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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家集向北三十里,便是白大畈劳教场。洪家集首富刘之敬在解放后病死了,独生子刘文庆又惹了一身历史问题,便被收进劳教场做工。年三十不派活,刘文庆压在铺上不想起来。这几天他老觉着不对劲,只当自己不中了。先是头晕,然后呕吐,吐出来的全是清汤黄水。管派工的干部来了,让大伙大扫除,过个干净年。见刘文庆没起,便说:“你身子不得劲,去场部找马医师开点药,捎带给杨场长家弄捆柴去。”

刘文庆虽懒得动弹,又知不能拗了干部的好意,便撑住劲爬将起来。四十斤柴加上二里半路,发了一身大汗。场长家院里没人,正房里有女人传出话来,让他把柴卸到锅屋。刘文庆放下柴,再直起腰,却迈不动步子。眼前先是黑了一阵,接着便看见锅屋顶上直转悠,索性一屁股坐下去捶背。待心平气和了,正要往外走,眼睛却又盯了一个地方,直直地转不开了。锅台上有饭,有菜,还有一只金黄闪亮挂着油珠的咸鸭腿。他的嗓口猛地涌了一股血,辣辣地烫。那只黄澄澄亮灿灿的咸鸭腿,在一阵晕乎中变幻着向上升腾,渐渐地,幻成一片巨大的云彩,在眼前弥漫。刘文庆长吸一口气,挺了挺精瘦的腰杆子,向锅屋门外窥了一眼。院内见不着人影,只有一只活鸡在东张西望地觅食。干风擂着院门,敲出了一阵寒冷的惊慌。刘文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立马听见肠子里一阵叽里咕噜的叹息。咽了一口唾沫,青灰色的脸上涌现了一层忘乎所以的红潮。再向外瞅,依旧无人,依旧只有觅食的鸡。那一阵子,刘文庆就忘记了很多不该忘记的事情,又想了很多不该想的事情。终于豁出了胆子,做出生平最了不起的一件事。他一咬牙,窜了上去,拎起咸鸭腿,裹进自己的棉袄里,逃出了场长家的院子。天上没有一丝儿阳光。地里没有一丝儿潮气。云压得很低。风刮得很急。很急的风叫出了很野的声音,卷着冰凉的灰沙,劈头盖脸地扑下来。刘文庆啥都不在乎了,装了一肚子壮举的激动和快感。顷刻之间,病没了,人也精神了,腿杆子也硬朗了。小跑一阵,瞅瞅四下无人,情不自禁地拽出咸鸭腿,阴阳怪气地举到空中,久病的三角眼骤然明亮。那只鸭腿,似乎不是肉长的,倒像是金铸的,黄得鲜艳,亮得扎眼。刘文庆捺住心跳,稳住神,略微思忖,举起咸鸭腿,屈膝伏了身子,也不知道是对谁,竟磕了三个响头,磕得泪流满面。站起身,将鸭腿送到嘴边,运足了气,刚要大咬一口,却又打住了。只觉着举着咸鸭腿的胳膊很沉很沉,挨着咸鸭腿的嘴唇关得很紧很紧,牙巴骨也不禁哆嗦起来。他想起妹子刘文芳。前几天有人带信来,说妹子病了,咳得吐血。妹子不是亲的,是他爹捡来的。幼时,他烦妹子,嫌她分了爹的宠。大了,妹子长水灵了,脸盘子圆圆的,像五月里的桃子。妹子的腿杆长长的,眼珠子骨骨碌碌地亮。妹子讲话讲得快,嗓门儿甜甜地脆,像山里的雀子唱出的歌。妹子走路轻轻盈盈,那劲儿利利索索的,就像一阵彩色的风,飘飘扬扬地死拽人的眼。刘文庆喜欢妹子,总想跟妹子凑一块。妹子却又不稀罕他,早早晚晚却愿去街西头,跟孟四家的大耳朵孟成文在一起厮混。孟成文也是刘家兄妹的私塾同学,不光刘文芳喜欢,私塾先生也喜欢。孟成文从小就贼精,平时没啥言语,像头闷驴,心里却比富家子弟们多了几道弯。私塾先生说,孟成文人穷志不穷,聪慧,勤勉,早晚要成大器。刘文庆越喜欢妹子就越恼孟成文。想起妹子,也就想起早年间很多对不住妹子的地方,并在恍然间意识到手中的咸鸭腿有着更为重要的用处。