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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间越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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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过了富源县,顶上那方亮亮的天便渐渐隐退。扑面而来的是越来越凝重的山间云雾。在距城尚有十多公里的地方,车队拐了一个急弯,天地间复现了一片混沌的亮色,却又下了雨。路边宽厚的芭蕉叶绿得更加新鲜。硕大晶亮的雨珠疯狂地泼下来,在军用卡车的伪装篷上起劲地跳跃,嗒嗒地疾响。被车轮甩退的路面,溅起一串接着一串的水花,随车队前行而远去并消失。浓浓的思情和纷繁的想象浸泡在云贵高原别致的绿雨里,如同一条阴郁的河流,从他的心头缓缓地流过。九个月前,他还活跃于北方的一所大学里。现在,他不仅在军队里当上了“学生官”,而且以作战参谋的身份,随侦察大队货真价实地开赴边境参战了。车队在滂沱的雨中挣扎着开进市区,沿途可见喧嚣的欢迎队伍。人们站在漫过脚背的泥水里,向他们招手致意。少先队员们像是刚被灌溉的红莓,播放着动人的艳丽,舞动着形彩各异的袖珍旗帜,汇成一汪斑斓的海洋。终于碾上通往休整点的那条马路的时候,暴雨悻悻地缓了。雷声隆隆地移向南方的天穹,偶尔闪来几缕镶在铅云边缘的银光。最后一批尚未转移的雨点在顶上无精打采地下着,薄薄的云层被身后的太阳烤成透明的红色,从缝隙处滴落一些绚丽的霞晖,把仅有的稀疏的雨条映成根根灿灿的金丝。潮湿的心境和迷茫的视野豁然开朗。蓦地,他的目光绷直了。他看见了马路南侧五十米处的一个红土堆。红土维上立着一个身穿鹅黄色连衣裙的女孩。她显然是在雨地里站得很久很累了,用左手撑着右臂,虽然吃力却仍在闪烁着娇嫩的微笑,向他们频频摆手。他怦然心动,突然极想走近那个红土堆。在他震颤的当口,车队已循序驶过,开进了指定的宿营地。部队在这个城市休整了一个星期。离开的前一天下午,又下了一场大雨。雨后,西天幕上,挂起了一弯长虹。行前的全部准备工作就绪后,他信步走向旷野,在那座红土堆旁盘旋了很久。那时候,他便想起了母亲。他记得上初中的时候,他的肚子上仍然围着一块母亲缝制的红肚兜,上面绣着“吉祥天母”的图案。接着他又想到了战争与生存以及死亡的命题。军人怕死无疑是可耻的。同时他又觉得,自己毕竟只有二十三岁,人生有许多美的或丑的东西对他来说至今仍是神秘的陌生的。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生存而热爱死亡。然而,在抽调机关干部随一线分队行动时,他还是鼓足勇气报了名。“学生官”这顶帽子并不卑贱,但在部队基层,实际上又赋予了某种卑贱的成份,这就足以使他忍无可忍。还有“处女军人”这个缺德的绰号,更让他怒不可遏。在这支声震中原的老部队,小偷小摸甚至调戏妇女虽然可耻却并不一定有人欺,而你要是畏惧前线不敢真枪实弹地干上一场,你就会被参过战的干部们讥笑为“处女军人”,那你就不仅可耻而且可欺。一位曾在欧美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将军说过,作为军人,最好的下场是在最后一场战争中的最后一次战斗中被最后一颗子弹击中。这是被无数军人追求的辉煌的梦,而这个梦在短期内谁也无法实现,因此,他必须继续为自己的国土和民族付出代价。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就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悦耳的女中音似从悬挂于空中的长虹上流落下来,滴进他的梦境。他把目光投向夜暗逐渐浓重的城市,期冀从那珍珠般闪烁的灯火里,透视出此次征战的理想前景,还有红土堆上那个频频招手的小女孩。凌晨一时,他已端坐于军车,向那片红土堆,向这座西南古城挥手告别。部队往边境地区挺进了。就从这里,他走向了战争。走到了一个叫云岭的地方。二云岭是边境线上的一个骑线点,山下有一条曲曲折折的羊肠小径,可以通过罕无人迹的原始老林,到达后方的一所野战医院。往前,则是从我境内引出去的纳溪河的一段。河南岸1873高地上驻守着对方的一个排。再往前,是一个特工营的屯兵点。他作为云岭防区的最高指挥官,带领临时组建的直属一排在云岭安营扎寨,随时准备捕捉或击毙向我腹地渗透的特工人员,并随时准备摸掉1873高地上的哨所。第四天下午,他们得到一份指令。前指技侦队的情报称:敌一名少尉率一个加强班共十四人,将于当夜零时通过云岭脚下,意在骚扰我前线医院。他和一排长在一比二点五万的地图前坐了一个多小时,便各带一个班赶到设伏点展开了战斗队形。潜伏点位于云岭东南两公里处1672高地的南坡。隔在云岭和1672高地之间的,是一块人兽皆难通行的原始林带,巨大的树荫纠缠着结成一片密不透光的植被。树荫之上是艳阳高照万里晴空,之下则是暗雾弥漫阴森寒冷。长年累月积落下来的树叶沤成很厚的沼泽,漫过人的双膝。