬是往我挎包里塞了一包烟,春秋牌的,我吸一截留一截,一直吸到家。我一辈子也不能忘呵!他左耳边有颗黑痣……咋会记不得呢?”

“那就是我呀老首长……”史颇两手冰凉,攥住关东的胳膊。“我本想在路上帮老首长扛背包,可我不敢,我那时还是个新兵哪,老首长……我只敢用枪托往上挑……”“呵,我心里有镜子,啥都有数哇!我背着背包,就觉着很轻……我知道……背后有人……暗里……使劲……”赵河猛地朝脸上挥了一把。“栗森,打电话,让师里送两瓶‘茅台’来,就说是我要的!”

十八深秋雨后的阳光无遮无拦地浇淋下来。青岩岭的夫地呈现了明媚的纯净,漫山遍野飘浮着清新潮湿的空气。人们聆听着十里之外隆隆的炮声,作着各种各样的想象。加农炮营从朝鲜战场撤回之后,就一直驻扎在青岩岭。时光随着南来北往的山风匆匆运行了几十年,加农炮营的官兵像流水一般来去更替。营区里那些玲珑的红墙红瓦却始终安详地躺在太行山腹地这片贫瘠的沟壑里,宛若一面屡经刷新的旗帜,年复一年地抚慰着深山幽谷中青灰色的苍凉。加农炮营给青岩岭人带来的好处是数不尽的。那几年闹饥荒,队伍上当官的让兵们上山采野果子,掺在饭里煮了吃,从牙缝里抠出口粮接济老百姓。村东陈四狗子患了羊羔疯,请来巫医折腾个半死,皮脱了一层,陈四狗的爹娘都哭天抹地给他张罗后事了,赵营长得讯后,派营部医生把陈四狗子抬到队伍上,守了六天六夜,硬是把条小命又从阴间里拽了回来。还有那年崩山开渠,炸石头的活儿又累又险,都是队伍上的兵上去凿眼填药燃火。老辈子人受人点滴之恩便铭刻在心,没有什么报答的,只是一遍又一遍地交代子孙,不要偷队伍上的东西,不要把羊群赶到队伍的菜地边上放。部队去南方参战,很多老爷子老婆子涌到青岩岭顶上的隐灵寺去烧香磕头,求菩萨保佑。部队回来后,驻地焕然一新。圈里肥溜溜的一大群,地里绿汪汪的一大片,全营连双袜子也没丢。应了一句老话,常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七十年代中期的一个秋天,加农炮营出了一件事:蔫巴拉叽的二连司务长和村上的黄二姑娘黏糊上了,且把肚子黏糊大了。栗森前后的那一茬老兵都记得当时的情景。事发后,十多个七老八十的活祖宗相邀着去找营长史颇,黑压压地跪了一片,为那个肇事的司务长求情。黄二姑娘的老爹说,千不该万不该,只怪自己养个闺女是杨花水性子,勾引害了队伍上的同志。史颇把老人们扶起来,派人叫来了司务长,披头散发地熊了一顿。最后下了一道命令:“放你三天假。明天就带人到公社开结婚证。”

于是皆大欢喜,坏事变成了好事。无证驾驶者领到了执照,军民关系又增添了血缘内容。几十年相濡以沫,人们把加农炮营的一切都看得很神圣。真实的故事经过无数张嘴巴的润色,就成了辉煌的童话。炮声自清晨传来,直到晌午仍未中断。清脆的炸裂声和弹道掠起的哨音在明净的空中交织成一团,一声高过一声,一阵急过一阵,犹如飓风在地心深处拔出的浪涛,拍打着方圆几十里的山脉。飞行的弹丸如隐形的鸽子,时而尖叫着从头顶划过,时而轻唱着远遁,捶打着太行山腹地的这片厚土。用赵河的话说,他要打光仓库里的所有炮弹,要让加农炮的膛音灌满青岩岭山区的每一根石缝每一片树根。浓郁火药醇香扑鼻而来,沁人肺腑。栗森站在赵河身后,兴奋地注视着每一门炮口喷射的火苗。他在恍惚间看到了另一轮太阳。那是南方的太阳,一轮无与伦比的美丽的太阳。那颗太阳跳动着旋转着,绕过密林中参天大树的叶冠,辉煌地洒在1046高地上。那时候,他和孟原并肩立在四十倍望远镜前,鸟瞰脚下起伏涌动如烟似絮的云海和远处时隐时现的山廓,一览众山小的感慨涌满了心头,空前绝后的壮阔的滋味撞击着膨胀的胸腔。“我操,真他妈的过瘾!”

