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是赶在大雨落地之前回到贾府的。 他一大早就去了衙门,此刻,正坐在自己的小书房里,闲闲喝着茶,支起窗户来,看着外面下得起了烟的大雨,心里想着许多事情。 偏偏今日变了天气,看来,今儿就是个了不得的日子。 . 门外头传来了赖大恭恭敬敬的声音: “琏二爷,老爷叫二爷现在就过梦坡斋小书房去说话。”
贾琏听了,“嘿嘿”一笑,两片略有些薄的嘴唇上下一碰,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不去。”
. 这贾府里头,主子得势,奴才有脸,也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道理,所以,各人有各人的“耳报神”。 别说各位主子,就是门口的一个看门小厮,也少不得有个什么姐姐妹妹在里头当丫鬟,有个哥哥弟弟在外头跟车往来,或是老子娘在南边金陵老宅看门户,或者再有个堂哥表弟在北边庄子上管事。这里里外外的人相互随便几句闲聊,贾府里的大小事情,哪有个不透风的可能? 贾琏如今也有几个耳报神,当中速度最快的,那还得是兴儿。 贾琏刚刚一回来,兴儿就像小耗子似地窜回来,说詹光一大早就带着一帮子清客在外头门房里候着,瞧着就是有事。 又过了不大一会儿,兴儿就像被火烧了尾巴的小耗子似地窜回来,说贾政忽拉巴就回来了,詹光和那一帮子清客立刻就急着追去了梦坡斋小书房。 贾琏淡淡一笑,这下子,他们倒是不打自招了。 不仅果然詹光和山子野是一条藤儿上的,而且,詹光和山子野还都是忠顺王府一条藤儿上的。 詹光能提前知道贾政今儿要回来,能提前集合了那十几个清客一道儿来,显然是早得了中顺王爷的消息。 这个“沾光”今日急火火带着一大帮子清客跑到贾政哪儿去,那肯定就是憋着心思,要撺掇贾政那个老迂腐,目的还是要救走山子野。 贾政这时候让赖大来叫老子去梦坡斋,能有什么好事? 不用猜都知道,这是贾政要当着他那一帮子马屁精和蛀虫的面儿,拍桌子,瞪眼睛,引经据典唱高调,就是想给老子难堪。 贾政是我叔叔,那十八个清客都是叔叔的朋友,我一个做小辈的一去,那不就成了你们十九个长辈的活靶子了吗? 嘿嘿,老子又不傻,老子就不去。 看你能拿老子怎么办。 . 赖大现在是一看见贾琏的笑容,就觉得自己后背发凉。 这位小爷俊脸上的笑,看着好看,其实不知道他又琢磨什么损招狠招呢,想想就瘆人。 可今儿不同,就是觉得瘆得慌,赖大也不肯就此作罢。 不把贾琏押到贾政身边去挨骂,怎么能让贾琏服软把山子野给放出来? 只要把山子野从牢里放出来,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所以赖大做出一副忠仆长辈的派头,向贾琏道: “琏二爷,老爷外出公干辛苦,刚刚回府来,别说是老爷派我来叫二爷过去,就是不来叫二爷,二爷也该赶紧过去迎一下才是。 再说二爷是替老爷管着省亲别院的事情,许多事情也得汇报给老爷知道,这才是大家公子该懂的规矩。”
贾琏闲闲喝了口茶,又打开黑漆攒盒,从九个格子里放着的不同蜜饯里,挑出一颗盐津杨梅,含在嘴里,才说了句: “不去。”
. 嗬,这可把赖大急得够呛。 那边弓上弦,刀出鞘,大军压境,就等着我把贾琏押过去挨刀了,结果,他不去! 赖大给逼得没辙,又不能真的押着贾琏过去,只好又说软话: “琏二爷不去,好歹也得有个不去的理由啊。要不,奴才也不敢给老爷回话不是? 何况今儿老爷自打回来,就一直甚高兴,二爷还是不要再惹老爷生气的好。”
贾琏把杨梅核吐在一旁的唾盒里,喝了口茶,又继续在攒盒挑了一阵,拣出一颗化皮橄榄含在嘴里,咂了一阵滋味,才又蹦出一句,竟然还是: “不去。”
. 赖大的汗都下来了。 这琏二爷怎么油盐不进啊? 问题是,贾琏翘着脚坐在凳子上,又是茶,又是果子蜜饯,闲闲看着窗外的雨,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可赖大还一直跪在地上呢。 这个贾琏,就是个要造反的种子。 谁不知道贾府里头,伺候长辈的奴才比年轻主子有体面啊?宝玉见了我赖大还要下马呢,这贾琏竟然让我一直跪着回话? 这种虐待下人的事情,在贾府里可是开天辟地的头一份儿!贾家的脸面还要不要! . 看赖大不走,贾琏也不着急,反正我坐着你跪着,那咱们就耗着呗。 吃了橄榄,喝茶,看雨。 吃了桃酥,喝茶,看雨。 吃了蜜枣,喝茶,看雨。 吃了松子糖,喝茶,看雨。 当贾琏打开瓜子盒子开始嗑瓜子的时候,赖大撑实在不住了: “那……奴才去回老爷的话了,老爷还在书房等着呢。”
贾琏懒洋洋一摆手: “去吧。”
等看着赖大龇牙咧嘴地从地上起来,一瘸一拐出门之后,贾琏“嘿嘿”一乐,自己也赶紧起身就跑。 他得直奔茅厕。 娘的,喝那么多水,憋死老子了。 . 轻松过了的贾琏,在平儿端上来的水盆里洗了手,听外头的雷声越来越大,看了看天色,自言自语了一句: “怎么还不来?”
平儿轻轻一笑: “二爷这是盼着谁呢?”
贾琏咧嘴一笑: “盼着劈到脑袋顶上的雷呢。”
平儿啐道: “一天到晚,也不知你什么时候是正经的,什么时候是不正经的。”
贾琏笑嘻嘻道: “过会子,准有正经大事儿,你现在就给我找身家常的衣裳里最好看的先换上。”
平儿听得莫名其妙,可找衣裳这等事情她却是在行,便问: “要什么样的好看衣裳?”
贾琏又是嘻嘻一笑,在她耳边道: “就要你最喜欢我穿的那件。”
. 贾琏这边刚刚换上了雪青底子绣银紫儿色缠枝莲纹的长衣,鸳鸯就急急来了,进门就道: “老太太叫二爷赶紧过去,说有事要问问明白。”
平儿一见她的神色,便急问: “出什么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