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完颜宗翰不禁头顶响个炸雷：位列三公、共领三省事，也就是说自己不可能再回金西京了？接下来诏书里还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有听清。对于手握重兵的完颜宗翰而言，御寨是什么？御寨是囚笼！是囚笼！是囚笼！直到诏书宣读完毕，他仍然两眼空空。宣诏官道：“皇上口谕，都元帅完颜黏没喝就不必回元帅府了，留在御寨与太师、太傅一起处理政务。”

完颜宗翰打个愣怔，猛然醒悟过来。金太王刚刚过世，朝中一班小人就向自己下手了！他有如万箭穿心，想发怒却又找不出理由。就在这时，完颜宗磐快步走出班列道：“我完颜蒲鲁虎何德何能，竟封为太师！乞望王上收回成命！”

紧接着，完颜宗干也走出班列谢辞。这是规矩。这种规矩无论南宋王国还是金王国都一样，对于王上的封赏都要谢辞，谢辞得越坚决越诚恳越显得忠诚。金新王完颜亶没有开口说话，大殿里依然一片沉寂。完颜宗翰知道，现在所有的目光都看着自己。这是一个阴谋。不，是一场阴谋的开始。刹那间宗翰想起了那个春日，为了将完颜小合刺（完颜亶）立为皇储，他不惜开罪完颜吴乞买父子，在金乾元殿前一连守候了四天。现在，完颜小合刺坐上了金王之位，便开始改朝换代。完颜宗翰的心在流血，记起了宋人书籍上的一句话：“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大殿里已经有了窃窃私议声，完颜宗翰这才强忍着悲愤走出班列，然而，话一出口引来一片惊愕：“臣完颜黏没喝不要封赏，请王上免去都元帅之职。”

片刻的沉寂后，高高在上的新王发话了：“黏没喝，孤今日赏你，你却这样说话，是嫌恩赏太薄了吗？”

这是一个孩子的声音，既不洪亮也不浑厚，却如奇寒扑面，历经千生万死的完颜宗翰竟一时愣住了。“孤念你征战半生，多有勋劳，现在年事渐高，留在金京城与太师、太傅一起享受太平，有何不妥？”

完颜宗翰抑制着悲愤道：“王上，臣并非嫌恩赏太薄，臣只是觉得，这……都元帅之职还是另择他人……”“好啦，黏没喝，这都元帅还是非你莫属。论公，你是孤的股肱大臣；论私，你是孤的王叔，无论于公于私，孤都不忍心再让你亲冒锋镝，鞍马劳顿。”

完颜亶的一席话，可谓严丝合缝，滴水不漏，说得完颜宗翰瞠目结舌。朝会一散，宗翰任谁打招呼也不理，绷着脸走出金乾元殿。到家脸色黧黑，一头扎进书房。完颜宗翰的女人很多，有破辽时太祖帝赏赐的，有征战中掳掠的，单是攻破开封，宗翰就掳回了近百名女子。这些女子有的侍寝，有的只能干一些粗活。所有的女子都十分怕他，包括他的正妻唐括氏，只要他的神色一变，一个个噤若寒蝉。此时，见宗翰两眼喷火，女人们都远远地躲开。下午，唐括氏轻轻推门进来道：“高总管来了。”

高总管即金西京留守兼金西京路兵马总管高庆裔。完颜宗翰站起身摇晃了一下，但他很快稳住，大踏步走出书房，来到前厅。“你怎么还没有走？”

宗翰问高庆裔。高庆裔是奉召回金京参加新王登基大典和先王葬礼的，先王葬礼已毕，他应该返回金大同。“小将想留下来跟都元帅一块走。”

高庆裔答道。完颜宗翰一声苦笑道：“你看我现在还走得了吗？”

高庆裔道：“都元帅升任太保，可都元帅之职未免，如何走不得？”

“新王口谕，要我留在御寨与完颜蒲鲁虎、完颜斡本处理国务。”

“他们不让都元帅走，都元帅就不走了？依小将看来，都元帅不仅要走，而且要马上就走。”

完颜宗翰兀自摇头。“只要都元帅铁心想走，小将这就去布置。”