孟原闪烁着小眼睛,色迷迷地拍打着屁股,快乐地大叫。接到步兵的报告后,孟原立即下达了表尺方向修正量,命令全连一个基数急促射。四十六秒后,第一排尖啸从头顶飞过,压倒了那片战区所有无线电波的喧嚣。顷刻,七十二球红云争先恐后地从绵厚的云海里腾空而起,在洁白柔软的底幕上绽出了一片绚丽醒目的向日葵。栗森俯在望远镜上,看见一批龇牙咧嘴的残骸先是在空中手忙脚乱激动地舞蹈,然后化作流畅的弧线纷纷扬扬飘向深谷……那种快感是巨大的,前所未有的。……阵地上蓝烟弥漫,电台里叽哩哇啦,观察所里一片吼叫。被临时指定代理副营长的王松不断下达诸元,报告射击成果。分队射击完毕,太阳已挂上中天。午餐在野外进行。赵河等人围成一圈,面前放着四个战备盆和关东的老瘪壶。“我这阵子啥球病也没了,来劲了。”

关东始终红光满面,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闪闪发光。抱着瘪壶一口接一口地抿,不住地啧嘴。“你悠着点。”

赵河从他手里夺过瘪壶,仰头灌了一口,转手递给史颇。“打完炮,我送你到医院去大修,换个把零件,保住你这个出土文物。”

说完爽朗大笑。“费那事干啥?我就迷信这东西,三杯高粱烧下肚,小腿就来劲了。”

关东乐呵呵的,干瘦的脸庞在原先蜡黄的基础上添上了厚厚一层红润。眼睛里的光泽虽然阴翳未净,却减退了历史性的卑谦,佝偻的腰也经常自觉地挺直了许多。吃完饭,赵河用胳膊肘拐了拐关东。“老家伙,手不痒痒?”

“想上,就怕老眼昏花的,看不真了。”

“没问题,怎么着也是往地球上打。”

关东却犹豫了。眯眼思忖好大一会儿,到底经不住加农炮的诱惑,终于绷起脸:“那……就试试吧。”

赵河看出关东的心思:“摸上炮,你便又是当年的关大炮。”

他叫过栗森:“立即安排。距离一千四,老镜子。”

“是!”

栗森知道老头子们要上了,笑了笑。“定死表尺。别难为我们这些老家伙!”

赵河嘱咐。还不放心,又加了一句:“挑最好的炮!”

“一连一炮,栗森亲手校的,我检查了,保证首长百发百中!”

史颇接上说。根据赵河提议,四任营长和新兵赖四夯临时组成一个炮班,由王松担任班长负责下达口令。随着王松的预先号令,老老少少高高低低的五个人迅速聚拢排成一行:关东、赵河、史颇、栗森,最后是赖四夯。“立正——,向右——看——齐!”

刷,刷刷……“占领阵地!”

王松大声发号,手中的小红旗倏地扬起。老少五人同时扑向炮位。遥远的记忆在瞬间复苏,浓重的情感在顷刻间爆发,硝烟烽火纷至沓来。五双年龄悬殊辈份不同的炮手,擎着同一面旗帜,出膛弹丸一般疾飞猛跃,呐喊着挥舞着描述着,掠过几十年的悲壮雄阔,跨越千万里的沟壑,紫色的棕色的殷红的血浆交融着汇在一处,势不可当地注进冰冷的铁器之中。只在瞬间,沉睡的炮体倏然惊醒,在震颤中痉挛扭曲,十只苍老的年轻的稚嫩的胳膊如同狂风中的林梢上下翻飞左右舞动……剥炮衣,摘炮帽,开大架,打高低,摇方向……熟悉的和陌生的配合着冲动,遥远的和亲切的交融着挥洒……所有的感觉都在刹那间流过臂弯凝于指间,复苏的快感和新鲜的亢奋在血管里在关节处在毛发间熊熊燃烧……奔跑声撞击声呐喊声喘气声以及血的鼓荡骨的裂响神经的弹跳还有山的颤抖地的**林的惊呼,所有的声响汇成一首长河咆哮大海怒吼的辉煌交响旋转着腾向天宇……顷刻间,加农炮的裸体在丽日下释放出崭新的光泽,紧闭的闩体在力的较量之中豁然开朗……飞尘渐落。碧天初晴如濯。杨树叶子在轻风里浅唱。一切都在完美的默契中建立了。炮架开了。炮管挺了。炮手凝固了。一个新的姿势诞生了。钢铁的长臂昂然扬起,一门口径85毫米的加农炮展肢舒腰挺胸,在太行山深处的沟壑里,来了一个巨型的大写意。秋风掠过之后,射击场悄无声息。“鼓掌!”

圈子外的王松突然高喊。围成方阵的队列顿时掌声大作,如同暴雨狂飙,越下越猛,连成一片,渐作轰鸣的雷声,摇撼着山柱。赵河直起腰来,两手举过头顶合在一处,往下一压,潮湿的掌声顿时静止。赵河上上下下地抚摸炮管,突然扬手拍在炮架上,大声问:“这是什么?”

“85(毫米)加农炮!”

众口一词,高呼。“加农炮是什么?”

