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繁体版 简体版
笔趣阁 > 弹道无痕. > 年根

年根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那年皖西大旱。头春的扫尾雨过后,老天爷无论如何不肯再下了。菜叶子蔫了。树叶子灰了。集东头那株很是见了些世面的老古槐,也终于架不住劲了。那叶子省略了许多过程,由翠绿而干巴,提早断了牵挂,一片片身不由己地落下,在合抱粗的母根四周,摞了厚厚的一层。早先繁密如云的树冠,只剩下一些瘦骨伶仃的裸体枝桠,在干硬的风沙里无可奈何地摇来摆去,呜呜嘶叫。又过了一冬,见了底的泥塘裂开了缝。缝里的泥鳅被抠净了,人们的脸上便蒙上了一层菜青色。一年三十一大早,天色尚未亮透,玉茹就起身去她娘家讨年货。娘家在距洪家集二十里的众兴镇。玉茹爹早年沿金寨、霍山一带贩盐,小毛驴上驮个褡子,两天一个来回,可赚五六块大头银元。那钱原先不敢用,怕露财惹来土匪燎人索命。解放前那几年,皖西著名土匪岳葫芦手下有千把人马,遍布了鄂豫皖三省接壤的百十个旮旯,扰得方圆几十里鸡犬不宁。玉茹爹每攒一批洋钱,便装进坛子,埋在茅坑下,或是封进灶底。如今解放了,土匪绝迹了,又加上天旱断粮,顾不上管那许多,挖出来,一块洋钱能换半口袋碎米,将就着过,且比别家过得殷实。玉茹赶到娘家,已是小晌午了。她爹正蹲在门楼里吧哒旱烟。见了闺女,先冷了脸,问:“咋,又没得吃了?”

玉茹本是笑脸对爹,闻言便低了头,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扶着门框子说:“今个年三十,来给爹娘拜年哩。”

爹斜了她一眼:“就知道你要来,啥拜年,手背向下哩。”

玉茹又赶紧陪了笑脸:“爹晓得俺穷,好阵子都没见油腥了。”

爹把烟窝往鞋底上磕了磕,说:“咋样,你当嫁了孟成文就吃香喝辣的了?就知道那是败家的瓤子。当个二十品官,老婆孩子瞎眼娘,照样饿得连屁都没得放。”

玉茹偷着翻爹一眼,不吭气了。那年,她舅杨振国说,洪家集有个姓孟的后生,思想进步,有文化,要介绍他俩自由恋爱。她爹横竖不依,说是晓得那后生,连老娘的棺材都交了公,不是正经的过日子人。她爹不依不要紧,她娘依,她娘信她舅的,她信她娘的。爹虽是有名的“老牛筋”,却有老牛筋的短处。早年贩盐坑过人,怕得罪了当区长的小舅子,追他奸商罪,更经不住“钝薄刀”玉茹娘的锔溜,便弃了权,骂骂咧咧干看着闺女嫁到洪家集。日子红火时不敢说啥。如今旱了,闺女家日子难过了,便有了话柄。闺女每次来,总要遭他奚落一顿,泄那陈年怨气,佐证自己先见之明。说话间,玉茹娘挪着小脚颠了出来。一看爷儿俩这个劲,就骂:“熊老牛筋,闺女来了,咋不让进家说话呢!”

老牛筋挪挪屁股,闪出道来:“瞅瞅,你跟兄弟办的啥事儿?闺女成叫花子了,年三十的还来讨食。”

玉茹想哭,却没哭,没哭的脸上又堆出了凄楚的笑:“爹,俺不是叫花子,俺是回娘家哩。娘家给一口俺吃一口。娘家不给,饿死俺,也不跟人家讨哇。”

她娘倒是先抹了泪:“死牛筋,自个闺女,咋专踢疼处呢。不怪人说狗日的十商九奸!”

她爹不急也不恼,又吧哒两口,说:“古来话,嫁出的闺女泼出的水,谁家也没得金山银坎子。”

玉茹的脸像遭了霜打。娘一把拉住闺女,说:“走,进屋,甭听老奸货磨牙。”

进了屋,往凳上坐定,玉茹便忍不住了,泪珠子在眼眶里落落转:“娘,咋怪俺呢?……成文他也难啦。秋上看庄稼,倒在地里出不来。大伙还巴望队长带头吃芋头,谁晓得他是饿过去了,趴在地沟里,芋头秧子也没动一根啦……”“有种,像你舅,穷的一裤裆清风也不短志,不像你爹奸货,光算计自个。……甭难过,娘当家,给你拾掇几把挂面带回。”

停了停,又说:“晌午了,就在这吃,吃饱了再回。”

“不啦,俺早走吧,老的小的等着哩。”

娘转了身,往脸上一抹,尽是泪:“也罢,娘不留你。娘找点啥,你吃几口,先垫垫肚子。”

爹早就立在堂屋门外,见她娘进屋,便一头闯进来,喝问她娘:“找啥?”

玉茹心里一紧,看看爹,又怯怯地向里屋瞅。瞥见娘手里端了一个青花陶碗,碗沿上冒出一截水汪汪的肥肉,心尖尖立时忽拉一下提了上去。好阵子没见荤了,乍一见亮亮的肥肉块子,口水就禁不住地往外漫。回过头来,咽了一嗓子,又凄楚楚地看爹。爹的脖颈伸得老长,像斗架的公鸡,正狠狠地盯着她娘。盯着盯着,颈上的青筋就凸了出来,绷紧的老脸就涨得紫黑,一头窜进里屋,反手把门关死了。门关得很响,震得玉茹头皮发寒。不用看,也晓得,爹跟娘的那套老戏又开场了。从门缝里挤过来爹娘的戏词儿。“钝薄刀,咋敢拿这给她吃?明儿老红人来了,咱拿啥待人?”

“瞅瞅闺女屈成啥样?给她吃两口,润润肠子。你敢咋?”

“日你娘,钝薄刀!”

“日你奶奶,老牛筋!”

“咚!”

不知是谁砸了谁一拳。“叭!”

不知是谁又给了谁一耳巴子。玉茹坐不住了,一骨碌站起来,走过去捶里屋的门。里屋先是停了动静,好一阵子娘才把门打开。爹的脸拧着对向窗外。窗外刮着干硬的风,吹得窗纸噼哩啪啦地响。“娘,俺不饿,甭找了。”

玉茹摁住嗓子说。她娘不吭气,恨恨地瞪她爹。她爹也不吭气,依旧拧着脑袋。干风从纸缝里挤进来,挟着一些沙拉作响的尘糁,刮在他那绷得斧砍不动的脸上,没一丝反应。玉茹略一停怔,又说:“娘,俺走了。”

娘喝了一声:“甭慌!”

玉茹心里扑腾得厉害。她极想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却又缺少那份刚气。一旦跨出门外,娘家之行的全部希望便被留在门坎内了。贫困和饥饿使她的自尊心消退了,麻木了。她终于稳住自己,撑住脸皮站下了。娘支派爹:“锅屋去,看火。”

爹一跺脚,出门甩过来一句:“狗日的钝薄刀,愿咋做人情你就咋做,老子不管了!”

娘见爹离去,脸色也很难堪:“茹哇,你爹……娘也难哩。明儿初一,你弟的红人要来,好菜留着待人哩。”

“娘,俺晓得。”

“甭怪你爹你娘。”

“咋会呢?兄弟的事大,俺咋会不分好歹?也不在乎吃那两口。”

娘点了点头,进屋包了三把挂面,找个筐子装了,又盖了几片菜叶,说:“甭让你爹瞅见。”

玉茹低了头,勾在胸脯前。娘在前,玉茹在后,出了正屋,进了门楼子,娘便横在锅屋门口,咋唬开了:“咋烧湿劈柴呢,满屋子烟,呛死你个老东西。”

玉茹从娘的身后闪过,贼一样急惶惶地溜出门楼子。上了大路,泪珠子才破了堤,啪啪嗒嗒往下落。二洪家集向北三十里,便是白大畈劳教场。洪家集首富刘之敬在解放后病死了,独生儿子刘文庆又惹了一身历史问题,便被收进劳教场做工。年三十不派活,刘文庆压在铺上不想起来。这几天他老觉着不对劲,只当自己不中了。先是头晕,然后呕吐,吐出来的全是清汤黄水。管派工的干部来了,让大伙大扫除,过个干净年。见刘文庆没起,便说:“你身子不得劲,去场部找马医师开点药,捎带给杨场长家弄捆柴去。”