他们使出吃奶的劲儿,两公里的路竟爬行了四个多小时,战前亢奋紧张的心情被这从未领略过的洪荒氛围压迫得更加沉重。赶到目的地,头顶才泻下几缕扑朔迷离的阳光。他和一排长分配了各自的潜伏位置,再一次明确了行动信号后,便开始了躁动不安地等待。如同所有的首次参战的军人一样,他在脑海里把即将来临的战斗描绘成一副无限美妙的立体图卷。——黑黝黝的山地洼部出现了十四条幽灵一样的影子,安分守己地钻进他的伏击圈。在距他只剩下二十米远时,他仍然保持着非凡的镇静,就像是坐在冷饮店里等待咖啡。待时机完全成熟,他轻蔑地笑笑,不慌不忙地端枪,简单地瞄了一下,顺便看了看少尉狼一样的脸上写出申请救济的表情,从容地勾了一下扳机。从他的枪口处喷射出类似于纱巾的淡蓝色的烟雾,少尉在这梦幻般的烟雾里跳着潇洒而绝望的迪斯科舞。他又浮皮潦草地勾了一下扳机,捎带着把余下的十三个人也超度到这如醉如痴的极乐世界里。他们在舞蹈中张牙舞爪比划出流畅的弧线,身上喷射出来的浊血如柔软的红色绸缎。他轻松地抬腕看表,整个战斗只用了三分钟,犹如写了一首其味无穷的抒情诗……接下来的是鲜花,是军功章,是**台上琳琅的奖品,是母亲惊喜的泪,是某个不知名的牡丹花一样的女孩的甜甜的笑靥……太阳行将西沉,潮湿的空气益发浓重。怦然的落水声很快地解散了他脑海中的那场风流战斗。一颗硕大的冰凉的水珠滴在他的脖子上,他吃了一惊:真正的厮杀绝非他所设计得那样潇洒那样富有诗意,那将是残酷的血光溅射的屠戮,是意志、智慧和力量的全面较量。稍有不测,便就此永恒,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明天的星辰了。他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挺起了军人的脊梁,灵魂实现了一次升华。他等待着,就像一团上足了劲的发条,心力在压抑遏止中膨胀撞击,只要指针对准既定的位置,他那积蓄已久的力量就会骤然释放,在这密林里显示他的终极价值,打他个荡气回肠!那夜,平静得如死水一潭,想惊心动魄一下,却终于心未惊魄未动。前指来了第二份指令,情况有变,立即收兵。晨曦中,他和高声骂娘的一排长领着垂头丧气的战士们,骂骂咧咧地回到了云岭。三在那发霉的空气覆盖着杀机的日子里,他总是能从脑海里挤出空闲的一角,去回味故乡的云和月,去追忆早年的许多美妙的玩耍。还有教室里白发苍苍的教授,窗外明丽的蓝天和疾飞的白云,以及联欢会上喧闹的欢歌笑语,少女们款款飘动的裙裾,轻盈的小腿,生动的舞步……这个世界上,值得留恋的东西太多,值得追求的东西也太多。更多的时候,他想的是那片湿漉漉的红土堆和土堆上顶雨而立的小女孩。他甚至觉得,那个天使般的人儿是在为他们进行着某种祈祷。技侦队在从事了一系列徒劳之后,终于弄来了一份相对准确的情报:敌特工小分队并没有放弃对我前线医院的窥伺,大胆地采取了“黑虎掏心”战术,依然是从云岭地区渗透,依然是他们曾经判断的那个方向。他和一排长简短地研究了一下,决定留下五人守住云岭,其余人员全部于黄昏时刻进入设伏地域。在焦灼的等待中,他自然而然地绷紧了神经。关于生存与死亡、荣誉与耻辱的许多命题又充斥了脑海。他觉得,那句流行的话恰像是针对此刻的他而言:你别无选择。他暗自念叨:活着,便完整无损;死去,则昂首挺胸。他在焦灼和紧张中为自己的战斗姿态设计了一系列的方案。他拿定主意,一旦“光荣”降临,他将选择最优美,最壮丽的姿势,辉煌地倒下。恍惚中,一个年代已久的童年游戏给了他一个雪亮的启示。他找出储备的干电池,又从电筒里取下备用灯,撕下迷彩服的口袋在灯泡上包了一层,用被复线联结起来,把它挂在左后方十米处的一棵小树上。他对自己的这个雕虫小技感觉良好,并兴奋地预感到今夜的战斗将有令人满意的结局。零时许,密林里泛起了薄薄的朝雾,黯淡的月光下似有人影闪动。当第一小组通过对讲机发出“目标出现”的暗号时,他的心脏倏地下沉,头脑迅速膨胀,一切美好的或不美好的想象顿时化为乌有。尽管他曾无数次地在脑海里设计过真枪实弹的战斗,也无数次地琢磨了战斗中可能会遇到的各种情况,并准备了若干处置方案,但真正的对手毕竟活生生地出现了。第一次!军人的生与死、荣与耻的闸门在缓缓地启动,军人的价值即将受到考验。他的手在颤抖,牙巴骨一个劲地打着哆嗦,握着话筒,嗑嗑巴巴地吐了一串音符:沉住……气,听……我……命令!他不知道他的战士们是否能沉得住气,他自己是真正的沉不住气了,攥着电线钢丝的手心冷汗直冒,端着***的手几乎僵硬。他突然又想起了那个老问题:战争与死亡。紧接着,充斥在他脑海里的,只剩下了最后一根火辣辣的思维神经:豁出去了!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茫然了,他压根儿还没有看清目标的位置,便神支鬼差地把裸露的钢丝按在电池负极上。凝固。月光凝固。空气凝固。呼吸凝固。心跳和颤抖一起凝固。他在心底亮亮地喊了一嗓子:豁——出——去——啦!微弱的枪声敲碎了所有的凝固,静止的思维骤然奔放。前方三十米处的洼地里粲然溅出一团弧花,左上后方落叶窸窣掷地有声。他僵硬如同尸体的身躯立即复苏并亢奋起来。他的手已不容许他多想,绷紧的末稍神经在剃那间松弛,他大致对准弧花闪烁处,勾动了扳机,一抠到底,三十粒火珠串成炫目的彩流,向洼地劈头盖脸地浇了过去……。顷刻,枪声大作,静谧的密林里回荡着巴比伦舞一样激动人心的节奏……。