赵河面无表情,又问。队列哑了,大眼瞪小眼。“加农炮就是加农炮。”

赵河说。转过身,看着关东:“老革命,上,第一手是你的。”

关东看了看赵河,又往四周看了看,官兵们也正用期待和敬仰的目光注视着他。关东的身子抖了一下,混浊的目光左右游移几圈,骤然放亮。脸上的肌肉在突然间跳动起来,佝偻的身躯也在顷刻间挺出了视死如归的表情。年轻的记忆如青麦颗粒迎面扑来……他身子一抖,异常灵巧地蹿上炮位。栗森紧跟而上,一个洒脱的转体之后,炮弹已投入膛内。前方山根的靶轨上很快滑出一个如同银幕的方形白靶。“一二三四五六七……”关东口中念念有词,紧张地读数记秒,判断着弹丸飞行所需的提前量。“四点六,四点七,五个,提前五密位……”“放!”

王松下令。关东刮目逼视,绷紧的神经倏然松弛,握着击锤的右手停止了抖动,终于往后下方用力按下,立即按出了惊天动地的颤抖。炮位在怒吼之后被烟火迅速淹没,一团黑红的火球在白靶后方的山根处腾空而起。赵河伏身擎着架在炮侧的四十倍望远镜上细看,方靶上半部中央位置上出现了一个椭圆形的黑洞。“祝贺你,老革命。”

关东却静静地站在炮位上不语。赵河和史颇等人面面相觑。“明明瞄的是靶心,咋就跑到顶上去了呢?”

关东摇了摇头,慨然长叹一声。……赵河的那一炮同样未命中靶心,而是在左半部中央位置上戳了一个窟窿。“老了,岁数不饶人啦!”

赵河下了炮,哈哈大笑,转向史颇:“理论权威,给大家露一手。”

史颇一笑,意味深长:“我的手艺跟老革命没法比。献丑了……”史颇依然脱离靶心,弹丸在方靶右半部中央位置上蹭了一个破绽。赵河看罢,微笑不语。栗森上炮了。史颇一个箭步冲上去,扬臂蹬腿,优美地投了一弹。栗森干脆利索,动作敏捷,那边方靶刚刚滑出掩蔽部,这边一发弹丸立即呼啸出膛。“妈的,打偏了,打到左下角上了。”

赵河趴在望远镜上吼。栗森立于炮位,无动于衷,两眼直直地注视着赵河。赵河抬起头来,感到栗森目光异样,问:“怎么啦?”

栗森不说话,目光转向十里之外的青岩岭。群峰叠嶂中,只托出青岩岭的半截山尖。“营长,该俺啦!”

赖四夯急了,低声叫唤。栗森目不斜视,执拗地等待着。关东也站直了身子,困惑地看了看栗森,又看了看赵河。到后来,几双目光纷纷转过去,眺望青岩岭方向。三任老营长终于想起来了,加农炮营还有一个人没有参加今天的实弹射击。赵河的脸色阴暗下来,大步跨上炮位,从弹箱里抱出炮弹,旋上引信,右手端住药筒,左手托起底火,突然马步下蹲,扬起长臂,在蓝空下掠过一道急遽的闪电。栗森在心底亮亮地喊了一嗓子,弹丸随即飞出,打在方靶右下角上。赵河盯着远方的靶子,久久不语。印在方靶上的,是五枚分布均匀的炸点,恰好绕成了一个圆形。“该俺啦!”

赖四夯又叫,急不可耐地蹿到大架内侧。“上!”

栗森抱起炮弹,正欲装填,忽闻身后一声吼:“慢着!”

定睛看去,是关东。“该我了。”

关东跨进炮位,不容置疑地接过炮弹,摸了摸弹丸,又捋起衣襟擦了擦药筒,身子突然一摆,前弓后绷,呈老骥卧蹲之势,老眼炯炯,稀发飘扬,庄重出手,炮弹铿锵入膛。炮声过后,赖四夯从瞄准镜里瞅了瞅,忽拉一下跃起,张牙舞爪,大声欢呼:“中了!营长,俺中了!俺打的是靶心!”

阵地一片寂然,淡淡的蓝烟浮着浓香在眼前袅袅飘绕。远处的方靶正缓缓地收拢。赖四夯看了看几任营长,又往队列里扫了一遍,呆住了,清泪突然夺眶而出:“咋……,中了,俺打中了……,俺中靶心了……”“好孩子,好哇!”

关东走过来。“好小子,干得漂亮!……听说你把营史当课本,都能背下了?”