刘文庆虽然懒得动弹,又知不能拗了干部的好意,便撑住劲爬将起来。四十斤柴加上二里半路,给刘文庆发了一身大汗。场长家院里没人,正房里有女人传出话来,让他把柴卸到锅屋。刘文庆放下柴,再直起腰,却迈不动步子。眼前先是黑了一阵,接着便看见锅屋顶上直转悠,索性一屁股坐下去捶背。待心平气和了,正要往外走,眼睛却又盯了一个地方,直直地转不开。锅台上有饭,有菜,还有一只金黄闪亮挂着油珠的咸鸭腿。刘文庆的嗓口猛地涌了一股血,辣辣地烫。那只黄橙橙亮灿灿的咸鸭腿,在一阵晕乎中变幻着向上升腾,渐渐地,幻成一片巨大的云彩,在他的眼前弥漫。刘文庆长吸一口气,挺了挺精瘦的腰杆子,向锅屋门外窥了一眼。院内见不着人影,只有一只活鸡在东张西望地觅食。干风擂着院门,敲出了寒冷的惊慌。刘文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立马听见肠子里一阵叽哩咕噜的叹息。咽了一口唾沫,青灰色的脸上涌现了一层忘乎所以的红潮。再向外瞅,依旧无人,依旧只有觅食的鸡。那一阵子,刘文庆就忘记了很多不该忘记的事情,又想了很多不该想的事情。终于豁了胆子,做出平生最了不起的一件事。他一咬牙,窜了上去,拎起咸鸭腿,裹进自己的棉袄里,逃出了场长家的院子。天上没有一丝儿阳光。地里没有一丝儿潮气。云压得很低。风刮得很急。很急的风叫出了很野的声音,卷着冰凉的灰沙,劈头盖脸地扑下来。刘文庆啥都不在乎了,装了一肚子壮举之后的激动和快感。顷刻之间,病没了,人也精神了,腿杆子也硬朗了。小跑一阵,瞅瞅四下无人,情不自禁地拽出咸鸭腿,阴阳怪气地举到空中,久病的三角眼骤然明亮。那只鸭腿,似乎不是肉长的,倒像是金铸的,黄得鲜艳,亮得扎眼。刘文庆捺住心跳,稳住神,略微思忖,举起咸鸭腿,屈膝伏了身子,也不知是对谁,竟磕了三个响头,磕得泪流满面。站起身,将鸭腿送上嘴边,运足了气,刚要大咬一口,却又打住了。只觉着举着咸鸭腿的胳膊很沉很沉,挨着咸鸭腿的嘴唇关得很紧很紧,牙巴骨也不禁喀喀嚓嚓地哆嗦起来。他想起了妹子刘文芳。前几天有人带信来,说妹子病了,咳得吐血。妹子不是亲的,是他爹捡来的。幼时,他烦妹子,嫌她分了爹的宠。大了,妹子长水灵了,脸盘子圆圆的,像五月里的桃子。妹子的腿杆长长的,眼珠子骨骨碌碌地亮。妹子讲话讲得快,嗓门儿甜甜地脆,像是山里的雀子唱出的歌。妹子走路轻轻盈盈,那劲儿利利索索的,就像一阵彩色的风,飘飘扬扬地死拽人的眼。刘文庆喜欢妹子了,总想跟妹子凑一块。妹子却又不稀罕他,早早晚晚却愿去街西头,跟孟四家的大耳朵孟成文在一起厮混。孟成文也是刘家兄妹的私塾同学,不光刘文芳喜欢,私塾先生也喜欢。孟成文从小就贼精,平时没啥言语,像头闷驴,心里却比富家子弟们多了几道弯。私塾先生说,孟成文人穷志不穷,聪慧,勤勉,早晚要成大器。刘文庆越喜妹子,就越恼孟成文。想起妹子,也就想起早年间很多对不住妹子的地方,并在恍然间意识到手中的咸鸭腿有着更为重要的用处。从前,刘文庆曾经在爹跟前嘀咕过,暗示他爹,妹子反正不是亲的,干脆,一家人就永远是一家人了。土财主从儿子窝囊巴叽的眼神里品出了骚味,当即在一阵“放屁”的吼声中毁了他的痴心妄想。作为乡间富绅,刘之敬更多盘算的是自己的家业,和保持并扩展家业的能力。找一个富家儿媳,再找一个富家相公,多两门亲就多两门势,这是皖西土财主们约定俗成的联姻规矩,自然是不能让鬼迷心窍的刘文庆破坏的。倘依了儿子,自产自销,势必继续保持单门独户的地位,这是刘之敬无论如何不能迁就的。刘文芳尽管只是他从叫化子手里三块大洋买来的小叫花子,但在她只有三岁的时候,他就毫不含糊地让她随了刘姓,供吃供穿,且咬牙赔本供她念书,着实是有一番长远规划的。私塾念了几年,又上三元镇的公立中学。那阵子没车,几十里地,来回都靠腿搬。刘文芳不跟刘文庆一道走,专跟大耳朵孟成文近乎。孟成文家境差,裤腰带常常勒得很紧,刘文芳便背着人给孟成文私房货,吃的用的都给。随着刘文芳对优等生孟成文的情意逐渐浓厚,刘文庆对大耳朵穷光蛋的嫉恨也与日俱增。后来,两家因地皮打了官司,刘之敬业大,舍得扔大头,国民党衙门认钱判理,把孟四气个胸闷,不出仨月,在一阵顿足捶胸的号叫中,一口血痰喷了一丈开外,然后就挺直了身子。那年孟成文十九岁。从此两家结了仇。只是,刘文芳自知干爹罪孽深重,多次向孟成文哭诉自个的心思。孟成文也恋早年情分,又想到刘文芳本是贫寒孤女,狗爹的罪过与她没甚干系,那层没有捅破的私情在暗地里还是延续了几年。刘文庆跟他爹一样心邪,却没他爹狠,胆子也不及他爹大。不敢在外惹是生非,常在自个家里装神弄鬼。有年夏天,妹子在闺房擦身子,刘文庆扒在门缝瞅见了。那一瞬间,他的脑袋像是挨了几拳,肿胀了许多。早先他只晓得妹子长好看了,对于怎么好看爱看什么却并不清晰。他把脑袋贴紧门框,就看见了妹子十六岁的全部美丽。娇憨的脸盘和脸盘上黑亮的眸子,早已看惯而不必再看。顺着嫩白的脖颈往下瞅,便瞅到了两枚刚刚成熟的嫩桃。刘文庆在那当口恨不得把眼珠子挤扁,塞进妹子的房内。那时节,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已远去,爹的威严目光和凶狠的拐杖早已飞到九霄云外,一种占有世上最美财富的欲望和对狗日的孟成文的报复心理,撑起了他向来软弱的胆囊。他似乎是在一阵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被一只粗手有力地推了一掌,稀里糊涂却又悲壮无畏,撞开了妹子毫无戒备的房门。最后的结局是被刘文芳抽出手来,左右各扇了两耳巴子,并告了爹,自然又被补充了一顿臭骂。再后来,家业败了,刘之敬死了,刘文庆也因念书时跟三青团有瓜葛,进了白大畈劳教场。那时候,区长杨振国在洪家集组建农科队,刘文芳念过中学,算是个大文化人,进了农科队当文书,跟孟成文一个锅里搅勺。后又因占了干爹干兄的光,下放当了伙食员。毕竟是一个窝长大的,刘文庆进劳教场的头两年,妹子还常去看他,送吃送喝的,洗洗补补的,弄得刘文庆心里愧愧的,暗自哭过好几回。……刘文庆陡地生出了一些英雄气概,掂了掂咸鸭腿,悲壮地作践自己:“你个痨鬼,还配吃啥呢?甭糟蹋了,给妹子留着吧。你个罪人好歹也是个哥哩!”

定了主意,揣好鸭腿,车转身子,往洪家集方向一路小跑而去。三洪家集位于鄂豫皖三省交界的一个山洼里,年头好的时节,是个盛产稻米的富乡。集上有三百来户人家,东西走向一条主街,顶上向两边横出一截,成了丁字形。一色的土坯墙面荒草披顶的房子,中间也插了几幢青砖红瓦。原先都是土商的作坊,如今一律派了公用。街东头有一坐北朝南的红瓦大院,原是刘之敬私宅。土改过后,大院充公,当了乡政府。南头离街里把路,有一些新盖的房子,虽然也是土坯墙头荒草披顶,却是仿了新式样,盖得高大宽敞,且在顶上镶了玻璃瓦,排列得也很讲究,很有些公家财产的样子,以区别于集上居民的私房。这就是区长杨振国的宝贝疙瘩农业科研队了。半脱产队长孟成文,这会儿拖着瘦长的腿杆,泡在干硬的冷风里,正在其下属兼昔日恋人刘文芳的房后揪心,拿不准进门后该说些啥。刘文芳病了,且听人说病得邪乎。那道门他很久没进了,房前房后却转过无数趟。四年前的春天里,因了一些很难说清的缘由,牵扯在他和刘文芳之间的最后一缕情丝崩断了。那是个下着细雨的日子。那天也是他跟杨区长派来的妇女干部去相亲的日子。出了集,便见刘文芳立在老槐树下,纹丝不动,脸色白得像雪。他知道那绝不是上天安排的巧遇,分明是刘文芳存心等他,故意把自己撂在苦风凄雨里,揪他的心。就从那天起,他再也听不到刘文芳响亮的笑声了。两个人还在一个队里做活计,没分伙时,还吃一个大食堂。但私下相逢,除了公事公办,他便急急地避开,像是一个亏欠累累的逃债者。天色黑黝黝的阴沉,冰凉扎骨的腊月的风,带着哨音往脸上扑,便觉着疼痛得有些麻木。原本一汪油绿的农科队菜园,此刻却干涸得龇牙咧嘴,像是老妪衰瘪的肚皮,裸出一群褶皱,向干硬的北风展示缺少滋润的苍凉。孟成文在风地里站了足有两袋烟的工夫,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推门进了那间公家小屋。洪家集早年出了名的美人坯子拗小姐刘文芳,此刻却黯淡了往日的姿容,也丧失了往日的豪气,正缩在被窝里,拥了一床很薄的棉絮,靠在贴了旧裱纸的墙上喘气。见孟成文进门,憔悴了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儿惊诧,瞅了他几眼,便阴了脸,往被窝里一缩溜,转过身去。孟成文苦笑,在屋中央拎了一条凳子坐下,没话找话:“咋,病了?”

“贱人命大,死不了。”

音色是嘶哑的,却火辣辣地扎人。料定了,便觉不出有啥不顺耳。孟成文不急不恼,慢悠悠地打量小屋四壁。屋内摆设很寒碜。一张集老弱病残于一身的小方桌摆在小屋中央。一张年代久远灰头灰脑的靠背椅子放在床边。落满灰垢的锅碗瓢勺堆在墙角里。再有,就是刘文芳身下的那张木板床了,一翻身,便叽叽嘎嘎叫唤。墙上坠着一些古色古香的屋吊灰,在钻进屋内的风中沙沙拉拉地哼个不停。刘文芳掩住袄襟子,拥了棉絮坐起来,想说点啥,又老半天没说出个啥。最后说:“孟大队长咋舍福到俺这穷窝里来了哩,也不怕腌臜了官体婆娘不依?”

孟成文精瘦黧黑的脸上,因表情过于复杂,而又显得毫无表情,一对招风耳涨出了红潮,讪讪地说:“玉茹早起关照,过年了,让来看看你。”

刘文芳冷笑一声,仰起脸,把眼睛举到屋棚上,说:“怪不得,俺还当你姓孟的念旧情哩,却原来是婆娘行善。俺多谢了。”

“你也甭小肚鸡肠的,该寻思自个好好地过日子。杨区长发话了,说你跟你爹你哥是两个阶级。谁也没有另眼看你。等灾年过去了,你寻个顺眼人……”“要是没事,你走吧。”

刘文芳堵住了孟成文的话头,“甭没事找事,惹人闲话,俺这腌臜坯子咋糟践都不打紧,可别毁了你半脱产的好前程。”

孟成文干坐一会,想走,又没走。抬头瞅瞅门外的天,像是打了下雪的招呼。房前房后,一些枯树的枝桠在阴风中抖索。孟成文撮出一绺烟叶子,卷成棍,燃着后深深地往肚子里吸。滋滋地油响,弄了满屋子青雾,混着门缝里钻进的风,呛得嗓子眼辣辣的疼。那一年,孟成文十七岁,刘文芳小他一岁。夏日里放学回家,刘文芳撺掇他,瞒了各家老的,到漫流河河湾里采风。洪家集在大别山一隅,风水极好。三面环山,四方稻田阡陌纵横,水光潋滟铺向远处的山根。十多丈宽的漫流河从龙山缝里悠出,在集东边拐了一个弯,河水更清更亮,能看见水下的鹅卵石和白花花的小鱼虾。再往下,又有一片碧灿灿的芦苇棵,沿着河岸,前后牵了几十里。两人好歹上过几天洋学堂,少不了有些新鲜主张。看景,掐花,折几根嫩嫩的笋子含进嘴里嚼出水来,弄得很滋润。太阳暖暖的,亮亮的,银光泻在清滢滢的河面上,笼出一片透明。河的两岸,红黄紫蓝的野花星星点点,苇杆在温热的风里轻轻摇曳,深绿的叶片上挂着鲜紫的花绒,甜甜的清香在河面上缭绕。他俩坐在借来的小划子上,不摇桨也不拉纤,任小船儿随着缓缓下行的河水自个儿飘。到了一个拐弯处,小船搁住了,滑进一片芦苇密茂的浅滩。孟成文坐在一头呆里呆气地背书,刘文芳在另一头咯咯地笑:“你当是真来背书哇,大耳朵憨哩。”

“不背书,俺花工夫来这湾里干啥?”

