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的话说完, 烤鸭店的二楼,一时无声。 在场的, 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是傻子; 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将领,你要说他们不懂政治,不懂人情,那就明显是有些不切实际。 一,略通庙堂田无镜? 二,百年镇北侯府的积攒,孕育出的底蕴,这种教育传承,说实话,和帝王之家,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了,镇北侯府,在北封郡,本就是土皇帝。 在场的几个皇子, 太子一直很稳,稳稳地被姬老六一次一次捶翻在地上,再稳稳地等待着被自己老子拉偏架拉起来。 姬老六更不用说,没他老子亲自下场,他早就成大燕的司徒雷了,而且还曾嘲讽过司徒雷留下那俩哥哥的命真的是妇人之仁,一世败笔。 就是放弃皇位争夺,正式表态撤出夺嫡的四皇子,说实话,能在这个时候,自己主动熄灭那小火苗的,本身就是一种智慧; 另外俩, 一个是魏公公,宫中老人,司礼监掌印,早就活成了人精; 一个,是郑侯爷。 郑侯爷这次入京,敢不带苟莫离和瞎子,本身就是对自己政治能力的一种自信。 所以, 在场所有人, 没人会天真地认为, 小七姬成溯的发言, 真的只是一个少年孩童怯生生的童言无忌。 他没说自己要争那个位置, 他装作自己只是挨次序要说话, 他说自己没主见, 他说自己就听大家的, 听太子哥哥的,听小六哥哥的,听王爷们的,听侯爷们的,听大家的。 言外之意, 就是他坐那龙椅上,就是个吉祥物。 其他人想要争这个位置,会打得你死我活,我坐那个位置,大家都可以站在我旁边出谋划策。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教过他,亦或者,真的是他自己想的。 自己想的,也不是没可能,毕竟,天家的孩子,怎么可能真的会有那种憨厚可爱的愣种? 要知道,生长在宫中,一个太监,一个宫女,一个眼神,一阵风,都能给人以警醒; 更别提燕皇的这些个儿子们,普遍质量到底有多优秀了。 或许, 在小七心里, 有些东西,早就变了。 就在那个夜晚,三哥从湖心亭被放出来,自己端着果饮子和哥哥们一起为三哥接风洗尘; 再至宴会上, 三哥惨死于刺客手下。 那一幕,小七这辈子都无法忘怀。 若有机会,必然是要争的。 郑侯爷在心底微微摇头,想当初和瞎子二人喝茶聊天时所说的那种多尔衮和豪格争位,最后便宜了福临; 谁知相似的戏码,竟似乎有在大燕重新演绎的趋势。 太子要的,是无为而治; 姬老六要的,是继续集权,将三巨头的遗产,包括郑凡和他大哥姬无疆在内的各路兵马,重新整合; 而小七, 他不是要, 而是他代表的本身,就是一种搁置争议。 我还小, 我还要长大, 就算我当了皇帝,我也不可能很快亲政,就算亲政了,也很难真的掌握大权。 主少国疑,是必然的,矛盾被掩盖被延后了,也是必然的,但不得不说,却又是一种可行的方法。 太子依旧跪在那里,表情平静; 姬成玦则扭过头,看了一眼跪在自己身后的小七。 小七有些腼腆,也有些童真地看着自己的六哥。 都是人精, 姬老六自然看出了小七目光里的一些超脱于年龄段的意味; 怎么说呢, 他姬老六在这个年纪时,也善于装纯真; 可问题是,他现在年纪大了,而且,自己身边已经有了六爷党这一大帮子势力。 相较而言, 当自己和太子在这边针尖对麦芒时,一身轻的小七,反而体现出了他的优势。 但姬老六没说话,回过头,继续跪着了。 “如何?”