赵河问。“报告军长,不信你考俺。”

“唔?今天算啦……”赵河微笑着拍拍赖四夯的膀子。“等几天,我让宣传处给你发一套课本,全新的。”

赵河说完,向四周扫视一遍,突然转身,大步跨至队列中央,挥起手臂:“同志们!……稍息。同志们,请记住今天,不论走到哪里,不论是在什么时候,都请记住,你们曾是加农炮营的一员,披在你们身上的,只有荣誉,没有耻辱!加农炮营没有耻辱,永远没有!……这是你们人生最光耀的瞬间!……同志们,年轻人的路,越走越宽!你们也会当父亲当爷爷,若干年后,你们对儿孙讲述什么?就讲85(毫米)加农炮,讲述加农炮营光荣的几十年,讲述今天……你们是真正的炮兵,要沿着明天的路,延续今天的荣誉……”太阳微偏,在山区十月的土地上溅出一片成熟的芬芳。麦粒的气息与紫枣红柿的醇香汇在一处,飘扬弥漫。赵河沐浴在灿亮的阳光里,长臂在透明的空中苍劲地挥舞,洪亮的膛音在山谷里盘旋回荡。官兵们肃然伫立。十九最后一滴夕阳落进山壑里,天色暗将下来。青岩岭山顶的隐灵寺旁,正进行着一场对话。“老革命,今天这个炮打得有讲究嘛!”

“啥讲究呢,我知道,给我一个心里舒坦。……一岁年纪一岁人,胳膊腿都不利索了。”

“都一样。我努力地想在战士们面前显得年轻起来,却很难办到。回想下午那一阵,我像是原来那个赵河的模仿者。一个拙劣的、力不从心的模仿者。”

月亮从山脊线上露出半边脸,照在青岩岭顶上。破旧的隐灵寺在这血红的月色中现出了黝黑的轮廓。相传,明末一位官人宦场失意,携眷归隐,见青岩岭一带人烟稀少,山深谷幽,谓此处钟灵毓秀,遂资助一诗友僧人建造此庙。无意香火旺盛,实为吟诗作赋草堂。只是年代已久,虽因僻塞而未曾遭受大的浩劫,但终于抵不住春风秋雨。兼之地境艰险,常年失修,如今只剩下破瓦朽檐断墙残垣,偶有附近农人烧上一炷高香,权作自我安慰而已。赵河和关东倚庙而坐。“已经决定了?”

“谁也无法改变。”

“听说是你主动提出来的?”

“上有军委统一部署,下有部队实际情况,我还能怎么办?”

“赵……赵军长。”

“我的同志哥,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在这里不要喊我军长,一点亲热味都没了。”

“有句话不知该问不该问?”

“我说你呀,变得也太厉害了,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吞吞吐吐的?当营长那时候放个屁都坚持说是香的,如今说句话怎么都要拐上几道弯呢!”

“这是大事,我怕多嘴多舌讨人嫌。”

“你就直说了吧,这是我们两个人聊天,不是开常委会。”

“那我就问一句吧,憋在心里也怪难受的。你要是听着不顺耳,就当是放屁!”

“我真想跟你狠狠地吵一架,就像当年的指导员顶撞你。”

“那好。”

关东倏地一下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回过头问:“为啥要拿自己的部队开刀?”

“我是集团军军长,我是站在军长的位置上考虑问题的。”

“显示一下高风亮节?”

口气在不知不觉中加重加快了。“干了一辈子,要的不就是个高风亮节?”

“还想往前走一步?”

“我已呈交了离休报告。”

“哦?……噢,来,再来一根。”

递烟,点火,无声地抽。“干部怎么办?”

“该转的转,该调的调。”

沉默,两人同时看着远天。“哎,月亮出来了。”

“日落月出哇!”

烟火一明一暗,闪闪烁烁。“兵呢?”

“保留新兵骨干。两年以上的,统统退伍。”

“炮呢?”

“封存上交。史颇就是来办这个事的。”

“营房呢?”

“交地方办矿。……你哭什么?”

“我没哭,烟呛得嗓子痒。”

“少抽点,胃里还有个东西,呛急眼了找你麻烦。”

“没事,不在乎寸把光阴。……还有什么要做的么?”

“痛痛快快地走路。”

月亮离开山脊,变了颜色,缓慢地向中天走去。月边淡云疾行。“明天,跟我先走。”

“我留下来,送送他们。”

“我已通知医院,房子都给你腾好了。”

“没用,我都看到阎王爷的通知书了。实话说了吧,我得的是胃癌。这几天精神好,恐怕是回光返照。”

“别悲观。你的底细我早知道。我派卫生处长去上海请医生,现在正在回来的路上。”

“早晚得走。我死了,就埋在这,好歹也算归根了。埋在老家,更孤单。”

东一句,西一句;天上一句,地下一句。“赵河,你今年也有五十好几了吧?”

“比你少吃十年盐。”

“哦,……你说,咱们那个排,真的就只剩下咱俩了?”

“反正是找不到了。就是还有活的,散到天涯海角,连个信也没有。”

关东垂下头去,移开了话题。“听说中印那次,你还亲自上炮了,立了二等功?”

“三等。营里干部立功费劲。”

“哪门炮?”

“今下午打的那门,几十年如一日的基准炮。”

“那炮还管用,准头大。”

“比人老得更快,大修了好几次,零件都换遍了,最大限度地延长使用寿命了。”

“可还是准准的,可惜了!”