“背书不兴在自个家里背?这河湾不比那臭书好看?”

刘文芳那天穿了一身乡间女子极稀罕的学生洋装,梳着齐耳的学生短发,额上卷着一绺油黑发亮的刘海儿,娇憨的鸭蛋脸儿净得透亮,又染了两片淡淡的绯红,像是搽了胭脂。俩眼珠骨碌出精神的黑色,跟太阳对抗似的放光。孟成文想,今个咋比往日更鲜亮呢?“成文,你过来,跟你说话。”

“说就是了,听着哩。”

“过来,跟你说……私房……心里话哩。”

孟成文傻了,猛地一下红了脸,心里扑腾得厉害,低下脑袋说:“啥心里话?只管说得了,这旮旯又没得旁人。”

刘文芳红了脸,圆了眼,竖了眉,做出一副嗔怒的样子,低喝一声:“叫你过来就过来。”

孟成文不再拗了,合书站起身。刘文芳笑了。阳光如水,洒进绸缎般柔软的河面,为芦苇滩镀上了春天的明媚。鲜紫的芦絮在微风中旗帜般地飘扬,昭示着乾坤天地神奇的瑰丽。孟成文在一片彩色的模糊中,迈出了极不稳当的步子,踩得小船儿左右摇晃,险些儿翻倒。刘文芳掩唇咯咯笑个不停,笑得船帮上浪珠子飞溅。笑够了,伸出手,就势拽过孟成文的胳膊,坐下去娇气吁吁:“你怕啥?谁能……吃了你?”

说完先掩了脸,见孟成文犯傻,又揪过他的大耳朵说:“成文,俺俩好不?俺俩要好一辈子,一辈子也不分开,你说行不?”

孟成文老实巴交的胳膊上,缠了温香柔软的另一条胳膊,便明显地觉出这温香和柔软已不再是单纯地传递青梅竹马的情谊,天真无邪中又蕴含了更加深刻复杂的意味。这分明是一种暗示。进过洋学堂的孟成文,已是十七岁的孟成文,在无数个懵懂的梦醒之后,史无前例地产生了惊惧和恐慌。这一切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呀。当渴望已久的时刻终于蹒跚走来时,他的心思突然又从远处扯回到眼前。自己身上那套破旧的乡村裤褂和刘文芳洁净阔气的学生装形成了鲜明的映照。尽管那颗年轻而壮实的心已经暴跳如雷了,却不得不咬紧牙关,死死地扼住一发即不可收拾的胡思乱想。刘文芳扳过他的脖颈,启开薄薄的嘴唇,露出两行晶莹玉白的小齿粒儿,在他耳边轻轻咂了一口:“咋,哑巴啦?”

孟成文还是不吭声,却在暗中攥得骨头眼咔嚓作响。刘文芳嘟起小嘴,收敛了笑,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恨恨地说:“咋,嫌俺不好,不中意?”

孟成文在诅咒自家贫寒的同时,也更增加了对刘文芳干爹富足的痛恨。他一千次一万次梦想自家阔绰起来,而盼望刘文芳家倒运,以使刘文芳由小家碧玉最终沦在与自己同等的地位上,也穿粗布裤褂。那么,将没有什么障碍可以阻拦他理直气壮地把这位自小爱慕的鲜灵女子拥在自个怀里。孟成文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俺俩说话咋算数了?你家业大,俺家不中哩!”

“咋,学你白上了?书你白念了?你看咱那些新书,都说啥?……新女性,恋爱哩,自由哩。谁能管住俺们自个的事?闹翻了,俺俩一起走,到城里去……”刘文芳到底是富家女子,到底比孟成文多吃了几斤肉,站着说话腰不酸。十六岁的血管里奔涌的躁动,使她有了不顾一切的勇气。她使劲地扯了孟成文一把,又在他无动于衷的胳膊上拧了几下。那叶小舟毕竟载不动太多的激情,在剧烈的颠簸中猝不及防地翻了个跟头,把他们一齐抛入水中。……刘文芳又咳起来,咳得眼泪星子直冒。孟成文回过神,摁灭大烟卷,站起身,却又手足无措。刘文芳平息下来,瞅了孟成文一眼,说:“你回家吧,甭惹闲话。”

“心里好过些不?”

“关你啥事?这也算关心群众?”

孟成文原地转了两圈,又问:“盖这点点,冷不?”

刘文芳说:“冷又咋,你有皮褥绸缎?”

话没说完,又被咳嗽截断了,嗓子眼像堵了什么,憋不出气来。孟成文赶紧抢上两步扶住,犹犹豫豫地伸出一只手掌,轻握空拳,在她的背上小心翼翼地捶了几下。刘文芳终于不咳了,仰脸捉住孟成文的手,用力甩出去,“走吧,你又不能给俺当药吃,甭让人瞅见说不清。”

孟成文缩回手,呆了半晌,叹口气说:“这样子,咋过年哩!”

刘文芳车转身子,再也不吭气。孟成文又四下里瞅了瞅,揭开方桌上倒扣的瓷碗,见是两个苞米面饼子,便问:“就这?”

“你有大鱼大肉,你敢送来?你舍得送来?”

孟成文木讷地立了一会,脸色阴阴的,再也没啥可说的了,终于走了。临出门时留了一句话:“歇着吧,晚上到你四姑家去吧,甭自个清冷。”

刘文芳一骨碌仄起身子,硬朗朗地说:“操那闲心干啥?俺等会儿起来,还要烧香贴门对子哩。自个过,照样过得精神。”

四玉茹走近洪家集,已是平常日子吃晌饭的时辰了。打老远往集上看去,灰朦朦的,无一丝暖色。老槐树干巴巴的枝桠在灰暗的空中摇头晃脑,像一根根伸张着的黑色手指。树冠上空飞过一串乌鸦,冷不丁呱呱地叫几声,叫得人心里悚悚地发麻。玉茹翻开菜叶子,瞅实了筐底的几把挂面,这才拢拢两鬓,抹掉了脸上的忧悒,做出一副宽心遂意的样子,向自个家里走去。孟成文的瞎眼娘裹了一件黑糊糊的大襟棉袄,正靠在堂屋旮旯里,偎着火塘烤火。堂屋里很空落,没啥摆设。后墙根下横了一条老式供桌,斑驳的紫漆被火塘一闪一烁地映着,释放出一些暖意。一进冬天,成文娘的时光便多是在火塘边熬过,两手拢在袖筒里,扎了棉裤腿的小脚撂在火塘的木框上,身子一动不动,任时暗时明的火苗在苍老的脸上跳动。听见脚步声,便支起耳朵,渐渐地脸上有了喜色。“茹哇,回来啦!”

“回来了,娘。”

玉茹应道,放下筐子,急急地走进里屋,问:“娘,棒棒可闹了?”

“没闹,乖呢,一声不吭。他爹回来把了一泡尿,放到摇窝子里又睡了。俺这孙头子,包憨哩。”

玉茹抱起半岁的儿子,坐到火塘边,解开怀喂奶。棒棒醒了,使劲往娘的怀里拱,小腮帮子卯足了劲,噙住奶头,使劲地吮。吮不出啥名堂,便动用桔瓣样的牙模,吧吧哒哒地咀嚼。终于失望了,嘹亮地哭几声,渐渐地底气不足,便又昏昏入睡。五刘文庆一口气奔到洪家集北面的五里岗上,才坐下身子歇脚。俯首向下看,洪家集顶上像是笼了一层暗青色的烟雾,千把口人组成的小集镇,像一艘泊在铅色湖塘里的小船。影影绰绰的,摇摇晃晃的。街北那座大院,因为有了两层红瓦小楼,在浑沌的天幕下便格外显眼。再有,就是东头那棵老槐树,虽是叶落枝枯,却仍然顽强地从雾霭中耸出,老远望去,像是一团更浓的黑色火焰。刘文庆也听见了那群乌鸦的叫声,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一站起来,就听见肚子里面咕咕噜噜直响。这才忆起,从早起到这阵子还没喝过一口稀饭。四下里瞅了瞅,岗子上没一户人家。竟又看见一个洼处,长着几颗瘦骨嶙峋的马齿菜,不由得喜出望外,屁儿颠颠奔过去扯了,蹭蹭裤子,塞进嘴里,慢慢地嚼,嚼得满嘴喷香。嚼完马齿菜,惦起咸鸭腿,又长了精神。下了岗子,径奔洪家集。约摸一袋烟的工夫,就到了集头。避开大路,放下猴帽的耳巴子,把脑袋捂个严实,两黑窟窿里露出眼睛,贼亮。趁着大年三十集上人稀,七转八拐地闪进了妹子的小屋。刘文芳此时已从床上爬起,穿了一件青底花袄,虽是破旧了,却是丝绸面子鹅绒里,加上一条自己缝制的薄棉裤。将那副虚弱的腰身衬出,倒也更显几分秀气。对着镜子照了照,脸色黄得面生,红润的桃子脸盘瘦成了清秀的瓜子脸。头发乱乱的,忙找了梳子,一根根地理顺,一边梳头一边想心思。咋说也是过年哩,得弄得精精神神的。冷不丁见刘文庆窜进来,吓了一跳,一骨碌站起,惊问:“咦,还放你们过年?”

刘文庆掩上门,贼似的低声:“不是,自个儿跑出来的。”

刘文芳更惊:“……哥哟,不想活了咋的?”

“年三十不出工,想见妹子哩。一会就走。”

“你呀,哥你这是害妹子哩!”

刘文庆蔫了一下,掏出咸鸭腿,脸上立时就放出光来:“妹子,瞅瞅这是啥?”

刘文芳眼前一亮,触目惊心:“哪来的?”

