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太太两手交扣地握在一起,笑着看了眼榻上的人:“郡主殿下,近来可好?”
听见这个称呼的瞬间,裴老太太的双眼就瞪得越发大了。自打与娘家断了联系后,她几乎就再没从旁人嘴里听见过这个称呼了,外人叫她裴夫人,裴老夫人。裴家的人叫她奶奶、太太、老太太。而郡主殿下这个称呼,好似一段不愿被人提起的不堪的历史,被人故意遗忘,故意不去提。如今忽然听徐老太太提起这个称呼,裴老太太的心中却半点不觉高兴,反而隐隐生出些惶恐来。她艰难地扯着嘴,从嗓子里发出几声虚张声势地“嗬嗬”,却是连她自己也听不懂自己说了什么。徐老太太又笑了一声。她垂着眼,柔和的目光明明没有任何恨意,却让裴老太太如履薄冰,连跟她对视都需要莫大的勇气。可是,她能有什么勇气呢?她踩着别人的性命,如愿的抢了别人的姻缘,以为自己得偿所愿了,却因此与娘家断绝了往来,新婚时丢尽了脸,更是与她心仪之人感情不睦,一辈子都被他厌恶着。别人以为老国公纳妾,是对她的忠诚,人人羡慕她,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他是为什么不纳妾。更别提后来,她作天作地,惹得满府的人厌恶。如今更是躺在这榻上,动也动不得,吃喝拉撒都要旁人伺候。有时候她想去院子里吹吹风,可丫鬟嫌麻烦,便躲起懒来,跟她说她不宜吹风,若真要吹风,就只开一扇窗户。风从窗外吹进来,被屏风和床帐挡了去,她想伸手去感受一下,却发现她连抬手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了。而她憎恶的人呢,即便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是亲生的,可丈夫婆婆都对她很好。庶子不成器,儿媳也蠢笨蠢笨的,可孙子孙女却都敬重她,她什么心都不要操,就能安安稳稳的颐养天年。还能在心情好的时候,过来嘲笑一番躺在榻上动也动不了的仇敌。徐老太太收回视线,又看向薛氏,提议道:“夫人,我有两句话想同你母亲说一说。”
薛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想到单独同裴老太太说话。这人心大的很,又想着徐老太太是宁丫头的祖母,定没什么坏心思,遂留下她二人,放心的出去了。等人出去了,徐老太太才在床沿坐下,垂眼笑问:“殿下与宁老国公订亲时,曾与我说,你是得偿所愿。如今我还想问问殿下,可还觉着是得偿所愿?”
裴老太太盯着她,面容狰狞,嘴里又啊啊叫着,隐约能分辨清楚是个“你”字。徐老太太看她一眼,见她手指挣动,似乎是想捏成拳,或是握成爪。可惜,这样简单的动作,她也做不到。“不好受吧?”
徐老太太盯着她的双眼,柔声笑问,“一辈子都活在我的阴影里。是不是还有人拿你与我比较?说我嫁得不如你好,还是说你过得不如我好?”
裴老太太双手抽动弧度大了起来,面容僵硬,只余眼底还能带着清晰的恨意。她张着嘴像是要说话,可一个字也说不清楚,口水倒是不受控的顺着嘴角就流了下来。徐老太太见了,也不嫌脏,拿了手帕替她将口水擦了,柔声慢慢道:“其实我早不恨你了。晋国公府虽不如宁国公府,可宁儿祖父却一辈子不曾让我受过委屈,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自己作得受了一辈子委屈的裴老太太听着这话,可不觉得她是不恨自己的。毕竟她可不止是抢了徐老太太的姻缘,还间接要了她家人的性命。姻缘之仇可以放下,可伤了她胞弟性命这样的仇,也能放下吗?徐老太太看了她一眼,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又笑道:“自然是放不下的。所以,我今儿不就来看你了?”
哪里是看她,气她还差不多。裴老太太看着她,恨得牙根痒痒却也无可奈何!徐老太太道:“我今日过来,就只是来看看你,想跟你说我过得很好,你呢?”
裴老太太脸上的表情仍旧僵硬,可眸光却瞬间黯了下去,神采四分五裂,再没了从前的嚣张。徐老太太对她这个反应很满意,又起身来,轻手轻脚地替她牵了牵被子,道:“你可别动怒,要好好将养着,长命百岁。最好熬死我们所有人,死在最后头。这样,等你下去,我们团聚了就又能活在我阴影里了。”
说罢,她头也不回的走了。裴老太太在那儿嗬嗬嘶吼,几次试图想爬起来,都没能成功,只能像只动弹不得困兽一样,无能怒吼。徐老太太一出去,就见宁国公带着大夫等在哪儿,一见她出来,便礼也忘了,连忙招呼着大夫匆匆进了内室去。薛氏想是已经知道了原委,如今再看徐老太太,神色就复杂了些,目光里还隐隐带了点敬畏。她当然敬畏了。毕竟从一开始,徐老太太身上就未曾表现出一点恨意来,平静稳重,还笑得一脸慈爱,哪个不知情见了,不以为她跟裴老太太是知交?可就是这样一个笑得慈爱的人,一出手就是奔着要仇人性命去的。还是一点一点,慢慢折磨。薛氏忍不住想,还好后来她被常夫人骂醒了,同徐宁成了自己人,她要是继续糊涂下去,对徐宁不好,间接得罪了徐老太太,她还不得把她吊起来,拿刀子割破她的血管,一点一点放干她的血,让她流血而亡的?薛氏没忍住打了个哆嗦。徐老太太将她一扫,就知她在想什么,又慈爱道:“你放心,你家内宅里的事,不必我出手,宁丫头自己就能解决。”
薛氏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夸道:“是、是啊……宁丫头是您一手带打的,定是得了您真传的。”
“那倒没有,”徐老太太谦虚道,“那丫头的性子是她自己长的,我没教过她什么。做事就含蓄了些,瞧着厉害,其实是个嘴硬心软的。不像我嘴硬心也硬,尽惹人嫌。”
薛氏勉强扯着嘴角笑了笑,心道:“娘呀,您要是惹人嫌,那我婆母岂不是早被人一刀捅死了!”