透过夜暗,他看见原始森林的篝火旁,正狂欢着衣不遮体的土著……天亮后,他们打扫战场,共捡了六具尸体。四伏击战的成功,使他在亢奋中增添了自信。他想,即使立即撤出战斗,他这一生也是堂而皇之了。人民解放军几百万人的行列中,有幸临上真正的战斗的人并不多,上了战场并真枪实弹地干上一次而皮毛无损且功绩显著的人更是不多。那么,他有什么理由自卑呢?当然,也没有理由喜形于色。他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他所身处的这支特殊的部队,几乎囊括了军人的所有的美德,同时也掺杂着军人职业必然形成的一些不大美好的东西。刚分来时,那些土生土长的基层干部们,还有那些胡子拉茬的超期服役的老兵们,对他是不屑一顾的。那些不服气的眼神里潜伏着嫉妒和莫名其妙的忿懑,因此,他才必须慎之又慎。首先,他得装出一副什么也不懂的样子,扮演一个可爱的白痴,绝不露出半点儿锋芒,更不显示出大学高材生常有的狂妄。屁大的事儿,也十分谦恭地向那些自诩“老家伙”的家伙们请教,然后,恰到好处地布置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而玩起沙盘或图上作业往往又玩得让“老家伙”们暗在心里骂娘。此举既满足了“老家伙”“老”的自尊,又不致于埋没“新兵蛋子”“蛋”的质量。日积月累,威信渐高。大队指挥所对他们的行动给予了高度的评价。虽然没有抓住俘虏没有全歼来犯之敌,毕竟是首战告捷。前指通令嘉奖了一排,并为他和几个战士记了三等功。战评结束后,一排长私下里给他提了两条意见。一是他没有预先下达号令,在开枪时机尚不成熟的时候开了枪,战士们没有统一指挥,在犹豫中纷纷开火,因此对敌打击不力。二是他坚持不让及时打扫战场,白白地放弃了抓俘虏的机会。这两条意见使他有些紧张。他申辩说自己当时相当冷静相当从容,他确实看清了敌人暴露的火力位置,才果断地以枪代令。他那一梭子至少干掉了三个,既简洁了指挥程序,又提高了战斗效率。至于没有及时打扫战场,他认为那种恶劣的地形环境和能见度是不宜于仓促打扫战场的。敌人遭到打击后已成为惊弓之鸟,势必会撤出圈外与我方僵持。双方都只能在对峙中保持沉默,只能等待对方行动再伺机动手。在这种情况下贸然组织打扫战场显然是愚蠢的,无异于慷慨地赐给敌人一个报复的机会。倘那样做,伏击战就会变成被伏击战,到手的胜利就会不翼而飞。一排长对他的理论很不以为然,依旧在黑瘦的脸上写出了对他的保命哲学嗤之以鼻的神气。他的脸倏地涨红了,愤愤然向一排长斜睨了一眼,嘟嘟哝哝地说:“你想找死吗?我可不能领着大伙白白送命。我不能用战士的血去换两具骨瘦如狼的尸体来给你打牙祭。我不能用别人的性命为自己的功绩减下一条杠。”

“我认为我是正确的。”

最后,他斩钉截铁地说。这番争论之后,他洋洋自得的心态被破坏了,独自一人走上观察所,换下正在值勤的一班长,搂着40倍的望远镜,向对面的山坡上仔细地扫描。上午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泻进密林,在肥厚宽大的绿叶上溅出油亮的光泽。一条细如练丝的溪流从两山汇合的褶皱处涌出,如一束银色的纱巾款款飘落,在山的根部层出不穷地溅射出眩目的花瓣。壮美的景色并没能驱走心头的阴影。扪心自问,他并没有充分的理由证明自己的正确和一排长的不正确。那一瞬间他几乎忘记了所有的一切。他自己也很难说清楚率先射击是勇敢还是沉不住气。至于打扫战场的事,若是细究起来,他的观点也不是无懈可击。当一排长向他呼吁要打扫战场时,他制止了。从严格的意义上讲,这样做是不合适的,至少,这不是一个真正的军人应有的行为。五进入雨季,云岭的空气不分昼夜地潮湿,从宽大的树叶和伪装帐篷上,叮叮叮当当当地往下滴水,像一首低沉杂乱的不间歇的歌,流淌着沉闷压抑的情调。他栖身的帐篷内外全是泥泞,他被掩埋在潮湿的空气和沤烂的霉味之中,经常可以随便地从床底扯出一条朝气蓬勃的花皮青蛇,或是从篷壁上拽下几匹斗志昂扬的蚂蝗。一个月下来,大家面目全非,个个蓬头垢面。倘若龇牙咧嘴笑几声,则比猴子更像猴子。伸手往脖子上轻轻一摸,顺便就能捎带出一把柔嫩的黑面条儿。没有阳光,也没有枪声。思念和焦躁都在一潭死水中冷却。他觉得生命的过程就如同执行一次任务,三百米的开阔地上压缩了几十年上百年、几千里上万里距离的内涵。跨过这开阔地,哪怕只用上几秒钟,这个过程的全部意义便永恒了。云岭恰似一个铅灰色的玻璃瓶,盛满了稀薄的酒精,而他们则如浸泡其中的当归枸杞子什么的,正在沉默中排成几路纵队满腹怨气地走向死亡。他又坚信不会死去,他觉得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一排长像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常常莫名其妙地咆哮。每日必酒,下酒菜始终坚持一贯制,一瓶罐头一碟花生米加几声“扯球淡”。中秋节晚上,酒喝多了,他乘兴别出心裁地组织了一个战地文艺联欢晚会。一个战士砍了一根细竹竿,凿上几个窟窿,吹起来呜咽如箫。还有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兵,把竹叶含在嘴里,居然能吹出各种山雀的叫声,啾鸣婉啭十分逼真。指挥所来电,要他去参加作战会议。他带了半个班,匆匆下山。