刘文庆挠挠头皮,不敢实说,便扯谎:“场里发的。”

“这阵子,还发鸭腿?俺不信?”

“当真,俺场人能干,旱天照样收粮,上面奖的。一人两只呢,哥自个吃了一只。”

刘文芳不吭声了,倒了一碗开水递过去,看她哥津津有味地喝,自个心里酸酸的,不是个味儿。“陈三带信说妹子病了,哥急得要命,可又不能回,燎心哩。咋样,不碍事吧?”

“啥不得了的?挺挺就过去了。”

“你把鸭腿啃了吧。”

刘文芳瞅着咸鸭腿,嘴唇动了动,眼窝子就湿了,说:“哥你咋恁傻,自个瘦得光剩皮了,咋不自个吃呢?惦着俺干啥?俺是公家人,不愁饿死!跑了二三十里,值当不值当?”

“咋不值当?值当。你啃了,哥落个心里舒坦。”

“你当真吃了一只?”

“咋,不信?哥现时不诓人哩。”

刘文芳盯着她哥细瞅,刘文庆便挤出干笑。又瞅瞅咸鸭腿,说:“这阵子胃口不好,想吃才吃。”

“可不敢长留,也甭放明处,饿人多哩。”

“晓得。”

刘文芳揭开桌上的碗,拿出苞米饼子,说:“走了老远,该饿了。吃点,吃完就走,甭让人瞅见。”

刘文庆嗓子眼跳了一阵,说:“妹,你自个留着吧。”

“咋,不稀罕?不吃就把鸭腿拿走。”

刘文庆忙不迭地说:“稀罕,稀罕。”

拽过一只饼,张口就咬了个大豁。抬头见刘文芳盯着他看,便耷下眼皮,慢了咀嚼速度。吃完一块,搓搓手,搓净渣子倒进嘴里,拍拍肚皮说:“饱了。”

刘文芳不说话,眼神儿有些走样。“想啥呢?”

“……哥,赶紧走吧,甭误了,让人怪罪。”

又说,“你先走,出了集等着,妹送送你。”

“甭送了,天寒地冷的。哥自个儿一会就到了。”

“要送,跟哥多说几句话,咱在路上过年。”

刘文庆又挠挠头皮:“那,哥就先走了。”

刘文芳点点头,目送刘文庆溜出巷子,直到影子没了,才回屋加了衣裳,揣上鸭腿,掩好门,钻进风里。六旱了几季的天,终于在大年三十飘了雪。空气里沁了一些潮润。起先,那雪下得漫不经心,极稀,落在土上便被吸得没了踪影。因是久旱逢水,人们心中便暖得如同揣了太阳。不知是谁最先瞅见了梅瓣似的雪珠,一声惊呼,四邻都有了动静,男女老少纷纷拥出。大人仰脸舔雪,小孩哇哇乱叫。又不知是谁带的头,一群小崽拍屁股跺脚大喊:“下雪啦,见水啦,有粮啦,过年啦!”

接着,大人们也和在一起,齐声吆喝:“下雪啦,见水啦,有粮啦,过年啦……”欢喜的泪连着雪水,在老人们满是坎坷的脸上流淌。笑声连着喊声,喊声牵着哭声,响成一片,在集巷里四处震颤。奄奄一息的老槐树,也似乎抖擞了精神,行将老朽的枝桠上,渐渐地挂满了水色,又渐渐地结了薄薄的雪壳,宛若一位银须老者,颤颤巍巍地向子孙宣布:大旱已经过去,万物即将复苏。“这是瑞雪,瑞雪兆丰年哩……”老汉们瘪着嘴,眯着眼,任雪水在青黄色枯燥的脸上奔走,“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哪……”“大年三十落雪花,天不绝人哪……”女人们挤成一堆,哭着,笑着,喊着,闹着。又不知是谁家的孩子来了灵气,拎出个洋铁皮洗脸盆,叮哩咣当地敲了几响。各家的孩子,也有一些大人,先是一愣怔,回过神来,便疯了似的往家奔,拎出盆子罐子铁锅,叮哩咣当地敲得震天价响。那雪,像是真的有了灵性,感动于人们的狂喜,越落越大越密,终于张成绵绵的厚羽片儿,扬扬洒洒,漫天铺盖。土地总算喝足了,吮饱了,雪花便留在地面上,积成厚厚的雪毯。七孟成文离开刘文芳的小屋,又转了几家。直到听见集上人欢马叫,瞅见了雪花,才抽身走到街面上,阴了多日的眉梢总算挂了笑意。有了雪,有了水,洪家集的日子又该红火了。孟成文想。前几年,上级组织大生产,洪家集水肥土壮,很长庄稼。那时节,日子是多么红火噢!清清的水哟下山岗哥哥挑担来送秧细皮嫩肉的妹娃子哟接住把子哟你心别慌孟成文攥了一把雪,放在干裂的唇上舔。雪一化,田就满了,孟成文的心里也就滋润了,就像又听见那阵悠扬的皖西秧歌,捎来一股浓浓的黄梅味儿。这歌他也会唱,但不如旁人唱得欢势。皖西人干活舍得身子。秧篓摆在田埂上,太阳把水烤得烫皮。几十个男女排成一溜向后退,亮亮的水面就在这野野的歌里铺开一层嫩绿。歌儿唱得越响,秧苗长得就越疯。渐渐地就绿了半边天。清清的水哟下山岗妹娃子踩水忙栽秧粗手大脚的莽哥哥吔弄湿了俺的花衣裳这歌刘文芳唱得最甜,却不曾在公家田里唱,只对他一个人唱过。刘之敬家教颇严,从前下学回来,便让刘文庆刘文芳跟伙计们一道下田。两家有片田挨着,刘文芳下到田里就不是文化人了,穿着白底碎花的小褂子,包着一方蓝手巾,胸脯子鼓鼓的,手胳膊长长的,裤管子挽得老高,腿杆子亮得扎眼。弯腰栽秧像鸡啄米,手脚麻利得像数筷子。活计干累了,就直起腰,冲他这边笑吟吟地唱。那歌,其实又有了别样的滋味。孟成文踏着雪,想着昔日的那片红火日子,不知不觉地就加快了步子。从喧闹的人群里挤过,回到自个家里,也不抖雪,一屁股坐到火塘边,冲他娘喜滋滋地喊:“娘,下雪咧!”

娘说:“晓得,玉茹攥了一把,娘吃了,甜的。”

“地荒了两年,再下种,肯定可劲地长。”

“可不,蓄了肥,底劲足。”

孟成文又向里屋喊:“玉茹,啥时到家的,淋着没?”

“没,晌午就到家了。”

玉茹在里屋应道。出了门,望着孟成文脸上的喜色,也喜,笑着说,“总算下雪了。”

孟成文咧咧嘴:“开春就到县里领种籽。”

他娘突然又叹气,说:“地疯了长,见青也得仨俩月,还得饿一阵子哩。”

“不怕,政府正往咱这调救济粮,约莫半月就到了。”

一落雪,便住了风。午后的阴天,被雪水洗去了昏黄,透出亮亮的一片。集上欢喜的喧闹渐渐地散了,弱了,息了。又是一片寂静。“他姥都给了些啥?”

“都在这?”

玉茹拎过筐,孟成文扒了扒,见了三把挂面和一些腊菜叶子,翻翻菜叶,一愣,眼睛骤亮:“咦,还有这?”

孟成文扒出了一只咸鸭腿。玉茹淡淡地笑了一下。“他姥家还真有存货哩。”

玉茹把话往别处引,说:“咱合计一下,这个年咋过?”

孟成文想了想说:“鸭腿你吃,下奶。放把挂面,剩饭炒炒,就中了。”

玉茹又琢磨,说:“别的都依你。挂面少下点,留给棒棒熬糊糊,能将就十多天哩。”

“行。”

孟成文说。议定,便走出里屋,跟娘拉呱。玉茹无心拉呱,望着门外肉嘟嘟的雪片儿,便惦起了那个顶着干风破门而入的女子。那时辰,瞎眼娘正偎着火塘打盹,梦里吃香喝辣,口水流出梦外,寸把长。刘文芳也像一阵轻风,刮进门内,也不看谁,把咸鸭腿撂在桌上,话不多,分量足:“甭当俺来勾你男人。你男人上天入地,俺眼皮也不眨……给小人儿催口奶吧。”

说完,便急急地往外走。玉茹赶紧起身追赶,直追到院门口,刘文芳才又回过头来,黑溜溜的瘦眼珠子狠狠地亮了一下,甩过来一句:“甭说是俺送来的,要说了,不得好死。”

话已经薄得不能再薄了,玉茹却一丝半点儿也不恼,眼眶子湿乎乎地热:“妹子,这可咋好哩……”刘文芳立住了,只一瞬间,似想说点啥,却终于啥也没说出口,身子一拧,便出了门。那阵子,玉茹的心里像扯了一根筋,扭来绞去地发烫。嫁给孟成文之前,她并不晓得孟成文和刘文芳的瓜葛。知道了,也没啥可说的,只是有些眼红那女子。不管咋比,总觉得刘文芳高出自个一截。论长相,刘文芳细皮嫩肉,身子条匀称得像柳丝,亮眼蛾眉没啥可挑的。平日虽是在田里地里劳作,却也不放松检点,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袖口裤腿挽得齐崭。衣裳旧了,却不沾灰,补钉缀得新鲜。再破的衣裳,也能衬出三分俏,显出一副乡村文化人的特别来。玉茹听人说,刘文芳原是个爱笑的女子,脾性儿拗拗的。嫁过来后,却很少见到过刘文芳笑,偶尔见一次,心里便酸酸的很不是味儿。那一口雪白雪白的小牙颗,就像才剥壳的糯米粒儿,能把男人的魂给笑飞了。那时节,谁也不理谁。老远见到刘文芳,她就把头勾下了。她不怨刘文芳,只是有些怕。自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间女子,没啥心计儿,嘴也笨。跟她打照面,刘文芳从来都是昂着头走路,精精神神的,步子迈得轻轻的,踩得她心里跳跳的。渐渐地,她恨起了刘文芳,是女人之间那种成份复杂的怨恨。渐渐地,她又有些怜悯刘文芳,有了女人之间那种难以说清的体贴……火塘里爆出了毕剥的声响。孟成文直起腰,看看天,对玉茹说:“该拾掇了。”

玉茹这才收回心思起身张罗年饭。看见鸭腿,却又想:做了人情,咋又不让说哩?八刘文庆兄妹快到五里岗了,才觉出脖颈落了凉。抬头看天,亮了许多,一些芦絮般的雪点懒懒地飘下来了。“这下好了,开春就能下种了。”

