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黑了。 李寻道正在巡营,禁军是由他亲手编练出来的,虽然吸纳了不少原本的旧禁军体系的将门子弟,但基本都被边缘化了,眼下这支兵马,还是受他李相公掌控的。 一身青袍的姚子詹缓缓地走了过来,李寻道摆摆手,示意身边的这些将领继续将营寨再巡查一遍,自个儿则主动走向了姚子詹。 “姚师,还未歇息?”
“不仅是我,官家应该也没歇息下来吧。”
李寻道点点头,这毕竟是官家第一次御驾亲征,同时也是大乾百年来的第一次天子亲征,上一次,得追溯到太宗皇帝时期了。 要说官家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面对的对手毕竟不是什么教民叛匪,而是燕军,且还是打着王旗的燕军。 “寻道啊,燕人会夜袭么?”
“如果我是燕人的统帅,最迟在今晚,就该选择夜袭了,其实,昨晚燕人就该有所反应才是,因为昨晚,除了韩相公所在的北路大军,其余三路,都已经和燕人接触上了。 但燕人只是选择了收缩,并未主动来做些什么。 白天的话,还能解释燕人想等到晚上,今晚,大概会夜袭吧,再不动手,这铁笼子,就真的要铸好了。”
“我和那位平西王接触过好几次,此人,不是优柔寡断之辈。”
“姚师说笑了,人家既然敢放着梁地的我乾军精锐不管,率孤军深入我大乾,这岂是优柔寡断之辈? 其人善行险招,怕是最忌讳的,就是犹豫了。 其实, 寻道倒是希望今夜燕军能发动夜袭,要是燕人依旧什么都没做,那就……” “你在担心什么?”
姚师好奇地问道。 李寻道坐了下来,姚师也跟着盘膝而坐。 “韩相公、祖昕悦那边,每日都会通传数封消息,原本,寻道以为燕人会毫不客气地想要一口击溃韩相公那一部,但燕人没选择这般做。”
“说是下雨,燕人的马蹄,跑不动?”
“前两年,燕人举国伐楚时,就是那位平西王,率军冲了楚国的一支藤甲兵军寨,是以填土的方式硬生生地掘开了楚人的军寨。 再说了,燕人是仗着骑兵之厉,横行无忌,但并不意味着,燕军下了马,就不会打仗了。 北方,是燕人之后路,韩相公那一部就卡在燕人后撤之路上,因为我们谁都清楚,那位平西王也必然一样清楚,他想靠这一支孤军来倾覆我大乾江山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他进来时,就必然想着要如何出去。”
“围点打援么,亦或者,燕人没想到,咱们这次包过来这般多的兵马,连官家,都御驾亲征提振士气了。”
“倒是有这个可能,战场局面多变,各有心思,没谁能完全猜得准猜得着的。 且祖昕悦传来的军报上看,那位平西王,货真价实地就在那里,这是我最放心的地方,他在这里,一切就都好说。”
“是啊,他在那里,一切就都好说,他这次带来的据说近五万的兵马,只是老夫看来,这五万兵马,也比不得他一个。 燕国的擎天柱,一旦塌了,晋东必然会乱,燕人将失去晋地,一切的一切,差不离都将回到当年了。”
二人的角度不一样,一个从军事,一个从政治。 “只是,面对这样的一个对手,寻道实在是不敢掉以轻心,当初在后山没能留得下他,寻道心里就一直在不安了。”
彼时平西王爷在望江冰面上遇刺,靠魔丸的力量以炼气士手段化解危机,却被李寻道找到了机会,以师尊藏夫子留下的白莲为引,将郑凡“拘”到了后山; 本以为可以就此解决掉一尊大患,谁成想那郑凡上了山又下了山,最后不仅舍掉了师尊白莲,还废掉了自己大半的炼气士修为。 姚子詹安慰道;“有些人,是有天数的,活该死在战场上才是。”
李寻道点点头。 这时, 姚子詹又小声地开口道;“若是按你的想法,该如何去做?就是将你放在那位平西王爷的位置上。”
“我不会等到现在,自古以来,之所以以合围之法御敌,看似轰轰烈烈多路大军进发,实则是因为单独地某一路大军出来,无法做到安稳。 所以,对于合围一方,最大的破绽在于,一旦被对方提前洞悉,在你合围之时,管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抢先以优势实力一路一路地吃掉你的分路。 哪怕最后不能连战连捷,但最起码在吃掉你一两路之后,所谓的合围,也就无从谈起了。 可那位明明布置了这般多的哨骑,从前两日的消息来看,我三路大军逼进时,燕人的哨骑马上就做出了反应。 其用兵之能力,不至于就这样坐等着咱们将笼子打好。 这也是寻道最为考虑不通的一点,面对这样的对手,实在是不敢奢望人家会犯这般大的错误好给自己占那个便宜。”
“要是燕人打算突围,寻道认为燕人会走哪一路?”