“毕竟老了,膛里有缝,再用危险。”

“我看锦旗塞了满屋子,怕得装一车吧?”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也是,身外之物,没球用。”

一片浮云从月下走过,夜空顿时黯淡。“人生如梦呵,年轻时不觉得……”赵河说,“总算老了,响响亮亮地活了一辈子,该吹熄灯号了。我是感到困了,累了,是该安歇了,却又静不下来。腿杆子软下来,脑子倒很精神……我真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军人啦,就像个骑手,哪怕从马背上摔下来,也要往前滚几滚。几十年攒起来的惯性,一下子是煞不住的。……这些天,我老是前三十岁后二十年地乱想,脑袋瓜子像是长了腿,在一条很长的路上转悠。前面总像是有个亮处,走近了,那亮又飘远了,于是再往前走,再去找,找什么呢?总是在找,却不知找的是什么。找着找着,就老了,路就走到头了。”

关东默默地注视赵河,不吭气。二十栗森又在琢磨那个老问题。人死了,到底有没有灵魂?如果坟冢里躺着的不是孟原而是自己,那么,躺在坟冢里的自己此刻能否看到青岩岭上发生的一切,死了的自己是否也在思考明天的问题?赵河郑重地找栗森谈话,他们慢慢地走上了山头。“部队情绪怎么样?”

“老兵中有些人哭了,大家都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栗森答。“哦……,”赵河沉吟片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记得我给你们讲的话么?……客舍并州已十宿,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忘并州是故乡……现在,可不就是这种心情么?……加农炮营的兵是好兵,真是好兵啦!栗森,我感谢你,感谢加农炮营的干部们,带出了这么一支好营队。几十年啦,不容易,一路摞着荣誉走过来,说散就散了,没打一点折扣。这是真正的军人,这就是优秀军人的惯性。哪里去哪安家,来也潇洒,去也潇洒!”

史颇等人缄口不语。“栗森,我要留下你。暂时提不起来不要紧,先平调机关当参谋。”

“军长……,我……”“唔?”

“军长,让我走吧……。”

“想走?”

“不,军长……”栗森的声音异样地变调,突然蹲在地上,高大的身躯缩成一团。赵河一怔,关东也愣住了。史颇捅了捅栗森:“栗森,不要这样!”

赵河大怒:“怎么了?怎么委屈了你?说出来!”

“军长,我有一个请求,……”“说,我还没有下台!”

赵河吼道。“给孟原立块碑吧,首长发个话,我自己做。”

空气骤然凝固,柿子树上坠下的露珠响亮地落地。赵河倏地转身,背起手,踱起沉重的步子。关东看了赵河一眼,又燃了一根烟。史颇直起腰来,紧张地盯着赵河晃动的身影。赵河蓦然立住,目光投向夜空,向山坡俯瞰。圆月逐渐升高,山坡林间黝黑一片,死一般沉寂。“军长……,老前辈……,”栗森的声音颤抖,说了半截,又坚决起来:“加农炮营到我手上,该散了,该毁了,这是天意呀……,我不该……当这个……营长……”“放屁!这是军委的统一部署,你算老几?你能扭转乾坤?”

“军长!”

栗森又叫了一声,站正了身子,披了一身冷月。“军长,老前辈,今天是时候了,我该说了!”

栗森从上衣胸兜里掏出一样东西,双手抖索着捧到赵河眼皮底下。“怎么回事?”

赵河疑疑惑惑地接过去,揿亮打火机。赵河看清了,那是一张保存完好的炮兵射击口令传诵记录纸。“嗯?这是什么意思?”

“军长,您处分我吧!孟原他没错,是我在阵地修正量里算错了六个表尺。”

赵河刷地抬起头来,脸色白得恐怖。“这是真的?”

“军长,我有罪……”二十一赵河长久地看着栗森,一言不发。在最初的震惊之后,竟然迅速地恢复了常态。他摘下眼镜,双唇紧闭。然而,在内心世界里,却正酝酿着一场狂飙巨澜。“军长……”“哦,让我想一想,让我安静一会儿!”