刘文庆说。“可不,总算见水了。”

上了五里岗,刘文庆说:“甭送了。你身子有病,别寒着了。”

“不碍事,咋觉着这阵子精神了呢?瞅瞅,也不咳了。”

“可不敢大意。”

这时候,刘文芳真的觉着很精神,腿杆子也硬朗,脸上气色也变过来,有了少许红润。说话间,走近了守林人早年住的棚子。站在岗上往河湾里看,那片原先像画一般鲜亮的芦苇滩,已经成了干淖。秃秃的滩上,布满七扭八歪的枯枝败叶。雪瓣儿胀大了,雪缝密了,终于正正经经地下了起来。刘文芳就眼花缭乱了……那天的太阳真亮呵,亮亮的光落在鲜绿的芦苇叶上,就有了许许多多染绿了的小太阳颗。微风吹过来,苇叶就轻轻地摇,托在叶子上的小太阳颗,就莹莹地淌,露珠似的滚。顶上的那方天,瓦蓝瓦蓝,净得不见一星半点杂色。还有几朵云彩,白得像雪,一层一层地摞着,在顶上慢慢地走。心儿,也如蓝天云彩般的净亮。她跟孟成文从河心爬上来,笑得泪花儿溅。抬上小划子,翻扣在芦滩里,把水淋淋的身子撂在船底上,任那太阳烘烤,凭那春风撩拨。她舒展肢体,微眯着眼眉,时不时地向孟成文咯咯笑几声。自个也觉着自个鲜亮,胜似河岸的嫩花。她也是一朵花,含了满苞的春天,挂在绿绿的枝头上,向身边的那个人儿开放着美丽的羞涩,任他摘,任他掐。他却不敢正眼瞅她,只是贼一样地偷看。她就笑他,逗他。笑得他缩头缩脑,逗得他满脸通红。衣裳晾干了,他就逃了,倒也留了话:“等俺混出人样儿,就娶你。”

她就撵上去,拧他。“你混个啥样儿,俺都嫁你。”

……掰指头算算,好些年了。芦苇滩还是那片,却不见了往日的红火。那颀长的芦杆和碧绿的苇叶,早已干枯瘪死,连同他和她留下的那些烫人话语,都被凛冽的北风吹得破碎了。他娶了,她却没嫁。她不恨他娶的那个女人,只恨孟成文。久了,连孟成文也不恨了,只恨自己……路过棚子,刘文庆突然立住了,顿了顿,说:“雪天,黑得晚,不急赶路,进棚歇会脚吧。”

哈腰进了棚子,找些干草坐下。刘文庆不知咋的就有了些不自在,低头吭哧了半天,憋出了一句话:“妹……那档事还记恨不?”

刘文庆说的是早年偷看刘文芳洗澡的事。“都好些年了,甭提了。”

又都不说话了。隔一会儿,刘文庆又想起一桩大事:“回家就把鸭腿吃了,现时饿人多,可不敢让人偷了去。”

刘文芳扭过脸,看棚外的落雪。“出门时,鸭腿扣严实没?”

刘文芳把眼皮耷下了:“哥,跟你实说了,不会恼吧?”

“啥?”

“不该瞒哥。鸭腿……送孟成文家了……”“啥呀?”

刘文庆忽拉一下跳起来,变了脸色,鼓起眼珠子:“吓人吧?”

刘文芳不吭声,叹了一口气。刘文庆木讷讷地呆了半晌,回过神来,猛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又挥起手臂,掴自己的嘴巴子:“狗日的瞎眼狼,你疼妹子,妹子疼你不?人家疼王八羔子大耳朵!你贱,你贱哩……”那恼那恨,已在咸鸭腿之外了,有了更疼的伤心处。刘文芳一纵身子扑过去,抱住了刘文庆的腿:“哥呀,他家棒棒小哇,想给孩子催口奶……你甭打自个了,要打,就打妹子吧……”九老槐树的枝桠上摞了寸把厚的雪,洪家集街面上便迸出了几响爆竹声。孟成文家的桌上摆了四碗清汤挂面和一小钵炒米饭,饭尖上撂着那只油光光亮闪闪的咸鸭腿。玉茹收拾停当,喜滋滋地喊了声:“过年啦!”

瞎娘就赶紧挪挪凳子,围了过去。于是过年。娘吃得飞快,先吃干的,碗底舔得不见米星子。又端起挂面,捞稠的吃。玉茹见娘吃相馋,眼看挂面碗也快净了,轻轻地叹口气,想了想,便拎起咸鸭腿,放进娘的碗里。孟成文愣住了,傻傻地瞅玉茹。娘也愣了,问:“啥?”

玉茹冲丈夫平和地笑了笑,说:“咸鸭腿,娘,吃了吧。”

娘的老脸先是一绷,后又绽出了笑,伸出手,摸住鸭腿,抽动鼻子使劲嗅:“哦,好香噢……”孟成文两边看了看,眼就湿了。瞎娘却迟迟不动口,闻了一会儿,又放了下来,说:“娘饱了,你们吃吧,成文大男人家,操心着急的。茹哇,你也吃一口……娘肚里满了。”

“俺们往后日子长哩,有得吃。娘你就甭推了。”

又捅了捅孟成文,孟成文便抬起眼,说:“就是,娘,你吃了吧。”

瞎娘又仰起脸来,没一丝光亮的瞳仁随着头颅晃了几圈,琢磨了老半天,才说:“也罢,娘就啃一口吧。”

玉茹说:“啃吧,已经凉了。”

孟成文倏地把脑袋沉下去,再也不吭气。屋里顿时静下来。几颗雪片随风从门缝里挤进来,落在地上便化了。火塘里毕剥作响,不时炸出一些火星,点缀着过年的喜色。瞎娘举起咸鸭腿,又在鼻子下抽走几缕香味儿,却忽然住手僵了胳膊,喃喃地说:“咋?咋该俺吃喔?看馋的,老糊涂了不是?咋把孙头子给忘了呢?”

玉茹忙说:“给他留着一碗挂面哩。”

“不中,”瞎娘挺了腰,干瘦的老手在桌面上摸索一阵,说,“赶紧把孙头子抱出来,小人儿也要过年哩!”

“他不能吃咸的,还是娘吃吧。”

玉茹说。“嚼哇,嚼烂了喂。他要不吃,你就吃,催奶哇!娘是定定不吃了,娘的肚子真满了。”

瞎娘说完,当真打了个饱嗝。玉茹看看娘,又看看丈夫。孟成文说:“嚼吧,兴许能吃。”

玉茹默默地走进里屋,抱出棒棒,眼泪珠子直打转。说了声:“那,俺就嚼一口……”说不下去了,索性不说。拿起咸鸭腿,很秀气地咬了一口,在牙齿接触的部位,咬了指甲盖大小的浅坑。含在嘴里慢慢地嚼了一会,然后把一团细碎的肉泥哺进棒棒的口中。棒棒起先还很老实地偎在娘的怀里,冷不丁被拽出脑袋,又被挤开小嘴,很有些不自在,便手脚乱动,并吐出一串白沫,将鸭腿肉泥全部捎带出来,然后大声啼哭。玉茹赶紧伏下身子,将儿子脸上的肉泥舔了个净。十刘文芳好话说了成筐成箩,好歹把刘文庆稳住了。刘文庆坐在草铺上,盯着自个的脚尖发呓症。林子里风急,带着哨响儿,从衣裳缝隙里钻进,扎骨凉。“哥,甭恼了。俺知道哥是疼俺,俺再也不做对不住哥的事啦……”“哥这心里……难过,妹子,可知道那鸭腿是从哪里弄来的?”

“不是说公家发的么?”

刘文庆苦苦一笑:“这年头,还有鸭腿发么?那是偷的。哥一晌吃喝不沾,就巴望你吃一口哇,咋会想到这样……”刘文芳顿时怔住了,泪汪汪地看着哥:“这可咋得了哇,你回去咋交代呀?”

“俺没啥。只是,俺一片苦心,却喂了人家,亏心哪……”伤心累了,便打住:“妹子,甭痴了。大耳朵有妻小,咱不能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刘文芳转过脑袋,脸色静静的,托腮眺望棚外的雪。“妹子……”刘文庆冷不丁地又叫了一声。“咋啦?”

刘文庆的脸在突然间又涨出了红色。瘦瘦的腮帮子鼓了鼓,像是嚼着什么话,话没嚼出来,腮帮子又瘪了。刘文芳觉着不对劲儿:“这是咋,有话说呀。”

“……哥觉着有好些话,却不敢说哩。”

“咋支支吾吾的?”

刘文庆挠挠头皮,想说的话还是出不了口,却没话找话:“还记得那回听古,挨爹揍的事不?”

“记着哩。”

刘文芳笑了,那年夏天,她才十二岁,还在念私塾。晚上正背书,刘文庆撺掇她去听古。那阵子,老槐树还健壮。叶子连成片,遮了很大的一方天。月光从叶缝里筛过,落了一地亮色。那晚讲的就是老槐树,说槐树约莫有几百岁了,是李自成手下的啥将军栽的。后来,太平天国的将领陈玉成,还在树下议过军机大事。兄妹俩听着听着便入了迷,干脆钻进人堆,盘腿坐在地上,支起下巴颏,眼睛连眨也不眨。比起摇头晃脑地背古文,那就上劲多了。刘之敬到书斋里一瞅,没人了。便满集子找。找到了,先打刘文庆。刘文庆十三岁了,却极怕爹,让跪就跪,一拐杖抡下去,就杀猪似的嚎。刘文芳也怕打,却不装孬,上前护住刘文庆,说是自个偷跑出来的,哥是出来找她的。刘之敬横起眼,一脚踢在她腿上,当时就趴下了,磕了满嘴血……“猴年马月的事啦,咋老提?”

“那事过后,哥就觉着妹子不寻常,就不在爹跟前使坏了,是不?”

“是哩。”

刘文芳说。却想,中学那阵子,她背地接济孟成文,刘文庆其实也告过状。便又想笑。“往后,哥就对妹好了,是不?”

“是哩,哥疼妹子。”

又想,那阵子,她是跟孟成文好哩。“哥疼你,疼疯了,疼花眼了,就……做了那事……”“甭说了,哥!”

刘文芳低低喊了一声。十一荒年人猴急,年饭吃得早。吃完了,还有半拉天是亮的。孟成文家的那只咸鸭腿,在三只碗里转了几圈,又回到空盘里。玉茹收拾了碗筷,把鸭腿盛进山墙根下的铁锅里,又很严实地扣了一只菜盆。忙完,端出那碗名义上属于儿子的清汤挂面,对孟成文说:“给文芳妹子送去吧!”