燕皇开口问道。 李梁亭伸手指了指小七,笑了笑, 道; “羡慕啊。”
羡慕的,是儿子的质量。 田无镜没说话。 燕皇摊开左手,放在桌面上, 对二人道: “好了,你们总得,给个说法。”
李梁亭摇摇头,道:“陛下,这毕竟是天家的事,我呢,就不掺和了吧,陛下您看着选就是了,横竖大燕接下来三十年的太平是会有的。”
燕皇看向田无镜,这是一定要靖南王给表个态; 田无镜放下茶杯, 开口道: “是无为而治,还是锐意进取,都可以,是破是立,到底怎么个样子,以后的事,谁又能真的知道。 成溯,年纪太小,镇不住场子的。”
李梁亭是将皮球踢了回去, 而田无镜,则是当着众人的面,否了小七。 小七的呼吸一滞,脸色一红,小小的双拳当即攥紧,却不敢出声,只能低着头。 他多么希望靖南王能够像镇北王一样,打个哈哈给还回去,这样一来,他觉得自己还是大有希望的。 “无镜,你觉得哪个更合适?”
燕皇具体地问道。 其实,在座的三位,可以不开口,但一旦开口,就不可能去忽视。 对于燕皇而言, 田无镜的话,甚至一定程度比李梁亭,更重。 因为就是此时的自己,都必须得先安抚好他。 田无镜摇摇头, 道: “陛下,我只是觉得七皇子,不合适; 我大燕将士,披荆斩棘,血染沙场,方才刚刚缔造出大燕如今疆域、如斯军威; 怎么着都不至于学乾人, 现在忽然玩起个什么主少国疑的把戏。 越过越回去了,又还有什么意思?”
姬成溯已经将脑袋抵在了地板上,他知道,自己几乎没戏了。 靖南王已经将话说得这么开了,除非自己的父皇在此时以雷霆手段强行拿下靖南王,同时肃清靖南王于军中的影响,比如,这位平西侯爷; 否则, 他姬成溯就和那座龙椅,无缘了。 事实上,姬成溯也清楚,如今的父皇,是不可能做出那种事的,一是不愿意,二………可能也做不到了。 父皇这次回宫,格调很大,却未曾对朝堂进行干预,这意味着父皇想要将大燕的这个局面给平稳地过渡下去。 曾经马踏门阀的父皇,虽说现在依旧是大燕真正的至尊,却已经没有了当年马踏门阀时的恢宏意气与年华。 而在那边低着头,正研究着桌子纹路之奥妙的郑侯爷, 心里也是觉得有些讶然。 老田会这般直接了当地否掉小七,真的很不符合老田的一贯作风。 先前,他还在喝着茶,说着随意呢。 其实,站在郑侯爷自己的角度,小七上位,最美好的情况,就是二皇子和六皇子作为辅政亲王一同帮忙治理国家。 二人,必然还是会继续争锋相对的,不可能亲密无间地辅佐自己的小弟。 因为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是他们兄弟俩之间的事了,要知道,在他们每个人身后,都有支持自己的一帮势力。 就如同多尔衮后来靠手段整垮了豪格,封皇叔父摄政王一样,如果不是因为多尔衮自己没儿子,可可能早就篡了。 再拔高一下层次,这已经不是两个派系的斗争,已经可以上升到两种治国理念的碰撞。 无为而治,继续集权,本就是相悖的,自然就更没有融合的余地。 而一旦中枢分裂,无法发出一个统一的声音,对于藩镇而言,日子简直不要太舒服。 一个凝聚在一起的中枢,必然会削藩收取地方权力,而分裂的中枢,则需要拉拢藩镇以支持自己。 小七的那番话, 固然让郑侯爷感慨了一下到底是燕皇的儿子,的确各个都不能小觑; 但同时, 心里想着的则是, 唔, 小七上位,对自己而言,很不错啊。 瞎子和苟莫离要是知道这事儿,必然也会十分高兴。 但,却被老田否了。 接下来, 李梁亭接话道: “可不是嘛,太小家子气了一点,选个小娃娃上去,只能让乾楚他们笑话咱们大燕无人了,咱老燕人,好的就是一个面儿不是?”
