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夏历四百二十九年，即兴和三十四年七月初五，皇帝夏翊衡驾崩于景元宫，存年六十三岁。全国举哀，四方震动。皇帝大丧后，太子夏宇灏登基称帝，改年号新元，册立棠国公主为皇后，尊母后羽凝霜为皇太后，仍居嘉乐宫。此后三年，朝中暗潮汹涌，所幸新皇夏宇灏得到镇国侯府的大力支持，又有叔父康王夏翊辕从旁辅助，还有八弟、九弟的帮助，暂时稳住了政局。太后羽凝霜始终站在幕后看着朝局，悄然指点儿子处置各色觊觎的暗涌，但她没有让他大开杀戒，而是采取了更加温和的策略分化瓦解，各个击破。在她的指点下，新皇夏宇灏迅速成长起来，对权力有了更深刻的认识，逐渐学会了制衡，学会了观察，更学会了用人不疑。这一日，羽凝霜出宫去小圆湖泛舟，回宫时绕道去了丽草坡。龙远鸣赶来时，她正站在草坡上，脚下几只彩色毛团在草丛里穿梭。站住脚看了一会她的背影，龙远鸣才走过去。“霜儿，你怎么站在草坡上？这里的水有些毒性的，对身体不好。”

闻声，羽凝霜回顾他，笑了笑。“远鸣，我找你来是要给你这个。”

龙远鸣一愣。那是一块紫色的令牌，上面镶嵌着盘绕的龙纹，一个异形的“元”字。“这是，这是紫金龙符？”

“对啊。远鸣，这么多年，你救了我们夫妻好几次，尤其是翊衡。他原本就是要给你的。拿着吧。你功勋赫赫，镇国侯府威名远扬。此物你传给儿孙……我希望他们不要彼此残杀，但愿不会用得上。”

看看她，龙远鸣沉默了一会才问：“那年我大捷回来，是你告诉陛下让我教太子学武，其实你，你不是为了替他拉拢军中的势力，你只是担心，担心我功高震主？”

没否认，她微笑回答：“是啊。”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一起看着草坡上摇摆的丽草。龙远鸣自然懂得她的言外之意，更明白她这么做的苦心：只要太子顺利登基，他身为帝师，更有长子伴读宫中与太子结下的少年情谊，除非犯下谋逆大罪，此举便已经确保了龙氏一门三代的荣宠。至于其后，儿孙自有儿孙福。可她给他紫金龙符，无非是不希望龙氏一门有一日因为权争的风波步上昔年安平侯府玉家的后尘。不知道心中翻涌的是感动还是什么，龙远鸣过了好一会才低声问：“霜儿，你可曾许他来世？”

羽凝霜微感意外，回头看看他，摇摇头说：“今生能有始有终就已经很好，要来世为何？”

“那你可愿许我来世？”

怔住，她叹了一声才说：“远鸣，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们都老了。可你……我说过我对于你只是个幻象，其实我一点也不好的。”

“或许吧。但我觉得你好。”

见他如此回答，羽凝霜想了想就说：“不许。”

再次沉默了一下，他又问：“在你心里，我始终不如他？”

摇头，羽凝霜出神片刻就说：“何来比较？只是你比他来得晚。我遇到他时，两情相悦，便是他了。与你好不好并无关系。”

龙远鸣默然。继续站了一会，羽凝霜把那块紫金龙符放在他手里。“以后，灏儿还需要你的支持。你是他的师傅，他就交给你了。”

“……”直到她下了草坡，龙远鸣才回过神。低头看看那块紫金龙符，他心中顿时泛起没来由的不详感。大步追上她，他问：“出什么事了？”

“没事。”

“可，可你为什么说这些？”

“哪有。你在军中，他本来就很需要你的支持。”

羽凝霜回宫不久，羽珺鸿心急火燎地跑来了。围着姐姐转了好几圈，又问了服侍的宫人半晌，他才确认羽凝霜没生病，放松地走了。半个月后，羽凝霜找来两个儿子叮嘱一番，并把御章还给儿子。虽然不解，但他们还是各自答应，夏宇渊更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保护好哥哥，听得新皇帝直翻白眼。寝殿里安静下来，羽凝霜独自倚着床头垂眸出神。“霜儿！”

“九叶，你回来了。”

“是啊。你看我好多了。我去寒潭附近修炼了这么久，恢复了六成。”

“那就好。”

看着它那双再一次泛起暗金色的猫眼，羽凝霜微笑着抚摸了一下它的头问：“万毒环呢？”

“在这。”