从云岭出发,向北翻过四道山梁,便钻出厚重的阴霾,眼前豁然开朗。太阳已经不是记忆中的太阳了,就像一轮飞速旋转的火球,炽烈的光无遮无拦地径直奔驰而下,刺得乏困已久的眼睛迟迟不敢放肆地睁开。开完会,返回云岭的途中,他和战士们跳进纳溪河,扬眉吐气地大洗了一番。徜徉河心,任滑溜巴叽的河水多情地抚摸行将麻木的肌肤,看两岸茂密的灌木丛和妖娆的花簇,在清爽惬意中体会生命的愉悦驰骋神奇的渴望。要是能够来个调令,把这混帐透顶的太阳调到云岭上空该有多好!他在一阵美妙的遐想中,看见一只燕子从林间飞出,忽高忽低,羽背闪着斑斓的光,从河面掠起一串极亮的水珠。他感觉自己似乎走进了另一个博大的海洋,坠入一个明媚艳丽的世界,任轻柔的浪波把自己推向太阳的驻地。六那场战斗,是在他返回云岭后的第五天下午发生的。那天依然是浓雾遮蔽,能见度极差,像是上帝早就计划好了的玩命节日。先是观察所报告说约有两个班的敌人向云岭方向运动。紧接着,指挥所也来了通报,情况大大地出乎他们的预料:敌一个加强连的兵力正向云岭方向扑来。指挥所命令他们立即撤退,与相邻的中寨边防连汇合,待敌占领云岭后,我茨竹坝炮群即向云岭地区覆盖,他们则向敌纵深运动,断其后路。他从大队长那异常平静的腔调里揣摸出味儿来了,此次战斗非同小可,绝不会像那场经过长期准备的伏击战那样洒脱自如了。在研究作战方案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体内缺氧,有呕吐的先兆。心跳得厉害,咚咚作响地顶撞胸前的急救包。一排长说:既然敌人派出先遣分队,我们就不能全部撤走,必须留下部分人员将其钳制,吸引敌主力。他说:敌人这次来头不小,意在踏平云岭,茨竹坝炮群已将云岭座标全部纳入准备诸元,留人守山是违背大队整个作战意图的。一排长说:大队的作战方针非常保守,总是想避开正面交手。扯球淡!打仗哪有绝对的安全?不留人诱敌,这个仗还有狗屁的打头。他说:敌人用一个加强连的兵力正面进攻,还可能有配属的部队,1873哨所也构筑了炮兵阵地,面对如此强敌,不能感情冲动!一排长老谋深算地盯着他说:没有强大的敌人,哪有强大的你!如果有勇气的话,他一定会扬起拳头,在一排长那张狂妄的、极欠教养的粗糙的脸上揍出五朵金花,以表示真诚的愤怒。然而,他克制了。后来发生的事情使他大为震惊,大队长又下了一道补充命令,内容和一排长的意见竟不谋而合。大队长似乎有些沉痛,说敌人确实出动了三个连队,而且呈梯队依次进发,行动十分谨慎,给我方全歼该敌制造了很多困难。云岭山上必须留人。还要留下一名训练有素的干部为炮兵指示目标。大队长还说:这个任务很光荣也很艰巨,留下的一个班必须是久经考验的过硬的战斗集体,留下的干部必须是当之无愧生得伟大死得光荣的优秀指挥员。大队长似乎更加犹豫了,一反往日的果断,吞吞吐吐地征求他的意见。他很快就明白了,留守云岭的任务非他莫属。那一瞬间,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漆黑的巨大的洞穴,他在恍惚中看见地球滚了几滚,浑身长满了疥疮。他竭力恢复冷静,握着电话传送器使出了吃奶的劲,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句:我——留——下!一排长一直冷眼相观,这时候精神抖擞地冲了上来,一把夺过传送器,捂住话筒,恶狠狠地说:扯球淡,你不行!虽说咱俩都是小排座,但你是党派来的负责人,比我值钱,我留下!他说:我是学习参谋业务的,受过炮兵指挥训练,比你强!一排长说:球毛,老子打仗的时候,你小子还喊解放军叔叔呢,摆**臭学问!他很复杂地说:一排长你太不尊重人了,我好歹也是云岭防区的负责人,你应该尊重我!一排长咕哝一声:拉倒吧你。松开送话器,大声嚷嚷起来,说他一个细皮嫩肉的白面书生,放下书包没几天,你们当官的怎么能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他?把他压出了响屁我不管,可别把我的弟兄们给毁了。他的脸胀成了紫铜色。他听到大队长在骂一排长。一排长继续吼道:老子要转业你们不让,上了战场你们又信不过。别把老子逼急了,管你妈的什么大队长小队长,惹火了,老子的***是没老没少的!大队长说:你混蛋,就你他妈的是英雄,别人都是草包?有种给我抓几个活的,跟老子吼什么吼?误了事老子崩了你!一排长说:“我是关心革命后代,我没死,还轮不上他!老子七九年就玩枪子儿,屁毛没伤一根。大队长说:……你留下,你小子要记住,带好一班,争取少丢两个。你小子也不许死,战后老子要找你算帐,治你侮辱领导罪。你小子不要逃避,死了也跑不脱,老子给你补三个窟窿。一排长说:老子不死!老子的婆娘还没转上户口。大队长说:活着,给我拎瓶二锅头来行行贿,我不计前嫌,还帮你的忙。一排长哭了,说:大队长……日你妈,不说了,我要收拾了!大队长说:记住,别往枪眼上撞!一排长一把摔掉送话器,抹了一把眼泪,高声大喊:愣个球,还不准备行动!他惊了,他发现大队长和一排长对他来说原来是十分陌生的,他不知道是战争还是别的什么,把军人变成了这副样子。他阴沉着脸。一排长换了一副面孔,挤出了一丝皮笑肉不笑,说:对不起哥们,老哥失礼了,你嫂子还在山东修地球,这一仗要是弄好了,熬个连副,你嫂子就可以吃皇粮了。他说:你他妈的要是挨了炮皮,老婆吃皇粮又能管屁用,还不是别人沾光!一排长说:扯球淡,老子命大!