好个镇北王, 这是在靖南王清晰地表明态度后, 又主动将自己先前踢回去的皮球捡了回来,同时往七皇子的脸上砸了过去。 镇北王的地位,是不可能做这种墙头草的。 所以, 唯一的解释就是, 他先前是在故意等靖南王开口,然后,再顺势打个助攻。 是两个王爷一起,否掉了小七上位的可能。 这就很有意思了。 说白了, 他们仨坐在这里, 谁是国本,就已经和皇子们没什么干系了,这也是之前小六子最无奈的一点,他的势力,其实比太子要强得多,布局,也更缜密深入; 可偏偏在这几位面前,他清楚,自己的势力自己的布局,就算真的发动起来,也无济于事。 一如楚国摄政王苦心经营,却依旧架不住靖南王千里奔袭直接烧了你的郢都。 燕皇问,你们中意谁是国本。 靖南王和镇北王一开始都随意,随后,否掉了小七。 相当于一步棋,让你来下,你走了半步,这不符合规矩,然后,只能收拾棋盘重新来过。 燕皇没有愤怒,确切地说,这位帝王,在这个时候,他是最强大的,同时也是最虚弱的。 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这个铁三角的存在,因为他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既然如此,那就一切照旧吧。”
燕皇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太子继续保持着平静,监国这么久,别的没有,这养气的功夫倒是臻入化境。 一切照旧,等同于太子就是太子,既然让他当太子,以后,他就必然会登基; 但,结合今日在这座烤鸭店刚刚发生的一幕,大概率,是另一层意思。 那就是, 先搁置, 你们俩,继续夺嫡。 总之, 国本之定,并未如同想象中那般砍瓜切菜一样给明晰下来。 哪怕选择了一个很随便的场所,但这毕竟不是一件可以去随便的事。 “明日,无疆就要回来了,宫内,设宴。”
靖南王和镇北王一齐离桌, “臣遵旨。”
“臣遵旨。”
“成溯,扶朕回宫。”
“是,父皇。”
眼眶泛红的姬成溯起身,小跑过去,搀扶着自己的父皇下楼。 紧接着, 太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两位王爷面前,依次行礼,随后,也下了楼。 皇四子姬成峰则直接侧倒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姬成玦则向着郑凡伸出双手, “腿麻了,来,拉我一把。”
这不是装的, 原先需要长跪的时候,姬成玦都会在膝盖位置绑垫子,而今日,他先是在后厨那里忙里忙外地做烤鸭,早就累得不行,再这么一长跪,精神紧绷时还好,现在忽然松了这一口气,身体的疲惫和麻痹马上就袭来。 “腿麻了?”
“对。”
郑侯爷弯下腰,双手对着姬成玦的大腿狠狠地拍了几下。 “嘶………” 姬老六当即流露出无比酸痛的表情。 “你能啊,你削藩啊,你削啊。”
“姓郑的,你公报私仇!”
“嘿,我还真就喜欢这个调调,不为抱私仇我干嘛要抱公家的饭碗?”
姬成玦慢慢地爬起来。 这会儿,那边的靖南王和镇北王也走下了楼梯。 两位王爷来到一楼烤鸭店门口, 镇北王先伸了个懒腰, 看着天边的夕阳, 感慨道: “夕阳,很美啊。”
田无镜没说话。 镇北王又笑道: “他,想得也美。”
…… 二楼,对着窗户,剑圣那边又飞了回来,同时点点头,示意外头的高手,已经尽数撤去了。 郑凡看着姬成玦,道: “你行招太险了些。”
“你也不看看我到底被逼到了什么地步。”
姬成玦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你说,小七这话,是谁教的?”
“父皇回宫后,还未召见外臣,皇子入宫问安都不得允,而小七,可是住宫里的,你说呢?”