宗翰“哦”一声，惊奇地看着高庆裔。高庆裔压低声音道：“小将悄悄从金西京调来了五千精骑，昨日已抵达城外。”

宗翰哭笑不得：“好你个高庆裔！没有你这五千兵马，我兴许还能走，有了你这五千兵马，我就是想走也不能走了！”

高庆裔一脸迷惘。“你想啊，你从金西京调来了兵马，御寨能没有防备吗？”

高庆裔不以为然道：“御寨不过两万兵马，他们防得住我们吗？小将有五千人马，右监军还有部分人马。我们都是骁骑，久经战阵。”

高庆裔说的右监军即完颜希尹。正说间，完颜希尹来了。身任元帅右监军兼金北京路兵马总管的完颜希尹跟高庆裔一样，也是回到金上京参加新王登基庆典和先王葬礼的，可不知为什么，他也没有及时返回金大定府。“都元帅，可喜可贺呀！”

希尹学着宋人礼仪，朝宗翰拱手。“我有什么喜事？”

宗翰一脸迷惘。完颜希尹道：“都元帅晋升太保，这难道不是喜事么？”

高庆裔急匆匆地问完颜希尹：“右监军手下有多少兵马？”

“高总管问这做什么？”

希尹不大瞧得起高庆裔，只是碍于宗翰的面子保持着几分客气。外地军政大员进金京，除非朝廷颁旨，只能带随身亲兵。像都元帅宗翰，随身亲兵也只有一谋克（约100人）。希尹是右监军，亲兵更少。高庆裔的询问是一件犯忌的事情。高庆裔答道：“我们护送都元帅回西京。”

希尹扭头问宗翰道：“回金西京？当真？”

完颜宗翰苦笑着朝高庆裔努努嘴：“这是他的主意。我们要是回了金西京，岂不正好给别人落下把柄？”

希尹点头道：“都元帅这话有理。眼下如若是返回金西京，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将会大做文章。”

“还是完颜谷神（完颜希尹的女真名）说得有道理，我们哪儿也不去。”

顿了一会儿，宗翰又道，“为今之计，最好把都元帅辞了。”

闻言，高庆裔大惊失色：“都元帅，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

宗翰沉着脸问。高庆裔几乎是嘶喊一般：“若是辞了都元帅，我们就成为别人砧板上的肉了！”

完颜宗翰对高庆裔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要是辞了都元帅，有些人也就心安了。”

“都元帅，你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都元帅心善，以大金为重，可有些人并不这样，去年的铁山遇刺就是明证。”

高庆裔回头朝希尹道，“右监军，快劝劝都元帅！”

完颜希尹心底五味杂陈。高庆裔说得也有道理，金王国设立三公，主要目的就是削除都元帅的兵权。如今摆在都元帅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留在御寨，一条是出走金西京。出走金西京意味着大金国陷入动乱，同是完颜子孙的完颜希尹当然不愿意看到大金王国分崩离析。可留在御寨，意味着都元帅成为虚衔，管不了一兵一卒和一城一地……“高总管，”完颜希尹按捺着心头的悲怆，用低缓的声音道，“是走是留，还是听都元帅的吧，都元帅思虑得比你我周全。”

“都元帅……”“别说了！”

高庆裔愣愣地看着脸色如铁的完颜宗翰。良久，低下头颅。他还能说什么呢？一切规劝都是多余。高庆裔只觉心底发堵，不由得长叹一声。皇帝眀易扮演成皇帝特使的侍卫，跟随皇帝特使前往金王国都城金会宁府。皇帝眀易下旨让皇帝特使前往金王都敕封新金王，皇帝眀易到达金王都后，换了个身份，他给自己安排了一个锦衣卫金王国司副司长的身份。他用这个身份接近了高庆裔，高庆裔本是辽王国的降将，他受到完颜宗翰的重用，很是珍惜这份知遇之恩，也非常珍惜作为降将能取得今天这样的成就的不容易。此时，高庆裔正在一家辽人在金会宁府开设的一家私人会所里享用着美味佳肴，还喝着闷酒。皇帝眀易以这家私人会所老板的身份来看望高庆裔，皇帝眀易之前给高庆裔上了一道烤兔肉烤狗肉的菜，并派人送来一张狡兔死走狗烹的字条。高庆裔刚看到很生气，后来又有些若有所思，这时皇帝眀易来到高庆裔身边，他向高庆裔展示了自己身为锦衣卫副司长的腰牌，高庆裔不禁专注地盯着皇帝眀易，皇帝眀易告诉高庆裔，自己代表锦衣卫，代表皇帝陛下，希望高庆裔和完颜宗翰反正，脱离新金王完颜亶和完颜宗干领导的集团，希望他们可以自立，接受皇帝陛下对他们的安排。高庆裔思虑良久决定大胆试一次。皇帝眀易还给高庆裔看了，锦衣卫从完颜宗干府邸里探听到的消息：“斡本兄（完颜宗干），我今晚来是有一事相商。”

