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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天下. >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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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察连搬家那天是个阴天,小西风呼呼地刮着,卷着北方特有的黄沙,偶尔还落下几滴零星小雨,在空气里画着弧线,再加上大门口缭绕不歇的“送战友”之歌,给这次不同寻常的搬迁平添了几分悲壮的色彩。章尔卓手里掂着一把断了柄的水瓢,面无表情地站在车旁看兵们往车上装东西。说是新指导员,其实这个连队的每个兵他都是熟悉的,半年前他们还在前线一个锅里吃饭。那时候哪一个都是条好汉,往前一步就是个死,也没看谁装个孬,一个个零件齐全地回来了,反倒复杂起来了,毛病了,曾经虎虎生威的好连队,转眼之间就变成了一摊人见人烦的稀泥。章尔卓在机关常听到别人议论,说这些兵也真操蛋,就到前线去了一趟,也没见有多大个壮举,回来后就不得了了,一个个都跟黄继光董存瑞似的。这些话章尔卓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别人不了解这个连队他了解,他们是没有什么壮举,可是你知道他们吃过多少苦吗,不说一连潜伏几个昼夜吃喝拉撒的艰难,更不说毒蛇猛兽时时威胁蚊虫不断叮咬了,也不说枪林弹雨硝烟战火了,光是半年见不到太阳,你们这些王八蛋就受不了。闹点情绪怎么啦,打过仗的部队就该有点脾气。当然,这话只能在心里说,是不能拿到台面上说的。章尔卓也感叹弟兄们不争气,自己不给自己长脸。打过仗的部队是该有点脾气,但是打过仗的部队更应该维护自己的尊严。这样装疯卖傻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捅娄子算是哪门子事啊?兵们年轻,干部们也没脑子吗?兵是好兵,再调皮捣蛋的兵也是好兵。毕竟是从生死线上跨过来的,是带着一腔血性回来的。一个命令下来,要侦察连搬出师部大院,兵们的心一下就被刺疼了,一下子就回过神来了,真的是把玩笑开大了。兵们在忙着搬家的时候,没有了往日的那种玩世不恭的劲头了。当兵的就是这样,蚂蚁一般,总是在不断地搬家,把自己年轻的生命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也总是把自己的希望和追求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早晨动员的时候,章尔卓的话很简单,说:“大家都看见了,我们侦察连现在在人们的心目中是个什么形象?这不是一支打过仗的队伍应该受到的待遇。怨谁?怨我们自己,自己没把自己当回事,逼着人家讨厌。我们可以把今天看成是我们侦察连的连耻日,也可以把今天看成是我们侦察连的新生日。老话说,树挪死人挪活,那我们就挪出去,把腰杆重新挺直了,把脸面重新洗净了。让人们看看,打过仗的部队真正的精神面貌是个什么样子。”

话说完了,兵们都不吭气,一百多双眼睛构成了一片迷茫的游云。吃过早饭,章尔卓让通讯员在大门口架了一个收录机,只放一首歌,一遍又一遍地播放《驼铃》——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畔响起驼铃声……歌声凄凄惨惨,调子很低。师保卫科、侦察科、直工科也来人了。直工科主持工作的许副科长说:小章你怎么放这个歌子?好像有谁迫害你们似的,听得人心里发闷。章尔卓笑笑说:不是说侦察连火气大吗,我就来点冷调子,给我的兵降降温。然后又对机关大员们说:各位首长都很忙,请回吧。你们放心,侦察连再也不会给机关找麻烦了。说完这句话,心里居然莫名地涌上了一阵伤感,眼窝一热,差点儿就娘们儿了一下子。旁边的两个排长看见了,却没有忍住,没防着就把眼泪掉了下来。低沉而又浑厚的歌声在侦察连的小院子里萦绕不停,在兵们忙碌的身影缝隙里弥漫回旋。排长和班长骨干们都很负责,把搬迁工作组织得有条不紊。基本上没有人多说话,在无语状态下一步步向老营房作着沉闷的告别。到上午十时许,十辆军用卡车载着一百二十多名官兵和他们的装备,浩浩荡荡地开出了师部大院。凌建树和章尔卓通上电话,是在侦察连搬出大院之后的第四天晚上。对于到师直侦察连来当连长,凌建树有些始料不及,他已经回到湖北联系工作去了,一拖就是两个月。师干部科的电报一遍一遍地催,凌建树仍然不当回事,表示不想在部队干了,别说提一级,提两级也不干。再说他也知道了师直侦察连回来之后严重滑坡的情况,更不想来收拾这个烂摊子了。