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长宁小心翼翼地问：“公爵，何为变通之法？”

刘豫没有答复，而是道：“卿可去淘沙署挑几件宝物，奉送给完颜宗磐、宗干两位勃极烈。”

完颜宗磐为金太王吴乞买嫡长子，现任国论忽鲁勃极烈，主管国务；完颜宗干为阿骨打庶长子，现在为国论左勃极烈。同时，完颜宗干又是小金王的伯父兼养父。“遵命。”

冯长宁回答过后并未离去，望着刘豫小心翼翼地提示，“公爵，都元帅和高总管那儿……”刘豫面无表情地回道：“都元帅与高总管那儿咱们要减少走动。”

冯长宁闻声一怔，都元帅和高总管可是伪齐公国的恩人哪！最终，冯长宁将话头咽下去了。虽为刘豫器重，但他清楚眼前这位刘公爵心肠极为冷酷。五月，正值麦天，阳光灿烂，遍地金黄。然而，前往金上京的冯长宁却是满腹苍凉。金王国确实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金太王完颜吴乞买是正月间薨逝的，三月十二日，就在完颜吴乞买下葬的当晚，完颜宗干派人请来二韩和宇文虚中。二韩是韩昉与韩企先，他俩都是辽人，辽王国灭亡时，同为金人所掳。二韩的名气很大，金人早就仰慕不已。完颜吴乞买曾面谕各路将领，但凡俘获了韩昉与韩企先，不能有丝毫怠慢，速送御寨。宇文虚中是宋人，曾在州县做官，直至宋王国资政殿大学士，出使金国遭扣留。宇文虚中的诗文蜚声南北，就连远在金会宁的完颜吴乞买也熟知其名。宇文虚中开始被囚于金西京宋大同，完颜吴乞买知道后命完颜宗翰送来御寨。完颜吴乞买多次上门请教，宇文虚中才答应仕金。从傍晚起，金会宁城就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当韩昉与韩企先一前一后走进完颜宗干府邸时，斗篷上已经落满了积雪。“这么晚了还请二位过来，实在过意不去。”

完颜宗干一边吩咐仆人为二韩扫雪，一边面带歉意地说道。韩昉与韩企先年纪相仿，都已五十出头。韩昉个头较矮，微胖；韩企先身材高大，显得极有精神。韩企先兴致勃勃道：“不晚，不晚。下官还在与公美弈棋，听说勃极烈召见，棋盘一推就来了。”

韩昉表字公美。韩昉微微一笑道：“勃极烈有所不知，韩企先侯爵的棋势已是山穷水尽，是勃极烈救了侯爵。”

韩企先在天会七年就被封为了金楚国侯，所以韩昉以侯爵相称。金人不像宋人，交往中有那么多规矩，即便像完颜宗干这样位极人臣的勃极烈一般场合也很随意。宗干笑了笑，忙招呼仆人献茶。正在说笑，宇文虚中也披着斗篷来了。室外雪花飘飞，府邸内却热气腾腾，客厅中央一大盆炭火烧得正旺。完颜宗干府用的是上乘乌冈白炭，火力强，时间久。宗干有一妻二妾，妻徒单氏是个很贤惠的女人，不用吩咐便指使仆人弄菜温酒，不一会就端上了桌子。“几位先生请。”

宗干道。对于生长在北国的人们，雪天围着火炉喝酒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不过，韩昉、韩企先和宇文虚中心里清楚，宗干今晚将他们请进府第绝不是为了喝酒。尤其韩昉和韩企先早已仕金，大金国的命运与他们的命运紧紧连在了一起，他们跟所有金人一样关注着大金国的未来。他们猜测，宗干今晚请他们过来一定与大金国的命运有关。当徒单氏斟过第三杯酒后，宗干挥挥手，徒单氏搁下酒壶，冲客人笑了笑，转身离开了客厅。“今夜请几位先生过来，是有一些事情想听听几位先生的意见。”

三人放下酒盅，道：“勃极烈请讲。”

宗干道：“新王刚刚登基，万民瞩目，这千头万绪之中，几位先生以为哪些事属于急办，哪些事属于缓办，哪些事情先办，哪些事情后办？”