“啥?”

孟成文一愣怔。“啥意思?腌臜俺?”

“俺是实意。文芳妹子人不赖。亲事没做成,情分在。”

孟成文勾下头,又去拨弄火塘。火已经很旺了,烤得脸膛紧绷绷的。孟成文却依然鼓起腮帮子,一口接一口地吹,吹得火苗子乱窜,吹得满屋子通红。热气从门上膨出,溶了上面的干雪,一颗一颗往下坠。情分在么?那真是欢欢实实的一份情。那阵子想念书,跟爹拼死拼活。爹一咬牙,允了。全家人的裤带短了几寸,个个勒成杨柳细腰。他爹早起还没下地,先要摸摸母鸡的屁股,盘算当日要下几个蛋,防着他娘偷吃。攒了钱,供他交书本费。那咋够呢?人家上学堂,带的是叮当脆响的袁大头。他却一枚一枚地住外抠铜钿子。那阵子,就有了情分。上学的路上,他帮刘文芳扛箱子。刘文芳说:“成文咱集上数你骨头硬,兴许能考上城里大学府呢。”

他的脸上有了喜色,肠子里面却在叹气。“俺吃啥,你吃啥。俺有书,你就甭另买,俺俩伙着看。”

刘文芳说话算话,背着她哥,啥都给。一个人的东西两个人分着吃,分着用。他过意不去,暗地里抹泪,暗地里寻思,有朝一日出息了,刘文芳要他的肝,他就不会给她肺。却没有要肝,也没有要肺,要了他的心,他给了,却又收了回来。如今,还有情分么。火塘是缺了柴,火苗儿暗下去,蓝幽幽地忽闪。摸出烟叶子,卷了一根棍,狠命地往肚里吸。呛得头昏,呛得眼花缭乱,眼花缭乱中就看见那张白得出奇的脸,脸上挂的是冰冷的苦楚。那时候,区长杨振国看中了他的文化,先是让他当了区政府的文书,又培养他在了党,还把他家的成份压了一档。再后来,就把外甥女说给他了。他蹲在杨区长的办公室里,吸瘪了半包“丰收”烟,最后就说了一句话:“俺同意。”

只一句话,就毁了两年前在老河湾对刘文芳许下的心愿。那是个春雨霏霏的早上,他跟妇联干部去众兴镇同玉茹相面。走上集头,便看见浑身精湿的刘文芳。那时她爹已经死了。她哥在县里坐大牢。孟成文的心揪住了。刘文芳的目光冰凉冰凉,把他冻在五步开外。他看见了一颗很大的泪珠子,挂在那长长的睫毛上。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往下流,却流不走那泪。刘文芳并不向他看,眼睛直直的,没有怨艾,没有期盼,淡淡地落向远处。远处是月牙塘,塘边柳丝如烟,在雨中益发飘渺。孟成文想走上去,说上几句话,却挪不动腿,迈不动步子。那颗泪高高地挂着,一缕轻风就能把它吹下来,砸在他血气方刚的心上,在他的心尖上溅得粉碎。他看见她的心在抖,他听见她苍白的纤指攥出了清脆的响声。他惊诧于那颗泪终于没有落下来,终于回到了美丽的眼睛里,流进了酸甜苦辣的心窝里。他知道什么都不用说了。说什么都没用。妇联干部在前头催,一声声地吆喝他的名字,他终于转身离开了,急惶惶地,像是一只被追赶的狗。两滴颗粒饱满的泪珠落下,砸在暗红色的劈柴上,噗噗地冒出一股青烟。孟成文一惊,抬起头来,那碗清汤挂面还放在桌上,玉茹已到里屋,哄棒棒入睡了。十二老河湾的林子里,雪下得更急了。长长的竹竿儿被压弯了腰,在狂暴的风里发出尖厉的吼叫。“再过一年,哥就回来了。”

“妹等着那一天哩,为哥放爆仗,为哥办酒席。”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啥话不能讲哩,咱是一家人呢。”

“……妹子,哥疼你不?”

“你今个是咋啦,有话抻直肠子说呀。”

“这世上,哥只有一个亲的了。”

“是哩,妹也只有一个哥哩。”

“哥回来,怕的是妹子又要走哩……”刘文庆吞吞吐吐,又涨红了脸,又垂下了头,不敢正眼看妹子。刘文芳眨眨眼,心里豁地亮了一块,抬头看一眼,脸上凄楚楚地哭:“妹子不走,陪着哥哩……”“怕的是陪不了一辈子……”“哥,想说啥你就说吧。”

“你不恼?”

“不恼。”

刘文庆不敢抬头,把眼落在刘文芳的膝盖上,憋得脸色发紫,两手攥出了汗。终于憋不住了,就叫了一声:“妹子……”声调儿岔了音,在棚子里惶惶地抖,“妹子,跟哥……过一辈子吧!”

最后一声喊得亮,似乎使出了全身的劲。喊完了,就扑过去,趴在地上,抱住了刘文芳的腿,死死地埋住自个儿的脸。刘文芳啥都明白了。想推开,又推不动,便也跪下,抱住了刘文庆:“哥……咋能……这样呵……”“那年你替哥挨了打,哥就定下死心疼你,要疼你一辈子呢……”刘文芳不吭气了,冰凉的手在刘文庆的背上抖。刘文庆就疯了,疯得泪珠儿乱溅。“哥呀,妹也知冷知热了,啥都依你了……”疾风裹着铜钱大的雪片儿涌进来,满棚子飞舞。积蓄多日的苍天,终于启开了封闭的栅栏,任洋洋深情凝成洁白的雪花,纷纷洒洒,无可遏止。旱了多日的土地,裸出干裂的胸脯,尽情地接收上苍的滋润。行将枯朽的竹林在风中扭动,拨出了铮铮弦音。刘文庆又亮亮地喊了一嗓子,身子就着了火,就不顾一切了,就忘记生死了,就不畏饥寒了。刘文芳觉着天旋地转,眼前一片金星飞舞,也哭,也喊:“哥呀,妹欠的情分还不完呀,想咋着你就咋着吧!”

刘文庆醉了,痴了,癫了。想咋着就咋着了。十三孟成文站在院中央,任鹅毛大雪往身上摞,咧嘴尝着那雪,自个跟自个快活。他在盘算开春恢复生产的事。院外,原本萧条苍凉的集面,被雪掩住了,两排土坯草房形成的街脊,像是两砣丰实的胸脯肉,白生生地隆起。玉茹又催,催他上路送挂面。媳妇是好女人,跟他活受罪,却从不怨天怨地,待人心眼好,知情知义,也真难为她了。想说几句暖人的话,又觉着没啥大意思。只说:“急啥,天还亮着,让人看见传闲话?”

玉茹一琢磨,说:“倒也是,那就等煞黑吧。”

孟成文的眼睛扫遍一家人。再一想,媳妇吃的最少,娘还馋着,摇窝子里的还等着,自个肚子里也还空着。狠了狠心,说:“算啦,各顾各吧。再说,一碗挂面也管不了啥。”

玉茹顿时愣住了。“咋,不送了?”

孟成文不答腔,又吸完半截烟,起身说了句:“遛遛。”

锁着眉毛走了。“茹哇,扶娘上趟茅厕吧。过年了,肚里有货了哩。”

玉茹冲着男人的背影发愣,听得娘喊,才醒过神来……婆媳俩上罢茅厕,便又围定火塘坐下。“娘,年饭可吃饱了?”

“饱啥哟,还有半截肠子是空的。”

“要不,娘就把鸭腿啃了吧。”

“甭了,给俺孙头子留着。”

玉茹拨了拨火塘。蓝幽幽的火苗猛往上窜几下,渐渐地变成跳动的红色,时明时暗地映在两张黄皮寡瘦的脸上。“他爹活着那阵子,寻常日子不吃肉,逢年过节吃。肉噢,肥得淌油。他爹光吃肥肉,逮住一顿是一顿。二指厚巴掌宽的肥肉块子,连皮带毛,一下子就捂到嘴里。他爹吃肉不露牙,嘴唇子拢得严实,光顺嘴丫子往外漫油……”玉茹使劲地咽了一下口水。“老狗日的会算计。咋算计呢?腊月间腌的腊肉,三九天不吃,挂在廊檐下,要等伏天吃。天暖了,就生蛆,先是一些蛆芽子,往后就大了,又白又胖。让俺把蛆拨下来,弄油炒炒下饭。先头,腻歪人哩。可也怪,吃了几回,就觉着还怪有味道。越吃哇,就越想吃……”玉茹的嗓子眼又咕哝一声。坐不住了,进了里屋,抱起棒棒把了一泡尿。“那味儿,好香哦……”瞎眼娘意犹未尽,自个儿笑了,龇出残缺的黄牙,嘴角牵出很长的流涎,渐渐走到梦里吃香喝辣去了。那当口,刘文芳才离开五里岗。孟成文却遇到了一桩喜事。农科队里几个饿急眼的单身汉,从十里之外偷了一只瘦猫,煮了一锅干菜,恰被孟成文撞上,立马吸溜一碗。十四刘文芳回到自个的小屋,天的亮色尚未褪尽,远处还有几响闷闷的爆仗声。点上洋油灯,坐在床沿喘气,觉着身子有些轻飘,像是五脏六腑被人掏走似的。她有些奇怪,病了好几天,自个都觉着是个半死的人了,今儿个咋精神了呢?咋走了十多里地不见一声咳呢?雪天里,啥都变了颜色,啥都变得干干净净的,万物都滋润了,啥都精神了。兴许,自个心里的那些苦楚,缠住自己的那些妖魔,都被雪水冲走了。从岗上下来,她就寻思,该把屋子收拾一下了。屋吊灰挂得老长,腌里腌臜怪窝心的。要是有红纸,该写副门联贴上。咋过年也是过年,过年就得像个过年的样子。甭寒碜了自己,也别让人家寒碜。年三十的这场雪,似乎使她有了一种颖悟。她在冥冥中看到,有个崭新的日子,蹲在前面的路口上,等着她哩。老河湾棚子里的事,算是咋了?那阵子,刘文庆只是喘,把脸使劲地往她怀里拱。她无力抵抗了,她想,她不该抵抗。她欠了他的情,还有啥能报偿呢?除了一副干净的身子,别的她没啥了。而这身子,在十六岁那年,就附在另一个男人身上了。后来,那个人把她推开了,走远了,走向另一个女人。那时她就冷了心。命还在,身子却死了,死了好些年了。终于,她觉着自个的身子被另一种痴情救活了。……下雪了,要换日子了。再过一会儿,就是明年了。爽爽快快地到明年去吧。她爬上桌子,去扫那鱼网般下垂的屋吊灰。弄净了屋吊灰,又扫地。再出门舀了一盆雪,支起火塘煨了。等煨热了,就擦身子。她想。十五天渐渐地黑了,老槐树裹了厚厚的雪衣,又连同雪一起,被夜幕淹了。夜幕遮着雪,雪又覆盖了许许多多的故事。玉茹哼着自编的歌谣,把棒棒哄闭了眼,又轻手轻脚下了床,去服侍婆婆歇息。刚出里屋,却又立住了,脸上倏地变色。借着火塘的暗光,她突然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正支愣着两手,猫着腰,向搁着鸭腿的铁锅方向摸索,黝黑的影子映在墙上,像一幅恐怖的图画,让人毛骨悚然。玉茹捺住心跳,壮了壮胆,这才看清那是婆婆,不禁乱了方寸,不忍再看下去,捂起脸,颓然靠在门框上。娘的眼睛虽瞎,耳朵却出奇地好使,听见动静,就晓得那是谁了。佝偻着的腰立时直将起来,伸张着柴棍一样的老手,仰起头,转过身,向里屋门口摸过去。“茹哇……”瞎娘叫,两颗混浊的老泪从深凹的眼窝里涌出,沿着坎坷不平的皱褶,分成若干小溪,在紧贴骨头的脸颊上爬行。“茹哇……娘不是偷吃,娘是想看看哩。想闻闻那味儿……”玉茹稳住神,凄凄地说:“娘,要是想吃……就吃了吧……反正,棒棒又不吃那东西。”