事情,似乎越来越有意思了。 “在这个时候,谁敢教小七说话,他也得有那个胆子不是。”
姬成玦补充道。 “但,无事了,还是被否了。”
“被否了是被否了不假,但说真的,小七说这话时,我真以为要被我这最小的弟弟给翻盘了。 姓郑的, 你是不是最希望小七坐上那个位置?”
“对。”
郑侯爷很坦诚。 “这有什么意思,和臭棋篓子下棋,越下越没劲,你就该和我下棋,这样咱们俩以后互相斗,岂不有趣?”
郑凡伸手指着自己的脸, 一脸好奇地看着姬成玦, 道: “姬老六?”
“嗯?”
“你看我有病么?”
“暂时还没。”
“对,所以我干嘛选你。”
“说真的,哥………” “得,别给我来这一套。”
“两位王爷,和父皇,似乎不是站在一边的。”
姬成玦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继续道: “我怎么觉得,两位王爷是想看戏呢?就想看着,我和太子,斗出个你死我活,就想看着我们兄弟几个,手足相残。”
“然后呢?”
郑凡微笑看着姬成玦,“你姬老六要发扬风格,将位置都让出去是么?”
姬成玦摇摇头,道:“我不会做被残的那只手。”
说完, 姬成玦将茶杯放回到了桌上。 这时, 郑凡又拿起一个茶杯,叠在了姬成玦的茶杯上头。 姬成玦有些诧异地看向郑凡,惊愕道:“你疯了?”
郑凡微微摇头。 “不,你肯定是疯了,这不像是你的风格,这是父皇他们的棋盘。”
郑凡深吸一口气, 又缓缓吐出来, 道: “他们下他们的,我们,下我们的。”
…… 马车内; 姬成溯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在他对面,盖着毯子的燕皇闭着眼躺在那里。 小七时不时地抽噎一下,却不敢将声音给弄大。 看着自己父皇的面容, 他感到的不是踏实,而是一种由衷的惶恐。 在昨晚, 父皇将自己喊到身边。 他说,他老了。 自己马上跪下来说,父皇千秋万代,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说,这世上,不可能有人能够万岁的。 他还说, 等以后, 你要好好听哥哥们的话,听大家的话。 所以, 姬成溯今日才敢在烤鸭店二楼,鼓起勇气,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声音。 但, 他让父皇失望了。 同时, 一股愤愤的情绪,开始自他心底升腾而起。 这个年纪的孩子,早就有我家的,你家的,这种概念了,更何况大燕的七皇子,还天生早慧。 这明明是我姬家的事, 凭什么要由你们两个来说不! 年轻的皇子,固然聪颖,但毕竟年轻,且又是刚刚和这世上最为让人迷恋的椅子,擦肩而过,难免,有些落于形状了。 燕皇在此时缓缓地睁开眼, 看着坐在那里的幼子, 嘴角, 露出一抹笑意。 当注意到自己父皇的目光时,姬成溯马上起身,跪伏在父皇面前。 “儿臣,儿臣让父皇失望了。”
在姬成溯看来,自己父皇是有意想给自己一个推手,让自己上位。 自己的父皇, 是疼爱自己的。 是他,是他不够好,让父皇没能下得了台。 “儿臣,儿臣让父皇不开心了,呜呜呜………” 燕皇摇摇头,看着车窗外飘落的枯叶,冥冥中,流淌着一股肃杀的气氛; 今日, 只是开胃小菜; 这时, 似乎对自己这个幼子的哭泣声感到厌烦了, 燕皇开口道: “别哭了。”
姬成溯马上止住。 但还是在继续请罪,企图用卖乖来挽回些许, “父皇,儿臣………” “你做得不错。”
“儿臣惭愧,儿臣当不得父皇………” “你让他们开心了,就行了。”
“………”姬成溯。 ———— 两点前还有一章,莫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