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几乎未停止过，填满了整个荒凉的夜晚。到后半夜时，风吹得更紧，鼓动着四下的木门、玻璃窗“哐哐”作响，甚至房子主体结构都有轻微的震动，其威力可见一斑。此时，一层的人皆已熟睡，低沉的鼾声无声地淹没在狂风骤雨之中。小女孩的卧室门是紧锁着的，这是她后来养成的习惯，也就是在父亲去世后；而爷爷奶奶房门往往是虚掩的，他们起夜会去客厅的盥洗室，而只有极寒的冬日才会使用便盆，不过也很少，他们极其喜爱干净，且讨厌这一习惯，宁愿冒些严寒，因此，他们会把一盏微弱的油灯留在客厅的一角，以求方便。

从房子的设计上来看，一层的大门距离卧室的偏向很远，且纵深够长，卧室内的窗户开得小且高，对应的是后面的成排的房屋，因此即使外面的动静很大也不足以影响到其卧室内。可是二层就不同了，榻榻米墙边一排起地约一公尺的玻璃窗正对着楼梯入口；小女孩的奶奶在给客人铺床之时便早把窗户给闩上了，可是年久失修，总归有一两根指头那般的间隙在狂风的摇摆下激烈地撞击着浮框，而汇入的阵阵气流呼啸穿过楼梯与走廊，发出哨子般的巨响，听起来比外面正常的风雨声还要聒噪。

敬三在这种环境下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自然情理之中了，他能鲜明地感觉到浑身的筋骨发出酥麻甚至痛感，因为今日刚刚告罢旅程，又去了很多地方，还有下雨时的种种遭遇让他倦意大发，可，事实是，他的眼皮已经摇摇欲坠，身体发出睡眠的信号，大脑却是异常活跃的。

这一感觉使他极不舒服。偌大的雨声接连不断灌入他的耳朵里，他的神经逐渐变得焦躁不安。

风雨如晦，整个世界沉沦在炼狱一般，即使如此，时间的发条声却仿佛就在耳旁，每一秒钟都走得那么清晰。敬三双眼胀红，双手交叉在脑袋下，呆滞地盯着人字形的天花板。

忽然这时，一个暗黑的念头正悄然浮上心头。

这个念头源自于他回想起自己以往的一些事，这些陡然忆起的挫败感令他心头不悦，遗憾，懊悔，甚至憎怨。他憎怨的对象并无明确的指向，因为并没有人给他带来什么负面的东西，但身边的人在他看来都是极度冷眼、傲慢、妒忌的。他自我觉得，倘若从熟悉的人旁边经过，他们会在背后议论纷纷，男人会取笑他事业上的失意，女人则会轻蔑他不体面的生活；倘若与陌生人交流，他也会时刻注视对方的眼神，会不会传递出一种鄙夷的神情，他很害怕别人一眼将他看穿，而他恰恰感觉几乎每次都会有人看穿他颓唐的现状。

他越失意，越不如意，他就越憎恨身边的人。

这是自卑与敏感的一种心理表现，只不过他的心理已经病态到难以控制，甚至可以操控，占据原本大部分正常的心理区域。

四五年前，或者可以再向前推进一些，六七年前，他正值步入文坛的得意之时，步步高升，哪里会品尝到失意与挫败感？不可否认那个时候的他在小说文学上的成就，彼时的书籍一经发行便万人空巷，他一时间也成了宫城炙手可热，红极一时的作家。各大新闻媒体与大型出版社纷纷向他抛去橄榄枝，但都被一一拒绝，他的性格很难融入这些主流的单位，他只愿俯首效力于从前的单位，从他进入这行便一直深耕在这里，不愿变动。这也无形中影响了他随后的作品质量与深度，创作归根结底创作的是人性，心理，可是他不去琢磨这些东西，他认为只要用心就能写出受人追捧的小说，可繁花终有凋落，人们的审美总会疲劳的，假设你的文风与情节万年不变，生搬硬套，或是与之前的剧情并无多大出入，那么读者会逐渐丧失信心，最后再不买账。

当然这也只是其中一部分的原因，还有一部分在于家庭。敬三的妻子从前是一名歌舞伎，也曾风光一时，从京都跟随他来到了宫城。其实她完全做个家庭主妇也很好，靠敬三的收入不说如何奢靡，可也足够生活。可旧性难改，于是进入了当地一家酒屋做了服务小姐。风月场所难免与客人有些沾染，时间久了，敬三便得知了，自此以后二人情感逐渐崩裂，争执不休。甚至有很多次敬三动起了拳脚，使得妻子离家回到京都。敬三虽然也好言将其劝回，但从此心里就有了一层隔膜，整日魂不守舍一般。

细细一想，似乎也在常理之中——经常出入风月之地的人往往都非富即贵，相较于虽负有名气，但家世混得实在一般的敬三，犹如天壤之别。以敬三的作品和名气，完全可以升职加薪，可是他为人过于耿直，呆板，因此待遇甚至与其他新人无异。况且后面再写不出受欢迎的新作品，名气也逐渐被消耗殆尽。试想，这样一个有名无实的男人，哪个女人不会选择离开？

想到这里，敬三不禁怒火中烧，他恨自己不会曲意逢迎，但更恨那些秉行此道的老狐狸们，恨上司，恨上位的同事，从前没有知名度的，乃至现在也没有知名度的都爬到他上面了。可以没有作品，只需送送礼就能一夜之间升迁；而自己仅仅一时没了创作灵感便惨遭冷落。身边的人看他总带有幸灾乐祸的神情，敬三平日里不说，可背地里真想将他们一个个全部宰了。

这时，他忽然想到在饭桌上他们聊到老伯的儿子因公殉职，政府无条件赡养一家老小，每个月都会有不菲的抚恤金。他们家并无壮年，无依无靠，如果这笔钱自己能接手过来，那么家里会缓解，不对，会富余很多。他不甘心自己这么多年，凭什么只混得一幢小房子，还背负有社会福利贷款，所以，活得并不轻松。妻子平日里有意无意也是对其显出不耐烦，亦或者是嫌弃的口吻。敬三思前想后，熏心的欲望与仇恨铺满心头，他的状态开始变得紧绷与亢奋，困意全无。

暗黑的念头逐渐坐实，并慢慢扩大。就像一个气球，气体即将撑爆外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