瞎娘抿了抿头上的白发,颤颤地转了身,刚往前挪了两下,却又立住不动了,嗓子眼很响地跳了几下,捏紧了玉茹的手背。“茹哇,还是甭拿了,尝到味儿,娘就熬不住了。”

“那就吃光吧,该娘吃哩。”

瞎娘又捏了儿媳一把,用了劲:“甭,甭拿了。留着,给孙头子催奶。娘闻到那味了。噢,好香喔……闻到味儿,就中了。”

瞎娘不撒手,拽住玉茹。玉茹默默地呆了一会儿,搀着婆婆,又到火塘边坐下了。十六刘文芳极仔细地拾掇了屋子,把灯花挑得大大的,火塘也燃得旺旺的,满屋子通亮。煨在火塘上的雪化了,热了,滚了,又蒸了一屋子暖雾。拿出剩下的那块苞米饼,就着鲜烫的开水,滋滋有味地吃下去。心想,今个真好,跑了十里地,发了一身汗,加上一场大雪,就把病洗净了。饼子嚼完了,还觉着饿,就从床下拽出罐子,掏了几把寻常度日的麸子,捂进嘴里慢慢往下咽。屋里暖洋洋的了,心窝热乎乎的了。想着开春,自个又是个健壮的女子了,在太阳底下,做着女人该做的事,心里真的涌出许多欣喜的快慰。吃完了,兑了水,便解衣擦身。有水了,不怕了,放量地洗吧,把去年的腌臜褪尽了,鲜鲜亮亮地到明年去。好些日子没敢这么洗了。搓着,洗着。也喜也悲,想哭也想笑。却突然僵住了手,却突然地慌了神儿。咋瞅着满屋子都是金星呢?塘里的火咋是蓝蓝的色呢?自个儿咋倒着头站立呢?咋瞅不见自个的床呢?顿时惊得魂飞。咋天旋地转呢?这是咋啦?莫不是丢了魂么?想抬腿上床,却找不见腿撂在哪里,腿像木头了。还没回过神,又觉着眼前闪过一道亮,由不得自个,就软软地往下瘫,抓紧桌沿不敢再动了。累的么?饿的么?冻的么?咋敢这样呢?说啥也得挺住呀!下雪了,有水了。听人说,毛**都知道咱这片受了灾,中央跟省里都往咱这调粮了,眼瞅着好日子就要来了,老天爷呀,你说啥也该让俺挺住呀!眼前总算没得金花了,后脑勺却是麻麻的。可劲睁开眼,啥也瞅不清,心儿更是呼呼地往下坠,坠到漆黑的深潭里,坠到扎骨的冰窟里。嗓子眼发堵,便咳,越咳越堵,越堵越咳,终于咳出来了,是稠稠的血块子。老天爷哇,好日子就要来了,就不能再容俺几天么?真要俺去么?俺去了又能帮你啥忙呢?就缺俺烧锅做饭么?俺手艺不中哩。留下俺吧,俺还年轻呢,俺还没有一根白发哩,俺还有好日子没过哩。留下俺吧,俺没做过对不住人的事哩。再咳,却咳得利索。嗓子通了,鼻子顺了,一口接着一口咳,咳出来的,却是热乎乎的血汁。得憋住哩。俺能有多少血呢,咋经得起这般咳呢?憋住哇,千万甭咳了,留住血才能养住气,说啥也得挺住,说啥也得熬到春上……十七荒年的除夕比不得往日,集上很少有人串门辞岁。大家都有难处,拿不出东西打发辞岁的孩子,宾主心里都不是味儿。年饭吃完,老的少的就拢住火塘,缅怀衣暖足食的丰年。从各家的门窗里透出洋油灯和蜡烛的暗光,淌进空旷的雪地里。孟成文回到家,玉茹又让他去给刘文芳送挂面。“还送啥哩,自个一家老小饿得嗷嗷叫,咋送得出手?”

“成文,咋恁心狠呢?人家待俺不薄,做人不能绝情。”

玉茹一反往日的温顺,说了几句硬梆话。孟成文抬起头,觉着自个的妻子有些面生。“实话跟你说吧,咸鸭腿还是文芳送的哩。”

“啥?”

孟成文吃了一惊,跳起来,“咋不早说?”

“人家不让说哩。”

孟成文愣住了,愣了半晌,一屁股坐下去,不吭气,攥住铁勾子敲打柴块,直敲得火星子乱蹦。“去吧。”

玉茹依然捧着挂面,站在他身边催促,“一碗挂面算不上啥,可大年三十的,能暖人心哩。”

孟成文又噼哩啪啦敲一阵,终于站起身,向玉茹投去复杂的一瞥,脸色阴郁地接过挂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出门外。沉重的步子踩碎了除夕夜的寂籁。走到老槐树下,老远便望见那束幽暗的灯光,不禁想起难以忘怀的往事。他确是觉着欠人家的太多了,可他没法还。当初,他是杨区长器重的积极分子,刘文芳咋说也是大地主家的人,他能咋办呢?谁也没逼他。可路是明摆着的。他有一肚子文化,他要跟着杨区长干一番事业,他不能被一个地主家的小姐误了前程。他是觉着做了亏心事,可又觉着非做不可。娶了玉茹,他的日子也阴沉了几年。玉茹没罪过,没做亏心事。玉茹真真是个贤惠人,最终暖了他的心,稳了他的神。他恨不得离开刘文芳,离得远远的,守着自个老婆孩子过上舒心的日子。他甚至在心里恨:刘文芳呵刘文芳,你咋这死心眼哩?你咋就不嫁人呢?你这不是存心锔溜俺么?一丝沾雪的硬风扑上脸膛,心窝也忽地一阵抽紧,再掂一掂手中的清汤挂面,已冻成了冰砣。他立住了。十八刘文芳越来越觉着自个不行了。她想爬上窗户,去擂墙,往屋后喊人。她住的是公家的屋,东边原先是队里的伙房,西边是原先的种籽库。往前推一年,种籽囤还满的时辰,孟成文兴许会扛根大枪在房前房后溜达。如今,囤子空了,孟成文用不着来溜达了。旁人还会来么?过年了,下雪了,队房离集上还有里把路哩。她像是看见了那些跳动的火塘,看见被火塘烤红了脸的人们。人们在欢天喜地地谈论大雪带来的吉兆,盘算着开春后的头一场播种,憧憬着更新更远的希望。冥冥中,她也仿佛看见了一个人影,那是孟成文。孟成文把薄薄的冰踩得脆响。步子稳稳的,眼神儿炯炯的。成文,你是来看俺么?是哩,玉茹让来接你到俺家过年哩,玉茹说你是好人哩。是俺不好,屈待了你。往后俺就管她叫嫂子,俺不怪罪她。你自己饿成这样,还把咸鸭腿送给俺,心里不过意哩。日子越苦越得帮着过,大人吃啥都能撑得住,你家有小人儿。杨区长上回说,你爹你哥的帐跟他们自个算,你也是穷人家的女子,跟你不相干。俺晓得了,俺知足哩。你不恨俺吧?往后俺就守着刘文庆,帮他变好人哩。你咋躺在地上不起呢?不知咋的就晕了,你帮俺叫四姑奶,她有方子能治俺的病。孟成文就弯下身子,长长的胳膊托起她的腰。她觉着自个躺在一块温热厚实的云彩里,飘呀飘飞呀飞……却是一场梦。又咳出了一滩血。两腿像有千斤重。用了全身的劲抱紧了桌腿,想往床上挪,却总也挪不开。老天爷,高抬贵手吧!开春有粮了,摔锅卖铁,说啥也得给你烧几炷高香啦……十九孟成文在老槐树下踩出了几圈很深的雪窝。不远处,刘文芳后窗的那粒灯火仍在一明一暗地跳着微弱的光。他再一次犹豫了。顶上落下一团雪块,砸在肩上。手抖了一下,冻成冰砣的挂面碗坠下雪地,滚了几圈,粘成一个雪球。这会儿,她在干啥呢?烤火?守岁?半夜了。雪深了。人静了。满世界没有一丝声响,万籁俱寂。儿子吃不得别的,一碗挂面一份口粮哩。他想。刘文芳能弄到咸鸭腿,还缺一碗挂面么?他又想。甭去了,离集里把路哩,半夜三更的,甭让人瞅见说闲话。他继续想。他终于车转身子,沿来路折了回去。二十刘文芳伏在桌前养了会神,待缓过了势,便可着劲儿把自个往床上搬。硬攥住床头的水碗,才喝下半截,却又呛住了。这一咳,便止不住了,咳得浑身乱抖。咳未止,又觉着下身一阵热乎。摸了一把,抽出手来往灯下瞅了瞅,脸形立时就僵了。手上沾的也是血。那血,又从下身流出,似决了堤的河水,再也拦不住了。此刻,刘文芳觉着眼睛出奇地亮,能穿透黑糊糊的土坯墙,能走过漫天铺盖的厚雪,能戳碎雪光隐绰的夜空。她看见了那条上学的乡村小径,一个背着粮袋的后生和一个拎着书箱的小女子,嬉闹着追逐着往前奔……枝壮叶茂的老槐树下,铺着斑驳的月色,淡黄的叶瓣飘出了乡野的馥郁……芦苇叶子染着阳光在微风里流淌,紫色的絮绒弥漫了河面……顶上一片蓝天碧净如洗,洁白的云朵在天幕下婀娜行走……还有老槐树梢像泪一般抛洒的雨滴,依依杨柳笼在烟雨之中随风摇曳……老天爷,真的要俺走么?咋就容不得俺呢?俺偏不走,俺说啥也要等个好日子。刘文芳咬死了牙关,夹紧了双腿。那挣扎,却是无力的,却是挡不住的。那血,流累了,流穷了,只剩下一条潺潺小溪,像是山涧细瀑,一滴一滴地渗着,从床上滴下,结成一滩殷红的冰湖。洋油灯终于熬干了油,闪了一下,灭了。刘文芳却睁大了眼。那个瞬间,她看见一只金灿灿的咸鸭腿,被一只粉红色的小手牢牢攥住。一张稚嫩的脸上骨碌着两颗黑色的小太阳,频频送来晶莹的光泽。她微笑了……二十一孟成文回到家里,老觉着心里不对劲儿,老觉着有些放不下的事儿跟在身后。“咋,没送?”