“姚师以为呢?”
“北面吧?”
北面,是韩亗所在的位置。 李寻道摇摇头,道:“燕人要是打算从北面撤走,不会等到现在都不对北面发动攻势的。”
“那就是西面?西面兵马最少,且还是以北羌骑兵为主。”
“骑兵最不喜欢碰到的就是骑兵,因为骑兵可以互相吊着,官家也早早地下了旨意,叮嘱那位明牙督司,一旦燕人向他那里去,他不用和燕人决战,只需避其锋芒,再寻机缠住即可,随后,我其他三面大军将即刻把口袋收紧,将燕人闷死。”
“那要是燕人,选择……” 姚子詹咬了咬牙, 继续道: “要是那位平西王,在发现咱们官家的金吾龙纛后,直接选择冲我们这一路呢? 按照燕人的性格,按照他的性格, 老夫觉得, 很可能真会这般做!”
李寻道很想说一声,他是要找死么? 四路大军,最难打的,就是陛下所在的禁军这一路。 无论是训练、素质、军械还是官家本人在这里所带来的士气加成,这一路,绝对是最难打的,也绝对是最能扛的。 但李寻道没办法去对姚子詹说这些,因为他清楚姚子詹会这般想的原因是什么样。 李寻道伸手,轻轻地在地上刮拉了几个石子; 乾人对燕人,是畏惧的,哪怕这种畏惧在梁地大捷后,被减轻了许多,但当那位平西王率军出现时,大家的心里,依旧很是紧张。 文人,又是多愁善感的,大乾的官员,又很喜欢去研究规律,明明未曾真正地脚踏实地,却总是认为自己已经参悟了天机大道,有时候,甚至比炼气士还炼气士。 在姚子詹看来, 最不可能的选择,往往就是最可能的选择,因为以往燕人和那位平西王爷,就一直是这般做的。 可是, 又怎么可能? 转念一想,李寻道觉得,可能现在官家心里,也是有些惴惴吧。 “姚师莫慌,这一路,有寻道在。”
“好,好,好。”
“姚师还是去陪陪官家吧,陪官家说说话。”
“好,老夫这就去。”
姚子詹起身离开,走过去时,靴底踩在了李寻道先前刮拉的石子儿堆上。 李寻道也站起身,起初没注意,但走了两步,转身低下头一看, 发现原本一堆的小石子, 留在原地的,就只剩下了一颗。 李寻道眉头微皱, 其目光,眺望向了燕人军寨所在的方向。 “故布疑阵中的再故布疑阵?”
李寻道习惯性地右手攥着自己的左手手腕,指尖来回地敲击着, “孤军深入地再孤军深入?”
李寻道闭上了眼,在他的脑海中,马上浮现出了一张地图。 随即, 其又缓缓地睁开了眼, “置之死地而后生。”
李寻道扭头看向了金吾龙纛所在之地,那里,是官家的行辕。 他有些踌躇,也有些犹豫; 因为此时他虽然是相公,但作为一个前半辈子基本都在后山修炼的相公,他在乾国朝廷里的羽翼和影响力,还比不过姚子詹。 最重要的是, 那位平西王可以在军中说一不二, 他不行, 他是李寻道,他不是官家。 而且, 他只是想到了一个可能,一个基于自己的灵犀一闪,想到的一个可能,一个自己都觉得,对方不可能这般去想也不可能这般去做的可能。 这个可能, 远远比姚子詹先前所说的,直接冲金吾龙纛所在之大军更为疯狂! 齿间,刺入了唇瓣,有鲜血开始溢出。 李寻道感到自己的脑子里,一切都很乱,但在这乱纷复杂之中,他还是果断地选择走向了官家的行辕。 但在走到那里时,他不由得又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无论自己先前的那一道灵光闪现,到底是不是真的,他现在都已经失去了去阻止和改变的能力。 “李相公,是否需要奴才去通传官家,官家眼下正在和姚师下棋呢。”
“不必了,我只是来看看官家休息得如何。”
“是。”
李寻道走出了行辕,回到了自己的帅帐。 不时有将领进来对其汇报军情,他都一一做了批复回应。 等到天快亮时, 姚师走了进来。 “累了,累了,老夫要睡一会儿了。”
“官家也睡了?”