但是后来他听说是章尔卓到侦察连当指导员,心里又活动了一下,便打了个电话,摸摸章尔卓的底,看看这老弟是个什么态度。没想到章尔卓态度很明确,说:老凌你赶快回来,这个连队还得咱俩一起干。连队是好连队,不能这样毁了。只要咱俩不出问题,还能带出一个嗷嗷叫敢打能拼的好连队。凌建树仍然不松口,在电话里哼哼叽叽的。后来章尔卓火了,说:他妈的我姓章的看错人了,早知道你这么意志薄弱,我当初何必要给你去背那个黑锅。古人都知道士为知己者死,你他妈的别说革命觉悟了,连起码的友情都不讲。你不回来算球了,我姓章的一个人也能把侦察连这片天撑起来你信不信?你就等着看吧。凌建树说:我的工作都联系得差不多了,你让我再想想。放下电话,章尔卓就开始计算时间,他料定凌建树不会超过一个礼拜就会来报到。老伙计了,凌建树是个什么样的人,别人不清楚,他章尔卓还不清楚?三年前本部组织侦察大队到前线的时候,凌建树是由步兵团侦察分队临时组建的侦察二连的副连长,章尔卓是大队指挥组的政工干事。一个是小有名气的才子,既搞新闻,也搞点文学创作。另一个虽然人在连队,却也很想在军事学术方面造点建树。在前线两个人一起带领分队执行了几次任务,彼此都很看重对方。在快要归建的最后时光里,发生了一件事,使两个人最终成了牢不可破的朋友。那是一次出境捕俘战斗,大队指挥部命凌建树率领一支九人小分队深入敌境七公里去抓“舌头”,毕业于炮兵指挥学院,并且曾经担任过炮兵作战参谋的章尔卓则带领一个电台小组到友军炮群协调炮兵行动,对凌建树实施火力保障。但是由于指挥部敌情掌握得不准确,凌建树的分队在一片生存环境极其恶劣的丛林里坚持了十一个昼夜也没有发现敌情。粮尽水绝,而且有几名士兵已经开始腹泻了,凌建树屡次发报要求改变捕俘地点,均遭拒绝。因为当时边境作战已经进入尾声,大队部希望在解除战斗任务之前再创造一个漂亮的战绩。又因为分队出境已经牵涉了很大的保障精力,短时间改变战斗队形几乎没有可能。凌建树在打不能打、撤不能撤的情况下,终于采取了一个不理智的举措,居然带领寥寥九人,去骚扰对方一个驻有重兵的县城。战斗一经打响,双方的高级指挥机关都蒙了,这边紧急调整兵力掩护凌建树回撤,对方则出动将近两个营的兵力,志在全歼这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分队。章尔卓在猴子箐炮兵群指挥所里,通过电台掌握了战场局势,对凌建树说:老凌,给我坐标,我用炮火给你开辟通道。凌建树在电台里嘶哑着嗓子大吼:章干事,我违反战场纪律了,你不接到命令不能打。不要跟我受牵连。章尔卓也吼,说:老凌你说的是屁话。给我坐标,要上军事法庭咱们一起上。为了构成强大的火力支援,章尔卓并且擅自做主,假以炮兵前指的名义给一个一五二毫米加榴炮营下达射击诸元。打完了之后上面才知道,除了对追击小分队之敌实施拦阻射击之外,还有几个急促射的火力落进了对方的县城,这是章尔卓故意玩的“敲山震虎”把戏,给予凌建树十分有力的保障。小分队撤回来之后,凌建树和章尔卓一见面就紧紧拥抱在一起,两条汉子的热泪汇在一处流。凌建树说:章干事啊章干事,就冲咱们打这一家伙,判我个十年刑也他妈值了。遗憾的是,这次战斗并没有给凌章二人带来荣誉。凌建树因为擅自行动受到军区前指的批评。章尔卓也因为假传前指命令,扩大了战争势态和影响而受到了处分。战后评功评奖,全大队九十八名军官中,只有四人没有被评上功,一个是师直侦察连也就是一连副连长贺金山,因为自伤被怀疑为战斗意志方面出了问题,另一个是二连走火误伤战友的副指导员,除此之外,就是凌建树和章尔卓了。归建之前参战军官晋升职务,也是这几个人榜上无名。那是一段十分灰暗的日子。强大的精神重负像大山一样压在两条血性汉子的心上。部队忙着庆功,官兵们神采飞扬,只有凌建树和章尔卓躲在当地区政府的木板楼里悄无声息,默默地注视着外面世界的热闹,默默地忍受着内心的屈辱。侦察大队归建后不久就解散了,干部们各自回到了战前的工作岗位。章尔卓仍然是师政治部的副连职文化干事,凌建树则回到步兵团里继续担任特务连副连长,干了一阵子觉得没意思,头皮一硬就提出了转业。果然不出章尔卓所料,星期五的下午,凌建树终于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两个人同时出现在连队面前的时候,全连的精气神就不一样了。当天晚上吃罢饭,凌建树和章尔卓就沿营区转了一圈,又到外面转了一圈。侦察连虽然是被“赶”出来的,实际上可以说是因祸得福。这里原先是师教导队的基地,一个准团级单位,中心位置有四幢标准的宿舍,四周还围了五幢平房,东边有个能够容纳六七百人的小礼堂,南边有三个篮球场大的操场,西边有十几亩菜地。最热闹的时候,这里住过相当于五个连队的兵力。教导队解散之后,这片偌大的营盘闲置了年把,一度荒芜。如今侦察连驻了进来,正好遇上一个百废待兴的局面。