线条很多,五味俱全,该从哪儿想起呢?赵河无视别人的存在,竟自走入了一个情感的领域,终于理顺了一条清晰的探索线,找到了那颗像种子一样蛰伏在心底的疑窦。与其说是事件本身使他感到震惊,倒不如说是自己的某种预感使他在此刻乱了方寸。一直潜藏在心底的问号终于像沉船一样升了起来,并放大伸展为粗壮的感叹。当初,连续两次报告的结果不仅没有抹去心头疑惑的阴云,反而更加坚定了一个推论。这里面一定有一个骗局,有一个阴谋。然而这毕竟还只局限于一种感觉,一种凭空的意念。他仿佛看到过一个真相,那是漂浮空中的幻影。书面报告白纸黑字,孟原签了名并盖了手印。这是谁也无法推翻的铁证。他希望孟原说声“不”字,哪怕孟原只是轻轻地摇一下头,或者在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暗示,那么,他也会不顾众议派人进行第三次调查。孟原的错误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对他自己的嘲讽和否定,他不能容忍自己在用人方面有轻信之嫌,哪怕被起用者仅有一次偶然的失误。他太自信了,甚至刚愎。然而孟原背叛了他,一副没有表情的面孔宣布了不予合作的态度,他彻底地心寒意冷了,对孟原的情感由爱转变为痛恨。于是他不得不剖视自己的直感,一度把这种直感视为军事和政治生活的大忌。他最终以一个高级指挥员的理智抵御了个人情感的侵蚀,痛心疾首地接受了残酷的现实。孟原矮小的身躯在他的心目中一天天地更加矮小下去,这种矮小又常常使他不安,毫无理由,说不出口,心里又总是有那么一种纠扯不清的味道。后来,孟原死了,很坦然,很理直气壮。一门精巧的模拟小炮摆在他的书架上,心里的问号又被描了一笔,变得更加沉重。对于孟原,他不仅只是一个师长,也是一个良师益友,他们之间甚至有慈父赤子间的默契,加农炮维系了两代军人的血缘关系。他朦胧地意识到,小炮不仅表达了孟原对于职业的虔诚,不仅体现了一个炮手的智慧和职业技能,或许那里面还隐藏着一个秘密的底蕴。他总觉得孟原会告诉他什么,应该把一切都告诉他。孟原在临行之前,一定有过一番深沉思考,一定会寻找一种方式做为死后发言。那么,命运的谜底就可能藏在这门小炮里。他曾两次将小炮拆开,用放大镜细细地研究每一个部件。但是除了那串编码,他别无所获。而那串编码只不过是孟原的炮号。后来史颇跟他讲,编码可以排列成为孟原的生日、参军日期和死亡日期,他颇不以为然,他认为孟原处在那种状态下,是不会对这些日期感兴趣的。如果GP外围炮战真的存在一个谜,那么谜底在哪里呢?只有孟原知道了。谜底被孟原吮入血管带入黄泉之下了。小炮显然不是谜底,它或许只是一种本能驱使的产品,似乎并没有被刻意赋予其它的寓意。但如果把思维向纵深牵引一步,这件没有任何寓意的产品恰好又决定了它的更为重要的寓意。一个炮手临死前的本能产品无疑会引起后人考古的极大兴趣。赵河假定了这种种可能,并在此基础上分析孟原所作所为的动机。他知道,孟原一定是有充分理由的,孟原在进行选择和采取决然行动的时候,一定有着比生命更为重要的企图。于是,他不想费力探究谜底了,他隐隐绰绰地感到会出现比六个表尺的后果更为可怕的结局。赵河霍然抬起头来,摘下眼镜,逼视栗森,一字一顿地低吼:“这是谁、改、的?说!”

“孟原。孟原从观察所下来,就把我叫到一边,他打了我一拳……”栗森从上腭抠出假牙,捧在手上,垂下了脑袋……那一拳打得够扎实的。当新兵时赠给孟原的那一拳,在十年之后又被孟原严肃地还了回来。那天,鲜绿肥厚的芭蕉叶遮拦着阳光,阵地上还飘荡着余烬焕发的蓝烟,浓烈的火药香味流窜于密林深处。孟原从观察所上下来了,双眼红得像血,血一样的颜色喷在他低垂的脑袋上。那双眼睛他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他就是在那双凶狠的眼睛逼视下长出一副炮手骨架的。而那天,他不敢正视它们了,他感到自己一米八一的身躯被那双小个子的眼睛熬炼得萎缩不堪。他知道那双眼睛在愤怒着什么,他知道孟原会揍他,他希望孟原揍他,他抱起脑袋等待孟原揍他。尽管他比孟原要高出一个脑袋,要宽出一条胳膊,但那天他发现,孟原是高大的,他是矮小的。“抬起头来!”

孟原吼道。那是在孟原选好的林中,孟原咆哮着,暴跳如雷。“哭个娘,留下猫尿给老子洗屁股!”

他于是抬起头来,仰视孟原。“抗美援朝过后,咱连,咱营第一次有了一等功,凭这,老子饶了你,天大的事,老子一人扛起!”

孟原吼完,照他脸上挥了一拳,他的眼前顿时出现一片舞蹈的金星。殷红的血渍挂在嘴角还没顾上擦,孟原便已抢过他的口令传诵纸,撕得粉碎,然后重新填了一张……“孬种,为什么不早说?”

赵河稳稳地站着,双手颤抖。“赵军长,……这事我知道,栗森向我报告过,……是我压下的。”

史颇突然开口,低垂脑袋。“我有责任。”

“什么?”

赵河心里又是一震,戴上眼镜直直地盯着史颇,眼镜片儿寒光闪烁。“军长,我考虑……这不是个人之间的事,它关系到整体……,再说,已成事实,捅出去,一切都完了……”“等等,”赵河似乎冷静了,摆了摆手。“让我想想,这是怎么回事?……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责任?什么责任?”