李寻道问道。 “官家也安歇了,呵呵,官家说,本以为今夜燕人会袭营,还想着与老夫一边对弈时一边听着对面的喊杀声,好为这盘棋多注入一些风味,也能传为一段佳话。 只可惜,燕人没能给这个面子。”
李寻道笑着点点头。 “寻道啊,你还是得注意休息,这一路兵马以及官家的安危,泰半可都是寄于你身上呐。”
“再等等。”
“天都快亮了,还等等?”
“等燕人。”
“晚上燕人不来打,想着白天堂堂正正地冲么?”
“不,等燕人的请降书。”
“请降书?谁请降?难不成是那位?”
姚子詹被这番话给打了一个激灵,马上继续道; “他燕人连困兽之斗都不做了,直接请降?”
“我不清楚,是否真的会请降,但说句心里话,我不希望燕人待会儿将请降书送来,否则……” “否则什么?”
“否则就意味着,咱们算计了半天,到头来,却反被算计了。”
“眼下局面,他又能算计到何处?无论是三边还是梁地,都牵扯了燕人大批兵马,燕人国内的其他兵马,也根本来不及在此时出现在西山郡内,他平西王就算是再会打仗,难不成还能变出兵马来?”
“不,姚师,我先前刚刚翻看了韩相公前些日子送来的这些折子,从他们会晤到彼此之间的其他互动。 再看一遍后,我陡然发现,这一封封军情上,写的不是字,也不是事, 而是, 满满的刻意。 那位平西王就像是一个丑角儿,在台上蹦跶来蹦跶去, 一遍遍高喊着, 他在这里, 他人在这里, 他就是在这里, 可偏偏,呵呵,这可能就是大巧若拙吧,他越是这般大张旗鼓地喊出来,咱们,就越是在哄堂大笑于他。”
就在这时, 帅帐外传来一阵欢呼, 紧接着, 是传信兵的高喊: “报!!!!!!!燕虏平西王送来请降书!”
“砰!”
李寻道的拳头,落在了帅桌上, 苦笑道: “完了……” … “王爷,请降书已经送过去了。”
陈仙霸禀报道。 郑凡点点头,同时检查着自己身上的甲胄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问题,同时,摸了摸护心镜所在的位置,那是魔丸待的地方。 “大虎。”
“在!”
“把本王貔貅身上的银甲,再检查检查。”
“喏!”
“请降书不是刚送过去么,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这么慌张了?”
剑圣有些好奇地问道。 郑凡摇摇头, 道; “本来,这请降书我是不打算派的,担心画蛇添足喽,后来想想,反正再差也不差了,干脆还是送一下吧,万一真能再拖延个一阵子呢不是? 只是,咱这里也得做好个准备,不能把乾人当傻子,说不定乾人里面有人,已经起疑了,这请降书一看,就几乎笃定了。 增灶,立旗,马匹扯尘,军寨内的剩余主力当哨骑全数放出; 这种种假象,在没戳之前,是会很唬人,在戳了后,立马会现原形。”
“所以……” “所以我怕了呀,之前的淡定,都是装的,现在,我开始慌了。”
“你做这个决定之前,没慌过?”
“大难临头时,才真正能感受到那种恐惧,之前的一切,都是假的,我身边就一万兵马,乾军有二十多万,就算百年前的初代镇北侯曾打出了三万破五十万的战绩,但咱们现在的兵力悬殊比当年初代镇北侯还要夸张。 仙霸,通传下去,全军做好准备,听候本王的军令!”
