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中气十足的口哨响起,龙舟比赛开始了。宽阔的河面上,五条势头正猛的龙舟如箭离弦,每条船上是十几个健壮的汉子奋力划桨,村妇和老人站在桥上呐喊,童子军在岸边奔走助威。 红妮儿激动的跟着人群,但她没始终有忘记小六,于是留下一句:“小六你留在这里,我一会儿告诉你爹来接你。”
人便头也不回的跟着大部队走了,落在身后的小六高涨的情绪慢慢偃旗息鼓。她跟不上人群,而热闹也渐渐离她远去。 但她不甘心被丢在原地,于是迈着摇晃的步伐缓缓前行。 慢慢的她追上了第一个人,小六开心的喊:“诚哥。”
走在她前面的背影在桥边的月色下转过身,张诚年慢悠悠的甩着手里的小棍,他显然意外身后还有一个小尾巴:“你走的可真慢啊。”
“可我追上你了,你是第一个被我追上的,我还会追上第二个,然后追上所有人。”
小六不服气了,说着说着她就开始吹牛:“也许我还能追上龙舟呢。”
张诚年已经十岁了,他才不会跟六岁的小屁孩计较。 大孩子不会喜欢跟小孩子玩,但此刻他难得有耐心等一只会吹牛的小乌龟。 说完她就沮丧了,她知道自己很慢,但她的心已经巴不得飞过去了,她抱着期望,表情恳切:“你能背我去吗?”
“不能。”
小孩子喜欢恶作剧,张诚年看着她笨拙的样子,就像逗他罐子里的蝈蝈一样故意作弄,两者都让他很有满足感。 月色下两人沿着河道旁一路前行,她虽然走的很艰难,但已经能瞧见不远处热闹的火光,河里还有白色的斑点在扑腾。 “诚哥,你也去学校吗?”
小六忍不住继续问。 “嗯。”
“红妮儿他爹说上学没用,为什么你们还要上学呢?”
这种问题张诚年不想回答,女孩子想的总是很简单很无聊,她们思考的只有洗衣做饭,嫁人生子。 但小六还是孜孜不倦:“上了学还是要放牛,那为什么不一直放牛呢?”
“上了学才不会放牛。”
张诚年终于反驳她,他坚定的说。 小六还看不懂他此刻的眼神,她词汇量有限,不知怎么形容。 她又被河里溅起的水花吸引了目光:“诚哥,他们在做什么?好热闹啊。”
“抓鸭子。”
抓完鸭子就基本散场了,张诚年在心里计算着,因为他并不喜欢这场热闹。 他不紧不慢的折下河岸的柳枝,叶上上面趴着一只绿油油的蠕虫,熟练的手指轻轻一弹,小毛毛虫坠进了草丛里,枝叶上还留着一圈圈虫眼。 小六的方言还说不明白,喊他总是诚哥。 “妹妹,送你。”
随手编出一个柳枝草环,他把草环戴在她头上。草环上是微微颤动的柳叶,还有被风扬起的五彩绳和乌黑的长发交织在一起。 龙舟结束之后,岸边的人群慢慢稀疏了,大人们喜笑颜开的拎着肥硕的鸭子陆续回家。 老六擅水,他抓的鸭子多的抱不下了,便大方的送了几只给同乡,左右手各拎一只留着自家吃。 夫妻两招呼着,在一群归队的孩子里瞧不见小六的身影,心里咯噔一下。 芳妮儿还沉浸在抓鸭子的热闹里,一问三不知。 芳妮儿他爹刚收了老六的鸭子,心里觉得愧疚。当场就甩了脾气,撸起袖子,把自家小妮儿好一顿揍,下手的时候倒也没忘记攥紧手里的鸭子。 几个好心的村民当起了和事佬,拉开了父女两人。可是一个九岁的孩子已经有了强烈的自尊心。叫她当着同学朋友们的面屁股开了花,哭的又羞愧又委屈。 红妮儿才后知后觉的想起,小六还在灯芯桥等着呢。 于是夫妻两借了把手电筒,一边喊一边寻过去。 连平静的河面两人也打量了一路,小妮儿年龄小走路也不稳,夫妻两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可来回走了两趟也没看到人影,这下可真急了,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抓心挠肝。 两人分开两路,周老六继续在河边找,富英回家看看,小妮儿会不会回家了呢? 月色下,少年的背影虽然瘦弱,身姿却坚挺。他走的很慢,趴在他背上的小姑娘紧紧圈住了他的肩膀。 富英激动的喊了一嗓子追了上去。 两人身上都有几分狼狈,身上沾了还未干透的一滩泥水。 “婶子,小六她摔进泥坑里了。”