赵河再次背起手,晃起阴沉的步子。“史颇,史部长,你该上军事法庭,你该被枪毙!”

赵河又突然降低了声调似自言自语,在原地转了两圈。“该枪毙,对,该枪毙!”

史颇低头不语。赵河的脸上竟挂出一丝冷笑“……呵,我总算明白了,那时候的团长就是你。加农炮营出了个一等功,出了个二级战斗英雄,出了个‘英雄炮兵连’,你史颇史团长无尚光荣呵!你到北京做了报告,多少场?哦,七场。哦,二级英雄刷下来,英雄连队呢?哦,当然也就不成立喽!我全明白了……”赵河痛心疾首,颓然坐下,扬手无力地梳理稀发。关东这时候却出奇地平静,只是默默地向赵河看了一眼,并不说话。“军长,处分我吧,怎么处理我都行!老前辈,扇我吧,我对不起先人……”栗森泣不成声了。史颇也讷讷地说:“赵军长,向军区报告,处分我吧!”

“处分?处分谁?”

赵河又站起身来,抬起头,憔悴的目光透过月空。“你们谁错了?孟原没错,这一手干得漂亮!是漂亮呵!到底是孟原呵,我还真没看错,孟原哪,好小子,干得漂亮……哦,你史团长史部长也没错,你干得也漂亮,高明!栗森呢?你错了么?你是错了,仅仅是六个表尺,但往前一步你又走对了。……怎么不对呢?你也没错,那么是谁错了呢?……”“赵河!”

一直冷眼相观的关东坐不住了,忽地站起来,佝偻的腰在瞬间挺直了。“别这样,你冷静点!”

是呵,是该冷静地想一想了。其实,赵河的内心世界本身就是异常冷静的。事过六年,当加农炮营的命运站在巨大跌宕的起跳板上,谜底终于解开了,证实了当年他那份说不清理由的预感。事实上,他的内心深处并不感到震惊,冥冥中他总是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只不过随着时光运行,他越来越不希望这一天出现罢了。稍稍点破,一切都明朗了,最终的骗局策划者就是死者本人。显而易见,这不是一个高明的骗局,只是由一个不等式演变为一元二次方程,使不等式变为等式的代价就是端出一个人的全部价值作为法码,平衡了支架两边的偏颇。太简单了,不能再简单了。但正是有了这个简单的命题,才使得事件在运算过程中变得扑朔迷离异常复杂。这当然又是一个伟大的阴谋,或者说是一个雄壮的阴谋。孟原在另一场战争中不仅战胜了对手,也战胜了包括自己在内的盟友。当一个人把生命嵌进某一理想的境地,死亡自然就无足轻重,奇迹的产生便也顺理成章。事实证明了这一点,孟原是个老谋深算的炮兵,他选择了最佳的时机和最佳的方式进行了死亡,他为自己装定了一个最精确的表尺,校正了最为恰当的角度,把自己发射到人生弹道上一个最为灿烂的座标点上。或许孟原又是一个预言家,他已经颖悟出若干年后的青岩岭会出现一次重大变故,于是毅然绝然的行为就使任何生者和死者黯然失色。羡慕与遗憾同时滋生,赞叹与嫉妒并肩萌芽。活着的人在不远的将来都会倒下而成为虚无,而一个倒下去的人却从此起立而且永远不会再被打倒……孟原哪孟原,好小子!“军长,您心里有火,放出来吧,踢出来吧,您踢我吧!”

栗森脸无人色,走近赵河。“哦,没什么。让我静一会儿,我需要休息。”

“赵河,不要动肝火!来,大家都坐下来,吸根烟。”

关东走上去,向赵河递了一根“太行山”。“老革命,你都看见了听见了……抽我的,‘阿诗玛’。你说说看,这事该怎么收场?”

“赵河!”

关**然提高嗓门吼起来。“你还算一个军人么?”

赵河打了一个冷战。栗森和史颇也为之一震。“你走了那么多路,这条阴沟就跨不过去了?怎么收场,还要我说出来?”

赵河扭过头去,顺着微微悸动的肩头斜盯着关东。关东仰着清癯的老脸,在他身上已经彻底见不到昔日那个干瘦老者的痕迹了。他挺直了佝偻的腰板,挺出了青山一般沉默的威严。赵河的眼睛滞了,脖子酸了,眼前出现一片飘移的云霞。他看见了一面鲜艳的旗帜,一团腾飞的火焰,一道瞬间即逝的闪电,一队湮没在浩瀚平原的车马,一排涌上云天的蓝烟。广阔的月空里有无数个熟悉的陌生人向他款款走来,遥远的声音拨动着山川河流绷成的琴弦,铮铮之音如雷贯耳……。赵河凝目盯着关东,关东也正注视着赵河。一粒流星迅疾划过,消逝在浩然的天幕。秋夜如昼,走过亿万年的月亮迟疑着前行。远山的峰峦如同森林的枝头,勾勒出银色的廓影。山上月下,清辉洋溢着淡蓝色的氤氲。近处,几粒枣紫,几片柿红,于月色中朦胧可见。赵河蓦然回首,面对清淡月空,自言自语般低喃:“一刀捅进心里,捂住伤口,不要让血漫出来……往前,往前再跨一步,然后,倒下。”

“军长,碑……”“什么碑?”