他不再吭气,他知道一排长打过几仗。虽说在沙盘面前洋相百出,但真正枪对枪刀对刀的较量,他和一排长就是小巫见大巫的关系了。他带队从山上撤下的时候,几次想跑回去再说上几句什么,又觉得毫无道理反而可笑,便作罢了。那一仗果然打得很见功夫。敌人并不全是座山雕胡传魁的队伍。他们发现被引进圈套之后,充分表现出了大智大勇。一排长他们打响后,立即撤到一个堪作射击死角的岩石后面,待茨竹坝炮群急促射四个基数后,他们又上窜下跳地打了一阵子,直到大部敌人兴高采烈地涌过来,一排长才命令一班后撤,自己则留下来学习王成。他率领两个班抢占了云岭右翼的1074高地,在炮火覆盖云岭的同时,又向懵头撞脑的敌人兜屁股打了一阵子,虽然距离较远,但敌人已感到两面夹击的威胁,屁滚尿流便在情理之中了。敌指挥官很快地调整了部署,全体就地隐蔽,待茨竹坝炮群转移射击方向,立即兵分两路分别向云岭和1074高地展开了争夺战,此时他已带队下山,留下空城一座,向中寨边防连守区靠拢了。一排长是在炮火下牺牲的。他的身边,摆着六具敌人的尸体。事后,他从一班长的嘴里知道,一排长的老婆并非地球匠,而是从娘肚子里下来就吃皇粮的技术员。参战之前,上级要提一排长当指导员,一排长死活不肯,坚决要求转业。只是接到参战命令后,才不提转业的事,最终目的依然是战后卸甲。把一排长送到烈士陵园葬下后,他把一排长生前当作酒囊的军用水壶取下来,挂在墓前那块大理石说明书上。七一排长牺牲后的一个多星期里,他常常做着内容很丰富的梦。有时候刚闭上眼,便见一排长趾高气扬地站在面前,于是惊恐。睁眼看时,眼前又只是淡淡的雾和朦胧的月。……一排长微笑着向他走来,盯着他的眼睛说:你小子中呵,屁毛没掉一根,就闹了个二等功。他惶惶地说:那功本该是你的,可你人已经不在了。一排长说:哈哈,哪有死人跟活人争功的?三等功六等功八等功对我来说都是一个球样!只是你小子不仗义,那天本来该你死的,你小子平时不学雷锋,那天倒成了学雷锋积极分子,硬是发扬风格让我先死了!他喃喃地说:是你自己拼死拼活抢去的,我有什么办法?一排长说:你咋不抢呢?军人临战哪个不抢头阵呢?你小子军人大大的不是!他无语。一排长又说:其实也没啥了不起,早死晚死一个球样,谁也躲不掉。有些人赖着,活个七老八十的,啥也干不了,讨人嫌,不如老子光荣!他问:你在那里还习惯么?一排长说:还好,人挺多的。有时候写点回忆录什么的。你打算啥时候把户口迁过来?他连忙摇头:呵,不,不!我想再等一等,我会不习惯的。一排长说:没那事,适应一阵就好了。哦,对了,再到大队部开会的时候,别忘了捎两瓶好酒来。从前老想喝五粮液可老喝不起,这阵子该给哥们解解馋了,甭光弄高粱烧!他连连点头,说:没问题没问题,一定办到,一定办到……那一梦梦得他毛骨悚然,良久心跳不止。他觉得自己被一双毛茸茸的大手剥去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罐头盒上,一排长笑哈哈地数着他的肋条骨……毕竟是梦!自己在刹那间的退却他没有透露给任何人,一排长是根本不可能知底的,但这丝毫减轻不了他心中的忐忑。他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见他妈的鬼!……不知不觉中,他的脾气变得暴躁起来,文静腼腆的书生味从他的身上悄悄地溜走。不到半个月,他把一排长没来得及喝完的两瓶烧酒全喝光了。原先柔软的胡须逐渐变硬并蓄得很长。他学会了抽烟和骂娘,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大发雷霆,弄得战士们莫名其妙。闲得无聊,便和大家一起打扑克、练摔跤,偶尔也谈谈女人,给电影明星们打打分,很自然很熟练地操起了一排长的口头禅:扯球淡!指挥所下达了一项命令,宣布他就地接任一排长的职务。接受任务回来路过烈士陵园的时候,他留下战士们守车,独自一人走向墓地。他非常惊讶,他挂在一排长墓碑上的酒壶居然还在,原封不动地保持着他赋予它的姿势。他在墓碑前坐下,先从挎包里掏出一瓶“五粮液”,打开后慢慢地倒进土里,说:喝吧,伙计,喝完了兄弟再去弄,反正不花钱,喝酒花钱还算什么侦察兵,大队管理员那里有的是,顺手牵羊咱就弄来了……酒倒完了,扔掉瓶子,点烟。把一盒“阿诗玛”拆开,点燃,埋进土堆里,有滋有味地欣赏那袅袅升起的蓝色烟雾。临走的时候,他把军用水壶取了下来。说:哥们,看来你老兄生活水平提高了,非喝五粮液不中。这玩艺你用不着,老弟就拿走了,省得在这儿丢人现眼,显咱侦察兵寒碜。他把水壶斜挎在肩上,吆喝战士们买了三背囊烟酒糖茶猪肉鸡蛋,向云岭方向扬长而去。在纳溪河畔,他站住了,捋住水壶,往嘴里猛灌了几口,直灌得面红耳赤青筋暴跳。他扬起手臂。烧酒随着手臂的挥舞从壶口喷出,在蓝蓝的天幕下划了几道优美的弧线,闪烁着溅入纳溪河中,激起一些跳跃的水珠。他摘下钢盔。朝太阳使劲地悠摆,扯起喉咙大喊:“嗨——嗨——,老子回来喽——!众战士面面相觑。八从指挥所受领的任务是N—16计划,也就是在当月十六日上午破袭1873哨所。他的排为破袭排,另有一个营的兵力在两翼配合。预定的时间到了,指挥所电称:无异常情况,按原计划行动。云岭上空笼罩着一派庄严肃穆的气氛,他则显得很安详,很轻松,吆五喝六地指挥战士们炖肉煮鸡,晚上美美地吃了一餐,还喝酒少许。他把水壶翻出来,灌进一满瓶“习水大曲”。