闲聊几句，完颜宗磐把话引向正题。“请说。”

“我想奏请王上擢升完颜讹鲁观的官职。”

完颜宗干愣了一愣：“他找过你了？”

“是的。”

宗干道：“他也跟我提过。”

“斡本兄，那高庆裔一个前辽降将，官至金西京留守、兵马总管，我兄弟凭什么在人家手里做一个钤辖？”

这话很有说服力，完颜宗干沉吟了一会儿问：“你认为完颜讹鲁观可以除授何职？”

完颜宗磐毫不犹疑：“金东京留守。”

金东京即金辽阳，如今算不得重镇，主要是镇抚金高丽。宗干想了想，点头道：“也行。”

见宗干很快就同意了自己的提议，宗磐十分高兴：“斡本兄，还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宗干笑道：“你如今是太师、尚书令，大金除了王上就是你了，有什么当说不当说的。”

“斡本兄，我以为高庆裔放在金西京不好，谁知道他跟自家们是不是一个心思？想当年那个耶律余睹，太祖王是何等器重，官至元帅右监军，后来还不是反了？”

这件事宗干已经同韩昉、韩企先以及宇文虚中商讨过几次了，将宗翰限制在金上京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就是剪除宗翰的党羽。当然，这件事还属于最高机密，不能有丝毫走漏，包括名为太师、尚书令的完颜宗磐，也必须隐瞒。“是啊，耶律余睹乃前车之鉴。”

宗干含混其词回道。高庆裔看到了这些被帝国锦衣卫记录的秘辛，他更加担心金王国高层可能对他们的屠戮和威胁，皇帝眀易于是用加重这方面的方式跟高庆裔说，“功高震主呀，完颜宗翰大人功劳太大，一是军工，二是立储之功，新金王完颜亶还能拿什么东西感谢完颜宗翰大人。”

这句话似乎点醒了高庆裔。高庆裔说，“袁司长（皇帝眀易化名为袁明），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是都元帅大人并不听在下的呀，我也劝过他。”

皇帝眀易于是附耳告诉了高庆裔他的整套计划，高庆裔连连点头，脸上漏出了欣慰的微笑。第二天，高庆裔等完颜宗翰旧日的部下邀请完颜宗翰去皇帝眀易所在的私人会所聚会，完颜宗翰本来就心中郁闷，他也没想太多就去赴宴了。第三天，皇帝眀易收到坊间传来的消息。都元帅完颜宗翰和高庆裔在来自金西京的五千骁骑的保护下逃离了金王都，新金王和完颜宗干派遣王国国防军两万前往追赶，将完颜宗翰和高庆裔当场格杀。本来公布的完颜宗翰、高庆裔等人犯有叛国罪，他们的九族都应该被牵连，可惜这样的消息一直没有发出。半个月后，完颜宗翰在金西京宣誓接受皇帝特使的敕封，大庸皇帝敕封完颜宗翰为西金王，新金王完颜亶心里很愤怒，但也有些理解完颜宗翰，毕竟对他的江山和王位贡献最大的人就是完颜宗翰，他那么做心里多少有点觉得对不起完颜宗翰。完颜宗翰此时也是很无奈，他本来非常不想当这个西金王，当天晚上自己被高庆裔灌醉，等到第二天自己醒来已经离开金会宁府，他竟然在马车当中，他穿着金王的服饰，他心里凉了半截。马车里还他的妻子和孩子，完颜宗翰心中安慰一些，高庆裔等忠心的旧部在马车周围保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