“这不是为死人,这是为活人啦,求您批准吧……”“军长,是时候了,您就发句话吧,给我们心里一个台阶……立块碑吧!”

史颇的话近似哀求。“立碑?立什么碑?……哦,是呵,人已作古,忠魂犹在,是该有块碑?问题是立什么碑呢?大理石碑?汉白玉碑?金碑?银碑?……孟原哪,你要什么呢?你要什么我给什么。你要的是这些么?你能听见我的声音么?……”赵河的语调低沉轻柔,但这种伤感的情调遮掩不住内心的巨大跌宕。孟原是一片五彩缤纷的世界,尽管那是在云端,飘渺如梦,但是他真实地站着,他微笑着蹒跚于那片深邃的太空中。他的三角眼在闪闪发光。又有一片游云从月下移过,淡亮的光线潮湿起来,轻微的山风如同遥远天际飘来的箫声,寒夜的情调浸进了青岩岭的沟壑。山上山下飘零着云缝筛下的月色。仿佛所有的天籁都消失了,只剩下青岩岭上这缕沉重的踱步声和心跳声。栗森突然跪倒在地上,泪花飞溅,像一个神经错乱的患者,声嘶力竭地喊:“军长,我宁愿受处理,我什么都不要了!孟原死得不明白,我活得揪心啦……我请求为孟原恢复荣誉!”

赵河勃然大怒:“站起来!”

二十二赵河想跳脚大骂,真的想踢人。为什么还要说出来呢?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呢?为什么非要把那层血色捅破不可呢?你们为什么要逼我?你们懂得孟原吗?你们认识孟原吗?你们算什么?哭哭啼啼得就像小丑!如果说你们在事件过程中还保留一丝军人的大气的话,那么,现在你们到底还是成了孬种,最后这一步你们爬不上去了,你们对付不了自己灵魂中那点可怜的良知,你们害怕那种叫做感情的东西,你们是在孟原的旗帜下为自己的精神找一块墓地。你们太小气了,你们永远上升不到孟原的高度。假如你们有幸成为孟原,你们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吗?多么可笑,多么荒唐!看看孟原的微笑吧,你们就会知道他拥抱着什么了,你们就会清楚你们的行为又一次背叛了他伤害了他。一支部队,在实体上被消灭固然悲哀,但这绝不是最大的悲哀。最大的悲哀是你们的懦弱生产出来的阴影,这阴影正笼罩着一支行将弹尽粮绝的队伍。当年孟原孤军作战,单独完成了一场具有重要意义的战役。我不是孤军作战,这个老家伙,他正在悠闲自得地抽着烟,若无其事地赏着月,像个两袖清风的监考官。不,他不可能冷眼相观,他不会容忍出现那个不堪想象的结局。这把老骨头是最可靠的盟军,是最坚强的后盾。他一定是在察看地形选择突破口,关键时刻他总是有这么一手。或许方案已经成熟,或许决心已经定下。这个战役用不着你这个现役军长牵头,把最高的指挥权交出去,让老家伙打完最后的一仗。对,就这么办。赵河终于长长地嘘出了一口气。“是呵,人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夜月色正浓。今天是什么日子?哦……面对死人,也面对活人,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还要什么呢?……老爷子,这件事由你来决定吧。今天,我们都是你的兵,都听你发号施令,你就开开尊口吧!”

关东怔住了,夹着香烟的食指和中指停在唇边。抬起头来,目光与赵河对视。两副久经考验的视线再一次在空中交锋,像两个老谋深算的棋手,在心里较劲,在盲谱上接招防御,你退我进。云走月洁,夜空豁然开朗。山的廓影宛若从梦境倏然惊醒,曲曲弯弯地划出了雪亮的广宇。栗森和史颇期待的眼睛紧视着关东。关东终于把烟蒂放进唇间,深吸几口,咳了一阵。平息下来后站起身,把一双饱尝过六十六年风霜的老眼抬起来,对着那轮纯洁的皎月,无语地凝视良久,又转向群峰叠远月晖涌动的旷谷,松垂的眼睑庄严地跳动几下,转过身来朝赵河、史颇和栗森淡然一笑:“下山吧!”

扔掉烟蒂,抻了抻衣襟,迈动苍老憔悴而又坚决的步子,径自下山而去。补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一个雪天里,青岩岭驻军85(毫米)加农炮营从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编制序列里永远地消失了。又过了一年,青岩村的老百姓于一个长梦初醒的清晨发现了岭上的变化。原先那座孤立的坟冢旁,又并肩添了一座新坟,两坟四周洒满了野花。无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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