他把脸和化妆油彩涂得十分狰拧,对着镜子照照,很满意。几个班长不甘落后,也一个个抹得青面獠牙。大家相视而笑。他从全排挑了六个拔尖的兵,交给一班长说:你给我把住左边那条小路。待我打响后,你要盯住了,发现开小差的散兵,你就给我大吼一声跳下去,狗日的不死也得吓瘫。上级奖赏咱不管,干得好,本排长额外有赏。抓一个活的补奖一包“阿诗玛”,抓住两个再加一瓶二锅头。大家嗷嗷起哄,说那不解决实质性问题。他说:扯球淡,要解决实质性的问题,得每人发给媳妇一个,本排长从哪里弄那么多!离出发还有三个多小时,睡觉。雾色浓重,霉味弥漫。他忿忿地想,妈的,似乎宇宙中所有的带有水分的空气都集聚在云岭上空,压迫着一群倒霉蛋。这里永远没有风,没有雨,没有雪,而永远飘荡着该死的雾,拥有着无风无雨无雪的单调和踩上一脚立即就变成泥泞的羊肠小径。他闭上眼……明媚的春色,鲜花拥挤的河湾,恬淡清丽的月辉……千丝万缕,汇成银光灿灿的小河,一路低吟浅唱汩汩涌来,丝绸一样柔软地抚摸着疲惫的神经末梢,烘烤着潮湿的情绪。那块绣着“吉祥天母”的红肚兜,像一块燃烧的云,腾起熊熊的火苗,把他裹进去,压缩、点燃、熔化,铸成一个透明的水晶球,滑进一座粉红色的宫殿。宫殿里有一片暖波动荡的海洋,海洋上空悬着一颗勃勃跳动的滴着红色的太阳。他悠然自得地徜徉其中,贪婪地咀嚼太阳的无私馈赠,吮着甜甜的海水。他的骨骼在怦然有声地拔节,纤维在微波摇晃中逐渐丰满结实。他拳打脚踢,朝着粉红色的玉壁横冲直撞。宫殿在震颤中急骤地收缩,紧紧地挤压着他,把他制成一叶白色的帆。他嗷嗷大叫,在幽长的航道的尽头,被卷进远方的漩涡。在快乐的旋转中,他瞅见一个微微启开的门,于是鼓帆奋力驶去。一缕璀璨的光华倏然迸射,清新的晨风扑面而来,他发现自己已置身在一株美丽的花蕾之芯。花瓣在一阵古寺的钟声里骤然开放,他大叫一声脱颖而出,忘乎所以地扑向太空,手舞足蹈地跌落在一片光芒四射的红土堆上。星辰、山川、苍郁的原始森林……,五彩缤纷的旗帜凝结在一起,从四面八方向红土堆幅射。红土堆在雷霆狂飙中浓缩成一叶祥云,托起他悠悠地上升飘移。太阳漫不经心地拨动一个钟摆,随手把他扔在云岭上……。九他们在1873高地背侧猴子箐山地里死去活来地潜伏了一整夜。此地已渗入敌境四公里有余。那一夜,漫长得忍无可忍。山高林密没有雾。异国小河在脚下黄牛撒尿般地流淌,捎来浸入骨髓的寒气。肥硕壮实而且极漂亮的花体蚊子,像勇敢的强击机在头顶兴高采烈地盘旋,肆无忌惮地寻找美味佳肴,死皮赖脸地不过足瘾绝不罢休。打死一批,又来一群,层出不穷,防不胜防。当夜月黑星密。东方微红。接着,清晨的阳光如潮水一般无可遏止地涌过来,覆盖了整个密林,天地顿时一片血色。他突然忆起,今天正是自己的生日,顿时震惊不已!这个无与伦比的奇迹!它是否也暗示着不平凡的时刻即将来临?二十四年前的今天一定也是阳光灿烂云霞满天,二十四年前的今天那一声嘹亮的啼哭就宣告了二十四年后的今天将要发生的事情。他梦想眼前有某种物体立刻变成一部微型录放机,把千里之外母亲的影子播放出来。再把镜头对准这片山岳丛林,对准他,对准即将展开的一切。那么,母亲一定会为他合掌祈祷的。十一点二十九分四十秒,西方的天穹下滚来一阵沉闷的雷声。三十秒钟后,头顶划过尖利的啸叫,脚下这块土地像一个重感冒患者,接二连三地打着惊天动地的喷嚏。1873高地屯兵的鞍形洼地上,腾起一团团翻滚的火球。密林在痉挛中发出亢奋的**……几百发炮弹汇成一股蓬勃的激流,划着优美的弧线穿透云海。绵厚的白色的云层笼罩着的1873洼地溅起了复苏的激动喧嚣……云海上面,依然是洁净如洗的湛蓝的天空和温热和煦的秋风以及梦幻一般透明飘渺的阳光……成吉思汗的马队旋风般地掠过草原,雪亮的战刀在空中挥舞犹如疾雨狂飚,大漠孤烟在急剧的扭曲中戳向苍天,战之神潇洒于云端微笑着招手,军人的魂军人的激情在发酵在**胀开了理性的栅栏,血红的泡沫在眼前升腾飞舞飘扬弥漫……他深信在另一个遥远的空间里,一定会有人在注视着他,一定能看见他抱着***在黑色丛林里上窜下跳的身影,一定能看见从他的枪口喷射而出的诗一样的激情情一样的火焰,也一定能看见他身下这块剧烈翻滚抖动的土地……他大喊:出击!他的全部神经都像拉到最后的极限,骤然释放后便无可阻拦。他吼着,挥舞着,高举生命的旗帜,带领两个班,沿羊肠小径向1873高地扑去。在山下,他们遭到了顽强的抵抗,一阵弹雨劈头盖脸地浇过来,身边当即倒下两名战士。1873高地东侧的灌木丛里暴露了三个暗堡火力点,他大声喊过二班副,夺过火箭筒,连续发射四次。他像观赏电影一样看得真切,至少有七个如醉如痴的对手残缺不齐地在空中指手划脚,然后很不情愿地跌落在地,犹豫着最终变成尸体。1873高地凝固出世前的寂静。他把部属分开沿两个方向勾头哈腰向上靠拢。待他们衣衫褴褛地冲上1873高地主峰,那里已经成为一片废墟,只有几缕青烟悠悠飘绕。他用钢板底的解放胶鞋在焦土上踩了几个很深的印记。1873高地仅剩的三名失去战斗力的伤兵眼看大势已去便英勇顽强地各自逃命。等在山下早已不耐烦的一班长和其部下不动声色地观赏他们精彩的绝望挣扎,待其下山后便迎上去,一阵简单地拳打脚踢干得十分利索。他在1873高地立足未稳,电台又呜哩哇啦地传来指挥所的通报:高马白特工营已经出动,约有一个连的兵力突破我方炮火封锁线,沿钱江公路向云岭方向突击,意在切断前方分队的后路。虽有兄弟部队在两翼保障通道,但为了防止意外,指挥所命令他们火速后撤,不得恋战。