张诚年背她的时候,身上便也被弄脏了。 “谢谢你,婶子来抱吧。”
富英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她弯下腰打算接过女儿。 “婶子你别把衣服弄脏了,我还能背的动。”
张诚年是个心眼实的孩子,他把小六往身上颠高了些,证明自己还有力气。 富英见小六搭在诚哥儿背上的手圈紧,她便也不推脱了:“诚哥儿,那你送妹妹回家,你叔还在河边寻小六呢,我去喊他回家。”
说着她又把手电调亮了些,塞到小六手里,她不放心的叮嘱:“照着路上,你们小心点,我跟你叔一会儿追上来。”
走在回家的路上,两个孩子的背影被月光照的斜长,渐渐与夜色交融。 白天的山谷是安静的,小豆丁们都关进了学堂。于是树上的蝉和池里的蛙没了最大的天敌,它们在夏日田间放肆鼓噪。 周老六抱着小妮儿去城里跑了一趟,走的时候她表情很是沮丧,回来的路上又欢快的蹦蹦跳跳。坐在回乡的大巴上,小六兴致勃勃的问着阿爹学校的事,她好奇的问:红妮儿和诚哥说的不一样呢? 阿爹问她:“小六想去学校吗?”
她想了想,点点头。 “可是学校很远很远,要走好久的路,你的腿会摔跤,走不到的。”
阿爹继续说:“等你学会走路,就能去学校了,小六去看看红妮儿和诚哥儿谁说的是对的。”
原本失落的脸庞又舒展开,她继续点头,眼神里是恳切的渴望和真诚的向往。 下了班车后,还要走一段远路,翻过小半个山头。 剩一小段路的时候,父亲便把怀里的小六放下来牵着走。 原本半个小时的路程,两道错落的背影穿过泥泞的小路,身后落下的是一深一浅、一大一小的脚印。 晚上富英坐在床边摇着蒲扇纳凉,丈夫在煤油灯下慢慢挑破小六脚底的水泡。 小妮儿轻轻吐着鼾声,她已经睡熟了,偶有一只蚊子偷偷摸摸的想落在她的胳膊上,便被一双粗糙厚实的手掌拍扁。富英擦干净手上的蚊子血,继续坐在床边给丈夫摇扇:“妮儿的腿是什么病?要筹多少钱?”
说到这个话题,富英的脸上便挂上了几分愁绪。 周老六又把银针放在酒精里蘸了会儿,他握着女儿的小脚,尺寸只有他的半个手掌大,挤出了脓水,小妮儿皮肤娇贵的很:“不用钱,医生说她没病。”
医生检查说身体是没问题的,估计是有些心理障碍。 天气到了最炎热的时候,小豆丁们放暑假了。孩子们漫山遍野的撒丫子,天上飞的地上爬的都警惕了起来,连河里几尾游鱼也感知到了危险的信号。 陆陆续续有小伙伴经过小六家门前。小六开心的喊她们,芳妮儿看见是她,不开心的撇下脸,神色别扭的留下一句:“你不要跟着我们。”
村里年龄差不多的只有三个女孩子,小六受了几次冷落后,便不再主动找她们。村里的男孩子像猴儿似的乱窜,小六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不一会儿便被落下了。 有一次大家玩捉迷藏,因为少了一个队员,所以小六有幸拉过来凑数。 张诚年是捉迷藏是高手,只要他想藏就没人能找到,但架不住队友太拉跨。因为小六走不了太远,所以只能拉着她就近躲在了衣柜里。 衣柜并不结实,空间也很挤。但两个小家伙体格都瘦弱,于是便很容易藏匿,看小六还呆在原地,张诚年便直接动手把她塞了进去。 过了会儿,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两人的心紧张的跳到了嗓子眼。衣柜其实是最容易暴露的位置,如果时间充足,他肯定不会躲在这儿。 还好是心眼马虎的军子被安排来搜查这个房间,军子只堪堪看了一眼,还像模像样的趴在地上扫了一圈床底,没看到人影便离开了。 躲在衣柜里的小六和张诚年面面相觑片刻,她咬紧牙关,终于没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还未走远的军子听到声响杀了个回马枪,他打开衣柜门,看着买一送一的两个惊喜。开始忍不住志得意满,决定以后捉迷藏都要把衣柜仔细检查一遍。后来军子甚至会严谨的把衣服掀开,看衣服里面有没有叠一个小人。 “你哭什么?”