韩昉、韩企先、宇文虚中三人相视一眼，韩企先道：“勃极烈跟随先王辅政十余年，肯定早有主张。”

宗干笑道：“先生有所不知，太祖在世时就曾说过，宗干优柔，遇事难决。”

韩昉笑道：“依照宋人的说法，优柔是一种美德。《国语》有言，‘布宪施舍於百姓，故谓之嬴乱（一种动听的音律），所以优柔容民。’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也说‘言以散郁陶，托风采，故宜条畅以任气，优柔以怿怀。’叔通兄，我说得没错吧？”

宇文虚中表字叔通。宇文虚中莞尔道：“谁人不知韩尚书满腹经纶？”

韩昉哈哈大笑：“宇文先生谬奖。”

宇文虚中继而又来了一句：“不过，优柔尚可，但不能寡断。宋人祖先有句老话，叫作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宗干连连点头：“正是，正是。今日就是请几位先生帮宗干决断一二。”

无论是仕金的辽人，还是仕金的宋人，都对宗干的评价颇好。一来他不像宗翰那样威势逼人，二来也不像宗磐那样刻薄尖酸。仕金的辽人及仕金的宋人，一般都不愿与宗翰和宗磐交往。尤其是读书人，对他俩是敬而远之。宗干则不同，他总是静静地倾听对方的言谈，直到对方表达完了，他才耐心地予以解答。在座的三位客人中韩企先官阶最高，如果按照宋制，他位列宰执。但大金国是勃极烈制，三省只是个摆设。最早的三省及枢密院设在辽广宁，后来迁至金燕京，而大金国的首府却在金会宁，三省及枢密院只不过是一个安排辽人、宋人仕金的去处。直到上一年，完颜吴乞买才将设在金燕京的三省及枢密院的部分官员召至金上京。韩企先道：“依下官看来，当前要务是改革官制。官制不妥，才造成责权不明，政令不畅。”

宗干道：“确实如侯爵所言，改革官制属于要务。先王在世时就曾下诏要改，结果阻力太大，最后不了了之。”

韩昉道：“先王有顾忌。”

宗干叹道：“是啊，先王的顾忌太多。”

先王的最大顾忌来自于王室宗亲。大金以战立国，猛安谋克制以及勃极烈制都是战时的产物。俗话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王室宗亲既是猛安谋克，又是一方诸侯。改革官制，首先改的便是他们。你要从他们手中剥夺权力，他们自然一百个不甘心。两年前，就因为王室宗亲激烈反对，完颜吴乞买才不得不将官制改革搁置下来。韩昉继续道：“可如今，新王也有新王的便利。”

宗干问道：“何谓新王的便利？”

韩昉道：“新王的便利就是无所顾忌。”

韩企先道：“公美言之有理，既是新王登基，就应该开创新气象。”

宗干犹豫道：“可新王年龄冲弱，难以独当大局。”

这也正是眼下政局的难点。新王虽已继位，但毕竟才十六岁，在很多战功卓著的皇室宗亲眼里，他还是当年的小合刺（完颜亶的女真名）。就说先王薨逝后的禁酒令，就有人置若罔闻。想当年太祖王薨逝时，先王即位后一纸诏书，别说在金会宁府，即使最偏远的乡村也一片肃然。宗干将目光转向宇文虚中：“国师有何高见？”

国师并非官职。金人信佛教，金京城高僧多称国师。完颜宗干对宇文虚中以国师相称，是对他的尊重。宇文虚中从得到宗干的邀请起也一直在紧张地思索，他清楚今晚将非同寻常。听过宗干的言语，宇文虚中渐渐有了主张，他清了一下嗓子道：“下官以为，新王的当务之急并不是变易官制，而是封赏勋臣。”

韩昉、韩企先以及完颜宗干都静静地看着宇文虚中。“而且，下官以为要封赏的第一人便是都元帅。”

宇文虚中继续道。韩企先问道：“封赏都元帅？如何封赏？”

宇文虚中道：“都元帅征战三十余年，劳苦功高，至少应该位于三公之列。”