他们是在距云岭主峰二公里的地方与敌狭路相逢的。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光荣”的时刻真正地到来了。敌人老谋深算地早已卡住了通道的两侧,凶猛的火力如瓢泼大雨在身前身后哗哗流淌。他十分紧张也十分清醒地意识到已经陷入包围。他和班长们嘀咕几声,边打边调整队形,留下三班断后,一班二班迅速抢占北侧1796高地,居高临下交替掩护摆脱追兵。一路连滚带爬冲上1796高地后,回首一看,身边人员仅剩九名,他脸色阴沉扔掉***,抱起轻机枪向对方浇开了扇形弧面。透过枪口处飘忽不定的蓝色烟雾,他看见一片灌木像韭菜一样被齐刷刷地割断,树林里有几个身体忙不迭地起立卧倒卧倒起立,做战术训练姿态。颠三倒四一番,便无可奈何冻结龇牙咧嘴的表情进入永恒。轻机枪管在他手中很快地涂上了红色。他扔掉机枪复又拣起***以更加疯狂的激情扣动了扳机。汹涌浇来的弹雨在他头顶的钢盔上弹出一系列响声并绽开了三朵黑色的花瓣。他瞅准间隙玩命地跳出圈外吆喝撤退。一串火光从对面丛林里闪出,他大叫一声推倒了一班长,一梭***子弹在他身边溅地有声。他的左臂洞穿了一个鲜艳夺目的窟窿,右大腿上连挨两枪血流如注。另有一颗子弹落于左胸从胸前弹匣穿过,又在肋骨上蹭了一个浅坑。十在新街野战医院里,他和一班长同住一个病房,彼此都得到了巨大的安慰和无聊。一班长比他伤得轻,精神足些,常唠叨他的不三不四的故事。一班长说,有个人当新兵时想入党,积肥时跳进粪池里捞屎,把稀汤溅了出来,溅了指导员一身。指导员那件白色的蓝天牌衬衫就不穿了,送给了那新兵。你知道那新兵是谁吗?他说不知道,别讲你的故事,讲你的老排长。一班长笑笑说,那新兵就是老排长。老排长活着的时候,你要敢拿着这个开玩笑,他不揍掉你的门牙算我不是人。他没吭气,看着窗外哗啦作响的树叶子。一班长说,那年老兵退伍,连队杀猪,退伍老兵说,此地不留爷,爷还杀个球猪!日妈的,也巧,几个会杀猪的老兵都退伍了。连长急得没法,就有一个没退伍的老兵站出来说,他会杀猪。其实呢,他从来没杀过猪,猪跑了,他弄不住,撵了里把地,捅了十三刀才捅死。又正好让团长瞅着,团长臭骂那个老兵,怪他毁了猪皮丢了猪血怪可惜的。后来呢,团长知道他先前没杀过猪,又表扬了他,还让连队把猪大肠子奖给他。你知道那老兵是谁吗?他说不知道。一班长笑笑说,还是老排长。他仍不吭声,盯着白色的天花板发愣。一班长又说,有回咱连来个瞎眼老太太,问了人,拽住一个干部就扇嘴巴子,说他忘恩负义。那干部当兵前在家订了门亲,人家天天登门伺候他的瞎眼娘,包种他家的三亩地,那干部当了干部想甩她,不给她写信,他娘就找到部队来扇他。你猜那干部是谁?他说,还是你的老排长。一班长咧嘴笑了,说,这回不是了,是指导员。老排长仗义,说狗日的指导员是陈世美,跟指导员干了一架,就差没打指导员了。后来,指导员还真回家跟那乡下妞结婚了。护士进门。换药。打针。警告不许抽烟,然后一阵风似的走了。一班长说,七九年打仗咱连也上了。一个副班长装熊,猫在林子里装死,被副连长瞅见,还撒谎说拉稀。副连长卯足了劲,朝那副班长的屁股上踢了一脚。那副班长就冲上去了。副班长见身边倒下了两个人,就红了眼,端着***往前扑,一下子炸了三个暗堡,立了三等功,你猜那副班长是谁。他想了一下,说,还是你的指导员。一班长又咧嘴笑了,说,不是,又错了。是老排长。他说,你狗日的净东拉西扯!一班长说,俺们这回出发的时候,不让送到车站。汽车要走的时候,有一个很漂亮的嫂子,穿着红色的羽绒服,牵着一个头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跟着车屁股往前跑。跑了一阵子,漂亮的嫂子靠在一棵树上不动弹了,那小姑娘大哭大喊叫爸爸。你猜她爸爸是谁?他说,是你的老排长。一班长笑笑说,这下对啦,就是老排长。俺排的兵都哭了,俺排长却不哭。排长说:哭个熊,老子是去打仗,又不是进火葬场,谁哭老子揍他!你说俺排长哭没有?他说,你排长肯定偷偷地哭过。一班长说,又错了,俺从没见老排长哭过……不过,谁知道呢?兴许他哭的时候背着人。他问,老排长的老婆咋个漂亮法?一班长说,咋个漂亮法,俺也说不准,俺是说不好。咋说呢,眼睛大大的,鼻梁高高的,嘴唇薄薄的,脸蛋子白白的,腿长长的,手嫩嫩的,挺秀气的……他说:别形容了,啥词儿!一班长说,咋,不美?老排长老婆怕老排长,老排长说太阳是扁的,他老婆就不说是圆的。可是,别看老排长表面上对老婆挺凶的,实际上呢,对她好着呢,俺们偷看过老排长给他老婆洗头,还挺黏糊的……。他说,你他妈的不觉得下流?一班长说,啥?啥下流?老排长自己都说,甭偷看,几个班长,谁能在比武中扛回旗子,他让嫂子亲谁一口,咋下流?他又不吭气了,在脑子里复制着一班长描述的那个穿红羽绒服的漂亮女人和她的可爱的小姑娘。病房外是株很大的椰子树,绿得发青,从阳光里折射一些温馨的光,穿过窗子,在水磨石地板上投下淡淡的亮斑。椰子树渐渐地变成了白杨树,树干上靠着一个两腿修长的漂亮女人,正向外面的世界翘首眺望,明亮的双眼饱蕴着忧郁的露珠……十一从前线撤回后,他被留在侦察连当连长。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不习惯,心头总是缭绕着一层说不清滋味的情绪。无意中练就了一身杀猪的绝技,其要领之准确,程序之简洁,动作之迅速,姿势之优美,竟令修炼多年的老屠夫们恨恨地骂娘。