拿过万毒环，她轻抚片刻才说：“你凝神闭眼，放松心神。记住不能有丝毫的抗拒，可能会有一瞬间的剧痛。”

“唔。”

“闭眼，听话。”

九叶眨眨眼，闭上。看了它一会，羽凝霜轻轻把万毒环放在九叶的眉间，凝聚心神，凌空虚画了一个符号，然后虚虚握住那个符号，吐出一个音节，再一个，再一个……七个音节念完，羽凝霜把握住的手按在自己的眉心。片刻后，她似乎抽出了什么，翻转手腕，按在万毒环上，按在九叶的眉心上。九叶只觉得眉间似乎被什么割裂般剧痛。一闪即逝。诡异的一幕发生了，一道轻淡的光滑过万毒环，复在沉寂。九叶蓦地觉得脑海里多了什么东西，哦，那是一个符号，回环盘绕，浑然天成。闭目许久，九叶再次睁开眼。看清，它惊叫：“霜儿！”

不知何时，羽凝霜虚弱地倚着扶枕，脸煞白，眉间似乎蔓延出一抹灰。“霜儿，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九叶急了。“没，没事。”

“可是，可是你的眉间怎么会发灰……这是怎么回事？”

定定神，羽凝霜笑了笑。“九叶，听我说。”

“是。”

“这些日子，我的眼睛里又开始出现紫色雾气……那毒解不了的。”

“不，不会的，那，为什么没解毒？”

抓住它，羽凝霜艰难地摇头。“一株毒草，续命七年。后来，夏翊锦给了我一株草，那是种可以提纯药效之物，所以啊……我才能活过了二十一年。九叶，你的心意我领了，你为我跋涉十万余里，耗尽了一切，我很感激，可是我不希望你再去冒险，所以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这件事。万毒环的传承只有在最后一刻才可以，因为那个烙印刻于神魂。你，你带着它好好用功，以后……”“不，不，霜儿，我不要万毒环了，好吗？你不要死，好吗？”

看着它眼里真切的悲伤和惶急，羽凝霜微笑了一下，轻抚它的猫脸说：“你就是只傻猫。人妖殊途，你以后还有天地广阔。我只是你的执念，不要因为我耽误了你的前途。”

“不是的。”

“以后，你见得多了，经历广了，自然会放下的。记住，好好修行，若有那一日你能功德圆满，我为你高兴。”

“霜儿！”

最后微笑了一下，她闭上眼。“霜儿！”

她不再回答。淡淡的灰色蔓延在她的眉间，化石之毒再次爆发了，这一次没有任何力量还可以再阻止它的泛滥。羽凝霜觉得很累，耳边有悲伤的呼唤传来，可她渐渐地听不到了。在这生死交错的瞬间，她似乎看到了什么。一个身影，又一个。他向她走来，又一个他向她走来。四百年前的那个他，今生相守的那个他，渐渐重合。原来她早已死去，活着的是她最后的执念。最后那一刻，她只想起了他，想起他们未曾完成的约定：一生相许，伴君凌绝顶！因此，万毒环才带着她穿越时空。四百年后转生轮回，他来续未了的缘，她还他未践的约。典书阁外，四目相望，那是灵魂的相认。即便前尘尽忘，往事成沙，他不曾忘记她，她不曾放下他，执念纠缠便有了此生的相遇。最后一刻，羽凝霜看到一个回环的圆，周而复始。一道明悟划过心头，万毒环，不，轮回环！她微微笑了一下，便向无边的黑暗滑落，天地皆寂。匆匆赶来的儿子们在她耳边悲伤的呼唤，可她不会再听见了。新元三年，太后羽凝霜病逝于嘉乐宫。按照帝后生前的嘱咐，皇帝夏宇灏将父母并棺合葬于帝陵。大元国历史上从未有帝后同棺而葬的先例，此举也算是异数了。盛大的祭祀结束了。镇国侯龙远鸣单独留了下来。默默凝望着墓碑上并列的两个名字，他沉默许久才说：“霜儿，来世我必定比他来得早。”

龙远鸣转身离去。往事如烟，多少思念都消散在时光里。这一晚，夜静之时，一道细小的黑影出现在帝陵前。一场祭祀，一场举哀，它默默看在眼里却无法参与。在墓碑前凝望着那个名字许久，它才说：“霜儿，以后我就叫叶羽。你说过世间有轮回转生的。四百年后，待我修行有成便去寻你。”

它转身消失在夜幕里。它往那片云海奔去。它知道，那片云海禁地，那个冰火熔岩之地才是它的机缘所在。只有在那里，它才能唤醒万毒环的力量，善用之。（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