三公即太师、太傅、太保，按宋、辽体制，属金王国最高官职。完颜宗干是何等精明，顿时悟出了宇文虚中的深意，点头道：“嗯，国师的主意不错！”

宇文虚中望着宗干道：“都元帅除了晋升三公之列，还应敕封公爵。”

“对对对，都元帅早就应该敕封公爵了。”

宗干端起酒盅，“来，为国师的良策将这盅酒干了。”

搁下酒盅，宇文虚中又道：“眼下都元帅还在金京城，如果加封得快，就没有必要再回金西京了。”

宗干呵呵一笑道：“我正在犯愁，年前，先王将都元帅留在了御寨，如今大丧已毕，实在找不出什么由头来挽留都元帅。”

韩企先与韩昉先是一愣，继而省悟过来，两人对视一眼。年前，金太王完颜吴乞买将完颜宗翰从金西京召回来商议伐南宋王国，临了却任命完颜昌、完颜宗弼领兵出征。完颜吴乞买对宗翰说，孤病了，身边少个说话的人儿，你就留下来陪陪孤吧。这一陪就是半年，完颜宗翰再也没有离开金上京。对于完颜吴乞买挽留宗翰，金上京有各种议论，宇文虚中认为，将完颜宗翰留在金会宁，这是病入膏肓的完颜吴乞买在安排后事。完颜宗翰权势过大，完颜吴乞买担心自己死后新王无法驾驭完颜宗翰。“国师之策，两位先生以为如何？”

宗干看着韩企先与韩昉。韩企先与韩昉熟读经史，清楚宇文虚中建议对完颜宗翰加官晋爵的真实目的。所谓封赏即是剥夺宗翰的兵权，将其困于金会宁。对于完颜宗翰，韩企先与韩昉没有成见，相反，他们倒认为目前统领大金国兵马，完颜宗翰仍是最佳人选。尤其是韩企先，这些年供职金王国中书省，与宗翰多有交往，他虽是降臣，可完颜宗翰从不另眼相待，两人的关系颇不一般。只是如今，朝中大权已为完颜宗干掌握，自然容不得拥有大金半壁江山的完颜宗翰。想当年，大辽不也是这样么？辽北府宰相萧兀纳是何等忠诚，曾冒死保护耶律延禧，并在朝堂上力主以耶律延禧为嗣。可是，萧兀纳权柄太重，待到耶律延禧登基，立即官升萧兀纳为太傅，名义上是礼尊萧兀纳，实际上是将其逐出权力中心。“新王继位，应该封赏天下。”

事已至此，韩企先不可能表示异议，“不过，加封都元帅，勃极烈也得加封。”

宗干将手一摆道：“我的功劳怎么能跟都元帅相比？”

韩昉跟韩企先一样，只能附和宇文虚中的意见：“侯爵说得对，既是加封都元帅，勃极烈也不必推辞。依下官看来，勃极烈应为三公之首。”

宗干继续摆手：“如果奏请王上恩准加封三公，太师之位应该属于完颜蒲鲁虎。如今他是忽鲁勃极烈。”

按勃极烈排序，谙班勃极烈为储君，忽鲁勃极烈为国相，国论勃极烈与移赉勃极烈排位第三和第四，为忽鲁勃极烈的左右助手，相当于执政。韩企先和韩昉不吱声了。宇文虚中知道韩企先、韩昉与完颜宗翰的关系微妙，可他更深知眼下当政者是完颜宗干，他只能讨宗干喜欢，又道：“既是王上封赏，就得昭告天下，使四海通晓，人人尽知，百官朝贺，万民景仰。”

完颜宗干连连点头：“那是自然。”

从宗干府邸出来，韩企先揶揄宇文虚中道：“国师好计谋啊！”

宇文虚中呵呵一笑，回敬道：“此处不是金西京！”

闻言，韩企先和韩昉无话可答，低头匆匆踏雪而去。数日后，金新王完颜亶颁布恩命：擢拔完颜蒲鲁虎为太师，封金宋公；完颜斡本（完颜宗干）为太傅，封金梁公；完颜黏没喝（完颜宗翰女真名）为太保，封金晋公。自即日起，国政由太师完颜蒲鲁虎、太傅完颜斡本、太保完颜黏没喝共同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