玉茹一见挂面愣住了。“半夜三更的,怕人说闲话。”

玉茹想了想,说:“也好,那就初一吧。”

孟成文把手架在火塘上捂了捂,四下里张望一番,突然眼睛直了,腾地一下跳起来,直扑山墙根,揭开扣在铁锅上的菜盆。铁锅空了,鸭腿不见了。玉茹见丈夫神色不对,心中骤然一紧。快步走过去,一看,霎时目瞪口呆。两个人都像是被钉在地上,说不出一句话。终于,玉茹把目光死死地落在丈夫那副油光发亮的唇上,丈夫困惑的目光也在搜索着妻子的神色。两双光线在痛苦中碰撞,避开,再碰撞。妻子先开了口:“成文,你是咱家的撑梁柱……要说,是该你吃,只是……该给娘留一口。人老了,偏又逢上灾年,活不了几天了……”孟成文的脸形骤然扭曲,眼珠子几乎迸出眼窝,涨紫了脸,绷开了眉:“啥?说的啥话哩,俺没吃呀……这是咋啦?”

“当真没吃?”

“上有老,下有小,俺咋会那样黑心肝?凭啥赖俺?”

“俺见你嘴上有油哩。”

“……俺在张大友家喝过一碗猫肉汤。”

两个人就又死死地对着瞅,瞅累了,又错开眼神,围着火塘发呆。“出活鬼了,咋就没了呢?孟成文想了想说:“兴许,是娘吃的。”

“上晚让她吃,她死活不肯呀。”

“人老爱脸。”

冷不防地,就见瞎娘摸出了厢屋。“娘,起来干啥?”

孟成文声调沉沉的。“听你们拉呱,睡不着,起来守岁。”

玉茹倒了碗茶捧过去说:“娘,暖暖肚子。”

瞎娘笑了:“肚里没油,喝啥茶呢?茶水刮肠子哩。”

孟成文阴沉沉地看了娘一眼,没吭气。“刚刚呀,娘做了一个梦,又梦见一碗白生生的炒干饭,堆得好高喔,就像粮囤堆出了尖子。饭尖子上呀,还搁着一条咸鸭腿。那皮呀,黄橙橙地亮,往下滴油。娘就啃了一口,满嘴喷香……”瞎娘说着,舔舔瘪凹的嘴唇,捋起袄袖子,往嘴角上揩。夫妻俩对望一眼,又都低下脑袋。瞎娘仰起脸,嘴里吧哒出很响的声音,说:“茹哇,成文一条汉子家的,苦着哩。把鸭腿拿出来,俺娘仨一人尝一口,娘只吃一丁点就中了。多日没见腥了,尝尝啊,心里就平和了。”

孟成文憋不住了,抬头狠狠地喊了一声:“娘……”却又断住,埋下头狠命吸烟。玉茹两下里瞅瞅,话未出口,先颤了音:“娘……那鸭腿……”也只说了半截,又咽回肚里。瞎眼娘耳朵管用,一听那音,就听出不对劲了。怔了一会儿,干瘦的老脸肌肉抖了抖,就绷紧了:“咋,不想让娘吃?娘可怜哩,吃不上几天了……不让娘吃,娘就不吃了,娘也想得开……也是,留着哇,给孙头子催奶……”孟成文瞅瞅瞎娘,脸上模样就变了,牙巴骨抖了几下,终于硬硬地说:“娘,那鸭腿该你吃的。俺们都年轻,吃的日子还长。娘,你就甭往心里去了,吃了就吃了,没啥不过意的,回屋歇着吧!”

瞎娘先是怔怔地听,脖颈子越伸越长。听完了,又缩回脖颈,木讷讷地仰起脸,啥话也不说。屋里极静,只听见火塘里毕毕剥剥的爆响。突然,瞎娘站起,颤动小脚,准准地扑向山墙,摸完菜盆,又摸铁锅,接着又摸到地上。孟成文两口子见状,赶紧扑上去架住,瞎娘却一把甩开,又趴在地上,在山墙根下来来回回地摸了几遭。瞎娘绝望了,扶着山墙爬起来,僵僵地立着,摊开两手黑灰,嚅动干瘪的嘴唇:“没啦?没了!咋就没了呢?”

孟成文的脸色青里泛乌。他厌烦,厌烦他娘一把年纪了还做戏。摁住嗓子吼了一句:“没了算啦,甭管了,回屋歇着去!”

“……儿呀,你们当是娘偷吃了?娘没吃呀……”瞎娘落了泪,没防着就屈了双腿,颤颤地跪在地上。“老天作证呀老天作证,俺这黄土拥到脖颈的人了,咋会恁黑心呀,俺咋会从孙头子嘴里抢食哩……俺要是偷吃了咸鸭腿,老天爷你就发个话,让俺活不到大年初一……”小两口赶紧扑过去跪下。孟成文哭着喊:“娘,娘,鸭腿是俺吃的,俺不孝哇,娘,你甭作践自个了……”二十二呼啸的狂风在刘文芳的房前摇撼着,终于撞开那扇破旧的木板门,汹涌澎湃地冲进去,卷起一些残碎的雪花,落在那带着微笑的嘴角上。二十三孟成文两口子安顿好瞎眼娘,围在火塘边继续犯愁。“成文,你听。”

玉茹突然喊。“啥?”

孟成文的大耳朵竖了起来。“像是有人。”

玉茹恐慌地说。没贼。只有一匹骨架庞大而皮肉单薄的耗子。耗子正捂着出奇丰满的腹部,在院内的雪地里吱吱呀呀惨叫着,满地打滚。孟成文上前踢了一脚。拣起。拎回。往堂屋地上咚地一扔,便叫玉茹:“找剪子。”

剥了耗子皮,便现出红莹莹的嫩肉。剖开肚子,又翻出大砣大砣的咸鸭腿疙瘩。“狗日的腌急了,吃雪,胀死了。”

孟成文恶狠狠地说。二十四大年初一,雪停了。白皑皑的野地上空,竟又升起一轮幽蓝的太阳。北风平和下来,只掠起一些细碎的雪糁,在无色的空中轻飘漫舞。孟成文的瞎娘吃着杂烩的鸭腿耗子肉,不住地咂嘴:“香着哩,好鲜噢,多阵子没尝肉腥了……再给娘舀勺汤……”玉茹说:“成文,去叫文芳来吧。喝碗肉汤,暖心哪!”

孟成文瞅瞅媳妇,起身去了。二十五孟成文第一个看见了那缕微笑,那挂在嘴角上的冻僵了的微笑。一束阳光从敞开的门口扑进来,溅在那张美丽的脸上。后记二十七年后的一个秋日,天高云淡。人民解放军某部在中原黄河滩上进行实战演习。在完成持续三昼夜的图上作业之后,少校参谋孟棒棒,坐在黄土坳上的临时指挥所里,眺望罩在秋日下的朦胧的轮廓,终于轻松地入睡了。在嘹亮的鼾声中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间四壁灰暗的草房子。在那间草房里,他目睹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耗子大战。十几只耗子围定一只咸鸭腿,杀得血流遍地……梦醒时,已是黄昏。秋天的夕阳滴在浑黄坦荡的大河滩上,写出一片玫瑰色的诗意。年前,孟参谋携女友回乡完婚。喜庆过后,突然想起那个梦,便对爹娘说了。爹在镇里当镇长,穿的是儿子的旧军装,上衣兜挂了根粗黑的老式钢笔。听完儿子的梦,便耷下了眼皮,独自出门打扫爆仗花。娘说:“那不是梦,是个真事,那时你才半岁。”

大年三十,娘带小两口去上坟。路过镇东学校门口,娘说:“去邀你文庆叔一道。”

“就是那个三青团刘瘸子么?”

孟参谋问。娘说:“屁话,那是冤枉的。如今政府给落实政策了,你文庆叔在学校看大门。”

到了刘文庆家,却是铁将军把着门。娘皱眉想了想,便领着小两口奔上了五里岗。岗子上孤伶伶地竖着一座坟,上面长满了青草。娘对儿子说:“培土!”

儿子说:“没带铁锹,咋培?”

“用手捧。”

娘又说。孟参谋低下头,看了看笔挺的西装和锃亮的皮鞋,不由地皱了眉头。“咋,金贵了你?”

娘喝道。孟棒棒无奈,只得挽起袖子,从坟边的闲地里捧出黄土往坟上撒。娘却在坟边燃了纸钱。孟参谋跟城里来的娇妻对望一眼,想笑,却不敢笑。站在五里岗俯瞰洪家集,却是另一番别致景色。西沉的晚阳斜着射过来,在田野上镀了一层灿灿的桔黄。镇子上已耸起几十幢式样精致的小楼。电视天线连成密密的网络,在柔和的金晖中荡漾。漫流河宛如一条透明的纱巾,从老河湾的林子里悠出,流金溢彩,款款东行。集镇四周是一片广袤的乡村土地,在暮风中散发成熟的馨香……孟参谋激动了。娘烧完纸钱,起身对儿子说:“跪下磕头!”

孟参谋从娘的眼里看出了不可抗拒的意志,便默默地转身跪下,对着布满青草的坟冢,认真地磕了三个响头。磕完头,绕着坟底转了一圈,竟见另一面也燃过一堆纸灰,纸灰旁摆着一个褐色香盆,盆沿上搁着一只金光四射的肥鸭腿。娘略一琢磨,说:“这是你文庆叔,他先来一步了。”

下了岗子,却遇见爹,爹正坐在岗坡的石头上吸烟。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