从前,刘文庆曾经在爹眼前嘀咕过,暗示他爹,妹子反正不是亲的,干脆,一家人就永远是一家人了。土财主从儿子的眼神里品出了骚味,当即在一阵“放屁”的吼声中毁了他的痴心妄想。作为乡间富绅,刘之敬更多盘算的是自己的家业和保护并扩展家业的能力。找一个富家儿媳,再找一个富家相公,多两门亲就多两门势,这是皖西土财主们约定俗成的联姻规定,自然是不能让鬼迷心窍的刘文庆破坏的。倘依了儿子,自产自销势必继续保持单门独户的地位,这是刘之敬无论如何不能迁就的。刘文芳尽管只是他从叫花子手里花三块大洋买来的小叫花子,但在她只有三岁的时候,他就毫不含糊地让她随了刘姓,供吃供穿,且咬牙赔本供她念书,着实是有一番长远规划的。私塾念了几年,又上三元镇的公立中学。那时没车,几十里地,来回都靠腿搬。刘文芳不跟刘文庆一道,专跟大耳朵孟成文近乎。孟成文家境差,裤腰带常常勒得很紧,刘文芳便背着人给孟成文私房货,吃的用的都给。随着刘文芳对优等生孟成文的情意逐渐浓厚,刘文庆对大耳朵穷光蛋的嫉恨也与日俱增。后来两家因地皮打了官司,刘之敬业大,舍得扔大头,衙门认钱判理,把孟四气个胸闷,不出仨月,在一阵顿足捶胸的号叫中,一口血喷了一丈开外,就挺直了身子。那年孟成文十九岁。从此两家结了仇。只是,刘文芳自知干爹罪孽深重,多次向孟成文哭诉自己的心思。孟成文也恋早年情分,又想到刘文芳本是贫寒孤女,狗爹的罪过与她没甚干系,那层没有捅破的私情在暗地里还是延续了几年。刘文庆跟他爹一样心邪,却没他爹狠,胆子也不及他爹大。不敢在外惹是生非,常在自个儿家里装神弄鬼。有年夏天,妹子在闺房擦身子,刘文庆趴在门缝瞅见了,那一瞬间,他的脑袋像是挨了几拳,肿胀了许多。早先他只晓得妹子长好看了,对于怎么好看爱看什么却并不清晰。他把脑袋贴紧门框,就看见了妹子十六岁的全部美丽。娇憨的脸盘和脸盘上黑亮的眸子,早已看惯而不必再看。顺着嫩白的脖颈往下瞅,便瞅到了两枚刚刚成熟的嫩桃。刘文庆在那当口恨不得把眼珠子挤扁,塞进妹子的房内。那时节,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已远去,爹的威严目光和凶狠的拐杖早已飞到九霄云外,一种占有世上最美财富的欲望和对狗日的孟成文的报复心理,撑起了他向来软弱的胆囊。他似乎是在一阵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被一只粗手有力地推了一掌,稀里糊涂却又悲壮无畏,撞开了妹子毫无戒备的房门。最后的结局是被刘文芳抽出手来,左右各扇了两耳巴子,并告了爹,自然又被补充了一顿臭骂。再后来,家业败了,刘之敬死了,刘文庆也因念书时跟三青团有瓜葛,进了白大畈营教场。那时候,区长杨振国在洪家集组建农科队,刘文芳念过中学,算是个大文化人,进了农科队当文书,跟孟成文一个锅搅勺。后又因沾了干爹干兄的光,下放当了做饭的。毕竟是一个窝长大的,刘文庆进劳教场的头两年,妹子还常去看他,送吃送喝,洗洗补补的,弄得刘文庆心里愧愧的,暗自哭过好几回。……刘文庆陡地生出了一些英雄气概,掂了掂咸鸭腿,悲壮地作践自己:“你个痨鬼,还配吃啥呢?甭糟蹋了,给妹子留着吧。你个罪人好歹也是个哥哩!”

定了主意揣好鸭腿,掉转身子,往洪家集方向一路小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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