张诚年气急败坏的指着她。 小六知道自己闯祸了,她憋着嘴,抽泣解释:“房子,很可怕的房子,被锁住了......出不去。”
张诚年和军子莫名其妙的眼神短暂交流,他们知道小六被周叔领养的。 她以前一直被关在房子里面吗? 但小孩子们并不关心这些,他们只嫌弃小六是个拖油瓶。 这次的后续就是更没有小伙伴主动来喊她玩了,小六像被忘了一样,只能坐在门槛上发呆。 直到八月的午后,天气一如往常的炎热,但那天山谷迎来的风很大,吹的叶子索索作响,连细小的枝桠也跟着摇摆起来。 小六牵着一只漂亮的燕子风筝,趴在树上捉蝈蝈的小子们被吸引了目光,芳妮儿和红妮儿暂停了手里编的五颜六色的花圈。 赶牛坪,小豆丁们围在一起。目光聚集在风筝上,好不羡慕。风筝不是稀罕物,却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精致轻盈的。 大祥第一个开口借了玩儿,他扯着线跑的很快,小豆丁们追在后面跑。 风筝在他手里飞的比屋顶还高,悬在天上。 芳妮儿虽然还是不跟小六说话,但她终于不排斥小六加入这个团体。 六岁是心智启蒙的年龄,仰望着那只风筝,小六的木讷和迟钝正在一点点瓦解。 张诚年也牵着风筝跑了一圈,被屁股后头的军子吵烦了,扫兴的把风筝丢给军子,他看到远远落在最后的小六。 想起上次跌在水坑里的小笨蛋,张诚年心情不错的主动哄着:“要不要哥哥背?”
小六坐在地上喘气儿,被走过来的张诚年拉了起来。头发上还俏皮的竖着几根呆草,她利落的摇头拒绝,像小鸟似的扑朔地抖落了几根稻草。 小六朝着远方的小伙伴跌跌撞撞走过去。 她开心的笑,笨拙的跑,脚下的速度开始提升,越过田野。 风略过田间的金色,翻涌起一阵麦浪,摇曳的枝头穗粒饱满,弯曲的禾苗迎风摇摆,扑面而来的是即将成熟的稻香。 她不是可爱的、讨喜的、聪明的小孩子,甚至是木讷的、痴呆的、笨拙的小傻子。有了您的庇护后,有幸她长成了最健康最快乐的小姑娘。 那天回家之后,军子第一件事儿就是撒泼打滚要一只风筝。 他是幺儿,家人取名张志军,那个年代都以参军为荣,但不是谁家都有资格的,可见家人在他身上寄予了厚望。张志军从小便是千珍万爱的长大,只要父母能给的了,从没有什么得不到的。 可他爹做的军子都不满意,踩在地上说没有小六的风筝好看,没有小六的风筝飞的高。吵得心烦了,他爹便伸手要打他。 巴掌还未落下,爷爷奶奶就把他爸训了一顿,耐心的哄着小孙儿吃饭,下次让小六把风筝借给他玩。 听到借,军子又赌气的不吃饭了。 “不借,不借。让小六把风筝送给你。”
爷爷奶奶端着碗,用勺子喂他吃饭,语气温柔的哄着小孙子。 第二天,张志军就兴高采烈的跑去了小六家要风筝,回来的时候却一副吃瘪的表情。张芳割完牛草看见低头耷脑的弟弟,家里的柴垛边是昨天被军子踩烂的风筝。 她坐在院子里劈柴,耳边娘还在念叨她手脚麻利些,心里想到了小六那只飞在天上的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