“喏!”
… “阿叔,北面有消息了不?”
“还没呢,还没呢。”
“怪让人心里担心的。”
“你这崽儿,瞎担心个什么,好好地补你的渔网。”
“我是怕燕狗又打过来嘞!”
“咋可能嘛,咋可能嘛,燕狗不是以前的燕狗啦,没听说么,燕狗的两位最能打的王爷,都不在了。 现在,也就靠一个小辈儿顶着。”
“阿叔,那小辈儿也不简单哩。”
“咱也不是以前的大乾了,以前你可曾想到,官家居然会御驾亲征,官家都向北去了,那些丘八,不一个个激动地拼命呐。 燕人,燕人又咋滴啦,还不都是一双肩膀顶一个脑壳? 在梁地,咱不就打赢了一场嘛,说是梁地那儿有一座大湖,燕狗的尸首把整个湖都给填埋了哩。”
“阿叔,上次官府调民夫,你咋不让我也去?我爹娘可是被燕狗给杀了咧,我做梦都想杀燕狗给爹娘报仇。”
当年李富胜部打到了上京城下,面对近乎不可能攻破的上京城,李富胜命部下抓来京畿之地的百姓强行让他们攻城,导致百姓死伤惨重。 “好好活着咧,人活着,才有奔头,你爹娘不在了,叔拉扯着你长大也不容易,为了你,叔也没娶婆姨,你可不能出啥子事儿,你得为你叔养老送终呢。”
“叔,你都说能打赢的,你还说官家也去了,为啥……” “你咕噜话咋这多咧,来,把鱼卸下来,等前头大捷的消息传回来,这城内鱼啊肉啊,必然得涨价哩。”
叔侄俩一起将刚打上来的鱼从舟上卸下来, 这才刚上在汴河南岸下来, 当即就感知到地面传来了一阵恐怖的震颤。 叔侄俩都有些茫然地看向西边,自那里,有一片黑色的云海以一种磅礴之势倾轧而来! 兵, 好多的兵, 好多的马兵! “哈……哈哈………哈……直娘贼……应该是咱前面大捷了……官家班师回朝了……哈……哈哈……” “不,叔,黑甲,黑甲马兵,是燕人,是燕人,燕人打来了,燕人又打来了!!!”
… 这是一支风尘仆仆的大军,骑士很累,战马也很累。 他们趁着前些日子的大雨,于泥泞中行军掩藏,自西边走,趁着北羌骑兵还未至之前,进行了一场大迂回。 此时,不少士卒的嘴唇是干裂结痂的,战马在奔跑时,也开始吐起了沫子; 一场竭尽全力的奔驰,也不晓得多少战马,在这一次之后,得丢到后方去当驮马来用,无法再承担战马的职责。 但, 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他们成功了。 在他们的前方, 矗立着的,是诸夏最为富饶最为壮丽人口最多的一座城池………上京城! 陈阳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 对在其跟前,完全是撒开腿丫子奔跑的樊力喊道: “樊将军,我们到了,我们到了,快拿出王爷给你的锦囊,快拿出来看看王爷的吩咐!”
王爷以自身为诱饵,圈住了韩亗那一部,同时,吸引着乾军向其靠拢包围。 其目的,就是为陈阳所率的这支主力,创造出足够多的机会和可能。 临行前, 平西王爷当着陈阳的面,将一道锦囊,送到了樊力手中,嘱咐他们,在看见上京城的城墙时,打开锦囊。 “对咧!”
樊力似乎完全忘记了锦囊这件事,毕竟和其他人对平西王爷的无限推崇不同,樊力哪怕在魔王这个群体里,也是对主上“敬畏”感最少的一个。 玩什么锦囊妙计的戏码,事儿逼! 但奈何陈阳的目光灼热, 樊力只能摸了摸,终于掏出了那个锦囊, 打开, 里面是一张纸, 樊力嗫嚅了一下嘴唇,一边继续奔跑一边不停地拉扯着纸张,终于,看清楚了上头的字,就俩字,他极为熟悉的俩字。 嘿嘿! 樊力笑了, 举起了双斧, 高呼道: “乌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