一连之猪远不够杀,便杀遍机关直属队,并随时准备走向全师。他为兄弟单位杀猪,索取的代价十分寒怆:一副猪大肠一瓶二锅头。无猪可杀时,业余时间便到炊事班帮厨,常常蹲在锅台上炸油条。当年的大队长五年以后当了师参谋长。师里组建侦察营,他又被任命为营长,管着他的老连队和一个技侦队。那天,他应邀去通信一连杀猪,在师部遇上参谋长。参谋长早在两年前就开始努力地为他找对象了。别光杀猪,该娶老婆了。参谋长说。该。他说。参谋长说,又物色一个,今晚见面。你给我收拾利落点,别浑身的猪大肠子胀气!他说:甭见面了,首长您看着满意我绝对没意见。参谋长说:扯淡!他说:那就见。女方是大学本科毕业生,漂亮得没话说。见面之后,便向参谋长汇报。参谋长问:怎么样?他回答:挺好的。半年内又见了两面。参谋长说:既然没意见,那就结婚吧,营级干部中只剩你一条光棍了。他说:结婚就结婚。婚礼的筹备工作全由新娘家里负责。洞房布置得富丽堂皇。师参谋长主动担当了主婚人。当晚,客人们向他敬酒,他也同客人们碰杯,把新娘的那份酒也给喝了,喝得精神抖擞春风满面。客人走后,新娘嚷累,他便扶她回卧房。新娘说:等一下,我去洗洗澡。他说,行。自个爬到床上躺下。从枕头和毛巾被里散发出清雅的巴黎香水味,钻进鼻子里痒丝丝的。他觉得很不习惯,支起身子连续打了几个喷嚏。咬紧牙关闭上眼,又有一丝惆怅涌上心头。眼前浮出了一座通体闪光的红土堆和一片绕山遮林的浓重的雾。还有清莹莹的纳溪河蓝晶晶的天和白皑皑的云……新娘的声音从卫生间里传过来,让他过去帮她搓背。他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踢上拖鞋,夜游一般地走了过去。推开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新娘立在浴缸外,低着头,笑吟吟的脸上播放着幸福与羞涩的醉意。他大吃一惊,脑海里唰地一下窜出了八项注意第七条。在他眼前,亭亭玉立着一个上下洁白的美人坯子,像是云雾弥漫的山林冉冉耸起的一尊美丽的玉石雕像。他后退一步,几乎拔腿而逃。新娘做不好意思状,醉意朦胧地“媚”了他一眼,扭过身去,说:傻样!他回过神来,方才想到抽屉里那两张红纸的作用。今非昔比喽,他想。新娘说:看你,愣头愣脑的,搓背呀!他“噢”了一声,手忙脚乱地行动起来。内衣很快被汗浸透,千辛万苦努力了好一阵子,竟然没有从那高贵的背上颈上搓出哪怕是极细的灰丝儿,完全不同于他和他的部属们。在澡堂里,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从对方身上揉出肥蛆一样的面条儿,噗噗嗒嗒从脖子往脚面上掉,真他妈的过瘾!他的心中莫名其妙地涌出一股很强的悲哀。从今晚开始,他将为一段刻骨铭心的生活划上句号。新娘在莲蓬头下又冲了冲,披上浴衣,来了一个优美的旋转,对他嫣然一笑,说:你也洗洗,一身的猪大肠子味!他答应一声,出门拎起了新娘为他准备的浴衣,褪掉衣服,泡进池子里。泡了一会,觉得胸闷,便十分怀念纳溪河。心急火燎地把浑身搓得通红,打上肥皂浮皮潦草地冲洗一遍,便爬将出来,裹上浴衣走出了卫生间。关灯!他轻喊了一声。新娘吓了一跳,从床上仄起身子问:怎么啦?关灯!他提高嗓门又喊了一声。新娘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把灯关掉了。他凭着侦察兵的夜老虎眼力,在黑中昂首挺胸走到床前……新娘喘着气咯咯地笑:当兵的汉子真的不会体贴人。他怔了一下,松开臂,死尸一样地挺直了。新娘见他久无动静,问他是不是在前线落下的毛病又犯了,身体不舒服了?他说不,他说他看见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看见了一片潮湿的红土堆,看见了一团升腾的云彩,看见了密林里的太阳,看见了浓雾中的山麓……淼海行云把他的脑袋涨得很满,很疼。新娘温存地抚摸他肌肉结实的胳膊和隆起的胸脯,触到了满是疤痕的腰腿。他闭上眼,心口憋得难受。新娘又把他的手拉过去,放在自己的脸上轻轻地摩挲,他触到了她的嘴唇、脖颈,胸脯……新娘说:放松点,跟着感觉走。他于是放松,于是跟着感觉走。他觉得自己的感觉变得十分迟钝,在云岭和在连队时的利索劲已全然丢了。他说,我觉得我垮了。她说,你没有垮,别让战场上的事折磨你,你无愧了。答应我,昨天已经过去,哪怕你明天就重新回到战场,我也是你的妻子,我是你的妻子,求求你,现在什么也别想,就想到你是和你的妻子在一起,行吗?他不说话,挣扎着爬起来,吮着她脖子上的泪粒,亲吻她胸前柔软的珍珠。恍惚中,他的脑海里突然划过一道闪,像一个瞬间即逝的意念。他感觉到自己正振作双翅,飞回到云岭,回到那片永生难忘的密林。他感到那片热土在微微悸动中弓起。一片神奇的峡谷在电闪雷鸣中轰然绽裂。一道柔嫩的云层在穿透之后掠起轻波。群山之涧飞瀑悬挂飘飘洒洒。他感到自己燃烧了,溶化了,化作汹涌喷礴的火焰,穿过辉煌灿烂的人生赤道,越过崇山峻岭,落入美丽的密林之中,激起地心的波澜狂涛,惊心动魄地投入到自然幽谷的深层……大笑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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