房子一多,就没必要那么艰苦了,原先是一个排的宿舍,现在只住了一个班。连长和指导员也不必挤在一处,一个住在前排宿舍西端的套间,一个住在后排最东的套间,呈掎角之势控制着整个连队的宿舍区。凌建树说:好!这个地方好。既可以种菜,又可以养猪,过日子是没问题了。章尔卓说:给你个山大王的地盘,你还假模假式地摆谱。凌建树说:一,我起先不知道是你来当指导员。二,也不是什么摆谱,我心里确实憋了一肚子不痛快。我现在倒是要问问你,你是准备在这儿长期干下去还是来过渡一下?章尔卓说:你这是什么话?我既然来了,当然就得长期干下去。我跟你讲,在机关我听到别人议论打过仗的人如何如何,心里实在不是滋味。这个连队是横了一段时间,别人不理解,我们应该理解。都是二十来岁的人,从那种环境里走了一趟,再看周围的世界,肯定就不一样。战争总是要在人的心灵世界里留下一点痕迹。我们侦察连的兵毕竟写过遗书,准备过送命,兵们在心里英勇过,激动过,渴望过,也紧张甚至恐惧过,兵们的心灵深处就是一座海洋,那不是一般人能够看透的。把你我调过来,我认为是合适的,也只有我们两个有这个能力,有这份情感把这些兵带好。我表个态,侦察连不打个翻身仗,不彻底地洗刷扣在头上的阴影,我就绝不会离开。章尔卓说得很动感情。凌建树一直静静地听。过了好长一阵时间,凌建树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你这么一讲,我还有什么话说?没说的了,一句话,干吧。我原先担心的就是你虚晃一枪,提个职务就走人。说真的,我这个人很倔,不是很好配合的,我就怕给我配个蔫蔫呼呼的指导员,天天打棉花套子,让你有劲使不上。在前线我就琢磨,要是把我们两个弄到一个连队,那就是黄金搭档了。敢作敢为,直来直去,没有歪门邪道,没有钩心斗角,一门心思抓连队,那还有什么问题呢?章尔卓说:你没过来这几天我想了一下,现在虽然稳定了一些,但是兵们心里还是有很多思想问题的。都是老兵了,各人有不同的想法。现在,连队就像一个病人,忽冷忽热。上次搬家,把我眼泪都感动出来了,可是新家一安好,高炮营的一个班长就过来告状来了,说是侦察连的兵买老乡的烧鸡不给钱。我查出来了,确有其事,是六班几个兵干的,就等你过来了研究处理。凌建树咬牙切齿地说:这股恶风一定要刹住。杀一儆百,逮住一个就不放松,往狠里整。章尔卓说:原则没错,但是这里面有个方法问题。你再狠又能狠到哪里去,他就是要复员,你给他一个处分他拎着,给两个他挑着。我的想法是,对这样一个病人,不能操之过急。咱俩来个中西医配合,我还是抓思想教育,你抓行为规则,你拿刀子动手术,我来调理气血,一个治标,一个治本。凌建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抓基础整顿,你抓上层建筑。行啊。章尔卓笑了,说:这只是个大致分工,各有侧重罢了。两个人在营区内外转来转去,聊了很久,从连队的现状到治理的办法,制定了振兴连队“三部曲”,首先是“把脉问诊”,首先给老兵们注射了一针“催发剂”,号召大家有什么不痛快都说出来,给连队提意见,也可以提要求,甚至可以骂人。谈了几天就明白了,有些兵们心里积有怨气,认为打了一仗回来,就该解决一点问题,主要是进步问题和个人待遇问题,特别是在前线的时候,当时的连队干部给不少班长骨干都许了愿,什么提干啦,入党啦,转志愿兵啦,考学啦等等,都没有落实。班长骨干们心里憋气,连队风气当然就好不了。病灶查清了,第二个疗程就开始“调血理气”,该解决的就解决了,当然能够解决的确实有限,还是要靠讲道理。人的欲望是无法满足的,兵们年轻,想法简单,也有一些不切合实际的想法。讲道理也有个讲究,最根本的就是要将心比心,实实在在地讲,不搞推诿糊弄那一套,把话说在明处,设身处地地为兵们分析前景,帮助他们找准感觉。通过一段时间努力,有气的出了气,没劲的鼓了劲,第三就是开始做“手术”了,作风整顿,纪律整顿,建立健全一日生活秩序,完善落实各种规章制度,严格开展党团生活,发动官评兵兵评官兵评兵活动,优秀的落后的,成绩和问题都是一目了然,大力提倡好风气,是问题一刀割掉。当然也有个别人执迷不悟,那就是小菜了。对于重点病灶,只好封闭冷冻了,采取各个击破“单个护理”,甚至软硬兼施的办法,强行把他的想法拉到正确的思路上来。实践证明,兵们还是听话的,关键就看怎么引导了。一个多月下来,一度乌烟瘴气的侦察连便又滋润起来了,兵们的脸上也很少见到那种阴阳怪气的表情了。然而就在凌建树和章尔卓信心十足拉开架势大干的时候,不成想到会从天上掉下个臭球,不软不硬地砸在连队头上。毛病还是出在一个“打”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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